空气?里一股茉莉花的香气?,是梁稚常用的香波的气?息。梁小姐不爱用吹风机,常常头发吹到半干便披散着由它自然晾干。此刻一头蓬松长发从一侧肩膀滑落,灯光映照面颊,竟有些温润静好的意思,好似总是奓毛的野猫,藏起了锋利爪牙。
梁稚隐约有所觉,自书页间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的人身姿清绝,大抵因为她抬眼得出其不意,恰好撞见他神情几分恍惚的模样,全然不似平日的决绝冷漠。
而只?一瞬,他便收敛了那点恍惚,又?变成了那个叫她恨得牙痒的楼问津。
楼问津走近,梁稚立即警觉地坐直身体,但楼问津只?是将拿在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梁稚看见那是一封信,立马合上书本接过。
楼问津这时候往梁稚看的那本书封面上瞥了一眼,那是一本经济学入门的教科书。
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只?有“阿九亲启”四个字。这字迹不会?有人比梁稚更熟悉,她手指颤抖,飞快撕开信封,凑到边桌六棱玻璃灯罩的台灯下?,借灯光迅速地将信看了一遍,而后从头开始细读第二遍。
【阿九:
听说你一切都好,我放心许多。
我现在也很好,你给我的留的钱,足够我不愁温饱 。
一切是我无?能,才害你好好的生活成了这样。阿九,你记得你小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人在兼济天?下?之前?,先得独善其身。
人生无?非河东河西,不必想着再?把公司抢回?来,或是搭救我,我知?道你是纯良孝顺的孩子,但我唯一的心愿,是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奋楫砥砺,你我共勉。
父梁廷昭】
梁稚再?三确认,信里没有任何梁廷昭的位置线索,也不存在“藏头诗”、“摩斯码”、“隐形墨水”一类的间谍游戏。况且,这信能送到她手里,恐怕也是经过楼问津检查以及许可的。
梁稚把信拿在手里,抬头看向楼问津:“我还能回?信吗?”
楼问津不说话,但表情已?经宣告了答案。
梁稚暂时也不再?多苛求什么,能拿到回?信,已?让她喜出望外,且还得知?那笔钱送到了梁廷昭手里,让他能免于饥寒。
兰姨过来提醒,晚餐已?经好了。
梁稚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夹入书页之中。她打算等晚饭之后,把这封信拿去给古叔看一看,好叫他也放心。
这餐饭,气?氛和平日无?异,只?是吃完以后,楼问津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去往起居室又?坐了坐。
兰姨端来一壶冰水,楼问津端上杯子喝了一口,望一望对面。
梁稚又?把那信翻了出来,逐字阅读,灯光里,她如?同夜色中的一株安静盛开的白色山石榴花。
楼问津敛了敛目光,忽然说道:“科林顿的宅子,这一阵让人做了全面修缮和翻新,你可以考虑搬过去住。”
梁稚闻声倏地把脸转过去盯住楼问津,“这就是条件?”
“什么?”楼问津微怔,而他一问出口,便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句话的意思——她以为搬去科林顿道,是她今日拿到这封回?信的条件。
楼问津神色立即疏冷了几分,“你觉得是就是。”
梁稚牙齿咬住了下?唇,拿着信纸的手指也攥紧了,“我搬就是。”
愿赌服输。她没有那样输不起。
楼问津站起身,“一周之内,你搬过去。”
梁稚已?经有一阵没有听见,楼问津拿这样冷硬语调同她说话,心里十分烦躁,火气?也无?端地窜上来,“有必要这样着急?你是活不到一周后了是吗?”
由来,她这些诅咒式的话语,不会?在楼问津那儿起任何作用,甚至换不到他的一个皱眉。今回?也果真如?此。
“我活不活得到那时候不重要,梁宅活不活得到,想必你更在意。”
“……你还能拆了它不成?”
“谢谢你提供的好主意,确实,拆了比卖了更眼不见为净。”楼问津说着话,已?经朝门口走去了。
梁稚气?不过,抄起边桌上的柯林斯词典砸了过去。力道欠缺,堪堪差一点够上楼问津背影。
那“咚”的一声叫楼问津脚步一停,他回?头望了一眼,但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外走。
所谓搬家,不过是收拾一些必要之日用品,倘有需要,派人回?梁家拿一趟也不费什么事,反正两地离得近。
周三晚上,梁稚就住到科林顿道去了。
但住进去了才知?道,楼问津去了印尼出差,还有好几天?才会?回?来——他就是故意耍她,看她气?急败坏。
而趁着楼问津不在庇城的空档,梁稚去了一趟狮城,早发晚归,谁也没有告诉,对扎奇娅的交代?,只?说去图书馆温书。
周五,梁稚仍然在书房里看书。
书房是楼问津专用,梁稚也懒得问他的意见,把他摆在胡桃木书桌上的信函、文件等,扫破烂似的,一股脑地扫到了飘窗上,自行霸占了整张桌子,只?留下?了他用的钢笔和墨水——还是看在那辉柏嘉蓝墨水的颜色分外漂亮的份上。
她正拿着钢笔往书页上做笔记,虚掩的门被?敲了敲。
抬眼看去,是扎奇娅。
扎奇娅道了声打扰,说道:“楼先生叫我来书房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今天?是莉莲小姐的生日,楼先生给她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说是放在了书桌抽屉里,叫我派个人给她送过去。”
“……他今天?还不回?来?”
“明天?晚上才回?。”
梁稚不再?问什么,起身把书桌的位置让了出来。
扎奇娅走过去,挠挠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稍稍犹豫了一瞬,拉开了左手抽屉。
那里头果然有一个四英寸见方?的黑色礼品盒。
扎奇娅将其拿了出来,梁稚瞥一眼,“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扎奇娅摇头。
梁稚伸手,“我看一眼。”
扎奇娅面露难色。
“我只?是好奇是什么东西,放心,我不会?告诉楼问津。”
几天?相处下?来,扎奇娅也渐渐摸清楚了梁稚的脾性,她并不是个苛待旁人的人,毋宁说有时候还很好说话,尤其或许因为她是楼问津请来的佣工,她对她还额外多了两分客气?。
因此,她也就很放心地将礼品盒递给了梁稚。
梁稚接过打开一看,一下?愣住。
楼问津前?年生日,梁稚曾送给他一份生日礼物,是她亲自设计并制作的两枚宝石袖扣。用的是亚历山大变石,她那时最昂贵的收藏之一,石头净度绝佳,在日光下?呈现蓝绿色,白炽灯光下?为红紫色。楼问津是出生于六月的双子座,可变颜色的亚历山大石又?是六月的生日石,两者搭配可谓相得益彰。
可那宝石袖扣送出去,鲜少见楼问津带过,他说是太过珍贵,怕弄丢。
而今,这两枚珍贵的袖扣,就躺在眼前?这只?礼品盒中的黑色天?鹅绒衬垫上。
梁稚什么也没说,将盒子盖上,递给扎奇娅。
扎奇娅接过便出去了,怕再?打扰她温书,还贴心地替她关?上了门。
楼问津周日傍晚返回?庇城,落地以后第一时间赶回?科林顿道。
午后下?过雨,那印度素馨的香气?较平日更馥郁几分。
进门,楼问津往客厅里扫了一眼,没有瞧见梁稚身影,楼上楼下?俱是静静悄悄。
看来,她到底是没搬过来。
扎奇娅走过来拿行李,问楼问津是不是可以准备开饭了,楼问津“嗯”了一声,一边解开衬衫袖口的纽扣,一边往楼上走去。
他进了主卧,径直走到以移门相隔的衣帽间里,脱下?衬衫,丢到一旁的椅子上,正将长裤的扣子解开,忽听窗边传来窸窣声响。
他立即转身,却见梁稚正从靠窗的沙发上坐了起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而她仿佛还没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打着呵欠,低下?头去,似在找拖鞋。
楼问津将眼镜摘了下?来,往近日添置的妆镜台上一放,刻意地制造了一点声响。
梁稚倏地抬头看去。
一道光裸上身的背影,正拉开了衣柜,取下?一件干净衬衫。
她立马将目光挪开,皱眉道:“没人教你进门要敲门是吗?”
“梁小姐,这是我自己?的房间。”
“……”
梁稚穿上拖鞋,拾起掉落在地毯上的教科书,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冷气?开这样低,就睡在沙发上,我看你是想再?发一次烧。”楼问津声音平淡地传过来。
“关?你什么事。”梁稚脚步一停,忽地转过身去,看向楼问津,“哦,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楼问津抬眼看她。
“我要去花莱公司上班。”
楼问津正在思索,似乎没有听说过庇城有这样一号公司,便听梁稚好似挑衅地补充了一句:“在狮城。”
楼问津动作稍停,“我记得你有英国学校的offer。”
“不去了。”
楼问津蹙眉,“阿九,你知?道我不至于不让你继续念书。”
“你未免有点自视甚高。”梁稚早就想将这句话还给他了,“如?果我想念书,你拦不住我。我不想念书,你也干涉不了。”
楼问津低下?头去,扣衬衫的纽扣,“什么时候去?”
在梁稚听来,楼问津的声音仍然平静得不得了。
“办完工作签证。”
楼问津不再?说什么。
梁稚顿了一顿,也就先行下?楼去了。
片刻,楼问津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来,扎奇娅招呼两人去餐厅吃饭。
两人沉默地吃完晚饭,梁稚坐到客厅灯下?去看书,楼问津则去了书房。
那里面的场景,可谓是面目全非。楼问津皱着眉将梁稚的东西往旁边挪了挪——几本经济学讲义,几本时尚杂志,一个大开的拼贴本,一支口红,一小支香水——打开中间的抽屉,从中拿出一只?黑色信封。
楼问津走出书房,回?到客厅,在梁稚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把黑色信封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梁稚抬眼,以目光相问:什么意思。
“这里面有张卡……”
梁稚直接将他打断,“你觉得用钱就能将你做的事一笔勾销吗?”
楼问津神色不变,继续把话说了下?去,“额度足够你衣食无?忧。阿九,你不必操心生计,你应当?继续去留学。”
梁稚顿时愕然。
她抬眼去瞧楼问津,可他神情平静,叫她难以窥探他此刻心底的真实想法。
“……我不要钱,我只?要我们梁家自己?的公司。”
楼问津瞧着她,那表情仿佛在说,绝无?可能。
“我不会?收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梁稚态度坚决,“我想去上班也并非为了生计。”
“……一定要去?”
“没错。”
楼问津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淡得毫无?情绪:“我叫人帮你找一处离公司近的住所。”
梁稚又?是一愣。
大约跟楼问津在一起待得太久,她也变得不正常了,她以为必然还有一番交锋,楼问津才会?退步。他答应得这样轻易,甚至主动提议帮她安排住所,她竟然觉得,好没意思。
屋里响起“铃铃”的电话声。
楼问津起身,走往书房去接。
梁稚瞧见他身影消失在虚掩的门后,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垂眼去瞧那黑色信封,心里只?觉烦闷,难以排遣。
她想到了沈惟茵。
沈惟茵念的是英美文学,读书时常常自己?翻译冷门著作,再?一力促成出版。此外,她还大力支持华文报纸的发展,组织过好多次经费募捐活动。可嫁人以后,夫家基本断绝了她的一切个人喜好,要求她一切活动都围绕夫家的利益打转。
而刚刚楼问津说,她不应当?为生计操劳,应当?去继续留学。
她不信,他真有这样的开明无?私。过去他做一切事情,她都能找到另一种解释,以证明他包藏祸心。
可他刚才说的话,无?论她怎样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也实在说不出,对他而言究竟有何利益可图。
他仿佛是真的在为她做考虑。
梁稚焦虑得咬紧了嘴唇,课本上的内容,自然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电话是宝星打过来的。
宝星先是嘿嘿笑了一声,“楼总,谢谢你定的蛋糕,我们正准备吃呢。”
“……你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不是。”宝星忙说,“有件事,我需要跟你做个确认。”
“你说。”
宝星说:“小妹刚刚给我看了你叫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看那是一对男式的袖扣,不像女孩子能用得上的东西……不知?道,楼总你送这份礼物,是有什么特?殊用意?”
宝星遣词很是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自己?没有领悟到他的用心良苦。
楼问津一顿,“什么样的袖扣?”
“好像是宝石的,不同光线里看会?变颜色。”
楼问津抬手,打开了左边抽屉,那里头的黑色礼盒不见了。再?拉开右边抽屉,那原本应当?送出去的礼物,却还好端端地呆在那儿。
“是他们送错了。麻烦你跟宝菱说一声,先把东西收起来,明天?带去公司。给她的那一份,明天?你给她带去。”
宝星松一口气?,说“知?道了”。他不再?说话,等着做老板的先挂电话。
楼问津垂眸沉思片刻,忽说:“你明天?上班之前?,再?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去查一查,沈惟慈最近在忙什么。”
“行。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们好好庆生吧。”
挂断电话之后,楼问津把扎奇娅叫进书房,询问礼物送错一事。
扎奇娅吓得脸色惨白,承认自己?当?时在电话里没有听清具体是说的哪一边抽屉,自己?拉开左边抽屉,见里头有个礼物盒,就自以为是了。
末了哀求,称下?次一定注意。
楼问津比谁都懂搵食之艰难,故没有罚她的薪水,只?警告她没有下?次。
次日上午,宝星将宝石袖扣完璧归赵,又?带来打探来的关?于沈惟慈的最新动向:从下?月开始,沈惟慈将要去狮城的莱佛士医院进修,为期半年。
楼问津听完,目光沉下?去,半晌没有作声。
片刻,才一挥手摒退了还在一旁听候的宝星。
后几日, 梁稚都兴冲冲为即将开始的上班生活做准备。
兰姨知道以后,也要跟着去照顾,梁稚自然不?同意, 从?没见过谁上班还自带佣工伺候的。可兰姨说她, “阿九小你从?小到大, 手帕都没有自己洗过?一张”,不?曾想这话反倒激发了梁稚的胜负欲, 她就不?信,单靠自己一个人还能活不?下来?,因此无?论兰姨如何三请四求, 就是?不?肯松口。
兰姨便趁着楼问津来梁宅的时候, 把这情况说了一下, 期望楼问津能够说服梁稚,她心里想的是?,楼问津肯定不?愿意看阿九受苦,以至于落下一个苛待妻子的名声?。
可哪里知道, 楼问津只是淡淡地说:随她吧。
眼见梁稚孤身南下狮城已成定局, 兰姨只能在帮忙收拾行李时使出浑身解数,将四口大箱子, 装得满满当当。
梁稚打开?一看, 连睡衣都给她装了三套, 她哭笑?不?得, 把不?要的东西再一件件地拿出来?,并安慰兰姨, 狮城不?是?化外之?地, 比庇城还要繁华得多,她缺什么, 就地添置便是?了。
为准备行李,梁稚又住回了梁宅,这个家也等同是?没有搬过?。
出发前一晚,晚饭过?后,沈惟慈过?来?了一趟。
沈惟慈忙于医院之?经营,平日无?事,梁稚也不?会?轻易打搅,故沈惟慈也是?这两天才知晓梁稚将去狮城工作一事。
沈惟慈自然以为是?楼问津有所苛待:“阿九,是?不?是?楼问津平日里不?交家用?”
梁稚哭笑?不?得,“和他?没关系。我只是?想出去历练自己。你放心,我去上班的公司,老板是?我爸的同乡,当年他?开?公司,对规章手续不?熟悉,进出口执照与许可证,是?我爸指点他?办下来?的。我爸对他?也算是?有一饭之?恩,他?不?会?苛待我的。”
沈惟慈稍稍放心,“我下月要去莱佛士医院交流,到时候你在狮城有什么需要,尽可以找我帮忙。”
梁稚点点头,又问起?沈惟茵的事:“我听说茵姐姐最近一阵都待在清迈。她不?是?同屈显辉分居了吗?为什么没有回娘家来?住?”
沈惟慈神情黯淡,“她大约是?觉得回来?总要被伯父伯母念叨,所以不?想回来?吧。你去了狮城,可以打电话叫她去找你玩,我想她会?愿意的。”
梁稚应下。
白天做了一台手术,晚上沈惟慈要去瞧一瞧那?位患者的状况,因此没有待太久便离开?了。
沈惟慈走到门口时,正好楼问津的车驶了进来?。
隔着车窗,楼问津睨了他?一眼,那?目光实在算不?上是?友善。
楼问津下了车,走进屋内。
客厅沙发旁,摆放着两口行李箱。楼问津打了声?招呼,古叔向着书房努了努嘴,说梁稚在那?里面。
梁稚正在整理护照、工作签证等身份资料,她听见脚步声?时抬头一看,立马将此刻正拿在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藏。
楼问津走到梁稚面前,伸手。
“……干什么?”
“刀具不?是?百分百能过?海关安检。”
梁稚明白他?已经看见了,便把藏在身后的巴朗刀拿出来?,往桌上轻轻一扔,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我只是?想拿上防身而已。”
楼问津拿起?巴朗刀,手握木质手柄,将刀身从?皮质的刀鞘里拔了出来?。
梁稚盯住他?:“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楼问津只目光低敛,盯着刀身,许久没有作声?。
那?神情瞧着有些缅怀伤感的意思。
刀不?到二十?公分,黑檀木手柄,市面上最为常见的样式,是?十?八岁生日那?天,梁稚同楼问津要来?做生日礼物的。
那?时她在意大利度假,生日前一天临时起?意,更改行程,提前回家。楼问津以为她不?会?回来?,自然没有准备生日礼物,就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现在去买。
彼时是?黄昏,楼问津骑摩托车载着梁稚沿滨海大道兜风。梁稚喊渴,车停在了夜市的摊档前,她看水果摊上金煌芒果色泽诱人?,买了一只,交给楼问津。
楼问津拿出背包里的巴朗刀,淋瓶装水冲了冲,低下头去,拿刀尖将芒果皮挑开?一线。
她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忽然说:这把刀对你好像很重要。
楼问津嗯了一声?。
她说:那?我就要这个。
楼问津淡淡地说道:这是?我谊父的遗物,沾过?不?少?人?的血。你不?怕?
楼问津是?孤儿,说是?出生没多久,父母出海,遇上风浪,双双坠海殒命,而他?则被渔村的一位鳏夫收养。
那?鳏夫名叫葛振波,因为祖籍宁波,同楼问津算是?老乡,对楼问津格外的视如己出。他?早年混过?社?团,后来?火并中被人?砍了一刀,差点削去半个脑袋,侥幸没死,只是?脸上留下一道五寸长的刀疤。那?之?后他?便金盆洗手了,回渔村开?了个鱼档,挣的一点钱除了买烟买酒买槟榔,全都用在了楼问津身上。
楼问津十?五岁那?年,他?喝了一点酒,夜里开?车过?弯与一辆重型卡车相撞,冲下悬崖,不?幸过?世。
楼问津清点他?的身后之?物,没什么值钱的,只有这一柄巴朗刀,尚具纪念意义——刀是?他?入社?团的第一年,头一次跟人?械斗时随意在一个刀具铺上买的,后来?跟了他?许多年,凡事带上它,总能逢凶化吉,好像有些护主的意思。车祸发生那?天,他?偏偏忘了带。
梁稚眨了眨眼,问:谁会?是?下一个?
楼问津动作一停,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阵。
梁稚以为他?不?愿意,也是?,毕竟是?遗物这样重要的东西,正准备说自己是?开?玩笑?的,楼问津复将目光低了下去,说道:那?你好好保管。如果玩腻了就还给我。
刀保管得好,四年过?去,还同那?时候交到她手里一样。
楼问津将刀收回鞘中,“我找人?过?长堤给你带过?去。”
狮城与新山有长堤相连,贯穿柔佛海峡,可驶汽车穿过?。
梁稚不?再说什么。自父亲出事以后,不?管大事小事,她都很难再同楼问津说一个“谢”字。
楼问津低头看她,“明早有会?,宝星送你。狮城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落地会?有人?去接你。”
“古叔会?送我。”
两人?总是?这样,要么相对无?言,要么很难和声?细气地正常对话。
这时兰姨在外面喊了一声?“阿九”,梁稚应了一声?。
听见兰姨往书房来?了,楼问津便转身走了出去。
梁稚低头无?意识地去拨弄自己的护照本,在楼问津身影走出去的那?一刻,她抬头看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花莱进出口有限公司在蒙巴登那?一带,梁稚所住公寓也在附近,距离海岸咫尺之?遥,步行即可到达。
公寓带书房,设备十?分齐全,无?须额外添置,立即就能入住。
梁稚拿客厅的电话机给梁宅拨了一个电话报平安,挂断之?后,略作考虑,还是?往科林顿道也打了一通。是?扎奇娅接的,她让扎奇娅转达,自己已经安全抵达。
之?后,梁稚花去两小时将公寓稍作归置,便出门觅食。
在此地无?人?知晓关于梁家的八卦,也不?必劳神应对楼问津,这叫她觉得无?比自由。
隔日,她去往乌节路逛了逛,挑了些喜爱的小物件,把公寓布置得更显温馨。
公寓自带洗衣机,推门出去便有一个大的晒台,再不?济一楼还有公用洗衣房。至于三餐,往外走一走便有士多店与各类食肆,花样繁多任君挑选。
梁稚对自己独居的环境很是?满意,周末再休息一天,到了周一,便按时去了花莱公司报道。
花莱的老总王士莱,是?个本分守纪的商人?。一听说恩公的千金想来?公司里谋个职位,王士莱焉有不?答应的道理——对梁廷昭被捕一事他?爱莫能助,但这等小事只是?举手之?劳。
梁稚学的是?珠宝设计,专业虽然不?对口,但毕竟是?大学生,又懂得使用电脑,打字也不?在话下,这样的能力,坐办公室自然绰绰有余。梁稚自请做了王士莱的助理,说跟着王世叔多学一些经营公司的本事。
起?初,王士莱还不?大敢真正使唤梁稚,也不?认为她一个千金小姐真能纡尊降贵做这种普通人?的工作,但谁知梁稚进来?以后半点不?娇气,不?管多小的活计派到她手里,都能完成得干净利索,渐渐的,王士莱便开?始真正把助理相关的工作指派给她。
梁稚从?前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第一回出来?做事,自然觉得新鲜。她生得漂亮之?外,又性格开?朗,同人?打交道大方又慷慨,虽然代行老板旨意,但从?不?为难他?人?,因此进公司没多久,便收获一批好人?缘。王士莱原本还有一个男助理,但渐渐的,部门主管与总经理办公室交接工作,都更愿意找梁稚。公司一干单身男士也开?始蠢蠢欲动,私下都在讨论,不?知道谁敢第一个去接触“总经办的克洛伊”。
对于这些话题,梁稚一概不?予理会?,她谨记临行前沈惟慈对她的重点交代:与同事保持有限度的友好相处即可,千万不?要同他?们做朋友。
因此,下班后梁稚从?来?独来?独往,直到认识了一位新朋友——顾隽生,在同一座大楼的某证券公司上班。
两人?认识是?梁稚入职一周左右的时候。
梁稚中午去了附近餐室吃饭,顾隽生坐在邻座,打量她许久之?后,终于上前,询问她是?不?是?梁家的梁九小姐。
梁稚对他?没有印象,他?便自报家门,说自己也是?庇城人?,高中念的是?大英义学,是?沈惟慈的校友。当年学校办慈善音乐会?,她同沈惟慈表演了一首莫扎特四手联弹奏鸣曲,那?时他?的小提琴独奏就排在他?们后面,因此对这十?二岁小女孩的精湛技艺印象颇深。
梁稚同意了顾隽生的拼桌请求,细问得知,顾家早于三年前移居狮城,因此并不?知晓庇城最近的八卦新闻。
那?一餐饭吃完,两人?步行回办公楼的路上,梁稚适时表明自己已经结婚——并非她自作多情,而是?自小到大,同她搭讪者众多,心思单纯者却?寥寥无?几。
顾隽生一点不?觉尴尬,反而爽朗一笑?,说只是?因为他?乡遇故知,多少?叫人?有些欣喜,他?只想同她交个朋友,并无?其他?用意。
一个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梁稚一眼就能看出来?,在顾隽生身上,她确实没有发现这种意图,除非是?他?隐藏太好。
之?后,两人?频繁于附近餐室、咖啡馆和士多店碰面,顾隽生确实一直进退从?容,言行守矩,温和坦荡。梁稚便暂且认下了这个朋友,只当是?多了一个吃饭的搭档。
这日,梁稚整理会?议纪要,耽误了一些时间,到八点钟才下班。
公寓离公司近,不?过?一英里,如无?特殊情况,梁稚都是?步行回家。
梁稚去士多店买了一瓶Yeo's的茉莉花茶,沿着遍植高大非洲楝树的道路往前走去,忽听身后一声?汽车鸣笛,她顿步,转头看去。
一部银色的莲花Elise跑车缓缓降速,顾隽生探出头来?,“克洛伊。”
车停在路边,顾隽生笑?说:“下班了?”
梁稚点点头。
“送你一程?”
既有人?送,又何必多余走路,梁稚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你开?跑车上班?”
顾隽生笑?着点点头。
梁稚却?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