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步稍停,先探头往客厅里瞧了瞧, 沙发上只有一张叠得齐齐整整的毛毯。来不及细品是失落, 还是松一口气, 正欲拐去浴室,却瞧见厨房里明晃晃的一道背影。
楼问津已穿戴齐整, 正在厨房里喝水。
大抵察觉到动静了,他转过头来:“早。”
梁稚绷着?脸,没有理他。
她继续往浴室方?向走去, 楼问津又说:“阿九。”
梁稚一秒进?入戒备状态, “……干什么?”
楼问津放下水杯,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上午同加涅酒庄和章锦年进?行?三方?面谈,中午商务宴请, 下午随加涅的代表方?飞往雅加达, 转机玛琅,再乘船去巴砮岛。预计周三返回庇城。”
梁稚反应过来, 楼问津是在同她汇报行?程。
她正要开口, 忽意识到楼问津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楼问津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若是不放心, 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周六我?来找你。”
“你要去哪里关我?什么事。”梁稚伸手推他, “你让开,挡着?我?的路了。”
楼问津没再说什么, 一边整理袖口, 一边往旁边让了让。
梁稚定睛一看,那宝石袖扣他又戴上了, 立马伸手去夺,“这个你还给我?……”
楼问津抬手,退后一步,没让她够着?,“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梁稚自知没道理,便做出一副懒得?再同他啰嗦的模样,继续走往浴室。
谁知楼问津忽然一步走上前?,从?她身后低下头来,在她耳朵上飞速地亲了一下,“餐桌上有咖椰面包和拉茶,早餐你记得?吃。我?走了,梁小?姐。”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已迅速退开,朝着?门口走去。
梁稚气急:“你快滚!”
梁稚拧开浴室门把手,走了进?去,面红耳赤地地待了一会儿,听见公寓门关上了,这才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漱。
洗漱完毕走出来,上午九点的室内,亮亮堂堂,阳光从?窗户里投进?来,照着?窗边的一盆孤寂的虎尾兰。
梁稚去餐桌旁坐下,打开牛皮纸袋,拿出咖椰面包。不知是他自己去买的,还是叫宝星送来的,拿在手里,还有余温。
她咬上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发呆,不自觉抬手,碰了碰耳廓。
玻璃门外有扑簌的光影晃动,她回神?往外瞧去,那晒台上晾着?不知何时清洗的,楼问津的长裤与衬衫,外头起了风,衬衫招摆,像一面发光的旗帜。
周一,梁稚照旧上班,午餐在食阁碰见了顾隽生。
她想起楼问津说的那番话,固然人?心都是孤岛,但以她这一段时间同顾隽生相处的感受而言,她并不完全?相信楼问津调查的事实就是真相。好?在她与顾隽生并无?利益关涉,也轮不到她去做道德审判,保持基本往来足矣。倘若未来顾隽生有冒犯她的地方?,再做切割即可。
梁稚得?空去了一趟王宅,取回了翡翠项链,与沈惟茵约定周三当面交还——沈惟慈重感冒,这几天?沈惟茵滞留在了狮城,亲自照顾。
周三下班以后,梁稚便去往莱佛士坊赴约。晚餐结束,两人?尚未聊得?尽兴,梁稚便邀沈惟茵去自己公寓再坐一坐。
公寓餐桌花瓶里插着?梁稚周一买回来的桔梗花,忙起来忘了换水,花有些蔫了。
沈惟茵心软,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同梁稚打声招呼,便抱着?花瓶去往厨房,帮忙换水。
“阿九,这样小?的公寓,你住得?习惯吗?”流水声里,传来沈惟茵的声音。
“和我?一些同事相比,这已经算得?上是豪宅了。”
“那时候维恩还跟我?说,他觉得?你应该受不了上班的苦,我?说未必。你现在虽然进?项不多,但到底已能靠自己糊口……我?真羡慕。”
“茵姐姐,你也可以考虑出来找个工作。”
沈惟茵将花束重新?投入花瓶之中,声音低下去:“我?父亲不让,婆家也不让。”
“可是你不都已经跟屈显辉分居了吗。”
“他不过是说,让我?先回家散散心,是默认了我?一定会回去的。而且,沈家产业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怎么可能真正允许我?跟他离婚。我?这样的身份,出来找工作,自然会有人?议论,会说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没有本事。”
沈惟茵大了梁稚八岁,但投契一事从?来无?关年龄,沈惟茵未出阁之前?,梁稚常常去她那里消磨辰光,梁小?姐一个见了书本就头疼的人?,也就只?有跟着?沈惟茵,能老老实实坐一下午,啃一些佶屈聱牙的大部头。那时沈惟茵的书房里,常年弥散着?她亲手调制的花草茶的香气。那也是梁稚最为怀念的一段时光。
梁稚说:“换成是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沈惟茵没说什么,脸上笑容有些惨淡,旋即将花瓶抱回了餐桌。
梁稚跪在沙发旁的地毯上点香薰蜡烛,茶几上摆了一瓶酒,两只?酒杯。
沈惟茵在蒲团上坐下,梁稚拆掉酒瓶包装,拔出软木塞,将两只?玻璃酒杯斟到半满,解释道:“是一位酒厂老板送的玫瑰酒,也不知好?不好?喝,正好?我?们一起尝一尝。”
梁家做的便是洋酒生意,梁稚过往随父亲尝过不少好?酒,这玫瑰酒一入口,便让她眼睛一亮。大抵是专为女?士调制,毫无?辛辣感,入口绵软又有回甘。
沈惟茵也说:“好?喝。”
梁稚拿起酒瓶,看瓶身上贴的标签。酒厂位于太平市,离庇城不远,假如从?亚罗士打市的机场过去,应当只?要两小?时不到。
“阿九?发什么呆呢?”
梁稚回神?笑了笑,摇摇头说“没事”。
沈惟茵打量着?她,“你现在……和楼问津还好?吗?”
沈惟茵和沈惟慈一样,都有一副菩萨心肠,分明自己过得?也不怎样如意,可看到别人?难过,仍然随时准备伸手搭救。
梁稚端上酒杯抿了一口,极难启齿,“我?和他……”
“他欺负你了吗?”
“他没有欺负我?。”梁稚忙说。可详细情况,她又如何说得?出口呢?
梁稚把目光垂下去,“……茵姐姐,我?觉得?我?很不孝。”
沈惟茵看着?她,目光有种的了然,“……他们男人?的世界,恩怨情仇,金戈铁马,热闹得?不得?了,女?人?何必去争当主角?阿九,说到底,那只?是你父亲与楼问津的恩怨,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若你左右都是不开心,何必不自私一点。”
“……我?做不到。”
“那么痛苦的只?有你自己。”
梁稚无?法反驳。
沈惟茵低下头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阿九,你知道吗,当年我?将要嫁到吉隆坡的前?一晚,有个人?打算放弃学业带我?走。他说,我?嫁给屈显辉固然能够荣华富贵,可这辈子都不会幸福。而假如我?跟他走,他虽然不能一开始就让我?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会一辈子全?心全?意,全?力?以赴……我?这些年,时常在想,假如我?当时真的跟他走了,去了一个沈家和屈家都绝对找不到的陌生国家,更名改姓……现在,我?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他那时甚至连机票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落地后的计划,也做得?一清二楚,只?要我?点头,只?要我?点头……”
沈惟茵笑意涩然,“但我?没那个勇气,我?连机票的目的地在哪里都不敢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随心所欲过,更不晓得?,及时行?乐是什么滋味。”
梁稚听得?诧异极了,她从?来不知道,那样静婉驯和的沈惟茵,还有这样一桩往事。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他知道你的近况吗?”
沈惟茵却不作声了。酒杯空了,她提起酒瓶,又给自己倒满。
梁稚忙说:“这个酒只?是适口,度数并不低。茵姐姐你酒量浅,还是少喝一点。”
沈惟茵恍若未闻,一杯饮尽,又倒了一杯,“……我?这一生,连醉都未曾醉过。”
梁稚便不再劝阻了。她心里有太多的苦闷,也许醉一回也没什么坏处。
几杯酒过后,沈惟茵在茶几上趴了下来。
梁稚起身,去卧室拿了一张毛毯,给她盖上,紧跟着?把电话打到沈惟慈的公寓去。
她放低声音,怕吵到沈惟茵:“维恩,茵姐姐在我?这里喝醉了,今晚就让她住在我?这里吧。”
“我?过来接她。”
“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我?知道,阿九。只?是她最近失眠严重,每天?都在定量服用安眠药,喝了酒也许会有不良反应,我?把她接回来照看,会放心一些。”
“……茵姐姐没跟我?说过,抱歉,我?应当阻止她。”
“没关系。我?马上过来,麻烦你先帮忙照看。”
半小?时左右,沈惟慈抵达公寓。
梁稚将他迎进?屋,“你感冒没事了吗?”
“没事了。”
沈惟慈走到茶几旁,蹲下身,把沈惟茵面颊上的头发拂开,定神?瞧了瞧,片刻,手臂自她腋下绕过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梁稚把沈惟茵的鞋子和提包拿过来,递给了沈惟慈,特意关照他把提包看好?,里面有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
沈惟慈点点头:“我?先带阿姐回去休息了,阿九,你也早些休息。”
“好?。”
梁稚将两人?送到了电梯口再行?折返。
沈惟慈把沈惟茵抱下楼,放在了副驾上——怕放在后座,万一她呕吐堵塞呼吸道,他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处理。
安全?带扣好?以后,沈惟慈退开,正要关车门,忽听沈惟茵模模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他把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在说:“……阿慈……”
沈惟慈一怔。
这个称呼,很多年没有听过了,因为他初中时觉得?“阿慈”听来太女?气,强硬让所有人?都改称英文名“维恩”。唯独沈惟茵,忍不住逗他,继续“阿慈阿慈”叫个不停;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就不再叫她“阿姐”,而叫她“阿茵”,长辈斥他没大没小?,他也不改。
他想她一定是醉得?不轻,才突然间又叫上了这旧称。
“阿慈……”
“……嗯。”沈惟慈深深呼吸。
“……目的地是哪里?”
沈惟慈不解:“什么目的地?”
没再听见回答,沈惟慈叹了口气,退后,把车门关上了。
室内恢复安静。
香薰蜡烛燃去了三分之一,空气里一股茉莉的香气。很多人?不爱这味道,觉得?香得?太过直白,缺少含蓄的余韵,梁稚却十分喜欢。
这味道很还原,闭上眼睛,仿佛真能看见清晨沾着?露水的茉莉花丛。
梁稚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提起酒瓶,给自己倒满。
自斟自酌到第三杯,她脚步几分虚浮地支起身体,把沙发一旁的电话机拿了过来,坐下以后,抱在怀里,提起听筒夹在肩膀与脑袋间,开始拨号。
还剩最后一个数字,她手指在那按键上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她叹口气,放回听筒。
正要起身,电话忽像个定时炸弹一般在怀里响起来。
梁稚吓了一跳,赶紧提起听筒。
“阿九。睡了吗?”
梁稚万万没想到是楼问津,像是一下被钉住了,“……没。有什么事?”
那头默了数秒,才说:“今天?回庇城,顺道去了一趟梁宅,兰姨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一趟。”
“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约是你许久未回家,所以想你了。”
梁稚呼吸都是一轻。
这几日,她十分刻意地不叫自己去回想那晚发生的一切,给一个进?出口公司的老板做助理,自有数不清的工作,叫她无?暇分心。
“楼问津……”
“嗯?”
梁稚轻咬了一下嘴唇,不说话了,片刻才出声,“……没什么。你帮忙转告兰姨,我?下下周或许有空回去。”
“好?。”
不待楼问津再说什么,梁稚立即将电话撂下了。她头低下去,额头抵在微凉的电话机上。
一定都是拜这瓶酒所赐。郑老板的酒真是害人?不浅。
梁稚把剩下的半瓶酒收了起来,茶几收拾过后,起身往浴室洗漱,回卧室躺下。
酒劲上头,她很快睡着?。
睡到夜半,喉咙干痛,叫梁稚醒了过来。她爬起身,正欲揿亮台灯,却见门缝里透出一线幽黄的光。
她愣了一下,飞快开灯下床,走到门边去。
犹豫一霎,“吱呀”一声,旋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朝门外投去一眼。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听见动静,倏然抬头。
客厅里只?开了落地灯,沙发扶手上摊着?一叠文件,他正就着?灯火阅读,身上穿的是衬衫长裤。
“吵醒你了?”楼问津望向她。
“……你怎么来了。”梁稚自然惊讶极了,可开口时语调却干巴巴毫无?情绪。她记得?他说过周六才过来。
“电话里听你好?像喝了酒,怕你一个人?出事,过来看看。”
他语气极为轻描淡写,仿佛自庇城来狮城,就像从?科林顿道到梁宅那么轻易一样。
梁稚定在那里,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清了一下嗓, “……几点了?”
楼问津把手腕翻过去, 看了一眼手表, “三点半。”
“也不早了,你怎么还不洗漱休息。”
“怕吵醒你。”
“……那你现在去。”
两人交流由来夹枪带棒, 这样心平气和,反倒让梁稚有些难以适从。
不是楼问津是否有同感,他看了她一眼, 将文件合上?, 站起身。
他随身带了一只小号行李箱, 从中取出换洗衣物,往浴室走去。
梁稚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水杯走回到客厅, 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无意识往扶手上?的?文件瞥去一眼,那是爪哇海巴砮岛的?招标文件。
看来, 拍地一事已然?正式提上?日程。
梁稚喝完水, 踌躇许久, 还是暂且没有回房。她蜷腿坐在沙发上?, 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下频道, 一个吴启华同周海媚甜言蜜语的?镜头一闪而过, 她将其调回去,是狮城本地某台在重播《流氓大亨》。
梁稚托腮, 看着剧里吴启华饰演的?钟伟舜。这剧1986年在无线台首播,她十三岁,那时年纪小,只觉得这反派讨厌极了,可现在再瞧,却品出了不一样的?风味,大约戴眼镜的?吴生太英俊,那独一份的?斯文败类,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吱呀”一响,浴室门打开?了。
梁稚急忙换台,一个载歌载舞的?印度节目。
楼问津走了出来,看她一眼,问:“附近有没有通宵营业的?士多?店?”
“做什么?”
“买烟。”
“……我讨厌烟味。”
“不会让你闻到。”
梁稚别过目光,“上?回吃饭的?那家餐茶室附近有一家。”
“好?。”楼问津从换下的?长?裤里拿出钱夹,“你休息吧。”
梁稚没再出声,看着电视上?闹哄哄的?节目,听见楼问津走到了玄关,她忽然?开?口?:“……记得路吗?”
楼问津动作一顿,看向她,“……不确定。”
她仿佛嫌麻烦地“啧”一声,“我带你去。”
梁稚回房间换了一条吊带连身裙,穿上?细带凉鞋,同耐心等在门口?的?楼问津,一道走出门。
又走到了那条大叶桃花心木与?香灰莉木树影葱茏的?路上?,这一回时间太晚,鸟都歇息了,宽阔道路上?极偶尔地驶过一部汽车,远近分外安静。
士多?店远望是一团浅黄色的?光,走近望见店员坐在收银台后?方打盹,推门时门铃一响,店员惊醒,抬起头来。
楼问津叫店员拿一包登路喜,转头一看,梁稚走到了一旁的?杂志架前?,随意翻看起来。
楼问津接过香烟,也不催促,等了等,直到梁稚拿起了一本《8 Days》杂志走了过来。
店员递过找零,楼问津收进皮夹,走到门口?去,推开?了玻璃门扇,让梁稚先走出去。
回程与?来时一般,一路沉默。
只是这沉默与?以往有所不同,从前?是梁稚对他心怀怨恨,所以吝于交谈。
现在……
现在他也不确定了。
他不过是手握一把烂牌,为了电话里她喊了一句“楼问津”之后?,却不再言语的?那微妙的?一瞬间,而漏夜赶来的?赌徒罢了。
楼问津转头看梁稚,她正无意识地把杂志圈成一个圈,然?后?松开?,又圈起……
“怎么工作日喝酒。”楼问津出声。
“茵姐姐过来拜访,陪她喝了一点。”
“她来了狮城?”
“沈惟慈生病,她来探望。”
这名?字让楼问津沉默了一瞬,“病得很严重?”
梁稚当然?不会以为楼问津是好?意关心,“让你失望了,不严重,已经又活蹦乱跳了。”
楼问津微微挑了一下眉。
一段路不算长?,很快便走回到了公?寓。
凌晨四点的?公?寓楼格外寂静,两人都有意将脚步放得很轻。
梁稚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楼问津摸了摸口?袋里的?香烟,“你先进去吧,我下楼去抽一支烟。”
“哦。”
梁稚拔出钥匙,走进门里,伸手去摸墙上?开?关。
她听见身后?楼问津似乎又走了进来,正要回头去确认,按在开?关上?的?手指被一把握住。
她心脏骤悬,一动不动,便听门在身后?“嗙”地一声关上?,楼问津抓着她的?手,把她身体转了过来,抵向玄关柜,下一刻,便掌住她的?后?脑勺,在黑暗里低头急促地吻下来。
梁稚身体稍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但第一反应已不是推拒。楼问津出门前?刚刚洗漱过,口?腔是一股薄荷调的?气息,她像是半被迫半自愿地张开?嘴,任由他舌尖侵入掠夺。
只是须臾,便觉缺氧,呼吸短促,心脏剧烈紧缩。
片刻,楼问津退开?,低头,靠在她肩膀上?深深呼吸,随即略一弯腰,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克制自己没有惊叫,为防摔下去,本能伸臂搂住了他的?后?颈,面颊挨住了他颈侧皮肤,一片滚烫,也不知?是他还是她。
楼问津走进客厅,在沙发旁顿步,弯腰将她放下。
他一条腿膝盖抵在沙发边缘,手臂撑在靠背上?,低头与?她对视。
黑暗里无人说话,只有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片刻,楼问津倏然?低头,将一个吻直接烙在她颈侧。她偏过脑袋,两手在身侧攥紧了,低声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嗯。”
一切是那晚书房里,在和平状态下的?重现,只是这一回楼问津格外的?慢条斯理,仿佛有意试出那个叫她崩溃的?临界点。
吊带裙细细的?肩带褪到了肩头以下,楼问津埋头于她的?胸前?。她拿手臂挡住了面颊,为了克制自己不要发声,因而紧紧咬住了嘴唇。
楼问津察觉到她咬得越发用力,抬起头来,拉开?了她的?手臂,把自己嘴唇挨上?去,哑声说:“阿九,别把自己弄伤。”
梁稚一个字也说不来,手臂还想抬起,却被楼问津阻止了,他将她的?手高举过头顶压在沙发扶手上?,把手指掰开?来,紧紧扣住,与?此同时,另只手动作分毫不停。
梁稚只觉得所有退路都已被他堵死,因此只能狼狈、仓皇地溃败。她瘫作烂泥,急促呼吸,似软体海星被抛置于干涸沙滩,不断瑟缩。
楼问津俯下身去,手臂伸到她背后?,将她紧紧搂入怀里,意图分摊她此刻克制不住的?浑身痉挛。
梁稚面颊上?全?是薄汗,微卷的?头发黏在了额头上?、后?颈上?。她缩在楼问津的?怀抱里,久久不能动弹。
实则,从第一次接吻,梁稚便能分明地感知?楼问津的?生理反应,可无论?上?次,还是这次,他似乎丝毫没有要她帮忙纾解的?意图,尤其这一次,仿佛单纯的?只想让她愉快。
她说不上?这直觉是否准确,好?像楼问津对她有一种虔诚供奉的?姿态。
而这也是她迷惑不解的?地方,因为最初他羞辱她“自视过高”,又时常以“楼太太”等类似言语宣告主权,更有勉强她试婚纱,却又将她置之不理的?恶行,更不用提码头那一晚,将她的?哀求置若罔闻,又在香港跟踪她的?行程,看她狼狈出丑……
种种行径,都说明他就是伺机报复,想让她难堪。
可当她如今全?面地落于下风,他却反而格外地显出一种卑微与?虔诚。
她好?像越来越弄不懂他这个人。
思考让人困顿,梁稚眼皮沉重,将要阖上?时,楼问津轻轻地将她晃了晃,“阿九,去洗一洗再睡。”
“……不要,好?累。”
楼问津坐直身体,将她搂了起来,似有要抱她过去的?意思。她立即伸手一推,强打精神起身。
楼问津适时地拉开?了落地灯的?灯绳,骤然?的?明亮让梁稚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
灯光里瞧去,梁稚自面颊到锁骨下方的?大片皮肤,都泛着薄红。楼问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目光。
梁稚赤脚站起身,飞快走往卧室,抄起床尾出门前?换下的?睡裙,朝浴室走去。
清理自己的?过程,叫梁稚有淡淡的?难堪,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想到以前?偶尔给兰姨做帮厨,清洗海产品,在清水里淘洗好?多?次,仍觉得黏糊糊的?。这秽亵的?联想,让梁稚自觉嫌弃地“呃”了一声。
楼问津在沙发上?坐了片刻,起身,推开?玻璃门,走到了户外的?晒台上?。
从东边海岸吹来的?夜风,稍稍吹散了热气,楼问津靠在栏杆上?,低头点了一支烟,抽过两口?之后?,便将烟夹在指间,不再动弹。
梁稚高中毕业旅行,和几位同学去了仙本那。
梁廷昭不放心,派了他去暗中保护。那日梁稚正在做潜水准备,遭一位教练言语骚扰。梁小姐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抄起自己的?氧气设备就朝人脑袋上?砸去,把人砸得头破血流,还惊动了附近马打。
他不得不从“暗中”走到明处,代为调解。最后?,赔了那人三千块医药费,同时潜水培训机构同意将那人开?除,因为梁小姐扬言若不开?除,就要登报宣扬,闹到人尽皆知?。
梁小姐亲眼盯着培训机构人事部签了解聘书,高兴得如同打了一个大胜仗。
折腾整天,彼时已经天黑,他陪她去附近排档吃东星斑,而后?踩着沙滩,步行回酒店。
梁小姐沿路兴高采烈复盘白日壮举,或许因为他太过沉默,她不高兴了,于是毫无预警地从背后?猛地将他一推。
他往前?踉跄几步,正好?夜里涨潮,浪头打过来,他没有站稳,一下跌了下去。
他没有立即起身,就躺在潮湿的?沙滩上?,阖上?眼,任由潮水冲刷脚背。
梁小姐应当是吓到了,以为他一动不动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蹲在他身旁,伸手,戳一戳他的?手臂。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却没想到,对上?的?恰是这样的?景象:她穿的?是泳衣,只在外面罩了一件雪纺的?长?款衬衫做罩衣,蹲下的?动作,自使得胸前?被挤压,显出比平日要明显许多?的?起伏。
他立即把目光转了过去,飞快站起身。回去路上?更加沉默,一眼也不曾看她。那天她自然?觉得他扫兴极了。
晚上?,睡在梁小姐隔壁房间,他做了十分光怪陆离的?梦,他把梦里的?人翻来覆去,她的?脸时隐时现的?,但都是她。他惊醒时对自己唾弃得不得了,即便那时他也只有二十一岁,是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而梦境更是由不得人控制。
隔日,他偷偷出门,找到那已被解雇的?潜水教练,又把人狠揍了一顿。他自来梁家以后?就很少同人动粗了,拳脚生疏了些,但不妨碍将人揍得鼻青脸肿。那人倒在地上?直喘气,他扬手再次撒下三十张纸币,方觉得解气:什么东西,也配对她心生亵渎。
——他不单觉得别人不配,也觉得自己不配。
所以梁稚赏的?巴掌、划破的?刀伤,他一应承担,毫无怨言。
渎神怎能不付出应有的?代价。
换好?睡裙,梁稚走出浴室,却不见了楼问津的?人影。
她环视一圈,总算瞧见了玻璃门外,晒台上?的?那一道身影。他背靠着拉杆,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脚边孤零零的?一道影子。
梁稚看了片刻,方走过去推开?门。
楼问津抬头望了过来,“别过来,阿九,我在抽烟。”
梁稚就停在门口?,“……我要睡了。天都快亮了。”
“嗯。你先休息。”
梁稚冷着脸,“你难道想等会儿开?门再吵醒我吗?”
楼问津一时不能完全?肯定这句话潜藏的?意思,盯住梁稚看了一眼,说:“我马上?进来。”
他将烟揿灭了,又抖了抖衣襟,似要将那上?面的?烟味都散尽。
玻璃门阖上?,梁稚先一步进了屋,他又待了片刻,再随其后?。
卧室门半掩,灯光幽黄。
楼问津在门口?默立数秒,伸手推开?。
梁稚背朝着他,睡在里侧,留出了一半的?空位。
他走到床边去坐了下来,手臂撑着床沿低头瞧去,她用薄被遮住了下半边脸,毫无动静,不知?是不是已经睡着。
楼问津伸臂揿灭了台灯,躺下,手臂枕在脑后?。挨着床沿,离她尚有一段距离。
黑夜静谧。
呼吸太浅,梁小姐根本没有睡着。
楼问津听了片刻她的?呼吸,忽说:“你还不睡?”
一句话将人惹毛。她一下掀开?薄被,转头怒视:“还不是怪你。大半夜跑来做什么?不知?道我明天还有早会吗?”
“那我现在就走?”
“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