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药品放在床边柜上?,转身,看向楼问津:“楼总,可否借一步说话?”
楼问津看了?看仍在熟睡的梁稚。
沈惟茵说:“我陪一陪阿九。”叫他们不必担心的意思。
楼问津同沈惟慈走出卧室,反手将?房门?半掩,两人未免打扰病人休息,都自觉穿过走廊,走到了?客厅里才开?口?说话。
沈惟慈将?医药箱放在茶几上?,也不坐下,就这样站着,平视楼问津,“楼总既然一早接走了?阿九,为什么不照顾好她?”
进屋他先同兰姨作了?沟通,兰姨告诉他大概是两个人在大雨里吵架闹得。兰姨的话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他见?了?面才知是为什么——楼问津嘴唇上?一道结痂的伤口?,那个位置轻易磕碰不到。他无意刺探旁人隐私,可假若这里面存在强迫的行为,他少不了?要过问两句。
楼问津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沈兄以什么立场质问我。”
沈惟慈神色僵了?一僵,“莫非我作为阿九的朋友,就没有过问的资格吗?”
“沈兄所谓过问便是,擅自将?阿九带到那么乱的地方,又把她一个人扔下?”
“那不过只是意外走散。”
楼问津点点头,“正如?你们沈家也不是有意作壁上?观。”
沈惟慈顿时?被戳到痛处,在梁廷昭一事上?,父兄未尽全力,他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可这件事,归根结底难道不是因为你?阿九只想?与梁叔见?上?一面,若非你有意阻拦……”
“我承认自己专制独断,沈兄敢承认自己懦弱无能吗?”楼问津盯住他。
沈惟慈抿住唇。
楼问津收回目光,仿佛觉得同他已没什么好说的:“有没有我,你都护不住她。”
“……我并?不想?跟你一争高下,我不过是替阿九不值。”
楼问津觉得他这话似乎别有深意,正欲再问,卧室里隐约传来说话声,似乎是梁稚醒了?。
楼问津立即往卧室走去, 沈惟慈也紧跟其?后。
卧室里,沈惟茵正将梁稚扶起,喂她喝水, 看见两人进来, 她便吩咐沈惟慈:“维恩, 你把药递给我?。”
沈惟慈正要行动,楼问津已先他一步。他走到床边柜去, 拿起处方袋,却不看那上面的用法用量,直接打开?, 将药片倒了出来。
沈惟慈看得?直皱眉, 走近一看, 数量却是正确的,想来方才他在叮嘱用法时,楼问津是认真听了的。
沈惟茵接过药片,递给梁稚。
梁稚皱着脸将三粒药片一把吞服下去, 一句话也没说。有旁人在场, 她吃药倒是爽利得?多。
喝完药,她仍旧躺下, 沈惟茵以手指轻轻耙梳她的头发, 轻声说:“流这么多汗, 头发都湿了。”
梁稚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我?没事的,茵姐姐。下雨天还劳烦你过来一趟。”
“我?反正待在酒店也没事。”
这时, 兰姨走了进来, 问梁稚饿不饿,要不要喝一点粥。
梁稚摇头, 说没胃口。
沈惟茵体恤病人,也就?不多聊了,替梁稚掖了掖被角,起身说:“阿九,你好好休息,我?跟维恩先回去了。等你好了,若是不着急回去,我?们去浅水湾吃饭。”
梁稚点点头。
沈惟慈说:“若是到了晚上烧还是没退,再给我?打电话。”
梁稚再点点头,“谢谢你。”
“不要说这样见外的话。”
楼问津这时淡声吩咐:“兰姨,给沈先生拿一封诊金。外头下雨,你叫司机把车开?到门口,送两位出去。”
“诊金”二字叫沈惟慈皱了皱眉,但不打算临走前再与楼问津争辩。
沈惟慈同?沈惟茵上了车,返回半岛酒店。
因开?车的是楼问津的司机,他?们自然不便在车里议论,待下了车,沈惟茵像是忍不住一般,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维恩,我?看到楼问津这里……”
沈惟慈点头,“你也发现?了。”
沈惟茵忧心忡忡:“也不知阿九过的怎样的日子,她这样受委屈,沈家却无动于衷。你与阿九从小就?有婚约,我?始终不明白,叔父为什么不早一点让你们履行婚约。”
沈惟慈脚步一顿,低头看她,“阿九倾心楼问津多年,又怎会把随口一说的婚约当真。而且你真的不明白吗,阿茵?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这辈子不会结婚。”
沈惟茵心头一惊,甚至都没有心思?去追问梁稚居然喜欢楼问津这件事,而是立即把脸板起,严肃道:“我?是你阿姐,谁许你这样没大?没小地称呼我?。”
沈惟慈固执地别?过目光,不再说话。
其?他?人都离开?以后,卧室里便又只?剩下了梁稚与楼问津。
楼问津将椅子搬近些,侧身坐在那上面,看着梁稚,平声问:“喝不喝水?”
“你没看见我?才喝过吗?”
楼问津神情毫无变化,像是不管她今天有多大?的怒气,他?一概承担下来。
梁稚看着他?:“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楼问津也就?站起身,往外走去。
“窗帘帮我?拉开?,我?不喜欢白天睡觉这么黑。”
楼问津脚下拐个方向,走到窗边去,拉开?了窗帘。
“……还在下雨吗?”
“嗯。”
梁稚稍偏脑袋,往窗边看去,楼问津穿白衬衫,站在黯淡的天光里,像是古诗“山抹微云”的写照。
楼问津望过来,那神情仿佛在问:还有什么吩咐?
梁稚翻个身,薄被挡住了脸,声音闷闷地发出:“你出去。”
她听见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向着门口去了,锁舌扣上,“哒”的一响,而后一切声音尽皆消失。
楼问津在浴室洗了一把脸,走往客厅。
兰姨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阿九睡了?”
楼问津点点头。
这时,忽然响起电铃声,兰姨急忙打开?大?门。
没一会儿,门外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兰姨将门打开?,却是宝星回来了。
兰姨还没张口,宝星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掏,掏出个塑料袋递给她。
兰姨瞧见塑料袋里装的是她的离婚协议书,急忙去解那袋子,大?约是为了防水,宝星系了个死?结,她手忙脚乱的,几?下都没解开?。
宝星看得?着急,夺过来将那袋子两下扯开?,拿出协议书,往她手里一拍,扬起下巴道:“喏!”
兰姨识字不多,但她男人的名字她是识得?的,最下一行空白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正是那人的名字。
她张口想要说话,却忍不住掩面而泣,又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这样太难堪,便把身体转过去,手里攥紧了这签字的协议书。
宝星原本也不怎么喜欢兰姨,觉得?她唠唠叨叨的,心慈却软弱,一遇到大?事就?毫无主心骨,只?晓得?哭哭啼啼。
但此刻见她这样,他?倒有些恻然,因为突然叫他?想到他?那抛下子女,和姐妹结伴跑往菲律宾,自此再无音讯的母亲——那时她总挨他?爸的打,现?在应当过上好日子了吧。
宝星清清嗓:“那个香港女人,我?替你看过了,长得?老长的一张脸,眼?睛是这么吊起来的,刻薄得?很,也不好看,比你差得?远了。你男人没眼?光,也没福气。”
兰姨破涕而笑。
一会儿,她收拾好心情,像是连年的阴霾一扫而空,显出一种格外昂扬的喜色,“也要到饭点了,我?去做饭。姑爷,你想吃点什么?”
楼问津说:“随意。”
兰姨又看向宝星:“你呢?”
宝星故作受宠若惊状:“还有我?的份儿?”
兰姨笑了,“你随便点!”
客厅里电话忽然铃铃地响了起来。
宝星走过去接起来,听了一句,忙说:“我?马上叫兰姨来接。”
楼问津:“谁打来的?”
宝星捂住听筒,低声说:“梁小姐,要找兰姨。”
楼问津伸出手。
宝星看了兰姨一眼?,还是将听筒递给他?。
楼问津提起,凑到耳旁,便听里头传来:“兰姨你过来扶我?一下,我?想上厕所。”
“……”
“兰姨?”
楼问津:“就?来。”
电话立即撂断了。
楼问津听着那“嘟嘟”的忙音,把听筒递给宝星,自己朝卧室走去。
兰姨:“姑爷,阿九找我?什么事?”
“没事。你做饭去吧。”
楼问津推开?门时,却见电话机歪歪倒倒地放在了枕边,梁稚正在气喘吁吁地下床,手臂撑着床沿,脚往地上去找拖鞋。
她见他?进来,顿时就?有点慌了神,脚尖原本已经?勾到了拖鞋,腿一动,又给它踢到了床底下。
楼问津走过去,单腿往地上一蹲,把拖鞋拎了出来。
奇怪梁稚的印象里,楼问津做这些服侍人的事,从来毫无卑微感,大?抵因为他?生得?龙章凤姿,以至于显得?纡尊降贵,反而让被服侍的人难安——当然,她除外,她享受得?心安理得?,楼问津将她害成这样,让他?做低伏小都是轻的。
楼问津要给她穿鞋,她脚忽地往旁边一拐,没让他?够上。他?冒听了电话,叫她难堪,她也有意想让他?难堪。
这些小把戏,在楼问津这儿鲜有起作用?的时候。
楼问津径直伸手,一把将她脚踝扣住。
梁稚下意识挣扎,却未防楼问津忽然抬头,直接截住了她的视线。他?目光里说不上有什么情绪,她却一下窘得?满脸通红,立即别?过目光,脚掌徒然地扭了一下,任凭楼问津将拖鞋套上了。
楼问津站起身,伸出手。
梁稚却不伸手。
楼问津直接握住她手臂,把她从床边搀了起来。
高热稍退,又长时间滴米未进,起身时,梁稚一阵天旋地转,楼问津适时将她后腰一搂,她身体前倾,额头抵在了他?胸口处,阖着眼?,微微喘气。
他?白色衬衫的布料有些凉,带着一股清冷泉水般的香气,这对她这在高热里煎熬许久的人,似乎有种致命吸引。
理智岌岌可危,但好歹发挥了作用?,否则她一定会由着本心,将楼问津微凉的手背拉过来,挨一挨自己还在蓬蓬散发热气的面颊。
梁稚手掌在楼问津肩头一撑,站稳身体。
楼问津还要再扶,她却捉着他?的手臂将他?推开?了,“我?自己能行。”
楼问津无甚所谓地退远半步,单手抄进长裤口袋里。
主卧是一个设施齐备的套间,浴室仅几?步之遥,梁稚脑袋昏昏沉沉,迈步也很慢,但好歹是挪到了门边。
她手掌在门框上撑了一撑,跨进去,顿了顿,转头去看楼问津:“你还不出去?”
“你要是倒在浴室,可没有电话给你呼救。”
梁稚咬了咬唇,指向窗边,“你走到那边去,离远点,有需要我?自然会叫你。”
楼问津似乎不明白有何必要,但没说什么,依照吩咐走到了窗边。
他?打开?纱窗,将玻璃窗往外推开?,外头沙沙的雨声,和树摇叶动的窸窣声响,一齐传了进来。
他?单臂撑着窗台,侧身朝外,不再看她。
梁稚确信他?离得?那么远,应当什么声响都不会听到,这才放心地关?上了浴室门。
片刻,梁稚打开?门,走出浴室,窗边的楼问津仍是那个姿势,静默的一道身影,和这雨天融为一体。
梁稚在床边坐下,端起玻璃杯喝了半杯温水,这才躺下去。
楼问津这时转头看过来,“兰姨替你熬了粥。”
“不想吃。”梁稚翻个身,将旁边那只?枕头抱进怀里。
楼问津待了一会儿,见床上的人再无动作,大?抵又已睡过去了。
他?脚步放轻,正预备走过去瞧一眼?,那头忽然传来潮湿而沉闷的声响:“我?想吃糖沙翁。
“我?叫兰姨给你做。”
“她做不好……谁都做不好……除了我?爸。你小时候吃过吗?蛋球炸成金黄色,洒一点砂糖,表面酥脆,一口咬下去,里面是松松软软的。”
楼问津一时薄唇紧抿,不作声。
“……小时候一生病,我?爸就?会炸糖沙翁给我?吃……我?好想再尝一口……”
似有细碎呜咽声传来,与这雨声混在一起,再难分辨。
楼问津默然站立片刻,无声叹了口气,走到床边。
她脸埋在枕头里,微卷长发蓬蓬乱乱,将脸颊完全地蒙住了,也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缺氧。
楼问津伸手,往梁稚肩膀上一搭,她身体扭了一下,想将他?甩开?,自然是未果。
他?按着她肩膀,把她从床上捞了起来,她始终扭来扭去地试图抗拒,他?轻轻“啧”了一声,直接强硬地将她按进怀里。
她顿了顿,一下哭得?更?加大?声,好似委屈上涌,再难自抑。
这样伤心,简直要在他?胸口哭出一片海洋来淹死?他?一样。
“眼?泪是不是咸的,阿九?”
她哽咽声一下便低了下去,好像在疑惑他?问这常识一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他?偏了偏头,把嘴唇挨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你再哭下去,我?就?要尝一尝了。”
怀里的人立即不动了,片刻,猛地把他?一推,躺下去,又迅速翻个身,翻到了床的另外一侧,像躲瘟神一样,离他?远远的。
自然也不哭了。
梁稚再醒来?时, 感觉自己已经退烧,拿温度计量了量,以作确认。
室内无人, 她从床上起身, 走到窗边去。
外头雨已经停了, 云层也已散开,墨蓝天光里, 一抹焰黄的残照。窗户开了一线,透过纱窗,飘进来?带着泥腥味的?潮湿空气?。
梁稚歪靠着窗框吹了一会儿?风, 走出卧室。
“阿九?”兰姨正在餐厅里忙碌, 一抬头第一个发现了她, 忙问,“你好些了吗?”
梁稚点点头,看见客厅里坐着的?楼问津闻声抬头看了过来?。
兰姨拿纸巾擦一擦手,两步走上前去, “烧退了吗?”
“退了。36.8度。”
“那你先坐会儿?, 我马上给你盛粥喝。”
梁稚朝餐桌走去。
经过楼问津身?边时,他?伸出手。
梁稚当做没看到, 继续往前走, 楼问津却倾身?而来?, 将她手臂一捉。她没什么力气?, 轻易地被带到了他?跟前。
他?抬起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梁稚忍耐了两秒钟, 便?将脑袋一偏, 避开他?的?接触。
楼问津顿一顿,将手松开了, 目光微敛,神情却还是淡的?。
梁稚走去餐桌边坐下,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片刻,兰姨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粥和清淡小菜,叫她先吃,她去将床单被套换一换,免得睡起来?不清爽。
梁稚不说话,低头喝粥,熬得很?酽的?青菜粥,十分熨帖。
喝到一半,门外忽的?响起一阵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梁稚朝玄关处望去,进来?的?是宝星,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竹篾提篮,宽面阔额的?老?先生。
梁稚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楼问津站了起来?,朝着玄关走去。他?停在那老?先生面前,伸出手道:“劳烦您跑一趟,实在冒昧。”
那老?先生不大高?兴的?样子,并不与?楼问津握手,语气?更?是不悦:“现在世道真是不一样了,什么事情都能拿钱解决。年轻人,你给了多少钱,才能说得动我们当家的?,把撑门面的?大师傅都外借了?”
“自然是能配得上您的?手艺与?名声的?价格。”楼问津并不在意,收回手,朝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老?先生哼了一声。分明是被这话恭维到了,却又不乐意承认。
他?换了鞋,走进屋里,问:“厨房在哪儿??”
宝星忙说:“您跟我来?。”
老?先生跟在宝星身?后进了厨房,又将他?赶了出来?,将门阖上了。
梁稚实在好奇,便?问宝星:“这是谁?请来?做什么的??”
宝星笑?说:“这是毓丰楼的?大师傅,最擅长做广式面点,楼总请他?过来?做糖沙翁。”
梁稚诧异极了,转头朝楼问津看去,而他?仍是那样一副无甚表情的?模样。
半小时左右,厨房门打开,毓丰楼的?大师傅端上刚刚出锅的?糖沙翁,拿竹编的?小篮子盛着,垫了一层隔热纸,上面撒着细白的?砂糖,金灿灿的?,散发一股诱人甜香。
他?被人拿钱“砸”来?很?不高?兴,但也不想砸了毓丰楼的?招牌,这四颗糖沙翁,完全是毓丰楼的?标准做法,食材步骤分毫不差。
师傅递上筷子,站到一旁去,却忍不住去观察梁稚的?表情。
梁稚夹上一颗糖沙翁送入嘴里,刚出炉的?,还有些烫,吃得她急忙哈了一口气?,待尝到那酥脆松软的?味道,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好吃!……比我爸的?手艺好多了。”
“哦?令尊是同行。”师傅问道。
“以前开面档的?,兼卖一些小吃。他?手艺一般,没发到财,所以就转行了。”
“好吃”二字,于餐饮从业者是至上恭维,待梁稚将四颗糖沙翁吃得一点不剩,师傅脸色已是云销雨霁。
师傅收了餐具和厨房里剩余食材,便?准备告辞了。楼问津递上一封酬金,称是“束脩”,师傅本要?生气?,这两个字倒让他?没有发作,临走前对梁稚说:“下回想吃什么,请跟其他?食客一样,到毓丰楼点单,你们这种做法,换做他?人,早就被得罪了。”
梁稚忙说:“下次不会胡来?了。”
宝星送师傅出门,屋内安静下来?。
梁稚捧着玻璃杯,低头喝水,那热气?是淡薄的?一缕,她声音也轻得仿佛一缕雾气?:“……楼问津,我是不是这辈子也见不到我爸了。”
她那时候称想吃糖沙翁,固然因为生病委屈,可?也不无趁机行使苦肉计的?意思。
楼问津大费周章请来?毓丰楼的?人给她做糖沙翁,却只字不提梁廷昭的?事,说明在他?这里,有些事可?以妥协,有些事一旦下了决定,绝无撼动可?能。
没有听见回答。
梁稚不抱希望,倒也不曾灰心。她起身?,朝卧室走去,准备去洗个澡。
身?后传来?楼问津平静的?声音:“你写封信,我会叫人转交。”
梁稚脚步一停,飞快转头,“……真的??”
楼问津却不再说话,转身?出去了。
梁稚回到卧室,走到窗边去,打算将窗户关上,往外一看,不远处黑沉树影下,一粒红色火星忽明忽暗。
她盯着看了看,认出那模糊的?一团影子,是楼问津在低头抽烟。
她没有立即关窗,长久地凝望着那一点火光。
一张樱桃木的?书桌上,满是揉作一团的?废纸。
梁稚洗过澡,揿亮台灯,坐在桌前,给梁廷昭写信。
起初有满腹愁苦要?同父亲抱怨,写了几行,又恐他?无谓担心,便?将信纸揉了,重新起笔。
反反复复,总不满意。
最后,耗尽半管墨水,却只得如下几行——
今晚吃了糖沙翁,像您经常做的?味道。
我来?香港参加同窗婚礼,和维恩、茵姐姐都见了面。兰姨拿到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今后就可?彻底摆脱那个混蛋了。
他?们都很?好,我也很?好,家里一切由我照看,您不必太过牵念。
我不知道您现在生活怎样,但无论好与?不好,请您奋楫砥砺,珍重身?体。
末尾想写一句再次见面的?期许,最终还是作罢,她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的?事,写下来?给梁廷昭看,未免徒增伤感。
客厅里,宝星往卧室那方看了又看,“楼总,可?能得出发了。本来?上午的?会面推迟到晚上,对方已经不大高?兴,要?再迟到,恐怕……”
楼问津抬腕看一看手表,拾起沙发扶手上的?西?装外套,起身?,嘱咐兰姨:“阿九信要?是写好了,你让她先收着,明早给我。”
兰姨说“好”。
“让她早些休息。”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
为方便?同楼问津核对资料,宝星也坐后座。资料是从庇城出发之前便?整理?好的?,今次不过再对照目录做最后核查。确认无误以后,宝星将资料按照目录顺序,重新封入牛皮纸档案袋中。
做完这些,宝星瞧了一眼楼问津,目光在他?嘴唇上的?伤口停了停,欲言又止。
楼问津掀了掀眼,“你是不是嫌这个工作干得太长久了。”
宝星憋住笑?,做个将嘴钉上的?动作。
信纸折了三折,封入信封,拿胶棒黏上封口,再写下“梁廷昭亲启”几个字。梁稚拿着信,走出卧室,在客厅里没有看见楼问津的?人影,问兰姨,说他?十分钟前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
梁稚冷哼一声,还能去哪里,恐怕是下山寻欢作乐去了,跟他?们来?的?第一晚一样,夜出早归,衣服都不换,皱皱巴巴的?,也不知沾染过什么。
梁稚拿着信回到卧室里,晚上没有安排,她高?烧刚退,不宜劳累,因此服了药就睡下了。
不知睡到几时,门口忽的?传来?把手按下的?轻微声响,梁稚悚然睁眼——自从梁廷昭出事以后,她夜里睡眠要?比以往浅得多,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门打开,有轻缓脚步迈了进来?,梁稚立马分辨出,是楼问津,就又将眼睛闭上装睡。
那脚步声到了床边,立即,一阵混杂些许酒精气?息的?清冷香气?拂面而来?,一抹微凉挨上额头,是楼问津拿手背在探她高?烧有无反复。
她几近克制才未使眼皮颤抖以至露馅,心里一阵茫然——小时候生病,只有妈妈才会这般担忧又小心翼翼。
楼问津仿佛是真的?关心她。
可?他?怎么可?能这样好心,想来?,他?不过是担心她久病不愈,影响他?游玩的?心情罢了。
楼问津将手从她额头上拿开了,又替她掖了掖被子,而后,脚步声远离了床铺,却不是去往门边,而是到了角落处的?那张绿丝绒沙发椅。
紧跟着一切声息都消失了。
梁稚并不肯定自己听觉绝对无误,闭着眼捱了好几分钟,偷偷睁开一条缝,往角落里看去。
窗帘留下一线缝隙,透进外头的?天光,堪堪使人看清物体轮廓。
楼问津确然坐在那沙发椅上,双脚交叉搭在沙发椅前面的?方形小几上,身?体往后靠着,有些疲惫的?样子。
半山的?夜里极为寂静,偶尔一声啁啾鸟鸣,让这夜晚更?空、更?寂。
过了许久,楼问津仍是那样坐在黑暗里,那架势,仿佛打算就在这狭窄的?沙发上歇坐一晚。
梁稚却熬不住了,即便?昏暗里都不够让她把人看清,楼问津还是存在感强烈得难以忽视。
思索过后,她翻了个身?,打个呵欠,撑着床铺缓慢坐起,摸索着去揿亮台灯。
灯光亮起那刻,她故作受惊:“你大半夜的?坐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楼问津一点没有被人撞破的?尴尬,只在灯亮那一瞬眯了眯眼,而后两条腿放下,站起身?,朝她看了一眼,忽说:“不装了?”
“你……”梁稚又惊又窘。
“你醒与?不醒,呼吸都不一样。”
“……”梁稚一时语塞,“没错,我就是装睡,看你会不会趁人之危。”
“原来?在梁小姐这儿?,我还不够趁人之危?”
“……”
楼问津迈开脚步,而就在梁稚松口气?,以为他?要?离开房间时,他?忽的?拐了个弯,朝着床边走来?了。
梁稚一只手攥紧了被沿,以警惕目光看向楼问津,“……你做什么?还想吃巴掌吗?”
“反正不是我亏。”
梁稚瞪住他?。
楼问津一俯身?,却是抄走了床边柜上的?那封信,退后一步,说道,“好好休息。”
梁稚不敢放松戒备,一直看着他?走出了房间,才放心探身?揿灭了台灯,躺了下来?。
一时睡意消散,几经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她烦闷得无法消解,又爬了起来?,打开台灯,下床,走到卧室角落去。
她在楼问津靠过的?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身?体伏下去,手臂搭着扶手,脑袋靠在手臂之上,静静地发呆。
那绿丝绒的?面料上,仿佛还留有微薄的?体温与?气?息。
她止不住的?一阵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
两日后, 梁稚同楼问津返回庇城。
生活恢复正常 ,楼问津忙于工作,梁稚平日里基本见不到他, 只?每个周末, 楼问津会去梁宅吃顿晚饭。
两人仿佛自觉达成了某种默契, 当?在香港的一切都未发生过,自发过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
裁了一大半的人, 梁宅比以往清冷得多,梁稚倒觉得这样更好,无人打扰她学习用功。
这样的日子, 持续到了八月下?旬的一个周末。
依照惯例, 楼问津工作结束以后, 去往梁宅吃晚饭。
兰姨过来开门,引他进了屋,便自行去往厨房忙碌。
客厅里没见梁稚身影,但起居室亮着灯, 猜想她人应当?是在起居室里。
楼问津脚步放得很轻, 因此直到走到门口,里头的人都没有发现。
梁稚身体歪坐, 一手托腮, 沙发扶手上摊着一册书, 难得竟看得分外投入。
从前?的梁九小姐, 一到期末温书就好像小鬼见阎王,她叫他监督她, 不背完三页讲义不许休息, 可在灯下?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抓耳挠腮, 唉声叹气?,或是将一把头发拿在手里,一根一根地检查是否有分叉。
他敲一敲桌,提醒她。她往桌上一趴,下?巴抵住桌面,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楼问津,我现在看不进去,我们去逛一逛夜市再?回?来吧。他说,不行。
她说,去嘛,我好想吃椰糖什雪,吃完我就回?来好好背书,好不好。他仍然说,不行。她说,去嘛,好不好嘛楼哥哥。楼哥哥是个谑称,她有时候故意这样叫来恶心他的。可那样撒娇的语气?,好像他的铁面无?私,倒成了罪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