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松实失笑:“你倒是把你爹的话奉为圭臬。”
狄昭昭嘿嘿一笑。
狄松实笑着摇摇头,只是语重心长道:“你现在年纪还小,还是要把心思多放在科举上。此刻仗着年纪小参与许多事,大家都还不以为意,等你再大些,若没有官职在身,只有世子爵位,荣华富贵自然不愁,但是一腔抱负如何施展?”
“我明白了。”狄昭昭思索着应道。
狄松实观察他的神色,只摇头:“你还没明白。你知道每次京城春闱,为何总有名声赫赫之人最后成绩不堪入目,甚至落榜吗?”
“因为……”狄昭昭顿了顿,“可能是名气是造出来的,其实本人才华并没有吹出来的那般扎实?”
狄松实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能将名气传出自家州府的,几乎不可能是一人一家之力能造出来的势头,他们在传出盛名的时候,一定做了一件又一件让人惊艳的事。”
狄昭昭意识到祖父想说什么了。
狄松实继续说:“许多人仗着自己的才华,不珍惜眼前,想着日后还有机会,但人生苦短,时不我待,哪能谁人都长久得老天垂爱?有多少天赋卓绝之辈最后寂寂无名?如同夜空划过的星子一样陨落无踪。”
狄昭昭微微低头,不免有些面红耳赤:“祖父说的是,是我有些轻忽了。”
他或许是因为回乡前三试都顺风顺水,和狄明一起霸占鳌头,没有太把这次秋闱放在心上,总觉得以他的水平定能中举的。
但实际上竞争者不知几何,许多考生比他多读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书,都不乏落榜,他最近还频频因为好奇跟爹爹一起跑去阅兵训练营地。
狄松实见状,缓和了神情,和声说:“你师父特地请托朝中诸位学士来为你讲学,想来心中也是对你有期待的。”
狄昭昭点头应是:“接下来的时日,我便安心在家中温书。”他又问,“明哥哥准备何时启程?”
狄松实顿时冷哼一声,眉峰一肃:“你大伯来信,说他不准备参加今年秋闱,准备等两年后看看太后大寿会不会开恩科,或者干脆等下一届。”
狄昭昭大惊:“怎么会如此?一届便是三年,人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蹉跎。”
难怪他进来的时候看到祖父表情好像不太好。
还忽然敲打他,他就说即使最近没太苦读,也不至于让祖父如此肃面训他,原来是遭了明哥哥的无妄之灾!
“你自己看。”狄松实想起来就气闷,指着信件说。
孩子不懂事也就算了,大人竟然也跟着胡闹。
狄昭昭连忙把信打开,分别是狄先青和狄明的家书。
原来是狄明醉心于一些瓶瓶罐罐调制灯油,已经成功制出一种极为耐烧的桕子油,能省下近两成的消耗,还从古籍中多次实验复原出一种红曲,脱胎于酒曲,薄薄地涂抹于最易腐烂的鲜鱼鲜肉上,即使炎炎夏日,可以保证十来天都不腐烂变质,蝇虫都不敢靠近。
信中不乏“每每投入其中,不觉时间流逝,乐此不疲”“醉心其间,无法自拔”等言辞来描写狄明对此的喜爱程度。
此外,还写了些当父亲的私心,若狄明一举考走,入朝为官,自此父子天各一方,难以相见,故而想将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
狄昭昭震惊,大伯可真敢写,这后面一段简直把祖父的怒火都拉到他头上了。
“这个信里描述的瓶瓶罐罐是什么?”狄昭昭有点好奇的问,他感觉这个看起来好眼熟。
狄松实生闷气:“你爹送的。”
狄昭昭眼睛瞪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在你去余唐查采花大盗案不久,你爹和你大伯书信交流,提及想要改良古籍中记载的方子,以便更好的适应桕木县的情况,还想改得更难替代些,成为桕木县百姓可世世代代当营生的传承技艺。”狄松实说起来还是很欣慰的。
狄昭昭小心地问:“那爹爹做什么了?”
“你爹去跑去让琉璃坊那边打了一套工具,好像叫什么烧杯,蒸发皿,搅拌棒之流,还在信件中列了个表,说是叫对照组,把那套瓶瓶罐罐随信送去了。”狄松实头疼。
他当时倒是知道,但也没太注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其貌不扬的瓶瓶罐罐,竟然会引出如此一桩事来。
直到现在他都没搞清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狄昭昭还记得一点:“爹爹小时候带我玩过家家,好像也玩过类似的瓶瓶罐罐。”
狄松实脸更黑了。
遥远的云州。
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里,狄先青坐在椅子上,笑着看窗户边,那里摆了张宽大的长桌,俊秀的少年立在桌边,微微弯腰,心无旁骛地观察眼前的东西。
看到俊秀少年脸上时而困惑的皱眉,时而惊讶的瞪大眼睛、时而思索地抿唇、时而气恼的捶头……
狄先青眼眸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长子都这般大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明哥儿脸上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而不是像个小大人似的,活像是小一号的他。
好一会儿。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狄明声音有点惊讶,他将所有变化和结果记录下来,这才发现小屋里多了个熟悉的身影。
狄先青笑而不答,只说:“你祖父回信了。”
狄明顿时紧张地看向他。
狄先青也不卖关子,从袖口取出一封信件,笑道:“我可是被你祖父劈头盖脸狠狠训斥了一通。”
小时候都没被训过,若不是为官这些时日,经了事,面对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怕是受不住父亲的这些训斥。
狄明迫不及待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尴尬道:“那我还是不看了。”
哪有儿子看父亲被训斥的道理?
他还是忍不住高兴的抿着嘴角笑,感谢说:“劳烦爹爹了。”
国子监校舍。
“我的小厮去闻墨书坊,没有买到《小草寻亲记》”张建白说,表情有些复杂。
坐在他对面的齐峥道:“听说他准备下场参加今年秋闱,这样算的话,确实没有心力和时间在话本上。”
上次,猜到糖葫芦仙人就是狄昭昭的时候,他们还兴冲冲的想去狄府拜访确认。
但如今,明明更有把握了,却忽然有些踌躇。
张建白苦笑:“真是想不到,当年那个还没我腰高的小孩,现在都有些望尘莫及了。”
“你倒是坦荡,说得出口。”齐峥瞧他一眼。
张建白:“我又不跟你一样骄傲又不服输,听完长辈所说当真是佩服,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齐峥当即温怒道:“谁不服输了?我又没输!我还是小三元,他可不是。”
张建白更为稳重,不与他争辩。
其实谁都知道,小三元算不得什么,每个地方都能出小三元,甚至同年里会有几十个,并不稀奇,只有□□才是真的能拿出手的东西。
他了解这个好友,不服气的时候就是嘴硬,只稍稍晾他一下就好了。
果然没一会儿齐峥自己软下肩膀,面色踌躇:“那日我们和王元琮约好,等狄昭昭回京就再一同上门去拜访,现在还去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他们一同去找了那日结识的好友王元琮。
只记得那日王元琮最为胆大,提起狄昭昭就气得跳脚,应当是想去的吧?
王元琮:“……”
看着两个望向他的友人,他也微微退缩道:“要不还是算了?你们没听京城里的传言、长辈的说辞?感觉……感觉好像已经到我要仰望的程度了,他甚至不比我族中已经入仕多年的叔伯差。”
作为从小听那个“别人家孩子”长大的王元琮,一直都对这个叫狄昭昭的牙痒痒,感觉是父亲的一面之词,每每发奋读书,都觉得自己不比人差。
直到最近京城中大喧其名,他才恍恍惚意识到,或许他从小听的,压根不是夸大,甚至没能叙述出狄昭昭此人十之五六的能耐。
原本还觉得可以追赶,现在只觉得天方夜谭。
张建白两人也有类似的感受。
张建白还记得早年的事,露出程式化的微笑:“静思学堂认识他时,竟表现得像个学业不佳,硬是被家中长辈丢来参加毕堂考的忧心考生。”
齐峥哼哼道:“他还说自己是个‘普通小孩’”
王元琮:“……”
王元琮露出了标准假笑。
每天都想套这个别人家小孩麻袋。
几人闲聊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是绕不开狄昭昭。
他们在国子监也都是最优秀的一批学子了,自幼勤恳,天资卓越,少年人怎么会没有傲气?
若还想与之争锋,短时间内,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这次科考了。
小聚片刻,几个少年纷纷离开,投入学海中。
端午夜宴后,狄昭昭再一次埋头苦读起来。
意识到秋闱竞争有多大后,他可不敢冒着落榜的风险再跑去干别的。
投入进去就要花不少时间的案子,他暂时不碰了,偶尔休息,也是和家人玩乐,或者出门见见朋友。
这日,狄昭昭从狄菌现在居住的宅院里走出来。
他是听说加大版加强版的打猎玩具成功了,造出了第一台,特地来看看,顺便看望一下这个族姐。
狄菌气息更为沉稳了,但眉目间凝聚着一股精气神,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更有精神,更为干练。
狄昭昭进去,出来,手里就多了几个更具有杀伤力的随身武器。
但狄菌这个面庞偏幼态、仿佛人畜无害的姐姐,只轻描淡写地笑着说:“给你做的小玩具。”
率先提出“玩具”这个概念的狄昭昭:“……”
只懵懵的看着这些小巧精致,还可以十分简单迅速,傻瓜式触发的近身攻击武器。
然后走出了已经被派兵保护起来的这间宅院。
在恍惚转角时,迎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面孔。
不,也不算熟悉。
昔日枯瘦如柴、满脸悲戚愤恨的高瘦少年,如今依旧高,但变得结实起来,脸上也没了迷茫和悲苦,变成一片冷意,明明五官熟悉,却让人有些不敢认。
“苏不迟?”狄昭昭试问。
苏不迟明显也认出他了,但是直到他先喊出名字,才卸去冷意,面庞稍稍柔和一点:“是我。”
他看着眼前这个蹿高了一截,脸上褪去肉乎感的狄昭昭,也有点恍然。
好像记忆中那个小太阳,通身被光轻轻镀了一层的小家伙,和眼前忽然冲他笑弯了眼的小少年重合了。
狄昭昭拍拍他的胳膊,笑道:“看起来你身体养得不错,不仅高,还养得这么壮。”
“习武吃得多,慢慢就壮了。”苏不迟解释道。
狄昭昭见他后背的长刀,刀柄上还系着红布条,踌躇着问:“怎么不在云梦多养养,这么快就跑出来当缉捕,真的不念书了?”
两人并肩而行。
狄昭昭有意宽慰关心。
苏不迟也想和他多聊聊,听听他的声音,看看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就好像那日声音在黑矿底响起,犹如天籁,也让他想起有束光刺破黑暗射进来,让他总能想起姐姐,想起姐姐临死前一遍遍和他说的小太阳,让他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他们沿街找了个茶楼,上了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苏不迟才袒露:“叔父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他只要待在云梦,看到叔父担忧愧疚的脸,就忍不住想,若是当初没有来云梦投奔叔父就好了,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于是在亲手斩下仇人人头,习得一些武艺后,他便离开了云梦,寻了一位缉捕拜师。
“本是想拜师慢慢学的,没曾想他很快就说教不了我了,说带我杀一个犯十恶罪的逃犯,就让我出师。只是后来,成功干掉一个逃犯后,他就改口说想和我合作了。”苏不迟慢慢说着自己成为缉捕的经历。
狄昭昭这才见证了如今名声赫赫的“天煞”的崛起路。
“原来天煞真的是你,之前我也这么想过,可又觉得这才多久,不会这么快就如此威猛,杀得海捕文书上的逃犯人心惶惶。”
光是军械一案,结案至今,“天煞”和“无极”就交了近十颗人头,可谓赚得盆满钵满。
但在被通缉的人眼里,天煞不亚于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在黑暗丛林中大口吃肉。
恐怖摄人,绝没有辜负天煞之名。
但或许只有狄昭昭知道,这个诨号,或许取自“天煞孤星”之意。
天煞孤星的命格,大凶之相,苦克六亲,一生孤苦。
狄昭昭避而不提,好奇地打听他的本事:“别的缉捕捉不到的人,怎么到你这儿就跟猫捉耗子一样,一抓一个准?”
苏不迟想了想,说:“其实我和无极是先得到消息,再出发的。也就是江湖上先露了痕迹,我再看当地的情况,还有他犯的事,具体性格,基本就能猜到他往哪儿跑了,别的缉捕可能赶到的时候,人就跑没影了。”
他表示:“多读读兵法,会比较有启发。”
狄昭昭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能料到人家往那儿跑,对上逃犯无极本身身手就不错,你们再二对一,难怪屡战屡胜。”
他毫不吝惜的竖起大拇指:“这可是一手绝活,难怪无极见识了一次就缠着你组队。”
他也挑拣着说了许多自己的经历,还和苏不迟聊了好一会儿那个采花大盗。
苏不迟对京城传闻中破案如神的狄昭昭很有好感。
狄昭昭也对很能抓逃犯的苏不迟很有好感。
两人一番谈话间,关系迅速亲近起来。
不过都有事在身,短暂小聚后就各自离去了。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
又是一年秋闱时。
天下读书人,能取中童生的,十里挑一,能过了三试成为秀才的,便是百里挑一了,而想要在秋闱中成为举人,跨越入仕最艰难的那道门槛,无异于千里挑一。
而今年秋闱,好似格外热闹一些。
各个茶馆也热闹不已, 盖因为今日是秋闱放榜的日子。
榜前已然有早早来排队等着看榜的书生,百姓,雇工, 考生亲朋……人头耸动,挤挤攘攘,嗡嗡的喧闹声犹如阵阵蝉鸣,吵得人更是心焦难耐。
茶馆二楼,狄家包了个靠窗的位置,窗户正对着楼下张榜处,等会儿下面有信儿,就能第一时间听到, 是个绝好的位置。
狄先裕杵着脑袋往外, 着急:“都到时辰了,怎么还不来张榜!”
他这一说,一下引来周遭许多共鸣的声音, 应声成片。
狄昭昭就坐在方桌对面, 倒了杯凉茶:“急也急不来, 爹爹不是雇了人去看榜吗?”
狄先裕接过凉茶,一饮而尽, 干瞪端坐着的儿子一眼:“你怎么一点不急?搞得好像是我参加的秋闱一样。”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不是自己考试的, 这心里头跟有蚂蚁爬似的, 火烧火燎的, 明明买了冰盆摆上还是焦躁。
“我本来很紧张的。”狄昭昭老实承认,但是很快乖巧一笑, “但是看爹爹你这么紧张, 我就忽然不紧张了。”
咸鱼:“……”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怪的?
他看着前不久出考场时, 还累得靠着自己肩膀睡着的儿子,还有他无辜乖巧的表情,忍不住想——狄家是不是有什么坑爹基因传承?
连狄明自小那么温润隽永、知事自持的孩子,都在青春期尾巴爆发了坑爹基因,他可是知道大哥最近被爹写信训得灰头土脸的。
都扛不住写信找他帮忙说说情了。
那可是自小风光霁月,众人赞誉有加,连去桕木县这种刚遭蝗灾的贫困县做官都有声有色的大哥!!
咸鱼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自己和大哥鞠了一把辛酸泪,养娃坑爹啊!!
不像是他,从来不坑……想到自己做的许多事,咸鱼心虚的眨眨眼,摸了摸自己的良心,算了,为他爹也默默鞠一把心酸泪好了。
果然狄家就是有坑爹的基因吧?
他又灌了一杯凉茶,就听外头一阵热闹的声音,连忙放下茶杯,伸头往外看。
贡院门口的高墙下,走来一队持刀的衙役,护着负责张榜的几人,将一张又高又长的榜纸,踩着梯子配合着贴在了高墙上。
衙门的衙役散开,乌泱泱的人群形成向前涌动的人浪。
“放榜了!”狄先裕往外瞧,他手扶着窗台,自腰以上的半身都探了出去,好像这样能更快得到榜单消息一样。
看得狄昭昭冷汗连连,还没被秋闱的结果惊到,先被脑子里冒出的无数窗台坠楼案吓了一跳,连忙蹿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胳膊,道:
“榜已经张出来了,咱不差这一时半刻。”
从窗口最好的视野往下看,能看到人浪层层往前推搡挤压,在前排的人有的颤抖眼皮一列列看,有的呼吸急促额头堆汗,压根不敢定眼去看榜纸。
狄先裕明显能看到,自己这次雇的那看榜人,往前挤的时候没挤过,落在了后头,这会儿是怎么挤也挤不进去。
他着急地一拍窗台道:“早知道多雇几个人了。”
狄昭昭心也微紧,即使送回京城的答案传回来的消息让他心安,但在这一刻,怕是谁也免不了一分忐忑和紧张。
雇佣着专门去看榜的人不慎失手,但结果依旧是第一时间传了出来。
秋闱榜首为解元,次名为亚元,随后三到五名为经魁,不论哪一年,这几个名次往往都会最先传出来,引得众人讨论。
今年也不例外。
在最前排的看榜的停留几秒后,很快有人扬声传话:“解元狄昭。”
人群哗然,诧异至极。
早在狄昭昭回乡参加秋闱前 ,就有许多人讨论他此次下场,到底能否中举,取得何等名次。
人分两批。
大部分人都觉得不稳妥,觉得毕竟才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哪能和沉淀数年的学子比?
也有人思及传言种种,知晓萧徽拉来了许多大儒同狄昭昭探讨学问,给他指点诗词经文,觉得怕是不容小觑。
狄昭昭绝对是此次秋闱的风云人物。
只是没有几个人敢想,他能一举夺魁。
“昭哥儿,你竟得了解元。”狄先裕舌头都有点打结,好像一下被这个消息砸得傻愣愣的。
狄昭昭按捺住激动,把傻爹爹从窗户边拉回来。
一举夺魁,他亦是没想到的。
“好了,咱们……”
狄昭昭话还没说完,就被狄先裕打断:“昭哥儿!!”他声音一下拔高,像是才反应过来,高兴又激动地一把抱住狄昭昭,“你是解元!!”
他喜于言表,就差把儿子抱起来转一圈了。
这一声也惊动了茶楼二楼周围看榜的学子。
狄昭昭不算是本地考生,临考前才到,又住的是自家宅院,故而认识他的人并不算多,但偏偏听过他名字的人又数不胜数。
此次又一举夺得解元,许多学子都顺声齐刷刷地转过头看来。
旁桌的学子也满脸喜气,他起身拱手作揖:“贺狄解元,今日见之如闻,当真少年英气,灵卓无双。”
也有学子疾步迎来,面带感激作揖道:“吾乃远平府学子,家中贫寒,有一姑母独居,助我良多,若非狄解元破水鬼谜案,恐有性命之虞。”
他略略解释,而后端重道:“恭贺狄解元,祝君云程鹏翅展,光明照四方。”
狄昭昭一一回礼。
从茶馆二楼,穿过密集的人群走下来。
等接了送喜的红榜,又赠了喜钱,燃过炮竹,便立即收拾好行李,启程回京。
狄昭夺得解元的消息,比他人回程的速度更快传回了京城。
也传入了宫中。
只听闻那日玉照殿中传来开怀朗笑,还有重重三声:“好、好、好!”
而朝中重臣反而不太意外。
偶尔两三人成行,稍稍提及家中子孙学业,就忍不住多投几眼看向狄松实。
怎么好事就全让这个脾气又倔又硬的家伙占了?
偶有一两个不知内情的官员疑惑:“我记得曾听闻狄世子在读书一道稍显平庸,还费了大半年时间在军械案上,竟能以十数之龄在秋闱一举夺魁?”
被各种理由坑蒙拐骗去给狄昭昭上过课的朝中重臣,纷纷冷哼一声:
“稍显平庸?这话你也敢信。”
萧徽当真春风得意马蹄疾,从衙门开始嘚瑟,一直祸祸到姜府,到少归的家中。
得意洋洋的进,然后被笑骂着轰出衙门,被黑着脸扫地出门,伴随着一串串朗声大笑,谁人不知他心中快活?谁人不知道他收了个惊才艳艳的好徒弟?
虽然他嘴脸不堪,但实在是令人艳羡。
狄昭昭和父亲回到京城。
前后脚的工夫,来自云州的礼物也到了,除了家人的礼物,还有各个武将,曾经教过狄昭昭的夫子,朝中与父子二人有来往官员,纷纷送来一份贺礼。
二房小院又新开出来几间库房,都还有点堆不下。
这下,连性子懒散,不爱管事的咸鱼也注意到了。
家里好像有点住不开了。
他忽然想起来:“我那侯府修缮得如何了?”
招人过来一问,那间规制堪比国公的侯府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
他当即屁颠屁颠地跑去找他老爹:“爹,咱搬去侯府住吧。”咸鱼自信地拍拍胸膛,“换成我养你。”
当即就被书脊敲了一下脑门。
咸鱼委屈地蹲在角落:“这又不是我说的,圣人书里不都是这么说的,怎么就敲我。”
圣人言孝道,让人体感熨帖,怎么换到二郎嘴里,就变了个感觉?
狄松实看他那么大个人,故意蹲在角落装委屈,都气笑了:“起来。”
他让人拿来一张银票:“修缮好了只是大体,屋内的家具,摆件,装饰,都还要一一花心思,这银子你拿去买些好木材,好打些家具。”
这时候家具中八成多都为木器,而珍贵木料却价高难寻。
黄花梨、老挝红酸枝、紫檀木此类名木,购置起来也是不易。
唯有有底蕴的家族,才会家中家器木件都用上这等好木料。
狄家自寒门而起,这份底蕴自是欠缺的,若非狄松实不爱奢靡,咸鱼有点抠门的守着小金库,这会儿狄家或许早成那等暴发户。
咸鱼可不讲究什么推辞,麻溜地把银票揣兜里,满脸傻笑:“我肯定办好了,爹你放心。”
他跑到军营巡视了一圈训练战阵、大刀阵、战车阵中兵将,提了几个建议,又跑到几个混熟了眼的武将面前溜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买木料的渠道。
这些好木,不乏缅甸、老挝产的,自然是巡边的武将最有渠道,认识不少通关的商贾。
如此一来,从秋到开春,咸鱼都忙得不亦乐乎。
而狄昭昭就辛苦了。
因为决定要参加次年春闱,他在归家短暂的庆祝后,就投入了温书中。
有必中的信心,他还可以抽出心神来去抽丝剥茧的破案,名次与他无碍,但春闱更是群英荟萃,万数的饱学之士去争百数的名额,他如何敢掉以轻心?
乍暖还寒,春花朵朵开。
又是一年春日。
又是一年春闱。
五湖四海的学子陆续入京,塞满了京城的各大客栈、酒楼,举目皆是身着长衫的学子。
他们或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在茶楼、诗会上高谈阔论,倾吐抱负。
又或许面容老成,已经经历过数次科考的洗礼,只与相熟的友人讨一讨学问,而后大多时间沉下心来温书。
不论众生百态,春闱依旧如期而至。
这是狄昭昭头一次在京城的贡院中参试。
夜半时分,他提着考篮,从马车上下来。
贡院内外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狄松实、徐氏、顾筠、狄先裕都一同来给他送考,也都纷纷从马车上下来。
看到京城贡院门前的考生,狄松实眼睛里露出一丝丝回忆和感慨。
他看向狄昭:“再检查一遍考篮,谨慎仔细些,无误便去前去队列了。”
狄昭昭点头道:“我这就检查。”说完便细细又将考篮中的所有物件都检查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他盖上考篮,以免有人趁乱丢了东西进去。
抬头看到家人都来送考,也觉得心中暖融:“祖父祖母,爹娘。”他一一喊到,又笑说,“我便去了,夜深寒凉,莫要在外久站。”
徐氏疼惜的摸摸他的背脊和手,透过这身没有夹层的衣服感受他的体温:“这可真折腾人,晨初那会儿有露水,昭哥儿可要注意些,莫弄湿了衣裳。”
狄昭昭把自己热乎乎的手塞进徐氏手心,笑说:“您瞧我手多热乎。我身体自幼就好,生病也少,祖母哪用如此担心?”
这话倒是没错,能吃能跑能跳,爱到处撒欢的小昭昭,自小就有一副好身体,生病都是极少的事。
狄昭昭在家人的目送下,提着考篮融入数不清的学子中。
灯火烛影拉长了他的背影,背脊挺拔,脚步坚定,狄先裕在灯影重重中有一瞬间恍惚,好像看到了第一次送昭哥儿去静思学堂考试时,那糖葫芦一样喜气的矮墩墩快乐蹦跳着跑远的身影。
那时,小家伙还会欢快回头跟他招手:“爹爹我去考试啦~”
忽然,队列中的小少年也转身回头看了一眼,与家人目光对上,骤然笑弯了眼眸,冲散面庞上的冷意。
春闱检查夹带、唱保等流程与前头几次考试没有太大区别,就是更严了些。
进了考棚,将考棚简单收拾一下,他便坐下。
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京城这间贡院明显比老家的贡院好上许多。
周围学子目光也落在他身上,注意到他这个年纪独有少年面庞,目光都不禁停了停,眼露讶然。
显然他们能大致猜到狄昭昭的身份,因为这场考试中的学子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二十多已经算年轻,尚未弱冠者凤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