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大街两道热闹,春日喜花如瀑一样落下,在夹道中的齐峥和胡路学也都连带着遭了殃。
出发时两个好生生的体面书生,这会儿身上挂着花瓣,头发上顶着朵朵花枝,染满香气,也有点受不住了。
“我记得从前好像不这样。”齐峥试图用胳膊挡一挡,微微侧头喊道,对这个情况万分不解。
要知道他可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世家子,每三年都要看一次御马游街的。
虽然他很享受热情和欢呼,但这样他也感觉有点扛不住,主要是没那么厚实的脸皮。
胡路学也受不住,读书人可能都脸皮薄,感觉人生从未如此刺激过,“难道这就是前辈们留下诸多《登科诗》描绘激动心情的缘由?”
好不容易撑过了惊心动魄的一段,到了正阳大街尾端。
气氛总算是淡下来了些,两道有齐峥等人在国子监的同窗,也有胡路学的友人,师门兄弟。
顾筠、狄先裕等人也都在二楼雅座靠窗的最好位置,看着载满喜气而来的队伍,迎着骑马而来的狄昭昭。
远远看到亲友师长,狄昭昭也顾不得今天的疑惑了,他心急地跟着队伍再往前走了最后一段,便翻身下马,快步朝顾筠等人走去。
看着当头的萧徽和狄松实,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而后便快快乐乐地奔向他们,露出笑容:“我今儿神不神气?”
即使在外头,已经开始讲究面子和形象的少年,这会儿在家人面前,也不免露出几分小得意。
狄先裕挂上狼外婆的笑容,也是真心实意夸道:“神气!”
狄昭昭喜不自禁,上前给了爹爹一个拥抱:“我就知道爹你最会夸我。”
狄先裕被用力抱住,看着已经不比自己矮多少的少年,心头忽然热热的,昭哥儿好像一晃眼就长大了。
狄昭昭松开他,又去看祖父。
狄松实当然也高兴,但他绷得住,不会跟咸鱼一样在外头得意的咧嘴傻笑,只道:“戒骄戒躁,来日方长。”
狄昭昭可不会嫌弃,他当然知道祖父性子,亲热的也凑上去抱了一下:“祖父高兴就高兴嘛,我又不会翘尾巴。”
他侧头,亮着眼眸问:“你说是吧,师父!”
萧徽可没这么多顾及,他笑着说:“就是,而且咱家昭哥儿翘尾巴也无妨,本就是年少气盛的时候。”
语气满是骄傲。
狄松实:“……”
这个家没他不行。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朝中严于律己,老成沉重者十之八九,为何自己身边全是另类的家伙?
狄昭昭欢欢喜喜地又跑去顾筠和祖母徐氏面前,好生乖巧,又讨来了一阵夸奖,一时喜上眉梢。
他转头就看到从茶馆二楼下来的一行官员,个个他都眼熟,奇怪的是,手中全都拿着一本好似闻墨书坊出的书。
更诡异的是,这群老熟人看他的眼神全都好生奇怪。
狄昭昭余光瞥见一丝火柴人的画风,脑海中犹如闪电劈过,心中一凛,他转身看向狄先裕:“爹爹你偷偷背着我做了什么坏事?”
“我做坏事还需要偷偷背着你???”狄先裕像是尖叫鸡一样叫起来。
他痛心疾首:“爹爹你颠倒黑白。”
狄先裕才不理他,嘚瑟地坐在太师椅上,如果不是狄松实在, 他甚至还想翘一个二郎腿:“可算被我扳回一局了吧?”
他为自己的“深谋远虑”感到得意,如果不是他机智,怎么会想到从那么久远的时候,就开始留证据布局呢?
也不会有今天这扳回一局的大好场面!
狄先裕只要想想方才在正阳大街上的画面,还有胡文骞等人对昭哥儿的震惊询问,差点笑歪了嘴角。
没眼看的狄松实:“……”
没眼看的徐氏:“……”
没眼看的顾筠:“……”
狄昭昭有点委屈的跟顾筠控诉:“爹还老说我坑他,分明是他坑我,有好多他自己的功劳都写到我头上了。”
顾筠眼见要自己主持公道的儿子, 还有给她使眼色的丈夫。
只觉得这个家没法当了!
她自小修炼的那点浅薄宅斗术, 哪里制得住这两个卧龙凤雏?
她只能抱歉地看了狄松实一眼。
狄松实眼皮子一跳。
就听顾筠十二万分谦虚地进行祸水东引,“儿媳久居后宅,只在经营家业上略略有些心得, 此事牵涉甚广, 方才在正阳大街几位身着绯袍、紫袍的大人都面色郑重、颇为紧张, 实在是不好妄言。”
狄松实看到儿孙两人齐刷刷转头,都朝他投来信任又期待的目光, 顿时头痛。
还有顾筠,从前可不会如此祸水东引, 只当家事处理便罢。肯定是跟二郎在一起待久了, 跟他学的!!
“爹。”
“祖父!”
狄松实翻看书册:“我观此书内容有理有据, 不似虚言。”
狄先裕激动得一拍椅子扶手:“当然是真的!!我可都是据实记录下来的。”
“虽然大略对得上,可里面言辞都有偏颇!”狄昭昭也一步不退。
咸鱼得意洋洋, 一抬下巴:“你有证据吗?”
他自觉这次大获全胜, 还拿捏住了臭崽的七寸:“以后你再坑爹, 都没有人信你喽~”
快乐地向狄昭做了个鬼脸。
狄昭昭:!
他气得胸膛起伏:“谁说我没有证据?”
咸鱼一惊。
但很快安心下来,多半是在诈他,睨了狄昭昭一样,“你能有什么证据?”
他就不信昭哥儿能有他这样的先见之明?要知道被气得跳脚的可一直是他!
“你等着!”
狄昭昭风一样的跑走。
看得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咸鱼脑子里浮现许多小老虎一样哒哒哒跑走的背影,还有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顿时暗叫不好。
“他不会真有证据吧?”狄先裕下意识看向顾筠三人,嘚瑟尽去,面露无措。
“你、你啊!”狄松实指指他,拂袖道,“多大的人了,竟然还冲儿子做鬼脸? ”
哪有这样当爹的?
这么一说,狄先裕嘿嘿笑:“这不是气氛正好,情绪上头了吗?”
他见再说下去,自己肯定要被狄松实说一通,搞得灰头土脸,于是连忙把求助地目光投向顾筠:“媳妇你知道昭哥儿手头有什么证据吗?”
顾筠不接茬,笑道:“夫君愁什么?真相若真如这书里写的,昭哥儿又能拿出什么证据,你说是吧?”
她明眸善睐,只笑看着狄先裕,就把咸鱼气势莫名看虚了一截。
为什么虚?当然是心中有鬼,他可不是土生土长的正经咸鱼,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腌制、被各种短视频荼毒,还经历过大数据轰炸的咸鱼。
又腌、又下料,还炸了,狄先裕心里总是不安的。
昭哥儿这条小老虎,不会真跑过来嗷呜一口把他给吞了吧?
老虎可是猫科动物!
狄松实笑骂:“出息。”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找他撑腰,耀武扬威的做鬼脸,这才多大会儿,就被昭哥儿说的一句取证据吓得怂兮兮了?
他摇摇头,捧起茶盏轻抿一口,心情倒是很不错。
他早就想开了,这父子俩之间的事他不管了,反正最后这锅甩来甩去,最后好处都落进了狄家。
只稀奇的是,旁人家推脱的都是祸,这父子俩好笑,推脱的是功,谁也不乐意认领。
狄先裕还没着急一会儿。
就见狄昭昭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手里拿着厚厚一摞已经像是面团发酵一样蓬起来的书。
看起来可比那薄薄的一本厚实多了。
总之有点吓咸鱼。
狄昭昭正色道:“我也有记录小时候很多事!一看便知。”
狄先裕不敢相信地问:“你怎么也有?你记这些干什么?”
狄昭昭有点别扭的说:“那还不是觉得爹爹你好。”又有点气,“谁知道会变成你坑我的证据。”
咸鱼:?
他伸手:“我看看。”
其他人也好奇地围过来,看到这本厚实的书里的内容就有点愣神。
竟然是从昭哥儿字都还人不全的时候开始写的,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触,甚至还有错别字,但字字句句确实是写着对爹爹的崇拜和欢喜。
倒也不只是有狄先裕,家人都有出场,只是占比明显没有成日有闲工夫的咸鱼多而已。
而且桩桩件件,都能回忆起来。
能看得出小孩对家人的珍视和爱护。
要知道许多孩子被管束的时候,都难免生出怨怼的情绪,但即使是这种时刻,记载的笔触也都是懊恼的、可爱的,还为长辈说好话呢!
就和打小一样好哄又不记仇,被逗哭了都能很快被哄好,实在是惹长辈疼爱。
忽然注意到日记里这部分被看到,狄昭昭脸颊顿时涌起一片薄红,忙伸手捂住:“这个不能看。”
狄先裕却觉得有趣极了,他厚脸皮的一缩手,把书一合,无赖地往自己身后一藏:“归我了。”
他义正言辞:“你记的这些不少都有失偏颇,尤其是关于技术方面的,我没收了!”
这下昭哥儿证据也没有了,他还能截获一本日记,回头慢慢看,嘿嘿。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狄昭昭不敢相信地看他,然后有点庆幸的说:“幸好我不止这一本。”
这次又换成狄先裕表情龟裂了,他连忙翻到最后,发现手上这一本确实只记录到大概七八岁就没了。
“你到底写了多少?”狄先裕觉得光这个日记,怕是都比他这辈子写得功课多了,这怕是把写史书的劲儿都拿来了吧?
狄昭昭才不理他,哼了一声,又去看祖父。
狄松实面不改色:“此事你们自己处理。”说完又重申,“现在家中光景截然不同,但国有国法,家中家规也从没变过,行事多思量,否则家里祠堂也不是摆设。”
咸鱼顿时皮一紧,是他最近坑爹太明显,在点他吗?
狄昭昭也神经紧绷,赶紧站好,觉得是祖父在提醒他,即使入朝为官,得天子青睐,也要守住本心。
父子俩顿时老实了。
狄松实多年积累的威慑力,气势半分不减,尤其治得住皮起来的狄先裕和狄昭昭。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乖巧起来。
父子俩偷偷对视一眼,飞快达成了临时统一战线的协议。
接下来这些天,狄昭昭忙碌得很。
一边防着神出鬼没探听情报,意图偷走他剩余日记本的狄先裕,一边又要参加鹿鸣宴,谢师宴等等一系列礼节和流程。
十几天时间一晃而过。
某咸鱼的坑崽书作也越传越广。
当然,狄先裕同样也不觉得自己是坑崽,他理直气壮,他分明是在揭露真相!
这份理直气壮,与狄昭昭不觉得自己是在坑爹一样,如出一辙的有理有据有底气。
不过相比咸鱼的悠哉,狄昭昭就忙碌多了。
狄松实从前护着孙儿,挑选着重要的、必要的案件做,不让人累着,以保存精力念书做学问。
但如今入仕之后,这份顾虑就没有了。
从前自己就是拼命三郎、事必躬亲的狄松实,如今用起狄昭来同样毫不留情。
即使是自家孩子,但依旧铁面无私,要求严苛,出了错同样毫不留情地喊到屋里来训斥,责令定期改正。
狄昭在这样的高压下成长得飞快,短短时日就拉起了手下一帮人马,学会了如何调度手下的差役,擅长出外勤行动的、细心适合整理卷宗的、人面广能搜集情报的,审讯等手段出众的……
于是在众人为书中内容惊讶,而将目光聚集过来的时候,狄昭昭就已经带领大理寺官差在短短几日内,侦破了好几个案件。
京城中人无不啧啧称奇。
觉得能如此年轻就三元及第的人,完全无愧于书中描绘,也无愧于京中流传的名气。
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厉害天才,这会儿正被挑出错处,怂兮兮挨着训。
“第一次排查的时候为什么会漏了这个严大壮?”狄松实目光如炬。
狄昭昭都有点不敢直视祖父的目光,最近他上手全程办案子,才知道前前后后是多大一摊子事,要调度多少资源多少人手,从搜证、到排查、到换查证方向,到人力安排,到抓捕布置……总能被祖父挑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原本翘起来小尾巴都有点蔫蔫的垂落,每次汇报都绷紧了神经,生怕毫不留情的祖父什么时候挑出一个大错处,当众训他一顿。
他可是大理寺的小神探。
小神探要是被训,多丢脸啊!
他站得直直的,思索后谨慎的说:“因为行动的差役里有个新进的,经验不足,只听邻居说严大壮那日在家,就没有再细问,后来才知道邻居并没看到本人,只是看到屋里一直点着灯,所以以为他在家。”
当真差一点就把这人漏过了,还是第一条线索查到最后成了死路,狄昭昭又换了一条线索从头开始,凭实力硬破,这才将人逮住。
“从这条线索查完,到换新的线索再重新开始,足足耽搁了两天时间。若严大壮是个果决的,在你们第一次排查过后,他就直接跑了。”狄松实眉峰紧蹙,面色黑沉,显然这个疏漏很不满意。
他语气严肃:“结案后你有追责吗?谁布置的排查,为什么不给新进的差役配上老手?这个新进的周忠有没有反省检讨,有没有主动去学习讨教?”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砸下来,让人喘息不得,好像密雨铺天盖地砸下来,冰凉凉的打在人心头。
关键是还真的没有追责。
狄昭昭咽了下唾沫,总算明白为什么爹爹从前那么怕祖父了,他紧张得好像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狄昭昭硬着头皮答道:“我有提醒他下次注意。”
狄松实声线平直,不辨喜怒:“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本事强,会的技法多,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总能有办法破掉案子,抓住凶手?”
狄昭昭小心翼翼观察了一下祖父的表情,连忙收回了家里那套哄人讨饶的想法。
他思索着祖父说的话,喉头滑动,背脊发汗,只觉得被戳破了那点骄傲的小心思,最后只认命道:“我之前可能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但以后肯定不敢了。”
他再厉害,也是需要有人执行,有人配合的。
他服了软,狄松实却丝毫没有要放过的意思:“严大壮这种人,有过杀人劫财的先例,若真的逃窜了,也不会就此甘过平庸的生活,多半还会重操旧业,害人性命。我等官差的一时疏忽,便是鲜血和人命。”
狄昭昭想到这种可能,心跳变烈,不由攥紧衣袍边的指节。
他语气坚定下来:“我一定处理好,不让这种事再发生。”
狄松实这才放缓了语气,教了他一些恩威并施的御下之道,最后才严肃道:“不管周忠是什么问题,态度不端正就要改,若是能力不够就退回去,水平稀松在大理寺就是谋财害命。”
狄昭昭出来后,都还感觉背脊紧绷,慑于一种强大的气魄和压力中,额头都紧张的冒出细汗。
往回走的路上,理清了思绪。
他回去便喊来了负责排查的小队队长项肃,这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这次听说他升任来,十分积极的争取到调到他的手下。
项肃被问得冷汗连连,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放松,自从如愿调来狄昭手下,又一连轻松得了好几个功劳之后,人都下意识散漫了。
明明是新组成的班子,但他对手下差役能力了解不够,排查布置得也不严,错过了一个分明能一击即中的大好良机。
若非上官本领过人,这案子怕是就要断在他手里了。
项肃不由老脸一红。
在狄昭的长久注视下,他下意识的深呼吸,手心都不由发汗,当即保证道:“日后绝对不会再出现这类事。”
狄昭表达到位了,也不过分强调,只不偏不避的与他对视,而后说:“处理好了来找我汇报,同时再交一份日后排查如何避免此类情况的文书。”
项肃神色一苦,却也不敢辩解。排查情况复杂,每每面临变化多样的情况,当然不可能一份报告说尽。要他一个武夫写咬笔杆的文书,这是要他长个教训,日后再不敢如此散漫。
“属下明白。”项肃乘兴而来,紧绷着神经匆匆而去。生怕狄昭昭不满意,要知道能调过来,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
这才短短时日,就得了多少功劳,多少银两?若是办砸了,还不知多少人要看他笑话,惦记他屁股下的位置。
送走了项肃,狄昭也思索着日后该如何御下,别看他冷起脸来有点吓人,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性格开朗也宽和,并没有像是面相一样冷硬。
很快大理寺的官差们就感受到狄昭昭的改变。
他性格如旧,无事时依旧还如往常般随和,功劳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分与手下,但只要涉及案子,事无巨细,要求十分严格。
严格要求自己,也以此为标准严格要求手下的差役,再不似从前孩童时那般儿戏。
上官的作风和要求,往往影响着他的下属。当将军的血性十足,手下的兵自然勇猛刚强。当主将的人若没有进取心,得过且过,手下的人自然散漫混日子。
当狄昭对案件严格,容不得一点沙子,手下差役在办案时都不敢不打起精神,不敢有一丝轻忽。
散漫之风很快肃清。
在狄松实这个严师的教导下,狄昭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带领着磨炼出来的队伍,短短数月,就打出了四方皆惊的威名。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偶尔还会被祖父抓到跟前去训,但狄昭昭倒也乐在其中。
不过他怕是没想到,自己遭的这份飞速成长的磨砺,还与他那不靠谱的爹爹有关。
牛武志看着加快脚步溜走的狄昭,回头笑着对狄松实道:“您不给解释解释?我瞧着最近咱们小神探都有点躲着您走了。”
他把一份名单放到狄松实桌上。
狄松实摇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昭哥儿又不会怨我。”他轻笑着,“不过这副紧张的模样倒也稀奇。”
狄松实深知二郎那书给昭哥儿扬名的同时,也将人架到半空,若拿不出让人折服的实力,怕是要遭人闲话,甚至诟病,这才狠下心来用这种最快的方式教导孙儿。
他拿起那份名单看着,不免自豪笑道:“昭哥儿进步的速度倒是超出我预料。”
“您也不看看您要求多严,平日有多凶。”牛武志感慨道,要不是跟大人年头久了,他都有时候要紧张的冒汗。
“那也是他成器,如此苛责和要求,都不叫一声苦。”狄松实将名单查看过,确认邀请的各方好手都能如期进京,参加这年的大案要案攻坚会,心放了下来。
他问抬眼:“听说已经有几个小国的使臣进京了?”
牛武志点头:“是这样没错,那咱们这份名单?”
“兹事体大,”狄松实想了想,安排道:“等这次阅兵大典结束,各国使臣离京,再公开这份名单,宣布收集百姓鸣冤的悬案。”
“也是,这样比较稳妥。”
牛武志顿了顿,有些感慨的补充:“从前我还不明白您说皇上有意竖起一块青天牌子是为何,但看到京城里如今慕名而来的百姓,才明白那句昭昭朗日,湛湛青天分量终究是不同。”
“不论在各地遇到什么困难和推诿,大家竟然都相信来到京城有狄昭大人勘查,定能得到清明的结果。”
“在暗夜中迷茫摸索前行,有没有那一丝希望自然大不相同。”狄松实站起身来,透过窗外遥遥地望向不远处的院子里忙碌不停的身影,眼底也有些疼惜,“舟大者任重,马骏者远驰。昭哥儿既有超世之才,凌云之志,自当荷社稷之重。”
鹿东巷, 闻墨书坊。
两个穿着长衫的老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对方,下意识地把手中火柴人封面的新书往身后一藏,掩饰住心中尴尬, 状若无事的笑道:
“老钱,你也来买话本?”
老钱也心中有鬼,在身后把书卷起,插进袖口,咳咳两声糊弄道:“嗯嗯……这不是来早了无趣,听说又出了新的话本。”
“你也是听说有阅兵大典的事,所以提前进京的?”
两人不尴不尬的边走边胡扯着,遮掩着自己去买关于狄昭昭话本的事。
他们都是狄松实邀请的, 来自各地对破案有助力的能手, 有擅长辨别字迹的、有擅长分辨造假手法的,有擅长判断死者何时死亡的,还有擅长给凶手画像的……总之各有手段, 参与破过不少案子, 在当地也是打下了一些威名。
其中还有些并不是主职, 只是爱好,偶尔在衙门需要帮忙去请的时候, 才会抽出时间顺带帮帮忙。
也算是凭借手里的一技之长,在这世道安身立命。
到了他们这样的年纪和积累, 其实很多时候已经不在乎钱财了, 反而更看重荣誉和名声。
临到了了, 走出去有尊称一声“×老”,衙门里的人都会客客气气到家里来请人, 要是在街坊四邻口中, 在交际的圈子里, 在当地成为公认的某方面大家,那真是让人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狄松实看准了这一点,在推行大案要案复核攻坚会的时候,就给出了让人无法抗拒的条件——一块传家匾额。
这类匾额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也不算太稀奇,狄家现在就有两块,一块是之前封赏时赐下的,一块是狄昭昭一连夺得解元、会元、状元后送到狄府的三元及第匾额,可以挂在家宅中。
但这对许多一无官职、二无权势,或者家中从商的人家,吸引力就大得多了。
而且一年一块,肉眼可见地在未来几十年中都不会太贬值,那可是在大理寺和朝廷中挂了号的人物!能在这样群英荟萃的场合拔得头筹,肉眼可见会名声大振,想也知道在当地会是何等殊荣?
某些糊涂官想来也是不敢轻易招惹的,经商的家族也能省下不少孝敬银两,走仕途的家族也算是在京中有了一丝人脉……这一算,便又是一块护身符了。
朝廷得了名声、肃清了风气,大理寺得了能手、破获了悬案,拔得头筹的人得了匾额,三方都满意,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即使没能拔得头筹,也有一笔银两可得,不过出门办一趟事,也是不亏的。
头一年还有人观望,但第一年结束,眼睁睁看着真有人带回了御赐匾额,大伙就都坐不住了。
但凡收到了大理寺的邀请,都三三两两的进京了,多是圈子里的人,三两人间相互认识,还相互请托帮过忙,到京城后,便自发住到一起了。
老钱两人藏着书,掩饰才走回来。
就被人掀了老底。
“老钱,我看你往东边去了,你怕不是还不服气,特地去买写狄昭的那本书看吧?”周姓的中年男子打趣道。
话音才落,就有个人冒出头来:“老钱、老孙你俩不厚道啊!去买书怎么不叫我?我们那边压根没卖典藏版的,我家里那几个皮小子还闹着非要我带几本回去,说什么有封面的才完整有趣值得珍藏。”
其实这也不是太见不得人的事,只是都是圈子里的老人了,有点拉不下脸皮,但这时候有人先站出来,后面聊起来就轻松多了。
到了饭点,陆续有人从客栈楼上下来,或者从门外回来,相互引荐介绍了一番,就坐在了一起,点了一桌饭菜酒水,边吃边聊,相互打听起了彼此的能耐,交换着有关狄昭昭的情报。
组局的周道耕活跃着气氛道:“你也别怪老钱不带你,若今日不是碰到了,他怕是都不会承认自己看过写狄昭儿时事迹的书,他这人啊,面皮薄。”
老钱憋了又憋,只憋出一句:“别听他瞎说。”
周道耕笑着自曝其短:“行行行,那我说个我的,就那个酒楼纵火案,我不是被请来看过脚印吗?我都没看出来那是一个人换了鞋倒着走的脚印,当时听说抓到凶手的内情,心里那叫一个不是滋味,被个年轻的小娃娃驳了面子,那阵子臊得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周道耕就是那个专门被大理寺请来看过脚印的大家,他到还好,事情过去时间久了,他也豪爽大度,心态也早就调整过来了。
但被喊老钱的这人,可能运气不太好,就在最近发生了什么,还没别过劲儿来。
说起这事来,一桌人顿时就有共同语言了,尤其是还有人先自曝其短,把气氛都铺垫好了,顿时有些不吐不快的冲动。
要知道案子一旦发生,是不会放在那里不动,干等着狄昭去破的。
也就是说,狄昭昭接手过的每一个悬而未破的案子,前头都是有人付出了时间和力气去调查的。
在场这些人中不乏“受害者”
打着哈哈笑夸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后起之秀如此出众,可是让我老脸都臊得慌,说实在的,要不是眼馋去年那块【察察为明】的匾额,我都在考虑要不要跑这一趟了。”
这话说到大伙心里去了。
他们都一把年纪了,到时候在会上,若是被年轻气盛的小娃娃怼一通,弄得颜面全无,那才叫一世英名扫地。
都是暗暗打听过狄昭脾气,才暂时放下担忧进京的。
几人相互交换了一下情报,这才更安心了。
周道耕举杯宽慰说:“诸位也不必忧心。”
“怎么,你与狄昭相处过?”老钱忙问。
“那到不是,”周道耕摇摇头,却说,“虽然没与狄昭接触过,但是狄寺卿咱们其中可有不少人接触过吧?他那样的性子,哪里会教出骄纵得目下无人的小辈?”
他笑笑:“即使真发生目下无尘的事,怕是那小子也要吃排头。”
提起狄松实,席间去年接触过狄松实的人稍稍回忆,便表情了然:“周老弟说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