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跪坐在书房琴案前,琴案上摆着一瓶插好的海棠花,阳光透过开着的木棂窗,洒在海棠花上,李楹看着暖阳下的淡粉色花朵,心情
似乎好了很多。
她手指轻轻触碰着海棠花的花蕊,眼睛却不由自主往外瞟去,崔珣去宫中快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刚想到这个,就又怔了一怔,她不是说她再也不想理他么,那又何必管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着恼的摇了摇头,她不要理他,也不要再照顾他,他要虐待自己的身体,就让他虐待去,反正疼的也不是她。
说归这样说,但当门槛处传来脚步声时,她还是不由自主起身,往外走去。
但来的不是崔珣,而是一个长安花贩。
哑仆和那花贩在一起,花贩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采的淡黄迎春花,他一直跟哑仆道歉:“对不住,这几日家中事忙,所以才没来送花。”
哑仆倒也不恼,他接过篮子,指了指院中的海棠树,比手画脚了下,花贩笑道:“老翁是剪了海棠花枝吧,海棠花摆在房中,也好看。”
哑仆笑着点点头,花贩道:“不过海棠只在春季开花,若要一年四季房中有花的话,还是要买些其他花枝。”
哑仆递了几枚铜钱给花贩,花贩拿过铜钱,好奇道:“只是,这崔少卿怎么突然喜欢花道了?以往也没听说他让哪位花贩送花。”
哑仆摇了摇头,花贩道:“崔少卿不喜欢花?”
哑仆颔首,花贩有些迷惑:“不喜欢花还买花?”
但哑仆没有过多解释了,只是客客气气将他送走,自己则提着花篮进了院子。
院落中,李楹看着花贩嘀咕的背影,花贩不明白,她却明白了。
她受伤住在书房的时候,书房每日都有鲜花,有时是迎春花,有时是杜鹃花,有时是白玉兰,但是崔珣院落,只栽了海棠,且那几株海棠树,当时并未开花。
他不喜欢花,自己的卧房中也从未摆放过鲜花,那这些鲜花为谁而买,不言而喻。
一朵迎春花从哑仆的花篮中掉落,哑仆并未发现,仍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他身后,李楹蹲了下来,捡起那朵淡黄色迎春花。
迎春花花朵玲珑鲜艳,李楹将花蕊放于鼻尖轻嗅,香气芬芳清雅,她拿着那朵迎春花,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了门外。
一直到日暮时分,崔珣才从大明宫回到宣阳坊,他端坐在马车上,背后伤口皮开肉绽,凝结的血块黏在衣衫之上,稍微一动就疼痛钻心,他闭着双目,神色平静,只是惨白面色,仍然泄露了他痛楚难忍。
等马车快到崔府时,他便下了马车,让驱车之人回了察事厅,自己则走于路上,徐徐凉风吹拂,被疼痛扰的晕沉的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不少,他细细想着猫鬼一案,太后说的不错,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所以,必然是有人偷盗。
而且这人,应是个地位不低的人,否则,如何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偷去太后旧衣?
那这人,又是怎么找到蒋良的呢?
崔珣思索着,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崔府门前,门前空荡荡的,这里向来是门可罗雀,人人避之不及,崔珣也早已习惯。
不过他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因为门口台阶上,坐了一个秀雅小娘子。
小娘子看到他,扬起脸,笑靥如花:“崔珣,你回来啦?”
她顿了顿,说道:“我在等你……的糖霜。”
福满堂的糖霜, 果然很好吃。
那晚李楹趴在案几上,下巴枕着胳膊,侧头看着玉壶春瓶中插着的淡黄色迎春花, 嘴中含着糖霜,糖霜的丝丝甜味在口中渐渐弥漫, 鼻尖是迎春花若有若无的清幽香味, 李楹就这样侧头趴着, 一直看着开的荼蘼的迎春花, 目光旖旎眷念, 最后才沉沉睡了过去。
三千声报晓鼓后, 长安城又是新的一日。
崔珣早早就去了察事厅,五彩十二章纹榆翟, 本应保管在尚衣局,却莫名失窃,宫中,必有内应。
只是当崔珣下令缉拿尚衣局可疑人等时,当日看守库房的女史却突然畏罪身亡,线索又断在了此处, 不过线索虽断,崔珣却更加断定, 猫鬼一事, 定然不是蒋良一人之谋,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而要厘清整件事情, 或许,要从事情的起始, 蒋良的对食,晚香查起。
晚香于二十九年前被太后杖杀, 尸首埋于城中乱葬岗,过几日,便是寒食节,寒食节后,鬼门关关,所以大周将寒食节定为祭扫之日,以免鬼门关关上后阴间之人收不到焚烧的纸钱。
崔珣于是便让察事厅武侯,彻夜守在乱葬岗晚香的坟墓处,寒食节那日,果然有人来祭祀晚香,但却不是蒋良,而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
武侯抓到妇人后,便将其带回了察事厅,崔珣得知消息后,准备乘坐马车赶去察事厅,李楹却说:“我也想去。”
她说道:“猫鬼一事,涉及我阿娘安危,我也想一探究竟。”
崔珣点头:“那便一同去吧。”
这是李楹第三次踏进察事厅,第一次踏进察事厅,是崔珣拷打王良,意图将她吓走,第二次踏进察事厅,是王燃犀招供杀害她的过程,但其实,王燃犀并没有杀她,一切都是崔珣威逼她做的假供,这两次的经历实在不是太愉快,所以李楹跳下马车后,看着乌漆仪门,有些迟疑。
崔珣似是看出了她的迟疑,他经过她身边时,轻声说了句:“不会了。”
李楹心领神会,她嘴角勾勒一丝微笑,嗯了声,然后随在崔珣身侧,就准备踏进察事厅。
只是察事厅门口的石阶上,却坐了一个约莫四岁的稚童。
崔珣眉头微微蹙起,在前方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头请罪道:“少卿,这是严三娘的孙子。”
“严三娘?”
“就是那个祭祀晚香的妇人。”武侯为难道:“他非要在这里等严三娘,怎么赶都赶不走。”
这四岁稚童不走,他们也不能打他一顿,否则,察事厅在长安城更要成过街老鼠了。
崔珣道:“不要理他。”
武侯诺了声,察事厅官衙仪门门前石阶与大理寺相同,都是十八层,仪门东侧是鸣冤鼓,西侧是开道锣。仪门平日关闭,只有察事厅少卿和上级官吏前来之时,才会打开,其余人等都是从侧门进出,崔珣提起官服衣摆,走上石阶时,那稚童也站了起来,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号,只是睁着稚朴双眼,问崔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这稚童倒是聪明,一眼看出崔珣才是察事厅做主之人,所以才去问崔珣,崔珣不欲理他,他却挡在崔珣面前不走,不畏不惧,又问:“你们什么时候放我阿婆?”
武侯着了恼,崔珣却摆摆手,他神色平静:“你阿婆没做错事的话,我们便会放她。”
稚童闻言,说了句:“我阿婆不会做错事的。”
他说完后,便为崔珣让出一条路,崔珣有些诧异这稚童的进退有度,他端详了他一会,然后才转过头,踏上台阶,准备进入仪门,李楹跟在他身旁,只是踏上台阶时,她的衣摆,却悄悄被那稚童拽住了。
稚童仰头看着她,目光满是恳求,李楹错愕,这孩童,能看到她吗?
但她转念一想,都说六岁以下的孩童,心灵清净,能洞视万物,所以这孩童能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惊异的。
稚童稚嫩脸庞布满无助神色,李楹瞧着有些不忍,这时崔珣也回过头,在他前面引路的武侯听到崔珣停下脚步,也回过头,武侯看不见李楹,只能看见那孩童仰着脸,看着崔珣方向,似在恳求他的模样,武侯胆战心惊,生怕崔珣生气,正准备呵斥那孩童的时候,李楹却对崔珣说了句:“崔珣,你先进去吧。”
崔珣看着那早慧的孩童,片刻后,他“嗯”了声,然后便随武侯,踏上台阶,先行进入察事厅中。
严三娘被关押在典狱房,崔珣踏进典狱房前,武侯禀报道:“少卿,查过了,这妇人名叫严三娘,以前
曾是郑皇后宫中的侍婢,太昌血案后,她被逐出了宫,嫁了个丈夫,生了个儿子,前几年的时候,她丈夫儿子都死了,如今只留下一个四岁大的孙子。”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铁窗往典狱房里望去,只见严三娘身披镣铐,形容憔悴,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很多,两鬓几乎完全斑白,脸上也是一道一道的深深皱纹,双手粗糙不堪,衣着也十分朴素,看来这二十九年来,她过的并不好。
崔珣端详了一阵,察事房虽处处燃着炭火,但阴魂恶煞带来的阵阵寒意还是让他轻轻咳嗽了两声,他裹紧鹤氅,推开铁门,严三娘仓皇转头,一见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崔珣,立刻下跪叩首:“崔少卿,我什么都没做,求你放了我吧。”
崔珣居高临下看着她,声音冷淡,但却带了一丝令人畏惧的寒意:“什么都没做吗?”
“我……”严三娘吞吞吐吐:“我……我只是给以前朋友烧了点纸钱,这,难道也有错吗?”
“你的那个朋友,不是普通人。”崔珣静静道:“而是触怒太后被杖杀的罪婢。”
严三娘身体因为害怕不停战栗着,曾经秀美的容貌也完全被生活的风霜所侵蚀,她眼神浑浊,看起来可怜又怯懦,但是这样可怜怯懦的一个人,居然有胆量去给一个罪婢烧纸钱,而且这罪婢,还死了整整二十九年了。
严三娘虽抖如筛糠,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崔少卿,没有哪条律令说不能祭祀罪婢,太后也没说,所以,我何罪之有?”
崔珣闻言,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我并未向你问罪,我只是好奇,一个死了二十九年的朋友,你不为她祭祀,也不会有半个人指摘,既然如此,为何你仍要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烧几枚纸钱呢?”
严三娘低头:“我没读过书,我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晚香是我的朋友,不管她死了多少年,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害怕到发抖,崔珣和察事厅的名声,在长安城人尽皆知,所有人都说,崔珣就是修罗道爬出的恶鬼,不,他比恶鬼还要可怕,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走卒,落到崔珣这个酷吏手中,不死也要残废,这时她耳边传来一声隔壁狱房犯人被拷问的惨痛呼号声,她吓到又是一阵战栗,但崔珣却蹲下身子,一双虽潋滟漪澜,却冷如霜雪的眼眸静静盯着她,严三娘害怕到往后瑟缩,可崔珣却低下头,解开了她手上镣铐。
严三娘一怔,崔珣道:“武侯粗鲁,冒犯了老媪,是某的不是。”
严三娘怔怔道:“这……这是为何?”
崔珣并未回答,只是道:“某请老媪来察事厅,只是想弄懂一个问题。”
严三娘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什么问题?”
“晚香她,到底为何而死?”
崔珣在察事厅讯问严三娘之时,李楹正坐在外面石阶上,陪着她的孙儿。
严三娘孙儿名叫虎奴,长得也虎头虎脑,十分可爱,但是与他外表不同的是,虎奴十分早慧,说起话来,并不像一个四岁孩童,反而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虎奴说道:“我阿婆,真的会没事吗?”
李楹安慰他:“不会有事的。”
“但是我听说,察事厅,还有察事厅里面很坏的那个人,都十分可怕,进了察事厅,就出不来了。”
李楹想了想,说道:“那个坏人,有时候,是挺可怕的,但是有时候,又挺好的,他并没有那么喜欢杀人,如果你阿婆什么都没做的话,他会放你阿婆出来的。”
“真的么?”
李楹点头道:“真的。”
虎奴松了口气:“我阿婆什么都没做,她就是给人去烧了点纸钱,就被他们抓走了。”
“那你阿婆为什么要去给人烧纸钱呢?”
“不知道,阿婆说,那是她的朋友,她不管她的话,她在地府会很可怜的。”
孩童之言,质朴天真,李楹听后,却想到了很多,她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虎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那个坏人,他不会杀你阿婆的。”
“为什么?”
“因为,他也有很多朋友,他心里,也很想在寒食节,给他们烧烧纸钱。”
典狱房中, 崔珣对严三娘道:“只要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某不会为难你。”
典狱房外,李楹对虎奴道:“只要你阿婆把知道的说出来, 他不会为难她。”
严三娘出宫以来受尽艰辛,很少被人以礼相待, 她感动的有些眼眶泛红, 但仍然道:“崔少卿, 我可以说出我所知道的事, 但是, 我有一个请求。”
“请说。”
“我想请你, 帮我重新安葬晚香的尸骨。”
她似乎是生怕崔珣不同意,于是很快速继续说道:“这长安城只有你, 敢安葬晚香尸骨了,晚香命苦,家中只有一个瞎眼阿娘,她死了之后,我都不敢告诉她阿娘,过了几年, 她阿娘也死了,我想将她的尸骨, 重新安葬在她阿娘身边, 假如你答应我,我就什么都说, 你不答应我,就算打死我, 我也不说。”
严三娘的麻布衣衫上处处都是补丁,看起来过的十分穷苦, 但是就算再怎么穷苦,她还是竭尽全力,将晚香的阿娘养老送终。
崔珣将视线从她身上那些补丁上移开,他看向她满是风霜的面容,平静道:“你那孙儿,很是聪慧,若有钱帛读书,以后会有大出息,你选钱帛?还是选为晚香迁坟?”
严三娘愣住了,她内心似乎有些挣扎,但最后还是道:“晚香是我的朋友,我……我选为她迁坟。”
崔珣默然,他点了点头,道:“好,我答应你,让她的尸骨,不必再埋在乱葬岗中。”
严三娘大喜过望,她拼命叩首:“多谢崔少卿,多谢,多谢。”
崔珣制止住她的叩首:“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二十九年前,严三娘还只是郑皇后宫中一个打扫宫女,人微言轻,因为性子木讷,一直不太得郑皇后喜欢,晚香比她大一些,进宫时间也比她早,人也要机灵很多,在严三娘被郑皇后打骂的时候,晚香并不会和其他宫女一样落井下石,反而对她十分照顾,总会在没人时偷偷给她塞点伤药,严三娘十分感激,一来二去,便与晚香成了好友。
随着姜贵妃的得宠,郑皇后的脾气也越来越差,严三娘动辄得咎,苦不堪言,正在这时,姜贵妃的姐姐,沈国夫人却找上了她。
崔珣问道:“她找你做内应?”
严三娘点头:“是的,她给了我很多银钱,她说郑皇后对我不好,让我帮她办事,她不会亏待我。”
“那你答应她了?”
“没有。”严三娘说:“如果被郑皇后发现,她一定会打死我,我没那个胆子,我不想有了钱没命花。”
“所以你拒绝她了?”
“对。”严三娘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没想到,她转头就去找了晚香。”
“晚香答应她了?”
严三娘语气十分痛苦:“我劝过晚香的,我跟她说,这种贵人之间的争斗,我们不要参与,像我们这种人,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但是晚香家中有瞎眼阿娘要养活,她需要钱帛,所以,她应下了沈国夫人,做姜贵妃的内应。”
“她把郑皇后宫中事宜都密报给了姜贵妃?”
严三娘犹豫了下,道:“如果只是这样,晚香就不会死。”
崔珣微微皱起眉头:“那是怎样?”
严三娘咬牙:“她不止将郑皇后宫中,发生过的事情密报给了姜贵妃
,她还将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密报给了姜贵妃。”
当严三娘旁敲侧击询问晚香,得知一切时,她吓到魂不附体,郑皇后说过的话,没说过的话,晚香全部禀报给了姜贵妃,晚香告诉姜贵妃,郑皇后时常在宫中诅咒她与永安公主,希望两人尽快殒命,还说有朝一日,要让姜贵妃变成第二个戚夫人,但其实,郑皇后根本没有这样说过。
崔珣皱眉:“晚香为何要这样做?”
“我当时也不明白。”严三娘苦笑道:“后来我才明白,晚香不是姜贵妃的内应,而是,沈国夫人的内应。”
在晚香的挑唆之下,姜贵妃愈发厌恶郑皇后,其实郑皇后此人,虽然骄纵跋扈,但并非狠毒之人,面对先帝对姜贵妃的宠爱,她嫉妒,恼怒,不忿,她不明白,她出身荥阳郑氏,是先帝发妻,在先帝是太子时就一路陪伴,而且长相美丽,知书达理,除了生不出孩子,到底哪一点比不上出身贫贱的姜贵妃?奈何先帝对姜贵妃就是万般宠爱,却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郑皇后想不通,她确实在宫中时常咒骂姜贵妃,也确实总是找寻机会给姜贵妃气受,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姜贵妃和李楹的性命。
严三娘道:“晚香还曾经向姜贵妃禀报,说郑皇后送给永安公主的参汤有问题,后来她才知道,沈国夫人在参汤中下了毒,又假意掀翻了那碗参汤,自此,姜贵妃对郑皇后想杀她和永安公主,深信不疑。”
崔珣沉声问道:“晚香这般做,就不怕东窗事发吗?”
“她怕。”严三娘叹道:“她怕的不得了,可是,她已经上了沈国夫人的船,又怎么下的来呢?她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沈国夫人的命令,继续挑拨郑皇后和姜贵妃的关系,姜贵妃对郑皇后恨之入骨,郑皇后却一无所知,反而还张罗着她侄儿郑筠与永安公主的婚事,但在姜贵妃看来,郑皇后的张罗,绝对没安好心。”
崔珣沉吟不语,严三娘继续道:“太昌二十年,永安公主落水而亡,姜贵妃自然而然,就认为是郑皇后杀了永安公主,先帝大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是驸马郑筠所为,郑皇后被废,我也被驱逐出了宫,但是晚香反而升为了尚食局司膳,我劝晚香,及早抽身,和我一起出宫,但是晚香却说,她走不了了,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结局,她把身上所有的钱帛都给了我,还对我说,若她有个万一,让我帮忙照顾她阿娘。”
严三娘神情愈发黯然:“一年之后,大概姜贵妃发现了晚香一直在欺骗她,她将晚香活活杖杀,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短短一段话,说尽了一个可怜女子的一生,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这个故事中,除了严三娘,并没有无辜之人,欺骗姜贵妃的晚香不无辜,嫉恨姜贵妃的郑皇后不无辜,而姜贵妃,在一年后,明明知晓一切是晚香的挑拨,郑皇后并无杀害李楹的心思,却还是派人在冷宫之中,勒死了郑皇后,她更不无辜。
姜贵妃当时的心思,并不难猜,郑皇后已废,她不可能让郑皇后卷土重来,她不会选择与郑皇后和解,她只会选择杀了郑皇后,以绝后患。
这般心机,其实与先帝,也没什么两样,当年薛太后对先帝杀母夺子,先帝虽早就知晓真相,却一直隐忍不发,和薛太后装得母慈子孝,直到羽翼丰满,才对薛氏一举发难,薛太后被囚寝宫饥渴而亡,娘家也被屠杀殆尽,城府之深,让人胆寒。
姜贵妃入宫之时,连个大字都不认识,她的所有谋略可以说都是先帝一手所教,所以,她就算知道错怪了郑皇后,她都不可能放过她。
崔珣想,大概帝妃二人的所有温情,都给了女儿李楹,或许,也只有在李楹面前,他们才不是时刻算计的皇帝贵妃,而只是李楹的阿耶阿娘。
崔珣问严三娘:“沈国夫人,为什么要挑拨她的妹妹和郑皇后?”
严三娘摇头:“我不知道,或许,她不想看到妹妹重复戚夫人的结局,所以想激她和郑皇后争斗?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但已经不是我这种人能知道的了。”
崔珣点了点头,他最后问一句:“蒋良,你认识吗?”
“认识,他是晚香的对食,先帝征讨黔州苗蛮的时候,他作为俘虏被净身送进宫,晚香很可怜他,一直对他很好,但我被逐出宫后,他的事,我就不了解了。”
崔珣没有再问,他只说:“晚香,她应该是个挺好的人吧。”
否则,严三娘不会给她烧了二十九年的纸钱,蒋良也不会筹谋了二十九年,只为给她复仇。
严三娘默了默,只道:“她在我这里,是个好人。”
崔珣将严三娘送出察事厅的时候,李楹正在陪虎奴说话,虎奴听到阿婆声音,他回头,飞快扑到阿婆怀中:“阿婆,你出来了?”
严三娘将他搂在怀中,眼泪也不由自主流了下来:“阿婆出来了,出来了。”
虎奴仰头警惕看着崔珣:“阿姊说,你不会为难阿婆的,她说的是真的。”
严三娘不解:“阿姊?什么阿姊?”
虎奴还没回答,崔珣就侧过头,定定看向李楹方向,李楹正含笑看着他,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洒在她的脸上,光华烨烨,犹如天际的朝霞般,在她脸上绘出一道温柔的神采,片刻后,崔珣才移回目光,从袖中拿出拜帖,对严三娘道:“你拿我的拜帖,带你的孙儿,去宣阳坊,找崔颂清崔相公,他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可能会脸色不太好,但你不需害怕,你就说,你这有进士之才,问他要不要?接下来,就让你孙儿回答他问题即可,回答完后,他会好好栽培你孙儿的。”
“崔相公?”严三娘胆怯道:“那么大的官,我们这么穷,他会栽培虎奴吗?”
崔珣颔首:“崔相公一生都在为大周访才,无论穷富,他都会一视同仁,你的孙儿,是个人才,他会喜欢他的。”
严三娘默默接过拜帖,她不由道:“崔少卿,你好像和别人说的,不太一样。”
崔珣只道:“去吧,崔相公寒食清明休假五日,他应在府中。”
严三娘点了点头,她牵着虎奴,一步三回头,虎奴也一直在和李楹招手,祖孙二人,互相搀扶,消失在崔珣和李楹视野之中。
第42章
严三娘和虎奴走后, 崔珣才走到李楹面前,他刚想告诉她晚香之事,李楹却忽道:“崔珣, 今日是寒食节,我想去踏青, 你陪我去好不好?”
寒食节, 休假五日, 长安臣民除了会去祭扫外, 还会游春、踏青、插柳、赏花、馈宴、蹴鞠, 时人有诗句言:“寒食权豪尽出行, 一川如画雨初晴。谁家络络游春盛,担入花间轧轧声”, 细细描摹了寒食出游的欢闹风光。
崔珣看着李楹,颔首道:“好。”
出城的路上,落英缤纷,柳絮纷飞,崔珣和李楹走在山间小道,俯瞰山下斗鸡蹴踘, 童稚纸鸢,李楹看着那些锦衣华服放着鹰状纸鸢的稚童, 纸鸢造价昂贵, 在大周盛行于贵族门庭,贫苦人家玩之甚少, 李楹道:“我方才和虎奴闲谈,我忽然理解了太昌新政的意义。”
“哦?”
“我以前只知道太昌新政是阿耶推行的一项国策, 是他的毕生心血,这个新政, 能让大周物阜民熙,长治久安,但其实,我并不了解里面有哪些举措,也并不清楚这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改变,可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李楹看着在空中翩翩起舞的纸鸢:“如果不施行新政,虎奴永远放不起纸鸢,虎奴的儿子、孙子也永远放不起纸鸢,他们只能世世代代做穷苦的田舍郎,人生没有半点希望,但施行了新政,虎奴就可以去参加科举,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的命运会改变,他的子孙命运也可以改变,这,或许就是太昌新政的意义。”
纸鸢越放越高,犹如巨大的雄鹰一般翱翔于天际,崔珣道:“太昌新政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废九品中正
制,开创科举,广选人才,寒门学子也可以通过科举封侯拜相,自此大周朝堂再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了,可以说,太昌新政,改变了千千万寒族的命运。”
李楹点了点头:“你知道,虎奴他真的很聪明,小小年纪,就好像什么都懂,这样的孩子,如果一直做田舍郎,我想,那不仅是他的损失,更是大周的损失。”
“有了科举,他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像他一样聪慧的寒门才俊,也不会一直做田舍郎的。”
李楹莞尔笑了笑:“我觉得也是,所以,阿耶和阿娘,他们俩,真的很了不起。”
她提到太后,崔珣迟疑了下,说道:“方才,严三娘告诉了我,晚香到底是为何被你阿娘杖杀。”
他将严三娘在察事厅中说的话,原原本本,向李楹转述了一遍,李楹逐渐蹙眉:“所以,晚香是受了我姨母的指使,故意挑拨郑皇后和阿娘的关系,事情败露后,被阿娘杖杀的?”
崔珣颔首,李楹又问:“我姨母为何要这么做?”
“严三娘说,她不知道。”
李楹想起是有一次,郑皇后赐高丽国进贡的野参汤,她刚想喝,姨母就匆匆忙忙赶来,不小心打翻了那碗参汤,之后又找借口将她打发走了,她当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事,只记得阿娘后来见到她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神情也是她很少见过的愠怒,想必,那次就是姨母设局,让阿娘彻底打定主意,要和郑皇后不死不休吧。
一阵风起,柳絮顺风飘飞,如大雪弥漫,李楹几乎都看不清前方道路,她用衣袖遮住面部,等柳絮散去,她才放下衣袖,茫然道:“我姨母,在我出生之后,每年都为我做一双鞋履,她少时家中贫穷,于是为人纳鞋补贴家用,但又没有钱帛购买火烛,所以纳鞋纳坏了眼睛,阿娘说,她眼睛不好,不让她做,她却说,她以前纳鞋的时候,阿娘都眼巴巴的在一旁看着,问她,‘阿姊,你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双漂亮的鞋呀’,这句话,她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她有了钱帛,想买多少针线,就买多少针线,所以就想将对阿娘的亏欠,弥补在我的身上。”
崔珣默了默,道:“太后只有沈国夫人这一个姐姐,沈国夫人也只有太后这一个妹妹,她们姐妹俩,以前,的确是互相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