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姜贵妃诧异,她不知道李楹为何会莫名说这话,她问道:“博陵崔氏,叫崔珣的郎君?”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怎么说起这个?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姜贵妃无奈,只好道:“好,阿娘答应你。”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珣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姜贵妃虽觉奇怪,仍然道:“去吧。”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
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她其实很想进神龙殿,很想和阿耶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仰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神龙殿,望着这个大周权力的最核心,最终还是垂下头,没有进去。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李楹转身,一步步,往荷花池方向而去。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夜幕低垂,月色之下,李楹缓步走着,越近荷花池,她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路上,她也想明白鱼扶危的那句“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她的确对不起太昌血案的受害者,她也的确不配叫做良善之人,但一杀多生,她只能这般做。
所以,她愿意永远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以此偿还她的罪业。
十月的荷花池,荷花已经全部枯萎,李楹盯着黑黝黝的池水,她忽轻声道:“计青阳。”
在荷花池边潜伏着的少年计青阳愣住。
李楹道:“计青阳,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但是,不要救我。”
她听到树叶窸窣了声,少年哑声说着:“公主……是知道了圣人的命令吗?”
李楹不置可否,计青阳咬牙道:“不,青阳会救公主的,就算要杀公主的是圣人,青阳也会救公主。”
李楹摇头:“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承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过来救我。”
计青阳怎么可能答应,李楹又道:“计青阳,你应承我。”
计青阳握紧拳头,他以为是他阿耶在逼她,他并不知道,是她主动赴死。
但是李楹又说了第三次,他阻止不了李楹,只能含泪答应。
李楹微微一笑:“计青阳,以后,不要做百骑司的鹰犬了,做一个好人吧,你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好人的。”
树叶之后,除了眼泪砸到地上的声音外,再无其余声音。
李楹垂首,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
于此同时,王团儿正发着抖,前来杀她。
郑筠正悔不当初,打马过来救她。
沈蓉正拿起一根银针,狠狠刺入写着李楹生辰八字的木偶。
太昌帝正揪着金祢的衣领,声竭力嘶地要金祢不准杀她。
而他们要杀、要救的人,此刻却闭上眼,张开双臂,脑海中渐渐浮现那个昳丽如莲身影,她嘴中喃喃道:“十七郎,我来见你了。”
她身躯向前倾去,沉入荷花池中。
自此前尘忘却,她再次陷入无尽的循环。
丰州, 大雪纷飞的营帐中。
班师回朝的途中,崔珣勉强支撑了十日,他只觉自己的生命在快速流逝, 到三月初十这日,他已经连一步都挪不动了, 整个人昏迷的时候多, 清醒的时候少, 他知晓自己大限已至, 于是在营帐中, 将何十三等人召进来, 交代后事。
当日从长安随他去北征的天威军家眷共十个,在战场上, 战死五人,这五人,都是刚满十四岁的少年,但是他们都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们能和自己的阿兄一样,死在战场上, 这是一种光荣。
何十三眼睛红红的,崔珣身旁放着一箱草蚂蚱, 手上还放着刚刚编好的最后一只, 他手指已经不再灵活,这草蚂蚱编的歪歪扭扭, 甚是难看,他将草蚂蚱递给何十三, 示意他放到木箱中,第一千只草蚂蚱, 他终于编好了。
他交代何十三,等他死后,就将这箱草蚂蚱送到长安崔宅之中,何十三忍着悲痛,问道:“阿兄,那你呢?你不回长安吗?”
崔珣摇头,他低低道:“将我,埋在落雁岭,和你的阿兄们,葬在一起。”
何十三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崔珣轻轻一笑,说道:“哭什么?此身,本就天地一过客,自此魂归苍穹,无所留恋。”
他手中攥着李楹的荷囊,喃喃道:“唯不舍,明月珠也。”
说完这句话后,他浑身再无一丝气力,而是带着对李楹的眷恋和歉疚,慢慢阖上了眼。
那只攥着荷囊的手,也无力重重垂下。
何十三等五人踉跄跪了下来,哭声震天:“阿兄!”
他曾经是何十三他们最恨的人,但是此时此刻,这些少年却真心实意跪在地上,恸哭着唤他“阿兄”。
他们真心认可了他,真心将他当成了自己的阿兄一样敬佩。
因为他,值得他们认可,值得他们敬佩。
一片漆黑中,崔珣睁开了眼。
他起初以为自己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所以这片漆黑是困住他的永恒黑暗,但他却在黑暗中看到了一束光芒,他茫然沿着光芒往前走去,终于步入浓雾之中。
从浓雾中,他略微能看清他前方是一条幽黑的河流,河面十分宽阔,完全看不到对岸景象,他疑惑万分,这,是什么地方?
是奈河吗?是地府吗?可是,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不应该来到地府。
正当崔珣疑惑时,他忽听到一个声音:
“十七郎!”
他循声望去,只见浓雾渐渐散去,黑压压的五万天威军,正站在他前面。
为首的,是郭勤威。
还有曹五郎、盛云廷。
崔珣愣住,曹五郎已经快步上前,拥抱住他:“十七郎!”
他放开崔珣后,崔珣才回过神来:“你们,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是地府,奈河河畔,那些害我们的人得到报应后,我们本应该出枉死城,去投胎转世的,但是我们放心不下你,所以我们在这里等你,再去投胎。”
“等我……”崔珣喃喃道:“但我……”
他想说,他已经魂飞魄散了,他们何必还要等他?但他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他能出现在地府,想必是得了某种机缘吧,他看着曹五郎,还有那些天威军兄弟们,热泪盈眶:“如果没等到我,你们就一直不去投胎吗?”
曹五郎非常肯定地点头:“当然!”
他拽着崔珣,来到郭勤威面前:“郭帅也在等你。”
崔珣望着郭勤威,一瞬间,他居然有些羞惭,他垂首,不敢看郭勤威:“我……我辜负了郭帅对我的教诲,郭帅一直和我说,要我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没有做到……我这六年,做了很多错事……”
“十七郎。”郭勤威拍着他肩膀,内疚道:“要说错,那都是我的错,是我将昭雪的担子都压在你的身上,才让你受了许多苦,这才没有办法成为我希望你成为的人,但是,你也践行了对我的承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恩人。”
崔珣眼眶一红,他不习惯被他们当作恩人,他也不认为他经历的苦难都是郭勤威的错,相反,他觉得他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为了转移话题,他问郭勤威:“对了,郭帅,明月珠不是说你的魂魄被囚于鬼判殿,不到寿数尽的时候不得脱么?郭帅又是如何出鬼判殿的?”
“大周百姓为我广建祠堂,供奉香火,功德积累之下,天威军众人出枉死城时,秦广王也将我放了出来,让我和他们一起去投胎。”
崔珣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一功抵一过,包括你,十七郎,你明明知道必死,还请缨北征,夺回六州,解救百姓,迫突厥后撤三千里,你立下了不世之功,你的功,也抵了你的过。”郭勤威道:“你抱着魂飞魄散的必死之心去北征,反而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十七郎,你救了你自己。”
怪不得他能来到地府,原来是他自己救了他自己。
崔珣恍然,盛云廷道:“十七郎,我们要去投胎了,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崔珣怔了一怔,他摇了摇头:“不了,我还要等一个人。”
郭勤威了然,他默了默,道:“十七郎,我们走了,你保重。”
说罢,五万天威军,齐刷刷向崔珣单膝下跪,崔珣愕然,他刚想也跪下,郭勤威就制止住他:“十七郎。”
他道:“这一跪,你值得。”
崔珣看着单膝下跪感谢他的天威军众人,眼含热泪,众人抱拳行礼,然后五万英灵带着对崔珣的不舍,化为一个个绿色荧点,飘浮到早已等着的摆渡人船上,就像由碧血汇聚成的一条长长星河,将黑色奈河照映的熠熠生辉,奈河中的鬼兽也安安静静,伏在河底,一动都不动,随着小舟消失在奈河对岸,碧色星河也渐渐完全消失。
崔珣一直目送着众人渡过奈河,去到河对岸,之后,他转过身,看向生死道方向。
他在等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要等多久,但他只知晓,无论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小舟终于又回来了,和小舟一起回来的,还有戴着斗笠的摆渡人。
摆渡人压了压斗笠,唤了声:“崔珣。”
崔珣回头。
摆渡人道:“你在等明月珠么?”
崔珣诧异他如何知晓,但还是点头,道:“是。”
“她回去了。”
“回哪里?”
“三十年前。”
崔珣惊愕,他端详着摆渡人,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敢问船家,你所说的三十年前,是指?”
摆渡人点头:“就是你想的三十年前。”他道:“她回到了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并且在那一日,杀了她自己。”
崔珣怔住,明月珠,她杀了她自己?难道,这就是她死亡的真相?
他下意识就道:“可是,她的魂魄,如何能回到三十年前?”
“为何不能?”摆渡人道:“每个人都有轮回,由生入死,死亡之后,投胎转世,再生,再死,只不过明月珠的轮回,不是到下一世,而是在她的这一世不断轮回。”
崔珣细细思索,也明白了,正如这世上,有一些所谓的“活神仙”、相士,他们能掐会算,极其灵验,甚至对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都能了如指掌,这其中最著名的,当数袁天罡和李淳风。
而这些活神仙,或许有一些,就是如李楹这般,由几十年后的魂魄回到过去,占据了他们躯体,这样,他们自然能知晓之后发生的事情。
就比如民间常说的开天眼,说的是相士在某个瞬间,或许是饮酒时,或许是玩乐时,突然倒地不起,等醒来后,便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但也许,他们不是开了天眼,而是这具躯体里的,已经不是当前的自己,而是几十年后的自己。
崔珣问道:“所以十月初六那日的明月珠,已经不是明月珠?”
摆渡人点头:“她从当前,回到了过去。”
十月初六那日的李楹,等于说,跟那些相士一样,在某个瞬间,拥有了未卜先知的本事。
崔珣也终于明白,为何太后屡次要杀他,却总是说答应了某人的请求,所以不杀他,想必,这某人,便是她视若珍宝的爱女李楹。
从一开始,就是李楹救了他。
崔珣本来还在想,三十年后的李楹魂魄,又是由何而来?但他又想,三十年后的魂魄,正是由三十前的李楹而来。
前朝文帝皇后,一次梦中醒来后惊慌失措,对文帝言:“莫去西郊,会有大祸。”
文帝当时正与皇后怄气,反而因为皇后之言,临时从东郊狩猎改到西郊,结果被黑熊惊到,落马重伤而亡,文帝皇后也因此被太后逼死。
或许文帝皇后当时就是和李楹一样重生回到过去,她想救文帝,结果没想到文帝正是因为她的话身死,她也没逃过被逼自尽的命运。
这大概就是因就是果,果就是因。
崔珣默然片刻,摆渡人问道:“你还要等她么?”
也许,她要永远被困在她的轮回之中,他再也等不到她了。
崔珣颔首:“要。”
“即使是她自己选择死亡?即使她是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她在你心目中,还是那个拥有一颗琉璃心的明月珠吗?”
“是。”崔珣定定看着戴着斗笠的摆渡人:“三十年前的情形,史书之中都能看到,世家势大,《宗族志》里五姓七望甚至排在李姓皇族的前面,新政损害世家利益,根本推行不下去,而突厥兵强马壮,可汗野心勃勃,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年,突厥铁蹄就要如前朝一般踏破边疆,大周只能割地求和,到时多少百姓沦为胡人奴婢,先帝也正是因此,才会狠心答应杀女。”
他继续说道:“杀一人而救万人,虽造罪业,也有功德,明月珠她回到过去,固然可以选择生存,也可以选择已知的一切来改变自己、乃至旁人的命运,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她无法承担这个改变导致的未知可能,万一那个可能是新政失败,突厥南下,重现五胡乱华的惨剧,她会自责而死,所以,她宁愿选择已知的结局,即使这个选择,会让她痛苦万分,也会让她永困轮回,可是,她还是会这样选择,这样的她,为何不配称作拥有一颗琉璃心?”
摆渡人似乎有所触动,他稍稍抬眸,点了点头,他指着身后,道:“明月珠,来了。”
崔珣怔了怔,他回头,果然看到了李楹。
李楹只记得自己落入了荷花池,却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地府,眼前还有崔珣,她茫然愣在那里,直到崔珣反应过来,快步走来,将她拥入怀中,她才反应过来,她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是被永困轮回了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敢置信地颤抖伸出手,抱住崔珣:“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在做梦。”崔珣像搂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红了眼眶,他紧紧抱着李楹,都不愿松开,半晌,他才忽想起什么一样,放开了李楹,李楹仍然觉得如在梦中,她道:“你不是在佛顶舍利前许下心愿,为何……”
“说来话长。”崔珣道:“明月珠,先来见见你的阿耶吧。”
李楹愣住:“阿耶?”
摆渡人缓缓摘下斗笠,一张李楹万分熟悉的面庞,出现在她的眼前。
李楹讶异喊道:“阿耶?”
太昌帝眼中闪烁了泪光,这是李楹第一次看到他哭,他神情似乎万
分愧疚,都不敢上前拥抱李楹,李楹抿了抿唇,快步上前,投入他的怀抱:“阿耶。”
太昌帝指尖微微颤抖了下,终于像李楹儿时一样,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抱入怀中。
他喃喃道:“明月珠,原谅阿耶。”
李楹泪眼模糊,她仰头道:“阿耶,我早就不怪你了。”
太昌帝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竟哽咽失声。
李楹道:“阿耶,你怎么在这里?”
一旁站着的崔珣说道:“明月珠,你阿耶,是因为你在这里。”
太昌帝轻轻点了点头,在他的叙述中,李楹才知道,太昌帝死后,来到地府,十殿阎王说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对百姓有大功德,本应飞升到天庭为仙,奈何他发起太昌血案,杀戮过重,只能在地府做一个小小散仙了,但太昌帝已经从计青阳的口中知晓李楹死因,他先问十殿阎王,他的女儿在哪里,当得知李楹被永困轮回时,太昌帝宁愿不为散仙,而是在奈河做一个渡亡魂过河的摆渡人,积攒功德,为李楹消除罪业,助她早脱轮回。
而如今,太昌帝一个一国之君,已经整整做了二十年的摆渡人了,所渡亡魂,不下百万,他为李楹,攒了二十年的功德,今日,就是李楹功过相抵的日子,所以,她才能脱了轮回,来到地府。
李楹已经痛哭失声:“阿耶……”
太昌帝摇头:“明月珠,不要为阿耶难过,这是阿耶应该做的。”
他看了眼崔珣:“崔珣。”
崔珣恭敬道:“在。”
他握着李楹的手,将她的手递给崔珣:“崔珣,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了,你和她一起投胎去吧。”
李楹却眷恋地看了眼崔珣,她咬着唇,泪眼朦胧:“阿耶,我不想去投胎,投胎了,我就不是我了。”
崔珣也不是崔珣了。
太昌帝笑了笑:“若你还是你,崔珣还是崔珣呢?”
李楹愣住,她不懂,崔珣也没懂。
太昌帝叹了声:“你阿娘,让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
李楹在崔珣墓碑前魂魄消散那一日,大周四万座佛寺的长明灯永远熄灭,而太后知晓,她的女儿,自此以后,不在了。
她想起三年前,在蓬莱殿时,内侍禀报,说那个天威军的博陵崔氏子在大理寺,怎么都不肯招供投降突厥,快被刑求而死了,她不耐烦,她本就不喜博陵崔氏,而且此人还投降突厥,更是让人厌恶,她道:“不是说这个人的事情,不要向吾禀报么?”
内侍唯唯诺诺:“是奴多嘴了。”
但是内侍以前受过崔颂清的恩惠,所以还是想搭救崔颂清的侄儿,于是小心试探道:“太后,那个崔珣,或许……”
他话还没说完,太后却蓦然起身:“你说那人,叫什么?”
“崔……崔珣……”
“他字什么?”
“好像叫……望舒……”
崔珣……崔望舒……太后想起爱女身亡那一日,伏在她膝上,对她说的话。
可是,明月珠怎么会知晓崔珣?
她满腔疑惑,而这个疑惑,直到李楹在她面前现身,她才解开。
原来三十年前她见到的,是重生回来的明月珠,她也不是被太昌帝所杀,而是自己落入荷花池而亡。
她心中极其哀痛,她知晓,她如今的地位,大周如今的安康,都是以爱女的死为引,换来的,明月珠为这一切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以继续包庇自己的儿子?
她杀了隆兴帝,可是,崔珣又来求她,让她允诺他北征,她知道他此去无法归来,但是,崔珣经历过六年前的战争,他熟悉六州,也熟悉突厥,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挂帅。
她最终还是允诺了他,也因此,再一次失去了明月珠。
她潸然泪下,她不知道李楹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崔珣魂魄去了哪里,她只能在佛前许愿,她执政多年,功标青史,死后完全可以飞升成仙,但她宁愿以此生功绩,死后如百姓一般再入轮回,换崔珣与李楹生生世世,再续前缘。
李楹眼眶湿润了,她喃喃道:“阿娘……”
崔珣也没有想到太后会如此,他心情一时之间十分复杂,太后曾经不喜欢他,但最后,没想到付出这么大代价成全了他和李楹。
他握着李楹的手,两人都从至暗时刻到柳暗花明,一时之间,竟觉恍如隔世。
太昌帝对李楹道:“你们生生世世,再续前缘,便可不必饮孟婆汤了,以后你还是你,崔珣还是崔珣。”
他道:“走吧,我送你们渡过奈河。”
李楹含泪点头,她问太昌帝:“阿耶,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已经不用永困轮回了,太昌帝也不用再做摆渡人了。
太昌帝摇头:“阿耶还要等你阿娘。”
李楹咬了咬唇,她神情恍惚,牵着崔珣的手,一起上了小舟,太昌帝撑篙,小舟悠悠往奈河中间飘去。
而奈河对面的白雾,渐渐散开,她与崔珣手指紧紧握着,自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