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只是愣愣看着她莹白的手背,良久,忽将自己的手轻轻从她掌心抽出。
他只说道:“鬼市要开了,我们走吧。”
长安鬼市,那是长安城的另一个世界。
崔珣带着李楹,走在务本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透过云层,将青石板路映得幽幽发亮,四周是异常诡异的宁静,李楹有些害怕,她不由顿住脚步,往崔珣身边靠近了些,但当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黑色鹤氅时,她又顿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微不可见的和他拉开些距离。
两人就这般,沉默的走着,走了几步,崔珣忽道:“你在怪我?”
李楹怔了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崔珣默了默,道:“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原来在他心中,她还只是一个旁人。
李楹心中,愈发的失望,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崔珣也只是沉默,忽然两人听到一阵刺耳的扑棱棱声,李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从上空飞来,这些乌鸦仿佛被某种很可怖的东西驱赶,纷纷扑腾着翅膀,凄厉嘶鸣着逃离,有几只乌鸦甚至慌不择路,朝李楹身上撞去。
崔珣却眼疾手快,将她拉到一旁,避开那几只乌鸦,有一只乌鸦掉到了地上,崔珣低头看向那只乌鸦,微微皱了皱眉,李楹已经挣脱他的手腕,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崔珣却抬起头,抿唇道:“过来。”
李楹愣了愣,崔珣又说了声:“过来。”
李楹回过神来,她不大情愿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崔珣身前,崔珣张开身上披着的鹤氅,举着手臂,将她牢牢遮挡起来。
后面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朝两人飞来,但是李楹头顶被鹤氅遮挡,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乌鸦了,她身量比崔珣要矮上不少,看他的时候,要仰着头看,月光昏暗,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她能看见崔珣沉静如海的双眸,能看见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能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薄唇,还能闻到他伤口裹着的绢布上草药芬香,李楹忽不自然的,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腿脚也想往后退,离他远些,再远些。
但她脚刚动了动,崔珣就道:“别动。”
李楹不看他,小声说道:“我是鬼魂,这些乌鸦是活物,它们撞不到我的。”
崔珣只道:“如果你不想死第二次的话,就不要动。”
李楹愣住,她脚步也顿住,不再后退,而是安安静静的呆在崔珣为她支起的鹤氅下面,只是却再也没有仰头,去看崔珣的潋滟面容,她垂着首,不经意间看到崔珣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香球,那是她送他的香球,他真的就一直挂在腰间,从没离身过
李楹就这般,看着系着银链的鎏金香球微微摇晃,不知多了多久,她耳中再也听不到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崔珣这才放下支着鹤氅的手臂,他一放开她,李楹就立刻从他身前离开,往后退了两步,她有些尴尬,于是挠了挠自己耳垂,想了想,说道:“你刚刚说,不想死第二次?这是什么意思?”
崔珣用脚尖拨了下方才掉在地上的一只死去乌鸦:“你看。”
李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瞥了眼,这一瞥,她便惊吓出声。
原来那只乌鸦,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只留下两个流血的血窟窿,而且除了眼睛,胸口处也有一个血窟窿,血窟窿里,却没有心脏。
没有心脏的乌鸦,是怎么飞的?
崔珣抬眼,望向零星灯火传来的地方:“或许答案,便在前方鬼市。”
鬼市位于务本坊的一处僻静荒林,林中一片漆黑,连月亮都隐在云层中,鬼市无光,李楹只能通过来往的人提着的幽暗灯笼,或是举着的火石,勉强看清摊位情况,鬼市摊位之间隔的很开,卖的也不是寻常之物,离李楹最近的一个摊位,便卖的是几件残破的金缕玉衣,而金缕玉衣,乃是汉朝贵族的丧葬殓服。
所以这一看,便是摸金校尉所盗之物。
还有一个摊位,卖的不是死物,而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黑色硕鼠。
李楹越走,越心惊胆战,但她就算再心惊胆战,也不愿意靠的离崔珣近些。
崔珣也感觉到了,他说:“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李楹说:“我是不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去承担,所以想帮你,但是,你不愿意我帮,我也没有法子。”
崔珣默然,他没有说话,李楹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走着,她却没有发现,一棵枯树上,一双幽幽碧眼,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第35章
鬼市里, 摊贩都神情木然,既不叫卖,也不吆喝, 和当日上元灯节的摊贩形成鲜明对比,李楹还看到有摊贩和客商起了冲突, 两人先是恶言相向, 继而大打出手, 但是旁边摊贩半点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依旧只是冥然兀坐在自己的铺位上, 等待着客商。
崔珣道:“这些人卖的都是奇诡之物, 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来揣度。”
李楹点了点头:“但这里的确是一个藏身的好场所。”
普通人不敢来,来的大部分都身负公案, 自然不会去报官,所以蒋良才选择躲藏在这里。
李楹问:“但是蒋良,真的会在这一躲三十年吗?”
“他若还在长安,那这鬼市便是他的最好选择。”
“那他还在长安吗?”
“不知道,但蒋良是宦官,没有胡子, 我们在此一寻便知。”
两人找寻间,并没有见到大约五十来岁, 没有胡子的摊贩身影, 正当李楹准备问崔珣,蒋良是不是不在这的时候, 却见崔珣在一个摊位前停住脚步。
那摊位卖的是弓箭、长刀等物,俱都锈迹斑斑, 崔珣目光,凝聚在一把铁胎弓之上。
这把铁胎弓弓身以全铁打造, 弓弦以柘蚕丝制成,柘蚕丝极为坚韧,制成的弓弦不但不易断,而且相比牛筋制的弓弦,更易在战场上切杀敌人咽喉,大周武将惯常用此弓,崔珣目光愣愣看着这把弓很久,他准备拿起时,忽然另外一只手,拿起这把弓。
是鬼商,鱼扶危。
鱼扶危也瞧到了崔珣,以及他身边的李楹,李楹上着碧衫,下着红黄间色裙,发髻插的是海棠石榴玉簪花,额间点的是滴珠状花子,与华裾鹤氅的崔珣站在一起,甚为般配,而鱼扶危则穿的是一身葛布皂袍,大周律令规定,商人禁华服,禁骑马,禁入仕,鱼扶危瞧了瞧两人,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摊位上的铁胎弓。
铁胎弓的弓身上似乎刻着几个字,鱼扶危念道:“崔,望,舒。”
他看向崔珣,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这把弓,是崔少卿的旧物。”
李楹也好奇的瞧着那把弓,她对崔珣道:“这是你的弓?”
但是崔珣的弓,怎么会出现在鬼市呢?
还没等崔珣回答,鱼扶危就问那摊贩:“喂,这把弓,你从哪偷来的?”
那摊贩头都懒得抬:“什么偷来的?是一个突厥胡商欠某银钱,送某的。”
“突厥胡商?”鱼扶危看向崔珣笑道:“这弓,不会是崔少卿投降突厥的时候,突厥人缴获的兵器吧?”
崔珣紧抿着唇,目光之中已隐隐有愠怒之意,鱼扶危见好就收,他将那把弓递给崔珣:“崔少卿,是某又胡言乱语了,这样吧,这铁弓的钱,某付了,就当送给崔少卿赔罪了。”
崔珣冷冷从鱼扶危手中夺过弓,铁胎弓弓身已经布满了斑驳锈迹,崔珣纤长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凹凸不平的锈痕,铁弓曾经的锋利与光泽已完全消失,他眼神有些许恍惚,或许,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弯弓射雕,箭矢如流星的少年。
鱼扶危从随身算袋中取出一吊钱,递给摊贩:“这够吗?”
那摊贩抬起头,他大约六十来岁,眼睛有些浑浊,他接过那吊钱,但发黄的双眼却定定看着李楹,他忽对着李楹身后方向说道:“小心。”
李楹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是不是能看见她,就不由顺着摊贩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树桠上一团黑色野猫,瞳孔闪烁着幽绿色光芒,正脚步悄无声息的,朝她的方向走来。
说这黑猫是一团,而不是一只,那是因为这黑猫的轮廓在夜色中,就像一团黑色的浓雾,看不清模样,黑猫眼见被发现,它尖锐呼啸了声,然后以一种近乎妖异的姿态,疾速朝她扑来。
黑猫快,崔珣更快,他迅速从摊位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然后转身,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搭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但是那把他拉开千百次的弓,此时却连拉到一半都勉强,那只箭也没射出去,而是歪歪斜斜,飞了一丈远,掉到了地上。
黑猫龇着牙齿,弓起的脊背毛发直立,尖锐的獠牙锐利如锥,身体在火石微光下居然没有半点影子,眼瞅着它尖牙朝李楹咽喉处咬去,李楹惊叫一声,鱼扶危已经从崔珣手中夺过铁弓,一把抡了过去,正砸在野猫身上,黑猫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黑猫的腿脚处被铁弓锋利弓弦割伤,滴滴答答流着血迹,它愤怒瞪了一眼鱼扶危,幽绿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然后才不甘心的龇牙咧嘴嚎叫了声,一瘸一拐往荒林深处奔逃而去。
等到这只诡异黑猫彻底消失在三人视线中,鱼扶危才拉了拉弓弦,他轻松就将弓弦拉到满弓,他虚放一箭,嗤笑道:“看来是长安城的风花雪月让崔少卿醉了骨头,这才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
崔珣看着鱼扶危轻松拉开的弓弦,手腕旧伤处传来一阵一阵如针扎般的绵绵刺痛,藏在黑色鹤氅里的拳头慢慢攥紧,他再也没理鱼扶危,而是转过身,往鬼市外走去。
鱼扶危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崔珣会因为他的话十分恼怒,但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走了,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酷吏崔珣吗?
李楹看着崔珣萧索背影,她抿了抿唇,走到鱼扶危面前,然后从荷囊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给你。”
鱼扶危回过神来,他道:“这是做什么?”
“谢你救我之恩。”
鱼扶危心中高兴,他呵呵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收下。”
李楹的语气和以往不太一样,隐隐带着一丝大周公主的威仪,鱼扶危愣了愣,然后接过这颗明珠,李楹见他收下,于是道:“我的事了了,接下来,我该和你谈谈崔珣的事了。”
鱼扶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珣的事?”
李楹摊开手掌:“把崔珣的弓,给我。”
“你要他的弓做什么?”
“还他。”
鱼扶危愣了下,然后说:“这把弓,他连拉都拉不开,公主还要还他?”
“拉不开,那也是他的。”
鱼扶危无奈,他将铁弓递给李楹:“某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对个声名狼藉的奸佞那么好。”
李楹接过铁弓,她敛眸:“鱼扶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鱼扶危的名字,而不是尊称他为“鱼先生”,鱼扶危一怔,李楹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商贾之身,当面奚落一个声名狼藉的奸佞,很了不起?”
鱼扶危怔愣,他辩解道:“某没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反而是公主你,和这样一个过街老鼠搅合在一起,不嫌脏吗?”
李楹闻言,只是轻笑:“鱼扶危,假如崔珣真像你说的那么坏,早在你在他家中说他坏话的时候,他就给你抓进察事厅了,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奚落他拉不开自己的旧弓?”
鱼扶危张口结舌,他想反驳,但不知道如何反驳,片刻后,才苍白无力的说道:“那是因为……因为他需要某给他找一些别人找不到的货物。”
他此话一出,自己都觉得无法说服自己,他就算能通阴阳两界,但充其量也只是个商人,这天下能通阴阳两界的商人又不止他一个,崔珣哪里会因为这个借口不杀他。
李楹摇头道:“他只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
鱼扶危语塞,李楹又道:“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了,我不爱听。”
鱼扶危懵在当场,李楹没再理他,而是抱着崔珣的旧弓,转身离开他的视野,半晌,鱼扶危才回过神,他攥着手中明珠,回过身子,看向那提醒李楹黑猫的摊贩,那摊贩神情依旧木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鱼扶危莫名心头一阵火起,他将算袋扔给摊贩:“全买了。”
李楹抱着弓,这旧弓很沉,她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才追上崔珣。
崔珣眼眸仍然是以往那般古井无波,苍白如雪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李楹唤住他,将弓递给他。
崔珣停下脚步,望着那把旧弓,双眸冷淡如霜雪,半晌,才伸出手,去碰铁弓,还没碰到,李楹却抢先说道:“不要扔。”
崔珣怔了怔,李楹又道:“你扔了,我也会捡回来。”
崔珣清瘦如竹的手顿在了半空。
然后他收回了手。
他一言不发,重新往前走去,李楹抱着弓,说道:“我方才和鱼传危说了,让他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你坏话了,我不爱听。”
崔珣听罢,他沉默了下,说道:“天下人都在说,你管不过来。”
“管到一个是一个。”
崔珣默然无语,李楹也没说话了,荒林中只剩下崔珣乌皮靴和李楹重台履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会,忽然李楹说道:“崔珣,很重。”
崔珣顿住脚步,月色
下,李楹捧着铁弓,仰头看着他,眸光清亮,宛如晨露,崔珣定定看着她双眸,然后抿了抿唇,从她手中接过旧弓,继续往前走去。
李楹低下头,嘴角浮现一丝浅浅微笑,她又问:“崔珣,我们去哪?”
崔珣道:“地上,有血迹。”
李楹定睛一看,枯叶之上,是有滴滴殷红血迹,她恍然:“是方才那只野猫的吗?”
“那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是什么?”
“是,猫鬼。”
第36章
猫鬼, 据说是巫蛊的一种,行巫者将活了二十余年的老猫杀死,然后以符咒将它的魂魄困住, 每逢午夜时分,以自己的精血和硕鼠祭奠, 如此养了数十年后, 老猫魂魄便会受行巫者操纵, 去害行巫者要害的人。
怪不得刚刚那只野猫, 在火石微光照耀下都没有影子, 原来那不是活猫, 而是一只猫鬼。
李楹喃喃道:“所以我们方才见到的没有心脏的乌鸦,也是猫鬼所为?”
崔珣颔首:“想必是猫鬼吃了乌鸦的眼睛和心脏, 又驱使尸体飞行,其余乌鸦才会惊慌失措,迫不及待逃出荒林。”
李楹问:“那猫鬼扑到我身上,也是想吃我?”
“应是如此。”崔珣道:“猫鬼被巫术饲养数十年,已成恶魂,恶魂最喜虐杀比其弱小之物, 故而那猫鬼虐杀了乌鸦,又想去吞食你的魂魄。”
李楹回想方才惊险一幕, 不由后背发凉, 如果她咽喉被猫鬼咬破,下场大概和那几只乌鸦没什么两样, 她道:“我记得前朝宫中曾经发生猫鬼之祸,所以大周律令规定, 蓄造猫鬼及教导猫鬼之法者,皆绞;家人或知而不报者, 皆流三千里。是什么人,敢冒着被绞死的风险,饲养猫鬼?”
崔珣看着枯叶上的血迹,血迹一路绵延往前,他道:“顺着这血迹,便能知道答案。”
血迹一直绵延到一个石屋处。
石屋藏在荒林深处,十分偏僻,旁边并无其他房屋,屋墙是用粗糙石块堆砌而成,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乍一看就像猎户搭的小憩之所,但夜幕中,微弱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屋墙旁的硕鼠尸骨上,屋内也没有任何烛火,这让石屋四周都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李楹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在害怕。
崔珣不露声色的挡在她前面,他低声说道:“拉住我衣服。”
李楹忙点了点头,她伸出手,轻轻牵住他的黑色鹤氅,然后跟在崔珣身后,挪到石屋虚掩的木门处。
两人透过半开的木门,窥见石屋内场景,只见石屋内一团漆黑,而那一团漆黑中,闪着幽绿色光芒的瞳孔格外清晰。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都浮现这两个字,猫鬼耳朵似乎也听到了两人动静,它往门口方向望去,然后弓起背脊,龇牙咧嘴的咆哮着,但等看到崔珣手中沾血的铁胎弓时,又害怕的低吼一声,往开着的窗户外纵身跳去。
猫鬼逃跑了。
石屋内又恢复一片静寂,崔珣低声对李楹道:“我们进去看看。”
李楹十根手指牢牢牵着崔珣的黑色鹤氅,有他在前面,她惊惧的心情似乎安定了不少,崔珣已经点燃火折子,伴着火折子的焰红火苗,两人小心翼翼推开了木门,走到了石屋里面。
一走到石屋内,两人都讶异不已,石屋内部也弥漫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息,墙壁上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屋内竹编桌椅上也布满了斑驳霉斑,但更让李楹害怕的是,是石屋中间,立着一个木头十字桩,桩上绑着一个穿着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的草人,草人肩上还有斑斑血迹,想必方才那猫鬼就是栖息在这里。
李楹仔细端详着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榆翟是只有大周贵妃、惠妃、丽妃、华妃才能穿的礼服,如何会出现在这简陋石屋里?
但这榆翟,她越看越眼熟:“这是……阿娘的衣物?”
“太后的衣物?”
李楹点头:“对,这是阿娘册封贵妃时穿的榆翟。”
可是太后的榆翟,怎么会出现在宫外,而且还穿在草人身上?
崔珣皱起眉头,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太后近日身体一直抱恙,连元日的大朝会都没有出席,太医瞧了也只说是头疾犯了,却原来,不是头疾,而是猫鬼作祟。”
李楹看着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榆翟上都是猫鬼牙齿噬咬出来的痕迹,她恍然大悟:“猫鬼进不了蓬莱殿,所以有人偷来阿娘的榆翟,穿在草人身上,让猫鬼去啃噬草人,就如同啃噬阿娘身体,有人要害阿娘!”
她想通这一关节,顿时心中大急,她对崔珣道:“崔珣,你要帮我救阿娘!”
崔珣却没有答应,他迟疑了会,然后问道:“公主真的,要救太后吗?”
“那是自然,她是我阿娘!”
崔珣顿了顿,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难得闪现踌躇神色,他好像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但见到李楹焦急神态,还是抿了抿唇,说道:“日前雨夜惊雷,公主墓前守墓的石狮,被劈成了两半。”
李楹怔住:“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关系?”
崔珣继续说道:“公主陵墓被毁,浑天监主簿说这是有人惊扰了公主亡魂,公主以石狮裂开为警示,意为不满,之后,御史贾方就上了奏表,参我私自调查公主之案,这三件事,发生的实在太凑巧了,显然是有人想利用公主,置我于死地,这个局,我不信太后看不出来。”
李楹愣了一愣:“你的意思是?”
“太后明明看出来了,但却不去追究是谁毁了公主陵墓,反而沿着有心人设好的圈套,将我重罚罢官,太后向来睿智,她这样做,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
李楹只觉手心都被汗湿,她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问道:“什么理由?”
“那就是,太后压根不想有人再查公主之案。”
李楹脑海中顿时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至于为何阿娘压根不想有人再查她的案子,崔珣不说,李楹也能猜到。
只有真正的杀人凶手,才不想让人再掀旧案。
李楹头晕目眩,身体已是摇摇欲坠,她努力想要站稳,但双腿却虚软无力,根本无力支撑,还是崔珣察觉到李楹异常,他伸出双臂,稳稳地扶住她,他眼神之中似乎有些不忍:“所以,你还要救太后吗?”
李楹眼神茫然的看着那个穿着阿娘服饰的草人,她久久不语,半晌后,才艰难开了口:“我要救阿娘。”
崔珣一怔,一句“为何”也脱口而出,李楹苦笑:“如今一切都是推测,还没有证据表明我阿娘就是凶手,真相未明前,她还是我阿娘,所以我怎么能不救她?”
“但……”崔珣顿住,他本想说目前太后便是最大嫌犯,但回想李楹说的“真相未明前,她还是我阿娘”,他又沉默了。
李楹枯涩道:“崔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妇人之仁?”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道:“我只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
她对崔珣是这样,对阿娘也是这样,人人说崔珣是酷吏,但是李楹在明月夜见到他救了一只螟蛉,她便愿意相信他不是那般坏的人,而阿娘,人人说她杀女求荣,可李楹却见过她为了她向郑皇后低头的样子,所以她也愿意相信阿娘。
崔珣凝目看着李楹,语气虽然平静,但没有像以前那般冷淡,他缓缓道:“或许,公主是对的。”
李楹茫然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会是对的。”
她虽这般说,但心中仍旧有些心神不宁,忽然崔珣说了句:“我会帮公主的。”
他会帮李楹,救她的阿娘。
李楹有些没有预想到崔珣会这般说,她讶异抬头,看向崔珣漆黑如点墨的双眸,心中只觉泛起一些微微异样的情绪,似是惊讶,似是感动,她看着崔
珣,崔珣也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崔珣忽放开扶住她胳膊的手,他不自然的移开目光,看向竹编的祭案,平静说道:“太后恐怕不愿见我,我会去见伯父,请他向太后禀明猫鬼一事。”
李楹犹豫了下,她说道:“可你伯父见到你,定然又会说很多伤你的话。”
“没事。”
其实,怎么会没事呢?
李楹是见过崔颂清质问崔珣怎么没有死在突厥的时候,崔珣是多么难过的样子,所以怎么可能没事呢?李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她绞着手,愧疚说道:“你愿意帮我救阿娘,我真的很谢谢你。”
她低着头,手指不安的绞紧在一起,崔珣瞧着她绞紧的纤细手指,他抿了抿唇,说道:“我愿意去求我伯父,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帮你。”
李楹不由抬头,崔珣说道:“我需要利用猫鬼一事,让自己官复原职,这是最好的机会。”
李楹愣愣说:“是……这样吗?”
“是。”崔珣点头,语气波澜不惊:“所以你不需要觉得过意不去,我更多是为了我自己,不全是为了你。”
“这样啊~”李楹说了声,她心中有些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松口气的感觉多些,还是怅然情绪多一些,她手指轻微松开,不再绞紧,她说道:“那你知道,是谁要害阿娘吗?”
崔珣看着那张竹编祭案:“黔州苗蛮惯用竹编器具,而蒋良,就是黔州苗蛮。”
夜色如墨,月隐云间。
李楹坐在崔颂清府邸旁边的石狮底座上,两只脚轻轻垂在地上,崔珣已经进去很久,到现在还没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他伯父又苛责他了,才让他这么久都没出来。
李楹胡思乱想着,她膝盖上放着崔珣的那把旧弓,她拿起旧弓,抚摸着上面的斑斑锈迹,然后微微蹙起眉头,手上绿色荧光闪现,抚摸过的地方锈迹尽除,铁弓又恢复光亮如新。
将铁锈全部除去后,李楹才重新将旧弓珍珍视视放在膝盖上,她一边抚摸着崭新如初的旧弓,一边心神不宁的在门外等着崔珣。
忽然一阵车辕声引起李楹注意,李楹抬头望去,只见一驾驷马马车,在夜色中悠悠驶来。
驷马马车,那应该是个三品朝上的大官呢,李楹朝马车望着,一阵风吹过,吹起马车的帷裳,月光之下,李楹目光瞬间凝固。
马车里,居然是王燃犀的丈夫,当朝兵部尚书,裴观岳。
裴观岳, 这是去哪里?
李楹想也没想,就准备起身去追,但她看着膝盖上的旧弓, 又犹豫了下,她想了想, 掌心燃起一团绿色鬼火, 鬼火腾空升起, 又瞬间消失, 幽幽碧光沁入整个旧弓之中, 障眼法已设, 李楹这才安下心来,于是便将旧弓小心摆在石狮底座上, 然后起身朝着裴观岳方向,急忙追去。
裴观岳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从宣阳坊来到平康坊一处清幽宅院,裴观岳下了马车后,从后门进入宅院, 他一进去后,后门就被宅院仆人严严实实的关上, 但没有人看见, 一个姝丽少女,身影穿过紧闭的漆黑色木门, 随着裴观岳进了后宅。
李楹进了后宅后,耳边隐隐有丝竹声传来, 她跟着裴观岳朝丝竹声处走去,这宅院外部平平无奇, 但内部却装饰雅致,小桥流水,假山怪石,奇花异草,应有尽有,一点也不输官宦人家府邸,裴观岳熟门熟路的穿过连廊,来到一处厢房。
厢房朱红木棱窗是半开的,李楹透过木棱窗,看到厢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有几个碧眼胡姬,衣薄如纱,露出丰满身材,在胡琴的伴奏声中笑靥如花的跳着胡旋舞。
胡姬衣衫实在太薄,都遮不住雪白酥胸,李楹看的一阵面红耳赤,此处位处平康坊,又全是衣着暴露的胡姬,看样子,应是个妓馆。
但大周并不禁止官员狎妓,上到宰相,下到幕僚,就没几个官员不去狎妓的,而且还将此引为风雅之事,所以裴观岳来妓馆,也并没有什么稀奇。
李楹忍着面红耳赤,继续看下去,当看到厢房中间仰靠在榻上的英俊郎君时,她怔了怔。
那是……她的表弟,沈阙。
沈阙正面无表情的观赏着歌舞,旁边还有两个碧眼胡姬跪坐着,一人为他锤着腿,一人则负责剥了葡萄喂他吃,活脱脱一个五陵浪荡子,李楹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她讨厌这个人,就算他是她的表弟,和她血脉相连,她也讨厌。
裴观岳进来后,也皱了皱眉头,他不悦道:“沈将军,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