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芸香青柠  发于:2024年09月01日

关灯
护眼

沈阙吃了口葡萄,语带不悦说道:“今日没屠成恶犬,故而给自己找找乐子,裴尚书这也要管?”
他向来骄横,裴观岳也不敢再去触他逆鳞,他盘腿坐在另一张四足矮榻上,找补道:“恶犬未屠,全怪那崔颂清突然出现。”
沈阙冷笑:“什么突然出现,八成是那老妇舍不得自己的脔宠,故意派崔颂清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笑容中满是不屑与嘲讽,眉宇间自有一抹俊美又倨傲的神采,那些胡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都满目含春的仰头看他,裴观岳见状,笑了声:“鸨儿爱财,姐儿爱俏,女人都这样,何况一个丈夫死了二十年的女人。”
沈阙听后,嗤笑了声,裴观岳也哈哈笑了起来,李楹觉得满身不舒服,她忍着不适,继续听下去,沈阙说道:“若不是那老妇色迷了心窍,六年前,崔珣就该死了。”
裴观岳也扼腕叹息:“六年前,没能杀了他,这才留下今日的祸害。”
“这要怪裴尚书。”沈阙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道:“崔珣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时候,我就说应该杀了他,是裴尚书瞻前顾后,说什么要拿到他投降突厥的供状,才能名正言顺的以叛国罪杀他,若他在大理寺死的不清不楚,那老妇一定会借题发挥,结果呢?崔珣在大理寺呆了一年,什么刑都用过了,他愣是不松口,那老妇也完全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一年后,裴尚书你终于回过神了,要杀他了,结果那老妇又莫名其妙去了大理寺,见到了崔珣,哼,莲花郎,美如莲花,这一见,又让崔珣死不了了。”
裴观岳尴尬一笑:“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当时的大理寺卿吴录也有责任,要不是他迂腐不堪,非说什么大周律令规定,拷问犯人不能连续拷问,一定要间隔二十日,崔珣早死在重刑之下了。”
沈阙冷嘲热讽:“裴尚书,莫要推卸责任,你后来不也告诉他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吗?之后有间隔二十日吗?也没有吧,是你告诉吴录,任他拷打,但要留崔珣一命,所以他才畏手畏尾,让崔珣活了下来。”
李楹越听越心惊,怪不得崔珣拉不开自己的旧弓,怪不得他身体病弱至此,任谁在大理寺被重刑拷打一年,不死都会丢半条命,更别提能恢复到以前的程度了。
而且听裴观岳和沈阙这么说,崔珣被严刑逼供了一年,还是不愿松口,所以,他应该,根本就没投降过突厥。
李楹想起鱼扶危还奚落崔珣,说他是被长安城的风花雪月醉了骨头,才拉不开旧弓,她心中越发不是滋味,看向沈阙和裴观岳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厌恶。
沈阙连番冷嘲热讽,纵然裴观岳再不愿惹他,也不由有些着恼:“沈将军,如今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才能除掉崔珣,否则,等他复了官,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吗?”
“我是想不出法子了。”沈阙接过胡姬递来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裴尚书设了那么好一个局,都没杀的了崔珣,我是没法子了。”
裴观岳怏怏:“本想借永安公主陵墓毁损一事,借此除了崔珣,没想到还是白费心机。”
听到这话,李楹倒不是特别意外,果然不出所料,她陵墓毁损,是裴观岳和沈阙的主意。
胡姬又递给沈阙一杯葡萄美酒,沈阙这回没喝,而是摇晃着金杯中的血红酒液,若有所思:“说起来,崔珣查永安公主死因,他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想借此要挟太后吧。”
沈阙握着金杯,俊美双眸闪过一丝狠戾:“为了皇后之位,女儿可以杀,阿姊可以杀,甥女可以杀,这样的毒妇,简直亘古未有!”
李楹听到这里,她脸色有些发白,身体微微前倾几步,更靠近朱红木棱窗,仔细捕捉着沈阙与裴观岳话中的每一个细节。
她不知道,她在宅院打探时,崔颂清府邸那边,崔珣也终于出来了。
崔珣出府的时候,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他的如雪面庞上,他双唇紧抿,黑色鹤氅下的紧攥的手指也有些微微颤抖,他踏出门槛后,门房就迫不及待关上朱红大门,将他与崔府彻底隔绝开。
崔珣在朱红木门沉重的吱呀声中,恍惚回头,那紧闭的冰冷大门,就如同宣告伯父对他毫不掩饰的厌弃一般。
崔珣鸦睫低垂,他裹了裹鹤氅,抬首时,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波澜不惊,然后他转过身子,去寻石狮旁的纤柔身影。
但是石狮边,却什么都没有。
崔珣目光一凛,他快步走到石狮处,但却只见到放在石狮底座上,那把泛着绿色荧火的铁胎弓。
崔珣伸手,去拿铁胎弓,他手指触到弓身的时候,弓上的绿色荧火也消失了。
崔珣拿起弓,发现弓上的斑斑锈斑已被洗去,铁胎弓崭新如初,崔珣修长手指细细抚摸着弓身,弓身新铁,倒映出他的苍白面容,他看到自己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伯父适才的冷言冷语,他紧紧握住弓身,弓身冰凉温度让他心绪勉强镇定了下,他走到石狮前,前方青石砖,似有马车车轮落下的新泥。
青石砖上有十六只马蹄印,这是,驷马马车。
平康坊内,李楹还在听着裴观岳与沈阙的对话,两人正说到阿娘杀了她,她以为两人有何凭据,但听来听去,也只有对阿娘的辱骂和嘲讽,并没有半点凭据。
所以,这也只是裴观岳和沈阙的猜测罢了。
李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裴观岳又道:“有时候,我是真不懂太后在想什么,如果说她在意永安公主,那为何猜到是我们在毁损公主陵墓,又不去追究,如果说她完全不在意永安公主,那怎么又接连罢黜贾方、刘远他们,这动作,倒像是泄愤。”
“惺惺作态罢了。”沈阙道:“一个杀了自己女儿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女儿呢。”
裴观岳不是这般认为的,他抿着血红酒液,摇了摇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沈阙却不耐烦再猜:“管那老妇是怎么想,这些年我们猜她心思也猜够了,哼,很快,我们就不需要再猜她心思了。”
李楹一惊,正准备侧身再仔细听的时候,忽听到长廊上传来门房和一个老翁的声音:“道长,沈将军就在厢房中,劳烦稍等片刻,某这就去通传。”
道长?那是一个道士?
李楹有些害怕,若这道士见了她,那定然会将她当妖邪收服,她看了看朱红木棱窗里面的沈裴二人,咬了咬牙,迅速转身离去。
夜色中,李楹一边疾步奔逃,一边不断回头观看,等确定那道士没有追上来时,她才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准备歇息片刻。
但她刚停下脚步,手腕忽然被一个人牢牢攥住,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那人拉入小巷中。
李楹惊惧抬头,是崔珣。
她顿时安下心来:“崔珣,你吓死我了。”
崔珣紧抿着唇,眸中隐隐有些怒火:“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很危险?”
崔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却连声音都带着丝丝恼怒,月色之中,李楹仰头,看着他的双眸,她没有害怕,反而忽笑了笑,说了句:“崔珣,你是在,担心我吗?”

崔珣明显一愣。
李楹仰起的脸庞洁白如雪, 眼睛亮晶晶的,她抿嘴笑着,又问了一遍:“崔珣, 你是在,担心我吗?”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 他放开攥住李楹手腕的手指, 往后退了两步, 眼神又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 他没有回答李楹的问题, 而是说道:“裴观岳的身边很多道士和尚, 你去追踪他,是想再死一次吗?”
他这样说, 李楹这次心中反而没有怅然情绪,她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浅笑盈盈看着他,说道:“好啦,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
崔珣又是一愣, 他低低说了句:“我没有生气。”
但是后半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轻微叹了口气, 换了个话题:“你去追踪裴观岳,有什么发现么?”
“有。”李楹道:“我陵墓毁损, 果然是他们做的。”
“意料之中。”
“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李楹目光移到崔珣手中旧弓,看向他露出袖口一截的手腕, 他手腕很漂亮,冷白如玉, 手指也是修长干净,分外好看,这样漂亮的一只手,但却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了。
李楹抬眸,她没有提裴观岳所说崔珣在大理寺的事,而是道:“裴观岳说,弹劾你的御史贾方,被阿娘罢官了,还有他们那边几个人,也都被罢官了,他觉得,阿娘这是在泄愤。”
崔珣听罢,若有所思,李楹微微一笑:“你之前说,阿娘为了阻止你再查案,于是没有追究是谁毁损我陵墓,但其实,阿娘追究了。”
她嘴角上扬,笑容就像初春的花朵一样清新明媚,她其实很容易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情开心,所以当得知阿娘没有不管她时,她就发自内心觉得欣喜,那是一种爱有回应的欣喜,她知道,阿娘没有忘记过她。
崔珣看着她扬起的嘴角,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疑虑,难道太后的勃然大怒,仅仅是因为他查到了她身边之人吗?但面对李楹亮晶晶的眼眸,他说不出口他的疑虑。
所以他撇过脸,看着皎洁月光洒在巷外的青石砖上:“嗯,是我枉做小人了。”
李楹微怔了怔,然后她小声道:“你不是小人。”
崔珣被人骂了无数遍的“斗筲小人”,听到她这话,他倒觉得有些新奇:“哦?不是小人,那是什么?”
李楹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问题,好人?他算不上,坏人?不,她觉得他不是。那应该是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说道:“你是一个……痴人。”
这回换崔珣微微怔住:“为何这样说?”
“执着为痴,你执于一念,困于一念,难道不是一个痴人吗?”
崔珣细细咀嚼着她这句话,半晌,他轻声笑了笑,说道:“执于生,执于死,执于明,执于灭,改不了了。”
李楹没有劝他放下执念,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光柔和,如朗月之华,崔珣忽问:“那公主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李楹说道:“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我也没有什么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所爱之人顺遂安康,仅此而已。”
崔珣指腹划过手中弯弓,之前弓上是锈迹斑斑,但如今弓上已光滑如初,他摇了摇头:“药师佛说,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所以,我觉得,公主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李楹还没来得及细思他的话,崔珣就没有再说下去了,他道:“走吧,伯父已经答应我会去禀报猫鬼一事,你阿娘不会有事的。”
李楹点了点头,月色中,她与崔珣相伴而行,一人有影,一人无影,朦胧月光斜斜地照在崔珣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到李楹这边,李楹低头看着他的颀长身影,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步伐优雅从容,鹤氅衣裾随着步履,轻微摆动,露出鹤氅的手腕清瘦,手指骨节分明,李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他投射到地面的修长手指,崔珣手指微微动了下了,影子中的手指就像勾起李楹的指尖一般,李楹唬了一跳,手指也慌乱缩进袖子,她偷偷去看崔珣,但是崔珣并没有发现什么,仍旧直视前方,安静走着,李楹这才安下心来,她又瞧向崔珣的影子,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她也说不清的悸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他的指尖,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她一直没有说话,崔珣终于侧过头,刚想和她说什么,李楹就跟被抓了个正着一般,动静很大的慌乱将手藏在背后,崔珣不解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楹垂下头,藏下脸颊的两抹红晕,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只是刚刚在想事情,所以被吓到了……”
“这样啊……”
“对,就是这样。”
崔珣点了点头,李楹问:“那你方才,是想和我说什么呢?”
崔珣看着她,说道:“也没什么。”
只是她一直不说话,以为她还在忧心,所以想和她说说话罢了。
他撇过脸,看向前方洒在青石砖上的莹白月光,夜阑风静,他抿了抿唇,说道:“方才想说,这月光,像琉璃。”
暮鼓晨钟,长安城的琉璃月也渐渐隐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崔颂清的动作很快,他除了派人去石屋取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外,还火速进宫,向太后禀报了猫鬼一事,只可惜,猫鬼在鬼市受伤之时,蒋良就有所发觉,石屋之中,他与猫鬼,俱已不知去向。
宫中太医按照前朝医治猫鬼之祸的方子,取相思子、蓖麻子各一枚,朱砂末蜡各四铢,熬成汤药让太后服下,太后果然病体好了很多,圣人向来至仁至孝,闻知此事,惶恐不已,长跪蓬莱殿前请罪,言是其失察,才导致母亲被猫鬼所害。
而太后也没有怪罪圣人,行巫者用猫鬼害人,干他何事?她撑着病体,亲自于蓬莱殿前扶起圣人,圣人得到太后谅解后,就召集群臣,命大理寺速去缉拿蒋良,定要将此人生擒活捉,长安城一片鸡飞狗跳,但太后与圣人的母慈子孝,还是又传为一段佳话。
崔颂清此时,却向太后提议,以崔珣发现猫鬼之功,将他官复原职,太后本来不愿,但崔颂清道,崔珣在察事厅三年,能谋善断,侦察机密的事情,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何况,猫鬼一日不除,太后就一日不得安宁,与太后凤体安康相比,崔珣的罪过,暂且可以放一放。
最后崔颂清还问了太后一句:“太后是信崔珣,还是信大理寺?”
太后闻言,默然片刻,然后终于答应崔颂清,再见崔珣一面。
李楹得知这个消息时,很是高兴,阿娘愿意见崔珣了,那便代表崔珣有机会复职了,但是阿娘见到他时,定然又会责问他为何要查她身边人,到时崔珣该如何回答呢?
李楹搜肠刮肚的想着,阿娘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定不能欺骗她,倒不如实话实说,只是这实话,该怎么说,还是要好好寻思寻思。
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答案,于是便想去崔珣卧房找他,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但是青天白日的,崔珣卧房房门紧闭,连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
他不是马上要进宫去见阿娘么?为何要闭门不出?
李楹心中好奇,她在门外敲了敲门,但是敲了好半天,卧房内都并无回应,李楹的好奇又变成了焦急,崔珣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沈阙和裴观岳昨夜还在商量怎么要他的命,李楹心中就更急了,她忐忑了一下,然后透明身影便穿过紧闭的直棂格门,朝他卧房里走去。
李楹刚迈进崔珣卧房,便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崔珣背对着她,端坐在紫檀案几前,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他中衣褪去,露出新伤旧伤叠加的脊背,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往自己背上伤口处划去。
李楹不由惊叫出声,崔珣也发现了她,他停住动作,转而迅速披好中衣,然后侧头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不开门,我以为你有事。”
“我没事。”崔珣道。
李楹看着书案上泛着银光的匕首,她问:“你没事,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崔珣神情平静:“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什么叫该做的事情?”李楹十分不明白:“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想划伤自己,你笞伤好不容易才结痂,你想再伤一次?”
崔珣默然不语,他只是道:“你先出去吧。”
李楹咬了咬牙,道:“你的笞伤,是我不眠不休照顾你,才好的这么快的,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不走。”
她说罢,还真赌气坐到崔珣对面,一副打死也不离开的样子。
她这般执拗,崔珣也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为何?”
“太后恨我。”崔珣解释:“太后恨一个人的时候,会恶之欲其死,我见到太后时,若完好无损,她会觉得不够解气,若皮伤肉绽,她则会心中快意很多,这样,我复官机会会更大点。”
李楹听后,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事实上,这种心理,人人有之,但是,皮伤肉绽的是崔珣啊,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她摇头:“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需要你这样伤害自己。”
“来不及了。”崔珣道:“若此次不成,便不知何时才能复官。”
李楹沉默,她忽问:“崔珣,你这般执着复官,到底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死去的五万天威军?”
崔珣没有回答,半晌后,他才道:“没有区别。”
李楹咬着唇,她看着崔珣,眼前似乎闪现过很多画面,有他俯下身子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一幕,有他听到天威军全体将士跪谢时血泪盈襟的一幕,有他在雨夜徒手挖出盛云廷尸骨的一幕,李楹语气中都带着一丝颤抖:“崔珣,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崔珣望着她,眸中似悲似悯,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没再说话了,只是良久,才轻轻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伤是我照顾好的,再伤,也要我来。”
她拿起案几上匕首:“我来做。”
崔珣静静看着她,默然点了点头,他背过身,除去上身的中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
李楹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泛着寒光,锋利异常,李楹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刃尖还没碰到崔珣的伤口,她就忽扔了匕首,趴在案几上,恸哭了起来。
她就这般趴在案几上,哭到天昏地暗,崔珣看着她哭得耸动的肩膀,有些愕然,他手指轻轻抬了下,似是想去安慰,但纤长手指停下半空,却最终还是垂了下来,他也没有说话,而是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等待她哭完。
李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半晌,她才啜泣抬头,抹了把眼泪,然后颤抖着重新拿起匕首,崔珣也重新背过身去,李楹抖抖索索,闭上眼睛,就朝他脊背上一条结痂的笞伤划去。
匕首削铁如泥,只是轻轻划到伤口,结痂的伤疤就完全裂开,鲜血汨汨涌出,崔珣微不可见的疼的皱了皱眉头,李楹只划了一道,就迟迟不愿再划,崔珣没有听到声响,于是忍着疼痛,转身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背过手去,将匕首藏于身后,眼睛红肿的
和桃核一般,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倔强道:“可以了。”
崔珣伸出手,李楹却坚持不给,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条伤口已经够吓人了,可以了。”
她那样子,仿佛接下来又会恸哭一场,崔珣望着她红肿的眼,微微叹了口气,他尽量将声音放缓:“嗯,可以了。”
他忍痛抬手,准备披上中衣,李楹又道:“我来。”
崔珣默然,他放下手,李楹将匕首放到一旁,去帮崔珣披上衣衫,却不经意看到他赤裸腰腹之上,道道骇人旧伤,李楹手顿在半空,她想到阿史那迦在梅林中的话,想到沈阙说他在大理寺呆了一年,愣是不松口,想到天下人对他的骂名,想到崔颂清的那句“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一股铺天盖地的委屈从她心中涌了出来,她泪水又忍不住夺眶而出,晶莹泪珠一颗一颗,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她去抹泪,但眼泪却越流越多,良久,她才咬着唇,抽抽噎噎说了句:“崔珣,你,疼不疼啊?”

第39章
崔珣还未回答, 李楹却又抹着眼泪说道:“你肯定跟我说,不疼,但是, 你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疼呢?”
崔珣背后伤口鲜血已经染红中衣, 潋滟如霞的面容因为失血略多显得格外苍白, 眉宇也因为疼痛略显紧绷, 他尽力忍住疼痛, 胸膛微微起伏, 但冷若霜雪的双眸, 却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这六年,他自尸山血海中爬出, 行修罗道,做恶鬼事,算计别人,也算计自己,身上旧伤又添新伤,数也数不清, 但从未有人问他一句,他疼不疼。
他也从未问过他自己, 疼不疼。
因为修罗道的恶鬼, 是不会疼的。
可当抽抽噎噎的秀丽少女问他,疼不疼的时候, 他才恍惚发觉,原来, 他是个人,他不是鬼。
他怔怔看着李楹, 卧房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未燃尽的烛火照映在李楹噙泪的脸庞上,将她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光晕,崔珣不由自主,想到了昨夜,那洒在青石砖上,如琉璃般晶莹透彻的月光。
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他喉咙晦涩动了动,有三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明,月,珠。
但那三个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忽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系好中衣,李楹已经哭到一抽一抽了,崔珣从紫檀案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给她。
她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崔珣低低道:“生气了?”
李楹点点头,她抽噎着说:“我气你,气我,我什么都气。”
她哭到眼眶泛红,崔珣看着她,却微微笑了笑,他慢声说道:“从丹凤门出来,回宣阳坊时,会经过一家名为福满堂的点心铺。”
李楹不知他为何会提起点心铺,她抽泣着疑惑抬头,肩膀还止不住一抽一抽的,挺翘鼻尖挂着一颗晶莹泪珠,崔珣继续说道:“福满堂的糖霜,是长安城最有名的。”
“糖霜……”李楹喃喃道。
崔珣手掌撑地,直起身子,他披上襕衫:“回来的时候,买给你吃。”
李楹愣了一下,她呆呆看着崔珣背影,直到他走出卧房,关上直棂木门,身影消失在她视线中,她才忽想起什么似的,从自己腰带上挂着的牡丹五色锦荷囊中翻寻,最后翻出一块,琥珀色的糖霜。
蓬莱殿中,凤鸟首博山炉中,本用于缓解头疾的熏香已经没有再点,而是换上了安神静心的白檀香,珠帘之后,太后的气色,比之前好上不少,她漠然看着匍匐跪于乌木地板上的崔珣,目光扫过他被血浸透的后背襕衫,半炷香后,她才开口:“起来吧。”
崔珣额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他忍痛道:“谢太后。”
他起身之后,膝盖刺痛不已,就像有万只细针在扎一般,他双腿踉跄了下,身躯微微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太后眼神仍旧十分漠然,她淡淡开口:“笞伤还没好,就去鬼市查猫鬼一案,崔珣,吾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忠心可嘉?”
崔珣脸色如纸般惨白,后背和膝盖痛不可忍,冷汗涔涔而下,潋滟眉眼在疼痛折磨下也憔悴不堪,他垂首道:“臣的性命是太后所救,自当对太后忠心不二。”
“哦?”太后嗤笑一声:“这吾可真未看出来。”
崔珣闻言,抿了抿唇,然后又重新匍匐跪下,头垂的很低:“擅自调查太后身边之人,是臣的过错,臣无言可辩,听凭太后处置。”
“吾已处置过你了。”太后看着那跪于珠帘外血沁衣衫的身影:“吾今日只想听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珣咬牙垂首,支撑身体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片刻后,他道:“六年前,天威军于落雁岭全军覆灭,郭帅为全名节,自刎而死,天威军其余将士,也全都力战身亡。”
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带着微微颤抖,太后沉默不语,崔珣叩首:“臣视郭帅为父,视天威军众将为兄,臣,想还他们一个清白!”
他眼眶微热,喉咙哽咽了下,再未说下去,只是重重叩了一首,太后仍然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崔珣,吾在大理寺狱中救出你时,就告诉过你,天威军一案,铁证如山,更何况关内道六州,仍在突厥铁蹄之下,奇耻大辱,引来民愤滔天,百姓需要一个宣泄,谁若想为天威军翻案,就会被群起攻之。所以这案,翻不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崔珣背上衣衫黏在血污之上,稍微一动,衣衫就会扯到伤口,痛彻心扉,他眼神茫然,喃喃道:“臣只是觉得,他们结局,不该如此。”
太后于珠帘之后,看着他的嶙峋身影,她久久未语,待檀香燃尽时,她才终于开了口:“所以,你是想借明月珠一事,胁迫吾,为天威军翻案?”
崔珣身上衣衫几乎被冷汗浸透,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吸气声,仿佛在尽量控制自己的疼痛:“臣打扰公主死后安宁,罪该万死,但臣梦魇之中,总会重见落雁岭一战,所以才一时胆大包天,请太后降罪。”
太后掌心,还握着李楹所做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她看着崔珣颤抖的身影,眼神之中,终于划过一丝怜悯,她握紧香囊,一字一句说道:“崔珣,不许再碰明月珠。”
崔珣跪在地上,冷汗一滴一滴,滴到乌木地板之上,太后又道:“不许再有第二次。”
此话一出,崔珣便知他已安然度过,他以额触地:“谢太后。”
“猫鬼一案,你全权负责,王公贵胄,俱可先抓后审,无需向吾禀报。”
“是。”
“宫中榆翟,不会贸然失窃。”太后眼中,似有一丝浓到化不开的悲哀:“去吧,去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要害吾,但愿,不是他……”
崔珣抿唇,他叩首道:“诺。”
崔珣进宫之后,李楹缓了好大一会,才渐渐止住抽泣,她将掌心糖霜含于嘴中,糖霜的甜味暂时冲淡她心中的悲苦,但看到紫檀案几上染血的匕首时,她心中仍然止不住委屈想着,他自己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她也不想再管他了。
他说他要去给她买糖霜,她不要吃他的糖霜,她不想再理他。
糖霜含在嘴中,渐渐完全化了,李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到书房,她寻王燃犀受伤的时候,就住在崔珣的书房,等崔珣受了伤,她又住在书房,方便照顾他,她住在书房后,崔珣就将东西几乎都搬到了卧房之中,包括那个装满秘密的乌檀书架,所以这书房,就跟她的一方小天地一般。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