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复仇,他要为晚香复仇,他是黔州苗蛮,懂得一些异鬼之术,他逃出宫去,以身饲养猫鬼,有所成后,他又设法
弄来太后衣物,本来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奈何还是功亏一篑。
这个复仇,他筹划了整整二十九年,蜉蝣终于撼动大树,但如今失败,他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蒋良手指抚摸着晚香墓碑,浊泪缓缓而下,李楹看到无数白光从他身体中飞出,那是蒋良破碎的魂魄,等白光散尽,他就会魂飞魄散,但是蒋良面上并无惊惧神色,只是充满无尽眷恋的看着墓碑上写着的“晚香”二字,他并不害怕魂飞魄散,他只害怕,再也见不到晚香了。
白光在迅速消散,光芒越来越微弱,蒋良抚摸晚香墓碑的手也慢慢垂下,李楹忽觉得眼中有些酸涩,她吸了吸鼻子,似是下定某种决心般,走上前去,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佛骨舍利,然后蹲下身子,将佛骨舍利塞到蒋良的手中。
佛骨舍利发出耀眼五彩光芒,融入蒋良血肉之中,蒋良本在迅速散去的魂魄慢慢重新凝聚,他浑黄的眼珠不解的看着李楹,他要杀李楹,李楹却要救他?
李楹对他说道:“我知道,一个佛骨舍利换不来晚香的性命,但至少可以换得你不用魂飞魄散,下了地府后,你去找晚香吧,她应该等你很久了。”
蒋良嘴唇翕动,看嘴型似乎是想说“为何”二字,李楹道:“没有为何,蒋良,你与阿娘谁对谁错,我不想争论,但身为阿娘的女儿,我承认我之前,的确十分憎恶你,甚至心中期盼着你早日伏诛,不要伤害到我阿娘,但是如今你被猫鬼反噬,行将就木,也没有办法做什么了,我又何必去和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长短呢?而且你这二十九年来为了晚香过的非人非鬼,如今也落得人之将死的结局,我真觉得无论你做过什么,这惩罚也够了,我不想再憎恶你了。这佛舍利,对我而言,虽然珍贵,但并不是缺它不可,可对你而言,却可以让你不必魂飞魄散,可以让你去和晚香团聚,我选择将它给你。”
她顿了顿,又道:“蒋良,晚香在枉死城,而你是被猫鬼反噬而亡,应是进不了枉死城的,但你能二十九年如一日做一件事,我相信,下了地府后,你也定能打动固城王,让他放你进去的,希望你能顺利寻得晚香,和她再续前缘。”
蒋良眼中,慢慢流下泪来,他喉咙说不出话来,但看向李楹的眼神,已不像之前一样怨毒了,而是带着一丝恳求,喉咙发出嗬嗬声,似乎是想说什么,李楹心中不忍:“蒋良,你想说什么?”
蒋良手指颤抖着,指向埋葬晚香的土堆,浑浊目中不停流着泪,李楹恍然大悟:“蒋良,你是不是,想和晚香合葬?”
蒋良眼角泪珠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伏在地上,艰难的抬起头,然后看向李楹,点了点头。
李楹怜悯的看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蒋良,他临死之前,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想和晚香在一起,李楹回过头,咬唇对崔珣道:“崔珣,可不可以将他的尸首,和晚香埋在一起?”
她期盼的看着崔珣:“崔珣,也许这个要求有些为难,但是,能不能帮帮他?”
她很怕崔珣会拒绝她,毕竟蒋良是朝廷要犯,崔珣和他非亲非故,没有必要帮他收敛尸首,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论蒋良和晚香做错过什么,他们俩的感情都始终如一,她又希望他能成全这一对可怜的恋人。
但崔珣并没有拒绝她,而是很快微微颔了颔首。
李楹终于松了口气,她道:“崔珣,谢谢你。”
她回过头,又对蒋良道:“之前崔珣答应严三娘,会将晚香的坟墓,迁到她阿娘身边去,到时候他也会将你的尸首,埋在晚香和她阿娘身边的。”
蒋良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双手紧贴着满是泥土和碎石的地面,嘴唇抖动,喉咙发出“嗬嗬”声,他忽用力支撑起自己身体,然后砰砰砰,朝李楹磕了三个头。
李楹唬了一跳,她刚想去扶蒋良,蒋良却又颤巍巍的,从怀中取出一个人形木偶,递给李楹手中。
李楹还没来得及看那木偶,一道白光就从蒋良身体中腾空而出,那是被佛骨舍利修复好的蒋良魂魄,魂魄被猫鬼啃食,又被北斗破邪符所伤,就算佛骨舍利将其治愈,魂魄在阳间也只能是一团雾蒙蒙的白雾,根本看不清人形,只有去到阴间才能凝聚成形,白雾在空中徘徊片刻,就飞速朝着地府方向而去。
在白雾消失的同时,从蒋良身体中又有一团黑雾逃出,黑雾被银白月光照耀,发出凄惨叫声,其声之厉,让李楹都不由害怕的倒退几步,崔珣略微皱了皱眉,他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凄厉叫声之后,黑雾重重落到地上,勉强辨认出一只黑猫模样,黑猫口鼻都是鲜血,想必是北斗破邪符的力量之下,将这猫鬼打至重伤不愈,佛舍利又佛光入体,彻底让猫鬼魂飞魄散,再无法为祸人间了。
李楹松了口气,崔珣蹲下,俯身去查看蒋良身上伤口,伤口有桃木剑划出的痕迹,也有雷击木刺出的痕迹,崔珣沉思,裴观岳府中道士,有一个就擅长用雷击木。
看来,是裴观岳派道士来,将蒋良灭了口。
他站起转身,李楹已经怔怔看着手中木偶出神,崔珣见她神色有异,于是从她手上拿过木偶,这一看,他不由也怔了怔。
那木偶,身穿宫装,上面插了数十根银针,宫装上还写着“辛巳年正月二十七”几个字,李楹喃喃道:“辛巳年正月二十七,这是我的生辰。”
崔珣一惊,这难道是,巫蛊人偶吗?
人偶上写着李楹的生辰八字,难道这人偶,诅咒的是李楹?
可是,到底是谁,会去诅咒一个,已经死了三十年的公主呢?
第48章
崔珣与李楹将蒋良尸首暂且葬在了晚香旁边, 以免被野狗啃噬,两人埋葬完蒋良后,已是天蒙蒙亮, 崔珣用匕首削了块木头,插在蒋良墓前, 当作日后为他迁坟的记号, 然后他才起身, 解开系在树上的马匹缰绳, 李楹仍在看着蒋良与晚香坟墓出神, 崔珣牵着马, 薄唇抿成一线,他淡淡道:“你回不回去?”
李楹闻言, 撇过头,崔珣又道:“你若要去找鱼扶危,我也不会拦你。”
李楹微微愣了愣,看样子,他还在生气,李楹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马前,崔珣也没再说话, 只是托着她的腰肢, 扶她上了马,之后, 自己才翻身上马,他一挥马鞭, 康居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往崔府飞奔而去。
回到崔府后, 崔珣就拿走了那个巫蛊人偶,之后几天,他都住在察事厅,回都没回崔府,不过在察事厅时,他脾气愈发阴鹜,整个人也阴晴不定,所有武侯都战战兢兢,生怕哪里惹怒了他,一个个都对他避而远之,但有事向他禀告时,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他。
察事厅官署中,进入仪门,穿过审讯的大堂,屏风之后,便是察事厅少卿办公的二堂,崔珣端坐在绿檀书案前,正在翻看一部竹简,书案上还放着插着银针的巫蛊人偶,一个察事厅武侯匆匆而来:“少卿,日前我们抓了沈阙几个亲信拷问,有一个叫丘六的受不得刑,吐露了一些东西。”
他恭恭敬敬递上供状,崔珣翻了翻:“他说,沈阙密室里,的确窝藏过奇诡之物?”
武侯颔首:“丘六说,他曾受沈阙所派,给密室里送过饭,送饭的时候,他很清楚的听到猫叫的声音,他虽家中也养猫,但密室中猫叫的声音,让他毛骨悚然,他也不敢再听,就火速逃离了。”
崔珣继续看着供状,武侯又道:“丘六还招供,说沈阙非常信任府中一个叫玄诚的老道,玄诚经常
抓很多硕鼠送到密室,鬼鬼祟祟的,他觉得,那些硕鼠,一定是送给猫鬼吃的。”
崔珣沉吟不语,武侯道:“少卿,某认为,这份供状,已经足以禀明太后与圣人,定沈阙的罪了。”
崔珣却缓缓摇了摇头:“不够。”
武侯顿时一脸不解,崔珣道:“打蛇要一下打死,否则,定会被蛇反咬一口,刘九,你带其余武侯,就算翻遍长安城,也要将玄诚给我翻出来。”
刘九真是叫苦不迭,崔珣住在察事厅这几日,全力督办猫鬼一案,他们这些武侯简直是疲于奔命,结果现在崔珣又让他们去找玄诚这个老道,这下又要几日不眠不休了,但是刘九哪里敢反驳崔珣,只能苦着脸,应下了这门差事。
沈阙府中,却是另一种惶惶不可终日,沈阙的几个亲信都被察事厅缉拿拷问,察事厅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很少有人能熬得住,沈阙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崔珣就能寻得他窝藏猫鬼的确凿证据,到那时,是生是死,难以预料。
沈阙命在旦夕,他整日都喝的烂醉如泥,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难道让他去求崔珣放过自己吗?不,他宁愿死,也不愿向崔珣求饶。
沈阙终日酒醉,伺候他的家仆简直是倒了大霉,不是被他鞭笞,就是被他怒骂,这日他又砸碎一个琉璃酒注,斜眼看着收拾碎片的家仆,醉醺醺道:“你们是不是心里都在盼着崔珣早日抓到玄诚,盼着我早点死?”
家仆们跪地叩首,抖如筛糠:“不敢。”
“不敢?哼,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该死,但我告诉你们,就算崔珣抓到了玄诚,我也不会死。”沈阙饮下一杯烧春酒,酩酊道:“她欠我阿娘的,她不会杀我。”
家仆们面面相觑,将军口中的“她”,应是太后吧,若换做将军犯了其他事情,太后或许是会保他,但现在,将军是要谋害太后啊,太后如何会放过他?
假如太后真的是这么心慈手软之人,那将军的阿姊和阿娘,又是怎么死的?
但他们心中纵然半个字都不信,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能跪在地上,低垂着头,期盼沈阙早点放过他们。
沈阙连饮下数杯烧春酒,他醉眼朦胧,忽他一拍桌案,咬牙切齿道:“都是裴观岳误我!若非他瞻前顾后,崔珣在三年前就该死了,哪轮得到他今日对我耀武扬威?”
他越想越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崔珣碎尸万段,但是此时为刀俎的是崔珣,为鱼肉的是他,他不能将崔珣碎尸万段,崔珣却能将他碎尸万段。
沈阙将手中金杯砸向墙壁,金杯骨碌碌的滚到地上,香醇酒浆流了一地,沈阙忽想起,那日被他强行捏着脸颊灌着烧春酒的琵琶姬。
她叫什么来着?盛阿蛮?是天威军盛云廷的妹妹。
沈阙忽恶意的笑了,崔珣是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动不了他,但盛阿蛮只是一个贱籍乐姬,大周律令,奴婢贱人,形同畜产,他就算整治了她,也不会有人追究什么。
既然崔珣不逼死他不罢休,那么,在他死之前,他也要先恶心恶心他。
崔珣几日不回府,李楹也甚觉无趣,事实上,她都不明白崔珣到底在气什么,如果是气她擅自离府的事情,那过了七八日了,这气也该消了吧,但她却丝毫没看出来崔珣有消气的迹象,真是让人无奈。
海棠树下,之前她救下的雏燕已经会飞了,如今正在地上跳跃来跳跃去,欢快的啄食着,李楹蹲下去看雏燕觅食,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她本来最喜欢看这种春暖花开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她看了一会儿后,如湖水般明净的眼中却仍然盛满了困惑,她对雏燕喃喃道:“你说,崔珣到底在想什么呢?他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呢?”
雏燕自然不会回答,李楹叹了口气:“算了,你是不知道的。”
也不知道说的是雏燕,还是她自己。
她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一颗石子,砸到了她面前。
李楹抬头,只见鱼扶危正趴在墙头,对她示着意。
鱼扶危是示意她出来,那他怎么不进来呢?李楹疑惑,但还是身体穿过墙壁,来到崔府门外。
崔府门外是门可罗雀,鱼扶危见她出来,于是又从墙头跳了下来,笑道:“崔珣不让哑仆放某进去,某只能出此下策了。”
李楹道:“崔珣不让你进去?他是不是气恼你撕下符咒,带我出府的事?”
“或许吧,他没有杀某,已经是奇迹了。”
李楹叹气:“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俩自作主张,但是结果是好的,我没有受到伤害,猫鬼也已经伏诛,他就算再生气,也不该气这么久吧。”
鱼扶危耸肩:“谁知道呢。”他顿了顿,又道:“难听的话,公主不让某说,某也不说了。”
李楹悻悻,她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于是问道:“鱼先生,你今日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鱼扶危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公主而已。”
他此话直白,李楹不由愣了愣,鱼扶危见她神色,于是道:“公主不是说,和某是朋友么?朋友之间见见面,说说话,应是很稀松平常的吧。”
他解释完后,李楹才松了口气,她点头道:“嗯,是很平常。”
两人坐在崔府石阶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鱼扶危本来自告奋勇说带李楹去长安各街坊玩耍,李楹却迟疑着摇摇头:“我想坐在这里,不想去其他地方。”
鱼扶危问:“为何?”
这是李楹自己的心事,她并不太想告诉鱼扶危,她支支吾吾,鱼扶危苦笑一声:“不会是要坐在这里,等崔珣回来吧?”
李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默不作声,鱼扶危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有些愤愤的说道:“某是真不理解……”
再说下去,就又要说崔珣的坏话了,鱼扶危想起自己答应李楹的,不再在她面前说崔珣坏话,他及时闭了嘴,长长叹出一口气:“公主要坐在这里,那便坐吧,某陪公主一起坐。”
李楹莞尔,她道:“对了,鱼先生,能拜托你帮我一件事么?”
“公主请说。”
“崔珣去追查猫鬼一案,数十日都没有回府,也不知道追查进展如何了,你消息灵通,能不能及时把那些消息告诉我?”
鱼扶危听罢,只是苦笑:“某还能说不能么?”
“鱼先生……”
“公主放心,某会的。”鱼扶危陪着李楹坐在石阶上:“正如公主对崔珣好一般,某也想对公主好,因为公主是某见过最为良善之人,某愿意帮助公主。”
李楹被他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她低下头,说道:“那就谢谢鱼先生了。”
她低下头时,并没有看见鱼扶危侧头看她时,目光之中的倾心和爱慕,片刻后,鱼扶危才转过头,微微笑道:“何必客气?”
李楹没有想到, 第二日,鱼扶危就给她带来了崔珣的消息。
鱼扶危和昨日一样,趴在墙头, 用丢石子的方式引她出来,但不同的是, 昨日他丢石子的时候, 眉梢微挑, 嘴角含笑, 眼神中满是轻松与得意, 但这次他却面色凝重, 惯常带笑的嘴角也笑不出来了,李楹心中咯噔一下, 莫非,是崔珣出事了?
她急忙穿过墙壁,鱼扶危也从墙头下来,李楹望着他,想问,又不敢问, 她期期艾艾不敢开口的时候,鱼扶危先开口道:“公主, 出事了。”
李楹整个人身体瞬间变得紧绷, 她带着一丝害怕的问道:“什……什么事?”
“公主认识一个叫盛阿蛮的乐姬吗?听说她卖艺不卖身,和崔珣关系匪浅。”
阿蛮?李楹点了点头:“认识。”
“就是这个盛阿蛮出事了。”鱼扶危叹气道:“崔珣四处寻找中郎将沈阙窝藏猫鬼的证据, 沈阙为了回击崔珣,绑了盛阿蛮, 侮辱了她。”
李楹不可置信:“什么叫,侮辱了她?”
“就是…
…”鱼扶危有些难以启齿:“就是, 夺了她的清白。”
李楹愕然的瞪大眼睛:“他是畜生吗?他和崔珣的恩怨,他找崔珣去呀,为什么要牵扯另一个无辜女子?”
鱼扶危也觉得很愤然:“是!不管沈阙多么厌恶崔珣,他都不应该为了报复崔珣,去欺凌一个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这般做法,简直非人所为!”
李楹想起了盛阿蛮的阿兄,鬼将军盛云廷,他魂魄脱离桎梏的第一件事,就是纵马扬鞭,直奔大明宫,只为了求圣人发兵襄助被围困的天威军,挽救危在旦夕的关内道六州,他到死都想着让大周国土不失一寸,可这般忠肝义胆的盛云廷,他唯一的妹妹,居然被他守卫的国家权贵这般欺凌,李楹咬牙,眼眶不由阵阵发红:“沈阙,他真的该死!”
鱼扶危也义愤填膺:“谁说不是呢?一个男人,找女人撒气,某真是看不起他!”
“那崔珣呢?崔珣知道吗?”
鱼扶危点了点头:“崔珣他自然知道,某打探到,崔珣知晓之后,目眦欲裂,当即提鞭直奔国公府,将沈阙鞭打的满身满脸是伤,听说沈阙也不求饶,他只是冷笑,说道:‘崔珣,你听着,盛阿蛮是因你而遭难,你这辈子,都别想过这个坎!’”
李楹愤懑到眼前一片眩晕,差点栽倒在地,鱼扶危赶忙去扶她,她却一把抓住鱼扶危衣袖:“然后呢?他杀了沈阙吗?”
鱼扶危不忿的摇了摇头:“没有,沈阙家仆去大明宫求救,金吾卫知悉后,将崔珣和沈阙都带入大明宫了,如今还未出来。”
“我要去……”李楹抓着鱼扶危的衣袖,稳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她喘着气,对鱼扶危说道:“我要去丹凤门,我要去等一个结果。”
这一等,便从晨光熹微,等到了日暮风寒。
小雨淅淅沥沥而落,滴打在大明宫青绿色琉璃重檐之上,李楹站在丹凤门外,她目不转睛,定定看着紧闭的朱红宫门。
她在等宫门打开后,到底是谁出来。
她身旁,鱼扶危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虽然沈阙干了这猪狗不如的事情,但是他不会有事的,数年前,他因与淮安王有怨,就故意诱奸了淮安王未过门的妻子,让淮安王蒙受奇耻大辱,淮安王上告圣人,沈阙也只是象征性的被罚了点俸禄,王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贱籍乐姬呢。”
李楹眼神茫然,细弱雨丝顺着斜风飘落,打湿了她长如鸦羽的睫毛,鸦睫挂满微密雨珠,她眼前如蒙上一层轻纱,雾蒙蒙的看不清前方光景,她懵懵的摇了摇头:“不,阿娘和阿弟会杀了沈阙的。”
鱼扶危深吸一口气,他苦笑道:“他们是你的阿娘和阿弟,但他们也是大周的太后与圣人,历朝历代,没有一个太后,也没有一个皇帝,会为了一个妓女,去杀了皇亲国戚的。”
李楹张了张口,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其实知道,鱼扶危说的是对的,阿娘和阿弟,是不会为了盛阿蛮,杀了沈阙的。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从她心头涌现,除了无力,还有几分绝望,她在为盛云廷觉得绝望,更为盛阿蛮觉得绝望,还有,为崔珣觉得绝望。
朱红宫门终于缓缓开启,浑身上下都被鞭笞到血迹斑斑的沈阙被肩舆抬着,出了大明宫,他俊美面容上也有数道被鞭打出来的血痕,看起来甚为可怖,但疼痛若此,他嘴角却始终挂着讥诮笑意,仿佛有一种恶气得出的快意一般,他蔑视般的回头望了眼巍峨气势的大明宫,然后对抬着肩舆的家仆说道:“走吧,回去办喜事了。”
沈阙出大明宫良久后,崔珣才出来,他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他看到了鱼扶危和李楹,但是他却没有像那日晚上一般恼火不快,而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就木然向前而去。
李楹抿了抿唇,她追了上去,亦步亦趋跟在崔珣身后,鱼扶危苦笑了一下,他自嘲的摇了摇头,然后便往反方向而去。
斜风细雨,崔珣绯红官服已被雨水浸湿,紧贴在身上,显得他身形愈发瘦削,李楹默默跟在他身后,一阵寒风吹过,崔珣忽掩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脚步快了快,几乎要走到他身旁,但她又突然放慢了脚步,还是那般亦步亦趋,安安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
崔珣没有回崔府,而是去了东市一家酒坊,酒坊主人认识他,战战兢兢的给他领到了最好的厢房,又上了最好的酒,崔珣于是就抓着酒注,往口中灌着酒。
一壶接一壶的烈酒都被崔珣灌入口中,他喝的太急,酒液呛到喉咙中,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李楹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陪着他,但见到此景,也忍不住去拿过他的酒注:“不要再喝了。”
崔珣原先惨白的脸色因为酒液倒染上几分酡红,如夕照晚霞般绮丽秾艳,但李楹分明看出了那绮丽秾艳背后,藏着的无尽悲凉。
崔珣伸手,去向她索还琉璃酒注,李楹却摇了摇头,将酒注藏在背后,她道:“我知道,你想早点喝醉,醉了,就能忘记阿蛮的事了,可是,醉了,不是还会醒吗?难道醒来后,一切就会没有发生过吗?你为何不想想,若你今日醉死在这里了,那阿蛮还能依靠谁?”
崔珣听罢,却只是喃喃道:“她依靠不了我,我也护不住她,圣人已经下旨,让她嫁予沈阙为妾,我,无能为力。”
李楹一惊:“哪有这种事情?施暴者未受任何惩罚,反而要将受辱者送给他继续受辱?这是哪门子道理?”
“道理?”崔珣轻笑一声:“这世间,哪有道理二字,有的只是大局二字,一个乐姬,一个国公,一个孤女,一个将军,一个轻如鸿毛,一个重于泰山,道理?哈哈,道理?”
他说到最后,已是满腔愤懑,喉咙一阵腥甜,他捂嘴咳嗽,咳到后来,掌心已隐隐有一缕殷红血丝。
李楹唬的魂飞魄散,她扔了酒注,抓住崔珣的手掌:“崔珣,你……”
这个“你”字一开口,她就哽咽难言,豆大泪珠也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崔珣掌心,崔珣怔了一怔,他忽从李楹手中抽出手掌,说了句:“死不了。”
李楹咬着嘴唇,她抹了把泪,说道:“沈阙的话,杀人诛心,他说是因为你,阿蛮才会遭遇这一切,可是,是他禽兽不如,是他欺凌弱女啊,他凭什么将他的错误,反推到你的身上呢?你不要因为他的话,这样折磨自己。”
崔珣听罢,却惨笑一声:“不,他说的对,若非因为我,阿蛮根本不会遇到这种事,是我没有保护好阿蛮,我愧对云廷,不,不止云廷,我愧对所有人。”他脑海中,又想起哑仆比划的那句话:“曹五郎的母亲,不堪受辱,上吊而死。”
他指节攥的发白:“六年了,已经六年了,若这六年,我能给他们昭雪,他们的家人,也不会被这般欺侮,我真是,无用至极!”
崔珣此刻内心,已经极度痛苦,刚刚灌下的几壶烈酒如今后劲上来,他头脑愈发昏沉,趴在紫檀酒桌上喃喃道:“我救不了他们,救不了他们的家人,我也救不了我自己。”
李楹眼中含着晶莹泪珠,她轻声说道:“崔珣,你不要这样,崔珣。”
崔珣伏在桌上,漆黑双眸看着李楹,她脸庞清丽,如天上明月,他忽又喃喃说了句:“你也救不了我。”
说完之后,他便闭上眼睛,沉沉醉了过去,只是眼角,却无声地滑落下一滴泪水。
李楹并没有听懂崔珣最后那句话,她内心也被极度的痛苦所充盈,她没有接触过天威军其他人,但她接触过盛云廷,接触过盛阿蛮,盛家兄妹,一个忠君爱国,一个敢爱敢恨,但是他们的结局,却一个比一个惨烈,而她,根本帮不了他们。
李楹心中,快要被满满的无力感压垮,几乎要无法呼吸,她只面对两个人的血与泪就这般痛苦,崔珣却是要面对整整五万天威军,以及他们家眷的血与泪,那他,该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这六年的日日夜夜,他该如何痛苦?
李楹胡乱擦拭掉自己脸上泪痕,她看着酒醉的崔珣,他醉着的时候,也是眉头微微皱起,仿佛梦中也有极度难受的梦魇折磨着他,他醉之前忽然说,李楹也救不了他,李楹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仍然伸出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水,她轻声说道:“不,我一定会救你的。”
两日后, 国公府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去教坊迎娶了阿蛮。
这其实也是太后与圣人的意思, 两个四品官员为了一个妓女大打出手,而且这两个四品官员, 一个是天下高门之首的博陵崔氏, 一个是当今圣人的表兄, 简直是丢人现眼, 不但丢崔珣与沈阙两个人的脸, 更丢大周朝的脸, 若传到番邦属国去,让圣人的颜面何存?
按照左仆射卢裕民和右仆射崔颂清的意思, 是要杀了阿蛮,以正清风,以儆效尤,卢崔两派,分属朝中两大党派,两人都要杀了阿蛮, 就等于群臣都赞同杀了阿蛮,圣人也有此等想法, 不过敕旨将下之时, 珠帘后的太后却悠悠说了句:“两个男人打架,倒要杀一个女人了事?”
众人面面相觑, 因为太后这句话,阿蛮的性命是暂且保住了, 但左仆射卢裕民最是固执严肃,他说道:“先秦有西施用美人计葬送吴国江山, 汉朝有貂蝉施美人计挑起董吕矛盾,自古红颜最是祸水,盛阿蛮被崔珣和沈阙相争后,名声必定大噪,将来门庭若市,少不得还有其他官员效仿崔沈二人,长此以往,我大周朝堂还有宁日?”
杀不得,又放不得,群臣激烈争论后,一致认为既然沈阙占了阿蛮身子,那就让他将这个红颜祸水带回家去,好生管束,对于一个教坊乐姬来说,能脱离贱籍,做国公的侍婢,算是她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至于崔沈二人,应该一人罚一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群臣商榷出这种解决方案,崔颂清和卢裕民两个宰相都表示同意,珠帘后,太后久久未语,良久,她才对站在帘后,乌泱泱的男人们意味深长说了句:“这天下的道理,都是诸君定的,笔墨纸砚,都在诸君手里,诸君说盛阿蛮是祸水,她便是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