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驻,身旁酒肆老板的叫卖声缓缓拉长,空落落地抛于耳后。
她凝望半晌,终是露出了笑靥,微微促狭道:“展大人,你是来查案的吗?”
展昭已走到了她的身前,方思阮忍不住取出了一方丝帕,细意擦拭他脸上的雨珠。他接过伞,手臂绕至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微笑着答道:“我这段日子休沐。”
春风寄酒无远近,江湖何处不逢君。
第86章 一只小天龙(1)
巍峨的贺兰山脉自南向北绵延千里,断崖绝壁耸峙,千岩竞险,山脉东西两侧呈现截然不同的奇景,西面是一片荒漠戈壁,黄沙凛冽,东面却是一片水草丰沃的膏腴之地。
贺兰山脉以东三十里左右正是西夏国的首都,有着“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西夏国地处河套之地,受黄河灌溉之利,丰饶五谷,兵强马壮,雄踞西北一带,与辽、宋呈三国鼎立之态。
大道之上马蹄阵阵,黄土飞扬,不多时,一座城池就出现在了眼前,城周廻一十八里,城墙约有三丈五尺高。
众人风尘仆仆地在城前勒马停下,而后进城设法寻找落脚的客栈,却没有想到一直无果。
“真是奇了怪了,这兴庆府虽无姑苏繁华,但也是一国之都,城里怎么连间有空余房间的客栈都没有。”在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被告知没有空余的上房之后,一个容貌瘦削的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抱怨道。
他身边一个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的中年男子笑道:“三弟,你说反了。正是因为兴庆府是西夏的首都,所以此时此刻各间客栈之中必定是客满为患。”
那容貌瘦削的汉子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可离约定的日期还足足有半月之久,想不到各大派的人会怎么早到。”
“人人都想挣得先机,不是想抱得美人归,就是想取到参商剑,或者是两者皆得。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吐蕃王子宗赞不也是如此,他们甚至还派人在路上进行拦截男人进城。”另一个青衣男子观察了一番,又向身旁的青年道,“公子爷,此时恐怕各个客栈都满了,看来我们还得另寻住处。”
他与之说话的青年穿着一席淡黄轻衫,面容俊美,一举一动间清贵文雅,路人频频向他身上望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向东方一座高高耸立的佛塔全神贯注地望去。
听见身旁青衣男人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凝思片刻,他忽而朗然一笑,合上手里折扇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去处。”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带起地面微微震动。这动静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也令人无法忽略。
他们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鞍上皆是身着青绿色翻领衣衫的红颜娇客,足有二十人左右。
或许是碍于在闹市的原因,她们骑着马放缓了速度。马慢慢踱着步,匹匹双耳高耸,体格健美,神骏非凡。
那身着淡黄衣衫的青年望着马匹,忍不住叹道:“西夏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能够负得重甲骑兵疾驰如电的西夏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李唐骑兵名震天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拥有众多的养马场。如今西夏疆域占据河套之地,甘州、肃州等二十二州,李唐时绝大数的养马地都落入西夏的手中。
西夏马由大辽甘青马、西域大宛马和蒙古马培育而来,兼具三者优点。拥有如此骏马,也难怪西夏能养出铁鹞子这样一支千人精锐骑兵。
行兵打仗,拥有一支精锐骑兵至关重要。
若是他此次能够成功娶到西夏公主,得到西夏的支持,战马骑兵自然是不用愁的,对于他光复大燕是一大助力。
那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男子如知他的心声,轻声道:“公子爷,此次西夏王若是能选中你,有西夏起兵助力,兴复大业指日可待。”
淡黄衣衫的男子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到了身前,一只执着缰绳的柔荑胜雪,嫩若水葱,最先袭入视线之中。
青年缓缓抬头向上望去,是一个妙龄华服少女,身披雪色斗篷,帽檐是一圈蓬貂毛,几乎将她的面容全部遮住,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颌,沿着帽檐往里窥去,隐隐可见她戴着顶莲蕾形金冠。
那少女骑马而过,目不斜视。
青年正欲带着手下人离去,忽听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声“咦”。那声音娇嫩犹如莺啼,说不出的动听,令他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又望了过去。
只见那为首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已经勒马停下,素手掀落了斗篷,露出乌黑的云鬓以及其上一顶莲蕾形金冠。
她回首俏然而望,恰与他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雪肤花貌,姿容娇艳,天下再难寻出第二人。西夏人尚白,她也穿着一身白,整个人犹如皑皑白雪间忽然现出的一抹艳色,令人难以忘怀。
她端坐在马上,秋水美眸盈盈瞥来,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很快地,她的眼角浮现出潋滟的笑意,勾起朱唇,向他微微一笑。
霎时间,仿佛冬雪消融,百花烂漫竞相开放。
青年微微一恍神的时间,那少女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篷,转回了身,鬓间金珠轻晃。随着“驾”的一声,她带领身后众女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场目睹过少女美貌的众人只觉目眩神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有人在一旁膛目结舌道:“也不知那西夏公主长得什么模样,若是有刚才那个少女的一半就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了。”
青年闻言向上抬了抬手,那人立刻就止住了嘴。
单看那少女穿着打扮定然是西夏的贵族。在西夏,只有贵族女子才能戴冠,更何况她戴的还是一顶金冠,身份定然尊贵。
西夏国中,皇帝虽然是李乾顺,但他自三岁登基之后,就由其母梁太后专政,朝堂之中势力最大的是梁太后的兄长梁乙逋。二人一同共持军政大权。
那少女莫非与梁乙逋有关?
思及至此,青年忽而微微一怔,心道,他琢磨这少女的身份作甚?他此次前来西夏是为了求娶西夏公主,任其面貌丑陋还是性情泼辣,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对他的复国大业有助力。
西夏皇帝一共有两个女儿,明昭公主和银川公主。其中,明昭公主最受梁太后的宠爱,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听闻,明昭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梁太后曾经为照顾她甚至彻夜不眠,不假于人。
若是他能取得明昭公主的欢心......
思绪慢慢回笼,青年淡淡道:“我们去迦叶如来寺借宿,舅母与迦叶如来寺的主持早前下相识,定会给我们行个方便。”
......
西夏皇宫,
宫灯辉煌,映照出重重层层的宫殿,琉璃瓦泛着夺目的光泽,御花园中花木秀致,石山林立,叶如翠玉,花香隐逸。
一名宫女款款走至李秋水身旁,附身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李秋水清丽的面容上旋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开口道:“哦?明昭回宫了?”
她继而转向了身侧李乾顺,微微一笑道:“乾顺,此次举行品剑会,引来江湖各大豪杰,替参商剑选主只是其次,为明昭选夫才是重中之重。各国贵族子弟多是风流成性,譬如镇南王段正淳多情风流,情人不知几何,他的儿子定然和他一副模样,与明昭属实不相配。你是明昭的父亲,定然要为她多多考虑。”
李乾顺面容精悍,比起皇帝更像是个江湖人士,他此刻淡淡笑道:“这是自然的,儿子定当会替明昭多相看挑选。”
“当然还得是明昭自己喜欢。”李秋水从黄缎御座上起身,语含嗔怪但难掩亲昵之意,“我去看看明昭,她定然又耍小性子不肯吃药。”
李乾顺连忙起身相送,待李秋水的身影渐渐隐匿于夜色间,方回到殿中,屏退下人,只留自己一人,眼里划过阴翳的神色。
伴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不是说过……”李乾顺猛然抬头,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在见到来人之时,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来人正是他的皇后耶律南仙,也是大辽天祚帝亲封的成安公主。
西夏一直在辽国和大宋之间左右逢源,李乾顺本为巩固两国关系才向辽国请婚,但耶律南仙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知晓他受母亲牵制之苦,常在旁宽慰他,婚后两人倒是一直恩爱和睦。
“陛下,你的心情不好。”耶律南仙示意随身宫女下去后缓缓走至李乾顺的身边,贴着他坐下,抚上他握紧的拳头。
“什么明昭公主,我就只有清露一个女儿。李明昭分明是母后和嵬名阿吴的私生女,年龄大了,瞒不住了,她又舍不得,就强按在我的名下……”李乾顺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陛下!”耶律南仙制止住他,脸色一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温柔端庄的模样,柔声劝慰道,“你胡说什么,明昭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但这次为她选夫,是一个女儿家的人生大事。你不想见她,就为她找个远一点的人家。”
李乾顺一呆,慢慢平复下来,怔怔道:“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另一头,李秋水到达昭阳宫时,方思阮正坐在梳妆镜前,拆着鬓间钗環,她向来不喜欢旁人侍候,因此一直自己动手。
寂静烛光之中,少女黑发披肩,素净着一张脸,但容貌娇艳欲滴,有故人之姿。
李秋水顿感一阵恍惚,她今年已有整整八十七岁了。很多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对所有事情都已经看开了,但她偏偏还有三个执念一直放不下来。
一是师兄无崖子无缘无故地对她冷淡相待。
二是师姐天山童姥毁容之仇。
三则是师父和师娘……
前两个执念想是今生再难解开,不死不破,至于最后一桩心事,当年她辜负师父师娘两人的一番心意,执意追寻爱情,到头来还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如今他们已经仙逝,只留下明昭一个孩子,也只有从明昭身上弥补回来了……
方思阮敛了敛裙边,瞧见镜中人影,回望过去,就见李秋水正含笑凝望着她,又好似不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去怀念另一个人。
她知道她想起了谁。
李秋水望向一旁端着药的男子,碗里的药满满当当的,显然是一滴未动,问她:“怎么又不肯吃药?”
方思阮同样望了过去,端药的男子其实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郎,但西夏成年男子只在两侧和前额留发,头顶光秃秃的。
再英俊的男人留着这发型也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看不过眼。
今日在街上她倒是久违见到了有头发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思阮很快就从端药男子身上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这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用。”
方思阮没有想到几十年前在陈州之时,那时她随口编的瞎话有朝一日竟会八九不离十地应验。
她那年天地不老长春功散功之时,心伤至极,一时间出了差错,返老还童,成为了个五岁幼童,因此被李秋水当成了故人之女带了回来扶养。
方思阮这才知道李秋水已经成为了西夏的太后,现在想来她当年钟爱的男子应该就是西夏上一任的皇帝李秉常了,她为了他甚至不惜顶替梁乙埋之女入宫为妃。
她现在身上的沉疴也是因为散功失败留下的后遗症,大夫诊断不出,久治不愈,只能针对她阴虚之症下药,到后来甚至开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方子来。
甚至有名医提出须精壮美少年侍候她,补之以阳。
李秋水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搜罗来一众美少年来侍候她,旁边端药的少年就是其中一个。
第87章 一只小天龙(2)
端药少年名叫卫慕復,李秋水眼风一扫,他登时心领神会,重新端着药有上前,双臂前展,将手中的漆盘置于两人身前。
李秋水素手刚触及药碗,微微一顿,又认真地打量了那端药少年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有心了。”
“这都是復应该做的,照顾好公主是復的职责。”卫慕復微微垂下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李秋水将药端给方思阮,又是哄又是劝,好似她还是个孩子。她对她一向如此,自她第一天见到孤零零的她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好她。
若非师父和师娘没有遭遇不测,必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
当年她辜负了师娘的一番好意,重新回到缥缈峰上。那一年,正是大师姐天山童姥修炼天地不老长春功三十年散功之际,她故意在她散功是吓了她一下。
大师姐因此走火入魔,身体被困在幼童时期。原本已对她倾心的师兄无崖子移情别恋,如她所愿的一样,和她在一起。
初时,她们确实很是恩爱,还有了一个女儿青萝。他们远居在大理无量山中,朝夕相对,那段日子里她感到幸福不已。
只可惜有一天,无崖子整个人却变了,他雕刻了一尊和她一模一样的玉像,沉迷其中,再也不肯理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师兄面前,他却对她视若无睹,只在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
李秋水百思不得其解,愁苦万分,难以疏解,有意让师兄吃醋。因此找来一群美少年,当着师兄的面寻欢作乐。
师兄果然如她所愿,勃然大怒。她就立刻将那群美少年杀死,沉尸湖底。但不久,师兄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对她不闻不问。
就这样过了多年,她恨他至极,就和他弟子丁春秋在一起,被他发现就将他打下了山崖。后来,她又远走西夏,嫁给了西夏皇帝。
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儿子乾顺已经当上了西夏皇帝,她也成为了西夏太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只要想起过往,她依旧难以摆脱往日和师兄种种恩爱情形。
方思阮推脱不过,只好接过饮下。良药苦口,苦涩的药液自喉咙淌下,这时才反应过来李秋水方才的那句话从何而来。
这药自煎好后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但现在仍是温热,是这捧药少年一直用内力温着这药。
李秋水在为她挑选时,特意选的都是练过武的男儿,其中一个甚至据说是西夏一品堂出来的。
这个捧药少年莫不是就是那个人?
但他既然有一身的好武艺,又何必委身于此,当着这么一个公主侍卫,更何况与其说是贴身侍卫,在外人看来不过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方思阮拢了拢漆发,不由侧首过去,多瞧了他一眼。那少年面白如玉,容貌极为出众,朗朗如日月。
卫慕復仿佛察觉她的注目,心有灵犀般抬头望过来,晕晕沉沉的灯火之下,那双漆黑如星的眼眸泛出琉璃般的色泽,目光专注得像是在凝望着深藏于心的情人。
她微微一怔。
李秋水搭上方思阮的肩,靠上去,在她耳畔轻声道:“明昭,此次为你选驸马。驸马虽是你的夫君,但你是公主,是他要来依仗你,你不能任由他将你把控住。我会让卫慕復几人随你一起出嫁,他们几人身份我都仔细盘查过,可当你心腹。至于这心腹怎么用,全都由你的心意......”
天色已晚,她说罢就起身离去,留下微微瞪大了美眸的方思阮。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教她养男宠?
方思阮默默在心中细嚼着,几十年未见,李秋水的行事风格也改变了许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昔日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意中人的少女一改往日痴情做派。
尤其在李秋水登上太后之位之后,她更是肆无忌惮地养起了男宠来,连宫外顶着她兄长之名的梁乙逋也不过只是她一手扶持的傀儡罢了。
卫慕復依旧立于阴影之中,她不说话,他就一动也不动,一如他之前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仿佛是她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
在今天之前,方思阮从未对他有更多的关注,但他今天的这一个细心举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实在有些好奇,于是望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半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和他主动说话,他的声音在胸口间振动而出,与之同频的,还有他的心跳,他缓缓道:“卫慕復。”
卫慕復的復是复兴的复,卫慕一族的复兴重担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背脊之上,沉重、无形,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卫慕復知道这重担必须由他来承担,要么继续被人踩在泥底,要么再次青云直上。
卫慕一族出过两代皇后,分别是太宗李德明和景宗李元昊的妻子,盛极一时,但卫慕山喜密谋暗杀李元昊的阴谋败露,导致卫慕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他这一脉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少年时期在孤寂困顿之中度过,靠着复兴家族的信念支撑他要紧牙关习武,进入西夏一品堂,一直到现在,他来到了明昭公主这个太后最宠爱的公主的身边......
呆在她的身边,卫慕復对于太后有多宠爱明昭公主有了新的认识,向上爬的欲望之中更参杂上了一份爱慕之情。却也因此感到更加的痛苦,只是他向来最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但偶尔辗转反侧间,他也会不停地去想正值春心萌动年华的小公主为何不肯垂青他,哪怕只有一昔欢愉。
就像现在,这个一直让他思之若狂的小公主一双秋水明眸正静静地凝望着他,令他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光亮的头顶,终是缓缓道:“我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卫慕復的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初,顺从地退下。
自展昭在她陪伴下离世后,方思阮已独身近二十年,在情爱之事上觉得可有可无。天下男子,能入她眼的寥寥无几,再惊心动魄的爱情也激不起她心间的涟漪。
这次为她选驸马,方思阮其实也并不太在乎,挑个顺眼的,他待她好,她就多陪伴一段时间,他见异思迁,她就踹开他去过自己的日子。
在漫无边际的人生中,她总要学会给自己找些乐趣,让自己在漫长的时光中不至于感到那么难捱。
卫慕復其实是一个好选择,但目光只要落到他的头顶,她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心思。
西夏男人还是算了吧,还不如选个和尚。相较之下,光头都显得更加可爱起来。
不过,说起和尚,方思阮就想到了西夏最近风头正盛的一人,是一位从中原远道而来参行的年轻僧人无花。
他是少林寺天峰大师门下的弟子,四处云游将经,佛法精深,又素有才名,此番他在西夏迦叶如来寺留下,已有足足有小半年的时光,不少西夏贵族慕名而前去拜见。
但见这“七绝妙僧”无花的第一面起,方思阮就知道,他绝非像是表面表现出的那般超凡脱俗,而是个不折不扣、道貌岸然的假和尚。
无花到西夏迦叶如来寺庙绝不是单纯为了参行,背后必然另有图谋,所以才使尽手段偶遇她,想要来引诱她。
方思阮想探一探他究竟有什么阴谋,索性就将计就计,假装情窦初开的少女陷入了他编织的柔情蜜意中无法自拔,前段时间她同他虚与委蛇,打得火热,无花没有露出一点儿马脚,面上仍旧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
这些日子,因为李秋水为她选驸马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迦叶如来寺了,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见无花了,将他晾在那里这么久,也该再去看一看他。
翌日,方思阮就以要去迦叶如来寺上香礼佛的理由出了宫。她知晓李秋水一直以为自己是“逍遥子”的女儿,因而对她关怀备至,事事顺她着意,对她一直没有约束。只要她带着侍卫,想出宫就出宫。李乾顺更是不愿意管她这个“便宜女儿”。
清晨,钟声杳杳,清雅庄重,一座坐东朝西的佛院中隐隐有一蓬白茫茫的香烟缭绕升起。
一台奢华宽阔的轿子在门牌之前平稳落下,两排肃容整齐的身着便装的侍卫停下脚步,静候在轿前轿后。
方思阮掀开轿帘,向外望去,但见门牌五层彩色斗拱上印着西夏文的“迦叶如来寺”五字,木制佛舍飞檐翘角,上铺琉璃瓦,华美奢华异常。
迦叶如来寺到了。
西夏夙行佛教,历代君王都崇佛,国中佛寺林立,其中更以迦叶如来寺的香火最旺,是名副其实的西夏国寺,几乎是每一代西夏太后都会经常到迦叶如来寺中朝拜居住。佛寺平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专供西夏皇室和贵族上香礼佛。
方思阮虽不信佛,但受“西夏公主”这一身份影响,也来过多次,对里头很熟悉。
明昭公主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说出家人不受富贵名利蔽目,但身在尘世,又岂能脱身,尤其是被奉为“国寺”的迦叶如来寺,更与西夏皇室密不可分。得知明昭公主要来上香礼佛,早有德高望重的主持候在门口迎接。
方思阮与主持打过招呼之后,就在他的接迎之下踏入寺中。
她沿着青石砖一路往里走去,两旁古树参天,偶有微风拂来,枝叶就轻轻晃动一下,沿路而来钟楼、鼓楼、大佛殿、大成殿、藏经殿、土塔及金塔殿庄重肃穆。
和往日一样,听过讲禅,又用过斋饭,方思阮就屏退了众人,孤身一人沿廊而入,进了大佛殿。
大佛殿有两层楼,如其名,一楼大殿中央横卧着一座巨大的释迦摩尼涅槃佛,通身贴金,佛像头枕莲台而卧,胸前印有“吉祥海云相”之意的符号,神态祥和。他的两侧分别树立着一尊优婆夷和优婆塞立像。
殿内四壁皆描绘着一笔笔巧夺天工的壁画,李乾顺不久前刚下令修缮迦叶如来寺,壁画也经画师用颜料修补过,鲜艳夺目,瑰丽精美。墙壁上设有一个个深凹的石穴,里头燃着佛灯。
大门紧闭,在佛灯明黄色火光的辉映之下,仿若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涅槃佛口唇微启,像是面露微笑。
方思阮自涅槃佛首一路缓缓向佛足方向走去,沿路走去,再望向涅槃佛的脸上,他的神态好似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半睁半阖的眼眸渐渐下垂,等到尽头时,她再向涅槃佛的脸上望去,他的双眸已经全部阖上。
殿内清幽静谧,她的心不知不觉也静了下来。
刚过正午,日光尚足,从窗格之间投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印记。忽然,自二楼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缓缓走下一道秀雅的身影。
方思阮目光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上头既有窗格的倒影,又有她的深灰色的影子,没过过久,另一道影子也倒映在了地砖上。
深灰色的影子缓缓拉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等到两道影子重叠之时,她方才状似刚发觉来人似的翩然转过身去,环佩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转身间,方思阮已收拾好情绪,面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向来人凝望而去。
少年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僧袍,面若冠玉,眉目如画,周身一派风朗气清的气度,好似从九重天而来。他同样深深地向方思阮脸上望来,注视了片刻之后又极为守礼地垂下了眼眸,嘴里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极为动听。
方思阮虽知这是他素有的伪装,但还是不由在心中感叹道,此人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演技又好,这才能在名满天下的嵩山少林博得美名,又在江湖之中招摇撞骗,几乎是瞒过了天下人。也不知在她之前,他还骗过多少女子。
她心中对他很是唾弃,但面上确是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柔声道:“无花,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你想念我吗?”
无花下垂的眼睫不停轻颤,但却迟迟不敢向她脸上回望而来,听到她的话心中似是极为震动。他喉结滚动,良久,才艰难出声:“公主,不要妄言。”
他实在是工于心计,深藏不露,隐忍至今,迟而不发,琢磨透了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心思。
坦诚情意之后,就立马后退一步。
得他这般回复,方思阮顿时收回了笑容,冷冷地觑着他,寒声道:“你若是不想我,为何我一来,你就偷偷来大佛殿见我。”
无花终于掀眼向她望来,漆黑的眼眸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微微含笑道:“贫僧不过是正巧在二楼翻阅经文,听到楼下有声响,就走下来看。竟不知公主到了此处,小僧失礼了,这就离去。”
他嘴上说着“离去”,但脚下却没有动弹,只等着眼前这位公主来将他拦下。他已经见过这个西夏公主很多面,但仍时不时地被她容貌惊艳到。
无花这次前来西夏,自是有要事要办。西夏皇宫守卫严密,他根本进不去。就算他进去了,也不知西夏皇帝将那宝物放在哪里,白费心机。唯一的可能就是从面前这个西夏公主身上突破。
他的相貌对于女子向来都是百往而无不利的,即便对方身份尊贵如公主,也是一样。
但正因为对方是西夏公主,所以应对她和应对其他女子又有点不一样。
这位西夏公主容貌绝色,身份尊贵,身边的男子定然是趋之若鹜。他要想吸引到她定然要与其他男人不一样,欲拒还迎,越是推拒越是激起她的反叛,越是不容世道,越是能令她体会出此中滋味。
只是要把握好分寸,万不能将她拒绝得狠,令她心生退意。
方思阮拉住他的袖子,无花深深地望着她,微微一怔,眼里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道:“公主,我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而你即将出嫁,你我还是......”
她的手指从他唇上轻轻拂过,制止住他欲说下去的话,道:“我父皇从未强迫我嫁给勋贵,只要我喜欢,他都会同意。你心中有我,为何不为我蓄发还俗,来参加此次的选驸马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