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婆煮了一大锅黄米混高粱的米饭,又端出一锅褐色的豆子,颗颗饱满,小草认得,她跟蔓蔓说:“这是灰豆子。”
虎妮舀了一勺,她好这口,“别瞧不起眼,伏天少不了这口味。”
“禾阿,你跟阿祯都尝尝,”四婆拿勺给两人盛了一大碗。
“婆你自己也吃,”姜青禾尝了口,有点惊讶,她原本以为这是下饭的。没想到又甜又绵,一抿还有股红枣的香,冰冰凉凉的,沙沙的,跟绿豆沙的口感又不太一样。
“婆婆,好吃,”蔓蔓哇了声。
“好吃四婆还给你和小草做,”四婆要吃特别软的,她一点点抿着,笑着说:“下次婆就给你俩做甜醅子。”
“好吃不?”蔓蔓问。
虎妮回她,“保你喝了一口还想再喝第二口。”
徐祯吃美了,他现在有点爱吃甜口的了,每次跟姜青禾喝罐罐茶,也不老是要喝酽茶了。而是试着加点糖,加点干枸杞、红枣干,让他觉得品一杯甜滋滋的茶,比苦茶更有尝头。
他跟四婆讨教灰豆子咋做,四婆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这要麻豌豆,青豌豆不行。”
麻豌豆是本地独有的,颜色偏灰,比红豆个头要大。
“你煮前要先给麻豌豆泡一夜,还得加点灰。”
“啥灰?”徐祯很好奇,灶灰肯定是不成的,草木灰还凑合。
四婆又喝了口,“蓬灰阿,不放它你再咋熬,豆子还是硬邦邦的,要软和就得加它,要甜得搁糖和红枣,要在砂锅里熬。”
“下次俺教你,难得碰到个好后生愿意学,禾阿你也学着些。”四婆语重心长。
姜青禾说:“好啊,婆你多教他,让他多学点。”
四婆状做要赶人,姜青禾跑到虎妮后面,安安稳稳美美吃了一碗甜软的灰豆子。
在这样苦盐齁油的地方,还得是甜的滋味好。
入夜姜青禾在准备干粮,蔓蔓用铲子挖坑,她可有志气了,说要自己挖个坑出来。
刚才姜青禾去看过,埋头苦干一小时,坑就比头大点,还没挖到底。
徐祯在收拣他的工具箱,攒了那么久其实也没多少工具,刨子、斧子、锯、不正规的量尺、凿子、钻子,还有些零散的配件。比起他原来的少了一大截,只能凑活着用。
他一点点规整后,也没闲着,他还得把今天换下来的脏衣服,走过草原沾了土的鞋子都给在院子外一点点刷干净。
明天晒干后天又能穿,他从小就爱干净,也是闲不住的性子,姜青禾要不让他做,半夜都能起来刷。
明天去草原不让蔓蔓一起去了,姜青禾跟小娃讲道理,蔓蔓有点生气,她捂住耳朵不听。
姜青禾从来不会对蔓蔓说,你要乖,又或者夸她听话,懂事。
她觉得大人的有些夸赞实在是很坏的,表明以后希望孩子都这样做。
所以姜青禾说:“草原上水泡子太多了,你一看见水就想踩,很危险。而且爹娘明天都有事要做,姨姨也得下田,小草也不去。”
蔓蔓把脚擦干爬上床,她知道自己去不了了,趴在炕沿有点委屈地说:“那明天要给我带好吃的。”
“行…”
姜青禾觉得亏啥也亏不了她闺女的一张嘴。
隔日蔓蔓还在睡的时候,夫妻俩轻手轻脚起床,把昨晚蒸的馍馍和炒虾皮放在桌上,拿罩子罩住,才出门。
虎妮晚点还得下田,赶得飞快,到蒙古包都来不及跟都兰寒暄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草原还笼罩在薄薄的雾里,远处蒙古包的炊烟融进雾中,都兰掀开厚毡布,捧着热腾腾的羊奶出来。
她招呼道:“还早哩,来喝碗羊奶。”
草原的早上让穿着单衫的两人忍不住打寒颤,一碗冒着热气带着点甜的羊奶,让人浑身舒坦。
徐祯不太会跟其他人打交道,道声谢就开始修补起朽坏的木桶来,得把烂掉的皮带给拆开,朽坏的木片重新安上。
都兰在一边的红漆小桌旁跟姜青禾交谈,“草场有三十来户人,每家都有要补的物件,补桶他们只肯出一头羊的奶。做两只桶,换一碗达布斯。”
她把那口两只手掌大的碗拿给姜青禾看,意思是只有这么多能换。
姜青禾没让步,她把条件摆出来,“要再加一两羊毛。”
都兰明显愣住,她很犹豫,羊毛得交羊毛税,两头羊要交八两的毛税。
牛羊毛在牧民眼里看得很重。
“额能给你半两的毛,”都兰做不了其他人的主。
姜青禾也郁闷,要是有棉花种就好了。
要翻过乌鞘岭,再往远处走,到西城域才盛开无数长绒棉,而这里最多的是羊毛。
她们两个说着话,徐祯在乒乒乓乓打木桶,从门口传来一喊声,“都兰。”
都兰说:“是巴图尔大伯。”
巴图尔还没走进,又用蒙语说了一长句。
姜青禾满眼放光,巴图尔大叔说的是,“要是给我做辆大勒勒车,啥达布斯,我给他一头小羊羔。
她只想说:讲话要作数!
第17章 熟酸奶
勒勒车,牧民时常会在吆牛拉车的时候喊勒勒,所以久而久之,除了牛牛车、罗罗车以外,又多了个名字。
牧民搬蒙古包、运送皮货、拉草料都得靠它,多加上个棚,那就是牧民移动的家。春夏转场时女人小孩睡在车上,男人睡车板下,所以每家每户除了蒙古包外,还得有辆勒勒车。
说要做一辆勒勒车的巴图尔,有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他宽大的体格就像健壮的犏牛,一走进来都兰的蒙古包显得更窄,需要多吸几口气才能缓解那种空气稀薄感。
他睩睃着徐祯,眉头拧起,“不会是个劣巴?”
劣巴这个词在蒙语里很难听,说人技术特别拙劣,外行。姜青禾很护犊子,她当即就拿着做好的桶撞到人家眼前,语气坚定地说:“啥劣巴,他是个木匠把式,小把式。”
本来她想说老把式的,可徐祯太年轻了,连胡子都没有,面皮嫩瞧着就像个学徒,别人不信也是必然的。
春山湾的石木匠为啥人人都找他做活,一是他老,二是他会做棺材,别瞧着晦气,十里八乡哪家不需要棺材,自然就把徐祯给比了下去。
没想到把生意拓展到草原,还有鄙视链。
姜青禾有点不服气,巴图尔笑得很大声,用生疏的本地方言说:“要额看到他的刷子才成。”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表达啥,后面姜青禾扶额,人家想说要看徐祯是不是真有两把刷子。
巴图尔特高兴,他用蒙语冲姜青禾说:“你去当歇家准能行。”
这个词太超出了,姜青禾没懂,她重复了遍又问都兰,“啥是歇家。”
都兰用了个通俗的词,“就相当于你们说的牙人。”
姜青禾明白了,其实就是买卖双方的中间商。但其实歇家在这地很特殊,原先都是官歇家,是官府在出入境的道上设立旅店,有专门的人帮蒙藏牧民交易货物、完纳赋税。
后来衍生出私歇家,这批人懂蒙藏语又通中原话,还能跟官府打交道,到现在就变成牙侩、通译等的称呼。
说起歇家,巴图尔暂时把目光从徐祯身上移开,他语气沉沉,“草场要是有个歇家的话,也不至于每年春秋羊客皮客来,都被刮去好大一层皮。”
牧民大多都很朴实,又不太能说好中原话,每每春秋剪羊毛或羊羔下崽,外地客商过来,总会以最低廉的价格出手皮货和羊羔。
所以平西草场的牧民看着拥有成群的羔羊,其实还不如春山湾里有地的人生活滋润。
姜青禾觉得有点意思,她问,“当歇家有赚头吗?”
都兰和巴图尔神色诡异起来,然后都兰小声说:“没麻钱子。”
巴图尔很直接,“只有皮货和羔羊。”
怪不得没人来给草场当歇家,没搞头阿,姜青禾很现实,她其实是个朝钱主义者,一听没钱,立马熄了心里蹿起来的小火苗。
毕竟羊羔和皮货再攒攒也能换,什么歇家都是虚头巴脑的生意。
她转到正事上说:“我男人手艺很不错,把式不把式你们瞧了就知道,勒勒车得让我们瞧瞧。”
“噢,额瞅瞅,”巴图尔探头去瞧,本来蒙古包穹顶上还有光能照见的,结果巴图尔一来,愣是把光遮得死死的。
徐祯干脆起身,把木屑包在围布里,兜成一团,地上没漏一点,才将补好的木桶递给他看。
巴图尔也不客气,举起来对着光一顿瞧,又舀了勺水进去晃荡,丁点没漏。
他大笑一声,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徐祯的肩膀,说:“好样的,有刷子。”
徐祯求助地看向姜青禾,他不知道咋接,姜青禾就问都兰,“还有桶要修不?”
“太多了,”都兰拾掇出一堆的大桶小桶,有些朽到已经不能用了。
徐祯把那几个明显看起来坏太多的拿出来,“打几个新的吧。”
“哎,”巴图尔着急,“不去看勒勒车了?”
“要一家家修阿,晚点再去,”姜青禾回他,哪有那么快。
巴图尔很急,“那先修。”
他的勒勒车坏了,才没能转道去更西边的贺旗山脉夏营场,而是留在了草原。
修来修去,坏掉的地方补上了,但原本在夏季茂盛牧草地、崎岖坡道、泥泞沼泽都能灵活飞驰的勒勒车,拉起来变得特别费力。
勒勒车坏了,在草原上就变缚手缚脚起来。
巴图尔在旁边絮絮叨叨,关键徐祯一点也听不懂,只能把换木条的速度加快。
而姜青禾跟着都兰去剪羊毛和梳羊绒,她养的都是绵羊,绵羊一般五月末到六月初剪春毛,而山羊要在五月初抓绒。
绵羊的春毛并不算好,光泽度较差,一般牧民会用来搓绳子,或做春毛毡。
都兰一个人很难捆住羊,琪琪格太瘦弱了,所以她很多次都错过了剪春毛的时候。
这回有姜青禾帮忙把羊捆起来,都兰用剪子的时候笑得双颊鼓鼓,她说:“春毛还不够好,下次你秋天来帮我剪秋毛,给你一两的秋毛。”
秋毛的毛质好,长而且柔软,做出来的秋毛毡一点不扎,很舒服,所以纳羊毛税都得用秋毛。
姜青禾帮她按着羊,不让羊挣扎,她很爽快地点头,“成啊。”
其实剪羊毛应该贴着皮肉剪,剪出来的羊毛长,才能纳成毛线,可都兰很担心会剪到羊的皮肉,所以动剪子很犹豫,每一剪子都剪的很小心。
等她十头羊都剪完,姜青禾出了一身的汗,才拎起那团轻飘飘的半两羊毛,具体是多少也就估摸个大概。
都兰暂时不做新桶,她也没有盐可以换,就用半两羊毛加一罐子酥油抵了。
“走走走,”还没等徐祯东西收拾好,巴图尔就要拉着人走,姜青禾想说急啥啊。
巴图尔的蒙古包离都兰家的不远,就绕过几座蒙古包。不过这段路几人走了好久,没别的,经过一个蒙古包就有牧民出来寒暄,一听到是木匠,又拿出自家要修的东西。
耽搁来耽搁去,到巴图尔的蒙古包都快晌午了,他家的包架特别大,里面柜子、锅、桌子都比都兰家要大上一倍。
到的时候只有他的妻子萨仁在纺羊毛,她是个很温柔的蒙古女性,拿出一桶乳白色带酸味的奶制品,要招待他们。
“这是塔日嘎,”萨仁挖了满满冒尖一勺,微黄凝固的乳液堆叠成小山包。
姜青禾跟徐祯说:“那是酸奶,他们叫塔日嘎。”
牧民觉得在夏天吃酸奶有助于消暑。
巴图尔还拿出挂在毡布上的皮口袋,取出一把硬邦邦褐红色,上面纹路清晰的肉干,他管这叫宝日查,就是风干肉。
跟腊肉宝日兹的发音近似,都是冬天做,能保存到来年的食品。
巴图尔很好客,还要拿出一罐马奶酒,要跟徐祯喝,徐祯立马头摇手甩,抓起一条肉干说:“我吃这个就行。”
然后往嘴里塞,用力咬,嘶,没咬动。
吃风干肉没点牙口可真不行,咬下来还费腮帮子,他嘴里咬的一鼓一鼓,很浓盐渍过的味道在嘴里绽开。
他后头顺着纹理去撕咬下一条,很有韧劲连带着肉的纤维,嚼在嘴里刚开始不见得味道有多好,属于紧实耐嚼越嚼越香,到后面满嘴牛肉香。
但是嚼多了不仅腮帮子痛,太阳穴也突突直跳。
姜青禾比较喜欢吃肉酥,风干后掉下来的渣渣,不用大嚼特嚼,又酥又香。
巴图尔自己喝起了马奶酒,叫他们尝尝自家做的塔日嘎。
跟后世那种浓稠的酸奶不一样,草场的酸奶分两种,生酸奶和熟酸奶。
生酸奶就自然发酵,大多数牧民把挤好的奶一盖,等奶发酵凝固柔软,跟豆花差不多就能吃了。
萨仁给两人端上来的是熟酸奶,熟酸奶要往新奶里放引子搅拌发酵,不过得等好几天才能变酸。
很多牧民都不等熟酸奶桶里的酸奶喝完,又往里加新奶,只要每天搅拌及时就不会变质。
熟酸奶的酸味很重,姜青禾有点不敢去舀,萨仁在一边瞧着她,她只能用银匙舀了口,很浓郁又很奇怪的酸,但很顺滑。
她吃不惯这口,觉得发酵过头了,很久酸味还在舌尖蔓延,真酸呐,她克制住自己五官不扭动。
然后跟巴图尔和萨仁分享了她带来的干粮:荞面巴子,用荞面做的馍馍。
巴图尔说:“配马奶酒很好。”
吃完就去看那辆坏了的勒勒车,跟春山湾的大轱辘车有点像,都是一对大车轮,不过勒勒车的车身比较小,更灵活轻便。
徐祯试着拉了下车,卡顿明显,他来回排查,最后说:“车脚子坏了。”
他指指那对大轱辘,湾里人把它们叫车脚子,车脚子要换其实还不如重做。
“再做一辆吧,”姜青禾用蒙语跟巴图尔说。
巴图尔舍不得,他反复摸着车轱辘,最后说:“给它换对好使的脚。”
牧民对草原上太多东西有感情了,不到万不得已,宁愿修都不愿意扔。
“换吧换吧,”姜青禾拍拍徐祯的手。
徐祯思考了下好使的脚,他建议,“可以换对挎瓦脚子或是皮轱辘。”
木脚子太容易磨损了。
姜青禾不知道咋说,做个通译费头发阿,她最后翻译:“要不用铁包木的轱辘,要不换牛皮轱辘,保管还能用五六年。”
巴图尔眼神亮得可以,好像打开了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叽里呱啦地说:“两个都做一只。”
“没有这样的做法!”
“那屁股露,”巴图尔又来显摆他那蹩脚的方言。
“是皮轱辘,”姜青禾都要冒烟了。
最后说了一通,定下来挎瓦脚子,至少铁的耐用。
姜青禾还给他泼冷水,“就换轱辘,也要一头羔羊。”
“给给给,脚要好使,”巴图尔很阔气,他可是羊大户,光羊羔崽子就有五十来头。
姜青禾后悔了,她应该宰得更狠一些的,毕竟她仇富。
草场也许不需要木匠,但生活在草场的牧民很盼望木匠的到来。
他们有很多要补的东西,大到挤奶桶、安在牛马背上的驮桶、水桶、木桌、立柜,小到篦子、哨子、箸笼子、粪叉子等等。
桂乐苏大娘还想让徐祯给她新做个羊圈,原先的木头朽坏了,羊角一顶就裂个大口子,好悬没叫羊溜出去。
姜青禾让他们挨个说要做啥,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叠瓤瓤子,这玩意引火好用,在买不起纸的时候拿来记东西更好用。
她穷得连毛笔也买不起,倒是想过用羊毛做一只,后面发现,谁要一写就掉毛的笔啊。
姜青禾立马转换思路,毛笔不成就做炭笔,柳条子做炭笔好使。不过她只是看别人做过,真自己上手废了很多柳条。
最后把折成粉笔长短,筷子粗细的柳条,塞进很小的铁罐里,糊一圈泥巴堵死。那个铁罐本来就漏孔,她把其他小孔堵死,只留个孔出烟,再架起火烧,等烟不往外冒,拿出来的柳条子就烧的乌漆嘛黑,几根碰撞在一起像钉子敲击。
徐祯很费心把木头掏空,按炭笔大小给她做了个好几个笔套子。再把前头一点点削尖,写在瓤瓤子上头字迹挺清楚,当然跟铅笔是比不了的,但对于她来说很可以了。
“你还识字?”巴图尔惊讶,就相当于看到头牛会自己耕地,他又感慨,“该做歇家的。”
姜青禾当然会,她的会不是说写汉字,而是这边的文字,一种类似繁体字又稍微要简单一点的文字。
大伙没文化惯了,难得见到个能读书识字的,啧啧惊叹,都凑过来看。姜青禾也会指着上头的蒙语名字说:“这是朝鲁图德大叔的名字,那是塞音的名字…以及琪琪格。”
会说蒙语姜青禾也自然学了蒙文,她在语言上头有那么点小小的天赋,说写都很像样。
那个总是不说话的琪琪格看着那一长串的文字,她盯着最后一个名字,沉默良久。
“南边那么好,为什么来这里?”有牧民问姜青禾。
大伙都认为,会认字还能写字的人,不应该出现在春山湾,更不应该出现在平西草原。
“也许长生天要我们来到这里,”姜青禾说。
毕竟再也回不去了,她也只能这么说。
在草原游牧民族眼里,长生天就是他们永恒的信仰,姜青禾说到这个,大家都没话好说了。
他们不会质疑长生天。
当姜青禾记满五六张瓤瓤子,徐祯收好东西,她把一堆风干肉、奶渣、一块奶皮子、一罐酥油还有羊毛装在袋子里,徐祯拎过那桶刚挤的羊奶,巴图尔说要送他们回去。
“明天早点来。”
“桶,新桶等着用哩。”
姜青禾冲他们招手,“会早点来的。”
直到勒勒车拐向更深的牧草里,巴图尔说要从北海子那拐,越往里走,黄花苜蓿渐渐消失,野韭菜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土地。
“到秋天,这里野韭菜花开了,要做野韭菜花酱的,”巴图尔想起那辛辣的味道,抹一点在水煮羊肉上,再也没有比那更好的吃法了。
牧民每年入秋家家都得来采野韭菜花,细细剁碎加盐腌成韭菜花酱,是冬天里少不了的滋味。
“是啊,韭菜花酱要配羊肉的,”姜青禾附和。
她又跟徐祯说:“你知道长满野韭菜的地方,在蒙语里叫什么吗?”
徐祯摇头,又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在劳作中都已经变得很粗糙,掌心却很温热。
“叫海拉尔。”后来就成了一个城市的名字。
而现在野韭菜还是野韭菜,姜青禾在颠簸的勒勒车上跟徐祯说,等换到青盐,她要腌好几坛的野韭,腌出来味道一定很不错。
徐祯说会给她择最嫩的。
在这片野韭菜地里,充满了对美味的向往。
等穿过北海子,在旱柳树下巴图尔吆车,骏马踢踏蹄子,慢慢停下来。
姜青禾说要请他进屋坐坐,老实的蒙古汉子连忙摆手,立马调转车头走了,喊道早来接他们。
“明天得你自己去了,”姜青禾也很忙的。这几天田地浇水除草都是虎妮帮着做的,她还要把捡来的牛羊粪晒出去,喂兔子,以及把鲜草晒成干草料,还得晾晒粮食,怕有虫蛀。
听到这话,原本脊背挺得笔直的徐祯,立马松垮了下来,他挨着姜青禾,一遍遍说:“不想一个人去。”
其实徐祯从小到大都特别独立,但他失去所有亲人后,就很黏姜青禾。以前那会儿他刚毕业被调去外地建筑公司上班,愣是每周高铁来回折腾,没过半年就辞职了。
他说不想离开她那么远,后来就做木匠接活,陪姜青禾做田野调查到处跑,灰头土脸的,他反而乐在其中。
姜青禾不知道他有啥可乐的,一穷穷一窝。
她生起炉子,又拿出个罐子熬羊奶,见徐祯眼巴巴瞧着她,她叹口气,“再陪你一天。”
徐祯立马恢复精神,他笑着凑过去,姜青禾推他,“大热天的,别挨着我。”
“噢,”徐祯开始挽起袖子在水盆里仔仔细细洗手,他擦干净手蹲在木桶边伸手捞了把泡开的黄豆,一颗颗胀鼓鼓的。
此时羊奶也沸腾起来,边缘起了很多泡泡,渐渐的又凝结成很薄的奶皮子,姜青禾就夹起来放碗里,加点糖和徐祯一人一半吃了。
也没等它再沸,而是提着泡开的黄豆和那罐羊奶,还有一些奶制品去了四婆家。
他们也没有石碾子,更没有手磨子,要磨豆浆做豆花只能去四婆家。
“做豆花好啊,”虎妮兴奋,“你晓得俺娘今儿做了啥,锅盔!”
她咂了砸嘴,“上回俺吃豆花泡馍,都过了好几个年头了,掰点脆馍,浇一汪辣子,那豆花尝起来真叫人馋嘞。”
话还没说完,背就挨了四婆一掌,“叨叨啥,过来磨。”
姜青禾还真没尝过豆花泡馍,她只吃过咸豆花和甜豆花。
做豆花泡馍要先熬豆浆,要磨得细,还得一遍遍过筛,蔓蔓嚼着奶渣蹲在旁边看,她看着豆浆从纱布里一点点漏下来,说了句,“跟羊挤奶一样。”
“豆豆也要挤才有奶吗?”
徐祯回她,“豆豆挤出来的叫豆浆。”
前几个月生活太贫瘠,蔓蔓还没喝过豆浆,煮出来的第一锅豆浆她先尝了,又喝了口羊奶,她很苦恼。
徐祯问她,“好喝不?”
“豆浆有豆豆的味道,羊奶有小羊的味道,都好喝。”
蔓蔓问,“为啥下雨不下奶?”
四婆大笑,“俺们蔓蔓是缸瓦盆倒核桃——瓜拉拉。”
“我顶呱呱。”
姜青禾说她,“你想得挺美。”
“我本来就挺美,”蔓蔓骄傲。
一时间哄堂大笑,笑闹间打了卤水的豆花成型,不像南边那种嫩豆花,这里的豆花粗拉拉,泛黄。
四婆拿出舍不得吃的油棒子,也叫麻花子,跟后世的麻花差不多,就是更憨实。
油棒子掰碎,投到豆浆里泡开,姜青禾以为再把豆花舀进去,没想到四婆又把锅盔切成稍带点厚度的薄片,也一起扔进去,过会儿再拿笊篱捞起来分到粗瓷碗里。
舀一勺豆花,洒把盐,浇一勺油汪汪的辣子,最后来勺滚烫的豆浆。
徐祯满怀期待,他尝了口软烫的豆花,又夹起泡软的馍片和油棒子,又咸又辣,他不是顶爱吃,这口味就跟喝不来咸奶茶一般。
姜青禾反倒觉得还可以,虎妮是老爱这口味了,馍片烙得香,油棒子吸足了汤汁,豆花又滑,豆浆香中带咸,她咂舌,“美死个人咧。”
蔓蔓说:“我尝尝,咋美。”
只能吃甜豆花,她可眼馋了,虎妮整个人就很粗,娃说想吃,虎妮就夹了点豆花给她。
蔓蔓满怀期待地进嘴,然后哇地呸在桌上,她眼里浸出一点泪,喊道:“啥美,麻人。”
小草赶紧把豆浆递给她,姜青禾半点不担心,笑趴在一旁,四婆也笑又恼,“哪有你们两个这样当娘的。”
蔓蔓见四婆气了,她喝完豆浆后小声说:“我也有不对啦。”
问她啥不对,她说顺嘴闲传的,逗得众人又是笑。
吃过豆花泡馍后,第二天早上他们吃了煎老豆腐,配黄米馇馇,吃美了去草场做活。
再去的时候,徐祯自己在那修,姜青禾去搂青草,割韭菜,拾粪,她还可惜这水泡子没鱼苗,不然她还能捞点。
又搂回一堆奶制品,吃的蔓蔓嘴里身上都一股奶味。
转天姜青禾就不跟着去了,徐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晚上回来说:“听不懂,又要我喝酒。”
他都不想去修了,窝在姜青禾肩头抱怨,但第二天早早就走了。
修了三四天,徐祯就真不去了,他在家里做桶,不过没木料,做勒勒车的轱辘得要桦木。
“进山一趟吧,”姜青禾收拾东西,“还得攘点柴。”
“去西头那片?”徐祯问。
桦木春山上多得是,不过东头那的桦木林里有人居住。
“去西头吧,”免得打扰到别人。
山里一丛丛青枸杞快要熟了,进山的人也多了起来。
夏日山里火气盛,沾点火就能烧了半座山,一群烟瘾犯了的男人盘腿坐在山脚背阴处,就着干牛粪点了,呼哧咕噜吸着烟。
石木匠叼着羊角把烟锅子,手里还拎着斧头,也凑在人堆里,瞥见徐祯来,他乐呵呵招呼,“砍木头去?”
他是徐祯在春山湾为数不多交情还不错的,虽说都是木匠,有点竞争,可两人说起木匠活来都头头是道。徐祯又尊老,每次上门也总会拿些吃食,石木匠早就把他当成小辈看。
“石叔,我砍点桦木去,”徐祯停住脚跟他寒暄。
石木匠吸完最后一口烟,他把羊角把别在灰黑的裤腰带上,冲边上交代了句,又跟徐祯说:“俺老汉跟你一道去。”
徐祯扭头看姜青禾,刚好有人在喊她,姜青禾就推搡了一把他,“你跟石叔走吧。”
她自己提了篓子往另一边走,喊她的是湾里叫毛杏的年轻小媳妇。
姜青禾住得离湾里远,平时跟大伙打交道得少,这毛杏她倒是晓得,五月稻田插秧背着娃来了,娃嚎得田里的癞呱子都吓得钻洞躲远了些。
毛杏脸庞挺大,眼底青黑,手里还拿着黄纸,上头有墨字。
她腰间拴着个毛口袋,里头有几捆青草,扯出个笑,跟姜青禾并肩走着,她长叹口气,“俺家那个女娃子,姐你也晓得吧,把俺们都磨得睡不成觉。天天哭,这不到师家那里请了符,叫俺贴桃木上。”
“还得叫人多念念,”毛杏把黄纸递过来,她不识得字,可上头那几句话她都给背下来了。
小娃夜哭在现代也闹心,但还有医院能瞧,在湾里就靠师家写个符,贴在树木和人走过的路口,请大家帮忙念一念。
姜青禾没法子,跟着她念,“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