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抱着个大瓜回来,本来想一拳砸开的,想想还是摸了把刀出来,擦了下几刀切开。
坏瓤、中间糠心都没有,西瓜皮薄个头大,果肉红彤彤的,脆生生的,熟透的瓜才是沙瓤。
三叔切了两大块递给蔓蔓和小草,他憨憨笑着,“娃吃,保甜。”
姜青禾都有点忘记,在酷夏吹着凉风,炫半个冰西瓜是什么感受了。
这里也是酷夏,但没有凉风,穿田而过的风都带着热气,连西瓜也是温的。
蔓蔓埋头啃了一大口,甜脆的果肉进了嘴,汁水充盈在舌尖,她嘴唇旁边还沾着籽粒,好奇问道:“哪里有哈蟆,是吃了要说呱呱话吗?”
三舅大笑,“诺,在这哩。”
他指指瓜瓤上的籽粒,红褐色,两边都还有个小黑点,可不就像哈蟆那双眼,叫癞呱子眼就不好听,镇里人嫌俗。
就把这瓜叫哈蟆眼,别听名字难听了些,可这是瓜里最甜,最脆的,沙瓤抿着也不逊色。
还有白瓤的瓜,叫雪里红,也是照里头的籽取名,籽是红色的,长在白瓤上可不就雪中一点红。
三舅讲起这些头头是道,“俺还吃过镇里的黑将军,那皮是花白的,籽特黑,也甜得紧,就是太沙了。”
“也有那黑皮的,名却叫白娘子。咋的,那籽是白的,可惜俺这地里种不出来,都外来的瓜种,挑地得很。”
伺候这点瓜可磨人了,得日夜守在瓜田里,夜里困得没法子就熬一砂壶罐罐茶,炕几片馍馍吃。
蠓子咬得人睡不成觉,还能听见野狼沟那群绿眼狼的嚎叫声。而且这地白天热得脱一层皮,夜里却要烧牛羊粪取暖。
但三舅黝黑干巴的脸上都是笑,“等瓜贩子来把瓜收了,俺就回去伺候庄稼。”
庄稼汉闲不住的,都是丢下耙儿捞扫把的性子。
蔓蔓吃得满嘴都是西瓜汁,她含糊不清地说:“买,娘买一个。”
“给爹吃。”
徐祯去给石木匠打下手了,天不亮出门,摸黑才回来。
三舅听了连忙摆手,“娃要吃,拿几个,别外道了。”
虎妮帮腔,“沾着亲哩,拿几个走呗,别跟俺三舅客气,他可是瓜大户。”
说完挨了三舅一掌,真憨嘞。
蔓蔓嘻嘻笑,小草就缩脖子,她还是很害怕别人动手。
虎妮给三舅留了两块砖茶,让他少熬点罐罐茶,人又黑了,三舅白她一眼。
姜青禾还有点奶渣奶干,给了三舅一大袋,三舅乐呵呵给装了三四个瓜,还冲虎妮说:“你瞧瞧人家。”
最后上车要走了,蔓蔓朝三舅摆手,她喊:“三舅姥爷,下次来吃呱呱。”
可把三舅给稀罕坏了。
夜里徐祯回到家,正悄摸打水洗脸,差点摔了,脚踩在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上。
“啥玩意,”他摸着咋那么像瓜哩,冬瓜南瓜都还没好吃呢。
姜青禾拿着羊油灯出来,就看徐祯摸黑在那嘀咕,忍不住出声,“傻瓜,摸啥嘞,那是西瓜。”
徐祯笑了,“没摸出来,就觉得像个瓜。”
“给你留了块 ,”姜青禾从罩子下拿出来一块来给他。
“甜,”徐祯埋头啃完一块说。
跟石木匠做那猪血料子太累人,徐祯有点吃不消,他又啃了块西瓜,跟姜青禾说:“挣石叔二十个麻钱不好挣。”
那猪血料子臭得可以,拿鲜猪血倒桶里,再撒熟石灰粉,石叔捣的时候他就觉得臭了。还得拿稻草反反复复搓,撇去泡沫。
剩下灰绿色的水,石叔让他刷箱子,徐祯只想呕,可应了别人的活计只能咬牙应下。
“你闻闻,”徐祯都有点习惯这股味了。
“少来埋汰人,洗洗去。”
姜青禾冲他说,又给他煮了碗红糖鸡蛋。
然后她开始搬出瓦罐,倒出麻钱一个个数,徐祯擦着脸,一手摸出兜里的二十五个麻钱,一个个放上去。
“五百十六,”姜青禾挺惊喜的,早些时候两人的财产才刚过百,都舍不得花。
在这挣点麻钱不容易。
可现在两人一点点攒钱,从一百到五百,虽说不多,连起座新房子的零头都没有。
但五百可以买十几匹新布,五六头小羊羔,可离换头骡子还差得远嘞。
她想要头骡子或是驴,至少去北海子拉车的时候,不用再那么费力,犁地也能省些力气。
不然她老是有种,她和徐祯是两头拉磨的牲畜,一直在干活的路上打转。
可光靠徐祯做木匠活只能日积月累攒点钱,不是没试过新奇玩意,都无人问津。对于湾里人来说,越新鲜越藏着鬼名堂,没人买。
而姜青禾编筐纺毛线是转不了几个钱的,只能换些菜种、菜蔬、鸡鸭蛋,她愁哇。
想着挣钱一直到末伏快过去,萝卜地里的秧子越来越绿,底下萝卜渐渐饱满水灵。
她给地里上完最后一茬粪肥,整个头用灰布头巾包着,扛着粪勺,跟湾里的女人没啥不一样。土就一个字,不说第二次。
然后有车轮声从后头传来,她听见巴图尔的声音,他喊:“前头那个嫂子停一停。”
啥嫂子!她还没那么老,三十都还没到!
而且明明前些天见面还喊人家妹子的。
姜青禾停下脚步,半拉下头巾,转过头虚着眼瞧他,也没说话。
“哈呀,”巴图尔大笑,“妹子正找你呢。”
“找我干啥,”姜青禾不想搭理他。
巴图尔拉住牛,他翻身下来小声问,“想不想赚点麻钱子。”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搓了搓,动作特别标砖,然后他又嚷道:“妹啊,粪勺拿开点呗。”
都快戳到他脸上了。
“咋赚,”姜青禾有点不信,这人兜里都掏不出几个子。
巴图尔愣是把话憋到了她家里,才扔出一袋钱,砸在桌上敲在姜青禾心里。
“草场上的大伙,说买你做个歇家。”
“啥?”买她就这点钱,至少得再加几袋,姜青禾想。
“不是不是,”巴图尔连忙解释,“驼队来了草场,大伙想请你去做歇家。”
“你去,他们还给你三头羊。”
但巴图尔说:“额叫草场上的崽子去给你捡肥,十筐,二十筐都成。”
“给?你打草,堆好几个草垛子, 叠得比你人还高。”
“打住, 赶紧打住, ”姜青禾忍不住都要拍案答应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能叫肥阿草阿冲昏头脑。
她呼出一口气,把咕嘟冒泡的?茶壶拿下来?,撒了点砖茶碎在粗瓷碗里, 给?巴图尔冲了杯茶。
思绪如浮动的?碎茶沫上?下漂浮,她用手?肘杵在桌子边说:“我没做过歇家?。”
“你试哈, ”巴图尔急得差点把茶碗撞翻, 他一着急蒙语连珠炮直冒, 唾沫星子溅得哪哪都是?。
“大伙老实?, 那边来?的?歇家?不?是?个好人样, 一斤羊毛只给?半两砖茶。”
“买卖不?就讲究你情我愿,他们压价压得这么?低, 那就别做这笔买卖, ”姜青禾没搞懂, 一斤羊毛至少也得出半块砖茶, 给?半两都不?是?诚心做生意的?, 搭理他们做啥。
巴图尔将茶碗磕在桌子上?,叹口气, “这笔买卖得做啊。”
“额们养的?都是?蒙古羊,滩羊, 耐寒耐旱,耐粗放,精心养着长得膘也多,可?养大一头羊得花一两年工夫,冬春几个牧场一转,又得折一大半。”
“要是?来?场白灾黑灾,没草料没黑盐又舔不?到碱,羊一饿就瘦,要不?就没了。交完税又给?部?落上?供,还能剩个啥。”
巴图尔回?想起?驼队带来?的?羊,眼大有神?,胸部?宽阔,四肢有力。那歇家?说最重可?达到一百五十斤,啥都吃,一点不?挑,烂菜叶子、剩饭剩菜都能吃,很容易肥。
还有那条大尾巴,里头都是?油,而且毛量又多,公?羊每年都能剪下五六斤的?毛,母羊虽然只能出两三斤,可?细毛很多。
牧民哪个不?是?羊把式,一瞧那些羊的?体态,眼神?就晓得是?好羊,想要几只羊来?配种。
可?驼队的?人惯会狮子大开口,十头羊外加两斤绵羊毛才换一头。
牧民又气又不?甘心,十头羊真的?出不?起?,但他们嘴皮子说不?过驼队。巴图尔就说要不?也请个歇家?,大伙都想到了姜青禾。
谁叫她会说蒙古语,还识字能写,对于牧民来?说,有这两样本领可?就太能耐了。
“额们都想要大尾羊,一年上?下能够长到足够的?膘,要是?两年三年才能卖,每年转场就得没一批羊,”巴图尔诉苦,“养牲畜就跟种青稞一样,靠天靠人,差上?一点就没收成。”
姜青禾想了想把钱袋子推回?去,巴图尔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他想就该带上?都兰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哭起?来?不?合适阿,沾点唾沫涂脸上?不?晓得成不?成。
“明天去,事成给?我,事没成也别赖我,”姜青禾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本事。
巴图尔从凳子上?蹦起?来?,喊了声:“成。”
夜里徐祯回?来?,他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没想到屋里还亮着灯。
姜青禾把蔓蔓哄睡了,自己出来?编箩筐,其实?夜里她基本不?编东西,羊油灯就那么?一小团光,太伤眼了。
但她闲着会胡思乱想,索性编点东西。
“咋还不?睡,”徐祯关上?门压着声问。
“有事,你坐下我跟你说。”
徐祯听完,他笑,“你去呗,明天我跟石木匠支会声,到时候我带着蔓蔓给?你捧场去。”
“那些人不?就仗着牧民老实?巴交的?,可?我们还啥人没见过啊。”
徐祯打水擦土肥皂洗手?,水声轻轻的?,他说话也轻,“说不?过就让蔓蔓抱着人家?大腿哭。”
姜青禾差点没笑出声,“成啊。”
第二天早,徐祯从虎妮手?里借了她那匹马骡子,虎妮老大不?情愿,“别磕了俺的?骡子,悠着点。”
徐祯点头,赶马骡子可?不?轻松,得牢牢把着绳,不?然它看见啥都想一头钻进去,不?小心人就被它从车座上?颠下来?。
早几个月的?徐祯指定要被马骡子牵着走,那就是?马骡子遛他了。可?半年多的?劳作?下来?,力气增长不?少,赶个车还是?不?成问题的?。
最关键的?是?,他会跟马骡子套近乎,给?它喂糖块,喂盐巴,马骡子也晓得好坏哩。
徐祯赶的?车很稳当,少有颠簸的?时候,姜青禾搂着蔓蔓缩在布衣罩子下,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驼铃声,从不?远处驻扎的?帐篷延伸出去,姜青禾从布衣罩子下探出头。
灰黑色粗毛布加几根木棍支起?的?小帐篷,几十头骆驼被绳索绑着,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从水泡子舀水给?骆驼喝。
还有好些赤膊浑身黝黑的?男人,还在扎帐篷,给?骆驼卸货。
大轱辘车还没经过帐篷,巴图尔骑着马绕了一个弯跑到他们面前,跟姜青禾小声嘀咕:“那就是?驼队。”
“诺,你瞧到那人了没,是?他们请来?的?歇家?。”
经过最前头的?帐篷时,有个小胡子小眼,带着顶青皮帽子的?人背着手?走出来?,
小胡子遥遥跟巴图尔招手?,嘴里叽哩咕哝,巴图尔假装没听见,马鞭挥得飞快,离得远了他长呼一口气,“不?能跟他说话。”
“额怕把羊白送给?他。”
姜青禾没懂,但没等一会儿,小胡子骑着骆驼赶到蒙古包前,他从骆驼上?翻身下来?。
“哎呦,大哥你跑啥嘞,”他冲巴图尔喊,用袖子抹了一把汗,“害俺追了一路。”
“俺就是?想请你们晌午去俺们那吃顿羊肉泡馍,处个交情,啥买卖都不?谈。”
他笑得不?猥琐,眼神?里也没有贪婪,大概眼睛太小了,只有条小缝,啥也瞧不?出来?。
巴图尔身后有几个牧民阿叔拱他,硬生生把他给?拱出去,搞得巴图尔两只手?撑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
蔓蔓在徐祯怀里刚清醒,透过指缝看骆驼,正巧看到这一幕咯咯直笑。
失了面子的?巴图尔被笑也不?恼,他没说话,往姜青禾那一瞟一瞟。
姜青禾借着撩袖子的?时候,冲他点点头,傻啊,有肉吃都不?去。
一群人到驼队扎的?帐篷前,还有骆驼客从水泡子里一瓢一瓢舀水出来?。水浑浊不?说,里面还有黑色的?碎末漂浮,直接倒在木槽里让骆驼喝。
巴图尔急啊,他不?想跟小胡子说话,扯了姜青禾到一旁说:“让他们别喂了!”
昨天驼队一来?就跑到浅水泡子边上?给?骆驼喂水,他拦着不?让。那时小胡子没来?,驼队那些骆驼客只听得懂几句,他急得也只会往外吐露蒙语,根本扯不?到一块去。
驼队不?想吵,就悻悻赶到下一个水泡子那,可?巴图尔又跟了过来?,接连好几个,真把驼队首领,大家?喊领房子的?那位给?气着了。
大喊:“鞑子。”
隔日小胡子来?了后,管事的?不?肯罢休,说非得宰他们鞑子一顿不?可?。
“咋就不?能喂了,”姜青禾低声跟他交谈,又了瞟眼骆驼舔食的?那点水,确实?脏了些。
巴图尔很急地说:“不?能喝浅水泡子里的?水,那底下全是?牛羊粪,别瞧现在还没臭,就水脏了点。”
“可?牛羊喝这水,会闹肚子,一直拉稀,治不?好的?都有,你叫他们别给?喂了。”
这住在草原上?放牧的?都知道,牛羊不?能胡乱喂水,它们也要喝干净的?水,才不?至于生病。
巴图尔淌了一脑门的?汗,想冲上?去拦,边上?那个戴帽嘴里叼着铜锅子的?男人立马站起?来?,还撸起?袖子。
他大喊:“咋草场你种的?,心眼就这么?丁点大,喝点水你急头白脸的?。”
“要喝井水喝流水他也犯不?着拦,”姜青禾回?了他一句,又走过去跟那男人说:“瞅到那水槽底了没,黑的?全是?牛羊粪。”
“那咋,他们还拿牛羊粪当柴烧,用羊粪混着泥糊墙,”领头的?很不?满说,铜烟锅子都不?抽了,抬下巴说:“俺给?骆驼喝点水咋了,那牛羊粪渣全给?他留着当宝,夜夜枕着睡觉,总成了吧。”
他还为昨天那事耿耿于怀。
这就是?语言不?通的?坏处,人说的?东门楼子,他指的?腿上?的?瘊子。
“牛羊粪干的?时候是?个宝,”姜青禾被他挤兑了也不?恼,笑了声说:“可?湿的?时候泡水里,那就是?毒药。”
她反问,“你的?骆驼脾胃就那么?好,脏水喝下去一点不?生病?”
“就算骆驼脾胃好,你们带来?的?羊呢,这蒙古牛羊可?都喝不?了这水泡子里的?水,动辄拉肚子,草场可?没兽医,医不?好就只能埋了。”
姜青禾指指巴图尔,“他也是?好心,不?想叫你们带来?的?牲畜折在这里。”
说的?领头的?脸色僵硬,他昨天还气了半宿。眼下又心虚起?来?。
他们这种驼队又叫一把子,里头管事的?,叫领房子。是?驼队的?一把手?,给?骆驼看病,武力好,啥都能应付来?。
专门管探路,跟人谈事,找水的?叫骑马先生,是?二把手?,还有最底层,专门管拾粪、放骆驼的?等杂事的?叫拉连子。
按理说,能当领头的?啥也会一点,辨识水源更不?再话下。可?这个管事的?,他本来?就半路出家?,又没来?过草原,从前都只走山路戈壁那地段的?。
昨天骑马先生去找歇家?办事了,现在还没回?来?,他看见那些水泡子里的?水还挺深,瞧着也挺清亮,可?不?就张罗着给?骆驼喝。
谁曾想,这水不?能喝。
领头的?话都不?想说,叫骑马先生知道,又得大半夜来?帐篷里找他谈话。
“这件事是?俺不?对,多亏了蒙人兄弟啊,”领头的?只能大度表示,“都是?误会,误会,换羊换皮货羊毛还有得商量嘛。”
“我跟歇家?谈谈。”
找了中间人,又把人家?撇开,双方自己谈,那叫人家?咋想。
听到有人叫他,小胡子从简易炉灶后探出头,两撇胡子耸动,“不?急哈,等羊肉炖好再谈。”
他烦得嘞,下次不?接骆驼客的?生意了,急得连让人填个肚子都要催。
催也没用,他馋这口羊肉老一阵了。
羊不?是?现宰的?,这里到处是?浅水泡子,羊要在这宰,血水都能凝成个新的?水泡子。
驼队拉了只特?能吃的?大尾羊,夜里跑到清水河边去宰的?,洗干净了大清早就上?锅炖。
驼队出行必带铜锅,还有轻便的?炉子,他们走到哪,柴就捡到哪,有头骆驼身上?专门扛着柴火堆。
正宗的?羊肉泡馍应该是?羊肉片,加点鲜烫软嫩的?羊血。可?驼队都是?大老粗,把羊尾上?那块油,切片贴锅边,熬出油来?。
羊肉剁成大块的?,放点百里香,柴火跟不?用捡似的?往里塞,烧得锅滋滋作?响。
一点都不?懂啥叫小火慢炖,他们都习惯吃猛火烧出来?的?大锅饭,尤其是?烩菜,炖的?粉条子贼香。
可?别说这大火烧出来?的?羊肉,味可?真够挠人的?,不?吸都往鼻子跟前凑,就像羊肉香织了个网罩在脸上?。
“别瞧了,还没到能吃的?时候哩,来?来?来?,自己吃的?馍自己掰阿,”小胡子搂了一盆死面锅盔,比他脑袋还大上?一圈。
吃羊肉泡馍是?得自己掰馍的?,别人掰的?馍不?成。小胡子从锅盔上?掰了块小拇指大小的?,“就掰这么?大,太大就再掰掰。”
“要能掰成跟黄豆粒大的?,那就是?行家?。”
他还挨个给?骆驼客发碗,牧民自己带了碗,这地是?没有凳子桌子的?。大伙盘腿坐在草地上?,碗放中间,拿了馍馍开始掰。
死面的?锅盔特?别硬,很费手?腕力气,姜青禾一掰就是?半个手?掌大,她扭头瞧别人,巴图尔掰急了,用手?搓,也不?嫌埋汰。
那领头的?实?在看不?过去,两人讲开了,语言不?算通都一副哥俩好的?架势,自己掰一点,扔到他碗里一点。
蔓蔓更掰不?动,她悄悄问,“可?以咬不??”
“自己咬的?自己吃,”姜青禾拿了特?别小一块给?她。
她欢欢喜喜接过,然后开始啃,结果好不?容易磨下来?一块。
嘴巴一动,就给?咽下去了,干巴的?差点卡在喉咙里,一股怪味。
“不?好吃,我不?吃。”
她把馍放在碗里,塞在徐祯腿边,“爹吃。”
不?好吃的?都留给?她爹,可?真行。
徐祯应了声,就专心掰馍,掰得特?别细。
把一大块馍馍掰得特?别碎,得费好大的?工夫,小胡子掰着就开始说,跟练口条子似的?,“这羊肉泡馍分四种,哪四种?口汤、水围城、干拔、单走。”
“啥是?口汤,”小胡子也不?管有没有人接他话茬,自顾自说下去,“吃到最后剩一口汤。”
“这就得泡,泡到馍把汤给?吸满了,汤也就少了,一吃一大口,剩口汤就成。”
姜青禾实?在不?理解。
“水围城,就跟乌水涨洪一样,镇子在中间。那馍也就这样,都往中间走,边上?全是?汤。”
“干拔的?话,没汤,跟熬的?黄米黏饭似的?,能戳筷子不?倒。”
“单走不?是?让你走嘞,是?一碗汤一碗馍,馍泡在汤里,吃完再喝一碗汤。”
“名堂讲究多了去,今天没得其他,来?一碗水围城,喝点羊汤舒坦舒坦。”
牧民跟听天书一样,巴图尔刚开始还能听进去几句,后面就只管掰馍,说的?啥鸟语。
只有小胡子自己越说越来?劲,不?过羊肉炖好后,他也不?说了。
伙夫还在羊肉汤下了把泡开的?粉条子,一点黄花菜,熬了两大锅,一掀盖大伙都不?掰了,掰不?动了。
最后大馍加小馍,浇上?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几块羊肉连粉条子,飘着几根黄花菜。
馍馍掰碎泡开也不?散不?软,不?会烂成馒头汤,吃的?就是?那口筋道,羊肉大火炖得一抿就脱骨,汤鲜粉条滑,干黄花菜嚼起?来?脆脆的?。
两大锅羊肉汤,大伙你一碗我一碗,坐在草地上?吸溜吸溜吃进肚。美得只想躺下来?,叫嫩草扎着脸也没事,好好睡一觉。
姜青禾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就想睡,小胡子倒精神?了,用蒙语说:“之前没谈拢,接着谈谈。”
巴图尔点了点姜青禾,其他牧民嘴里还泛着羊肉的?余香,也不?想吱声,只是?伸出手?来?同?巴图尔做了相?同?的?动作?。
“她是?额们草场的?歇家?。”
小胡子有点震惊,眼睛都睁大了点,不?过他在塞北这地啥没见过,这里可?没有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啥说法,衙门里都有女衙役。
远的?不?说,春山湾的?土长不?就是?女的?。
“十头羊换一头羊,一斤羊毛换半两砖茶,这种买卖就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姜青禾嘴皮子也挺溜,她说:“你也晓得有句话,叫人心换人心,半两对八斤。”
“都实?诚点,他们是?真想跟你们换羊。”
“你们还得往前走吧,”姜青禾刚去溜达了一圈,发现他们每头骆驼上?的?东西都鼓鼓囊囊的?,这是?压根没出手?。
“我瞧你们也就二十来?个人,得拉骆驼,又得腾出手?管那么?大一匹羊,不?在这换,再去别的?草场,就不?怕路上?出点啥事。”
“活物哪有死物安心。”
“妹子你可?真有眼光,俺老早就跟他们说了,哪有羊换羊的?,倒腾皮货才有赚头阿。”
小胡子一副找到知己的?模样,领头的?瞪他,这人还晓得自己哪边的?不?。
“咳咳,”领头咳一声。
小胡子没搭理他,“换价当然好商量,这群羊走到这里,都折”
领头侧过身,朝他耳边重重咳了声,小胡子转头,一脸不?解,“咋,你犯病了?”
领头快要暴起?了,哪找的?这么?个没有眼色蛋蛋的?歇家?阿!
后面姜青禾说:“羊容易死,还得每天带它喝水,给?它找草料,可?做成肉干,你放到明年都坏不?了。”
小胡子就说:“哎呀风干肉是?越嚼越香。”
姜青禾又说:“硝好的?皮货耐保存,羊皮做袄子,牛皮做鞋子,谁穿谁知道它的?好。”
“可?不?,老羊皮袄,皮窝子,这两样过冬少不?了,”小胡子捧哏。
姜青禾还想开口,领头的?喊道:“打住。”
越听越听不?下去,他都觉得以羊换羊,是?他脑子叫水泡子里的?水给?淹了。
就在他想拍板的?时候,远处有两人骑着骆驼赶来?,几个骆驼客站起?来?喊,“是?骑马先生回?来?了。”
“后头跟的?那个人是?谁?”
骑马先生拉住缰绳,利索地从骆驼上?跳下来?,他看了围了一圈的?众人,神?色不?解,“你们跟牧民都谈妥了?”
“天爷,俺才把找到的?歇家?带过来?嘞。”
他找的?歇家?在骆驼背上?下不?来?,抓着骆驼背颤颤巍巍喊:“扶俺一把阿。”
大伙都没听见,视线齐刷刷移到那小胡子身上?,领头的?看看骆驼背上?的?歇家?,又看看小胡子,神?情震惊,“他是?歇家?,那你是?啥。”
“对啊,你是?啥人?”巴图尔也不?解,后面好些张纳闷的?脸。
小胡子站起?来?不?慌不?忙掸了掸身上?的?草屑,声音平静地说:“俺是?徐了旗的?蒙人阿。”
“俺从那赶着骆驼过来?,你们非得拉住俺,说俺是?歇家?,那俺不?就顺你们的?意。”
好大一盆羊血,浇得大伙心拔凉的?。
巴图尔凑近跟姜青禾说:“见了鬼的?蒙人阿,这不?像好人呐。”
徐了旗的?就是?汉人在户籍上?转成蒙人,蒙古可?是?八旗之一,塞北户籍制度宽松。
像姜青禾这类的?来?开荒的?,叫做客民,上?的?客籍。其他本地还是?少数民族,都上?土籍,也就是?本地户口。
不?过塞点给?户房东西,啥籍都能上?。
“还谈不?,俺说你们谁想出来?的?羊换羊,简直一点谱都没有,”小胡子完全无视了那四周射来?的?眼神?,蹲在地上?揪着草问。
“谈个球球。”
领头的?万念俱灰,这笔买卖做的?,他还亏了头羊,又搭上?那么?老些死面锅盔。
他的?心就跟死面锅盔里发不?起?来?的?面,一样的?硬。
后头赶来?真正的?歇家?嚷,“啥羊换羊,你们骆驼客还在路上?养羊,真闲得蛋疼。”
这下子领头的?心被戳得稀碎。
骑马先生也被他蠢到了,“来?来?,俺们谈谈皮货啥的?咋换。”
姜青禾都快笑抽过去了,她问巴图尔,“后悔不??你当初说的?话还算数不??”
巴图尔揉着脑袋,沉痛点头,“算数。”
明天起?是?草场上?的?娃灰暗日子的?开始,拾粪剜青嘞,谁干谁知道。
“羊就算了,不?白占你这个便宜,钱我收一半,肥和草给?我打满,”姜青禾要求。
姜青禾也不?白拿这笔报酬,给?没来?的?草原阿妈揽了个活计,她跟骆驼客说:“肉干路上?带着特?划算,你们做肉干不?成,草场上?的?阿妈的?手?艺一绝。”
“你们羊太多,全换是?吃不?消的?,剩下的?羊你们赶着也麻烦,还不?如都请阿妈给?你们做成肉干。”
她拿出一兜子肉干,叫大家?尝尝,蔓蔓在旁边嚼的?口水直流,还夸,“呱呱好吃。”
小胡子搂了一兜子,他也是?出了力的?好不?,他使劲嚼着,“换这不?亏,你们赶五十头羊来?换,路上?死了十来?头,”
“闭嘴!”领头瞪他。
骑马先生翻了个白眼,他拿起?一根,越嚼越香,肉渣子在嘴里迸溅,他问,“咋换?”
这姜青禾就做不?了主了,得去问阿妈他们。
牧民阿妈可?比牧民大叔嘴巴要活泛得多,问的?最多的?就是?,他们带了哪些货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