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肥池里粪、干草、落叶、肥土都能放,沤制出来的肥料比烧制的更有肥力。
不过坑挖完,给四周砌石头又花了好几天,蔓蔓刚开始对这个大坑很热情,问姜青禾,“娘,这要灌水吗?接下雨的水?”
姜青禾回她,“不,装粪。”
当时蔓蔓就由咧嘴笑,立马哭丧着脸,拉着小草就要走,她越走越快跟逃似的说:“害怕,会把人吸进去。”
她特别害怕上茅厕,尤其蹲在边缘就开始抖,得要姜青禾拉着她的手才行,她老是说:“娘,好怕。”
一口气跑过了菜地,关上门才松口气。
等到姜青禾进来在灶台上揉着盆里的面团,开始搓面筋,蔓蔓又才凑过来,她说:“娘,晚上吃啥?”
“不吃,”姜青禾逗她。
蔓蔓说:“娘骗人,”她哼一声,跑出去前说,“不理你。”
姜青禾自顾自在那上下揉着很硬的面团,搓面筋就得要硬面团,搓到盆里的水从清越来越白,到换水又只漂浮一点白,她手里的面筋也差不多成型了。
扯成饼状上锅蒸熟,熟透后就是气孔很多又弹的面筋了。
她切面筋的时候蔓蔓又进来了,她蹑手蹑脚进来,小声喊:“娘。”
姜青禾没理她。
她又加大声音喊,“娘。”
姜青禾开始用瓢舀洗完面筋放置的水,只留下头白色的淀粉,调成面浆,舀一勺在圆木盆里左右旋转,再上锅开始蒸,熟后是淡黄色的。
蔓蔓她此时鼓足劲,把手放在嘴边大喊一声,“娘——”
姜青禾被她吓一跳,取面皮的手一抖,差点把面皮给翻在地上,她没好气地说:“别喊我娘。”
蔓蔓嘿嘿直笑,大眼睛咕噜咕噜转,没说话跑出去,过了会儿又回来。
她凑在姜青禾腿边,仰头小声叫:“苗苗。”
“啥,你再说一遍,”姜青禾以为自己听错了。
蔓蔓刚开始还有点气虚,现在就理直气壮了,她捧着脸甜甜喊,语气轻轻软软,:“苗苗。”
十足的像徐祯,徐祯每次喊姜青禾小名时,语气就这样,念的又轻又柔和。
“谁教你的,”姜青禾又气又笑。
蔓蔓玩着手指头,她给自己辩解,“你不让我叫娘,那我就叫你苗苗阿。”
“妈妈,你的名字好好。”
“我叫你,就像在叫一株小花苗。”
蔓蔓说:“我喜欢小花苗,给它浇水,妈妈喜欢我,每天给我做饭饭。”
“娘,今晚吃什么饭饭呀?”
姜青禾把一张张蒸好的面皮撂成一叠,心下刚生出那么点柔软的情绪,她就听见这么一句,又好笑又无语,小屁孩已经学会拐弯抹角了。
也不再逗她,“吃酿皮子。”
“娘皮子?”蔓蔓不确定。
姜青禾又说了一遍:“面皮。”
蔓蔓跑出去,她对小草说:“姐姐,晚上吃面皮,不是面面,猜错了。”
“猜错有糖吃吗?”
小草说:“猜错只能吃一颗。”
蔓蔓吃了糖又问,“猜对能吃几颗?”
小草笑,“也只有一颗呀,我只有一颗糖,都给你吃。”
小姐妹抱在一起,小小的脑袋紧紧挨着。
姜青禾退回到屋里,她笑着。
徐祯脸上淌汗进来,舀水洗脸的时候问,“苗苗,你笑什么?”
姜青禾不笑了,她伸出脚轻轻踢了下徐祯,徐祯也没躲,只是眉目带笑的望着她,包容她那点小小的脾气,哪怕突如其来。
“不准在你女儿面前叫我苗苗。”
“她都学会喊我苗苗了。”
徐祯楞了下,又哈哈大笑,他说:“小学人精。”
“喊一声没事的。”
姜青禾瞟他,“非要我在她面前喊你小名吗?”
徐祯也有小名,他爷爷给取的,叫木木。小时候听着还挺可爱,长大后就只剩羞耻了。
“不,你别喊,”徐祯有点慌,看向外面,就怕蔓蔓突然冒出个脑袋来说,“爹,我都听见了嗷。”
姜青禾得意,她开始切酿皮子,吩咐他,“喊虎妮几个来吃。”
要不是为了招待虎妮,姜青禾都懒得做酿皮子,酿皮子是本地的叫法,其实就是后世的凉皮。
当然湾里人家更爱好另一种酿皮子,别名黑墩子,褐色厚方块,蒸的时候得加蓬灰水,碱性足,吃起来厚弹。
而她做的就比较麻烦,搓面筋蒸面皮,要是做不好就是软面皮,得煮着吃。而酿皮子吃的就是个筋道,切成宽面皮一点不断。
她拿了油泼辣子、蒜泥、酽醋,调成料汁,前些日子大轱辘车做完,换的六斗麦子,一斗黄豆,剩下一斗是山货。
她拿黄豆发了豆芽,切下来水济济的黄豆芽,擦一点还嫩的黄瓜丝,拌一拌,油汪汪一碗酿皮子。
吃的虎妮头也不抬,两口一碗,蔓蔓直吸溜,她说:“面皮好吃。”
虎妮附和,“真够味,姐你这皮子掴得贼有劲。”
姜青禾小慢口吃着,她听着咋不对头。
吃饱喝足,虎妮说:“这坑是做成了,但你得沤阿,得有肥,草肥,畜生肥都成。”
“俺晓得个地方,那草厚的,一踩一个牛粪坑。”
“去不?”
蔓蔓举起小手,“去。”
不过她没想到,天还黑着,她就被姜青禾抱在怀里坐在大轱辘车上。
而姜青禾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清早起来去拾粪。
第14章 咸奶茶
当走出春山湾路口的大槐树,往右是盐碱地,荒茫戈壁。往左是沃野千里,牧草葱绿又密集,牛羊如同在草浪里浮水,而一座座尖顶的蒙古包要越过起伏的草场,往里走才能瞧见。
赶着马骡子的虎妮一挥鞭,大轱辘车往右缓慢前行,天麻麻亮,她眺望着草原,她说:“这草场呱呱好。”
“哪里好?”姜青禾靠在徐祯身上,怀里拥着蔓蔓,困得眯着眼还不忘捧哏。
“草厚牛羊吃得又肥又壮,挤出来的奶哗啦啦的流,尤其扒开厚草甸子,一踩一小水泡子,保准边上就有粪堆,还不好啊,保你捡个够。”
“还有剜青嘞,你拿刀去割,一割一箩筐,一割一个不吱声呐,都是好料,喂兔子呱呱长膘。”
蔓蔓揉着眼睛,缩在姜青禾怀里小声说:“姨姨吃了癞呱子?咋说话呱呱声呢。”
姜青禾憋住了没笑,徐祯笑出了声,癞蛤蟆在这被叫癞呱子,稻田那边就贼多,呱呱直叫。
蔓蔓上次跟着去拔过一次稗子,边上有个伯伯抓了只癞呱子给她玩,她也不怕,一戳癞呱子肚子它就叫。
“我戳姨姨肚子,她会不会叫呱呱,”蔓蔓又问,徐祯就跟她解释,“呱呱好就是特别好。”
小娃似懂非懂地点头,爬下大轱辘车后,她想了想冲虎妮说:“姨,你拉的车呱呱好。”
虎妮叉腰仰起头,半点不害臊,“那可不,俺稳着哩,一点不抖。”
“呱呱好。”蔓蔓给她捧场。
后面姜青禾沉默地拍拍被颠得生疼的屁股,过山车都没她能颠。
这时候才睡醒的小草爬起来,虎妮两手夹住她咯吱窝,把娃抱下来。
蔓蔓站在草原上,蓬蓬勃勃的苜蓿蹿到她小腿,她摸着草芽,对小草说:“姐姐,你来摸摸。”
小草欢喜地蹦了下,她难得有这么外露的情绪,她也学着蔓蔓的样子摸草苗,蔓蔓挨着她说:“我娘说,每株草有名字,小草姐姐也有名字。”
“才不是杂草。”
小草牵着她的手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才不是爹口中说的,就不该长出来的杂草。
蔓蔓拉着她在草上跑,吁吁喘气中她喊,“小草姐姐呱呱好。”
小草脸腾得红起来,风吹过草浪,吹过她红扑扑的脸蛋,也带走了她说的,“蔓蔓呱呱好。”
然而兴奋不过片刻,蔓蔓说:“完蛋了。”
她想夹紧屁股,不过又要抽出陷在小水泡子里的鞋子,她蹲下来,静静看着沾满泥水的红布鞋子,另一只鞋前混了点泥。
蔓蔓用手拖着下巴,又看了眼只有比她脑袋大点的水泡子,最后她把另外只脚也伸进去。
反正都得挨一顿扫帚。
她就在水泡子蹦了起来,一开始她还点慌,只是小脚踏着泥水,东张西望,怕她娘从草里伸出手,一把拍在她屁股上。
可是踩水坑真的很好玩,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呀。
新鞋已经脏了呀,反正都得洗,那就玩呗。
她哈哈笑着,开始越蹦越高,泥点子往四处飞溅,草叶上沾满了,蔓蔓还喊:“小草姐姐,你来一起玩,呱呱好玩。”
小草摆着手,她不玩。她想要是苗苗姨姨要揍蔓蔓,她能拉得住吗。
拉住姜青禾的不是小草,也不是徐祯,而是虎妮,她说:“俺早就想说了,做啥拘着娃。”
“你养娃养的太草细了,醋虫子棒出子不让玩,摸草又怕娃给割了,水泡子也不让娃踩。”
虎妮指指春山湾,“俺们山洼子里的娃,哪个没在地上爬过,秋里上山都哄着伴去,一个个长得多莽。衣裳鞋挏脏了没嘛事,洗洗再穿。”
她嘀咕,“俺才闹心嘞,你瞅俺娃都不敢玩。”
姜青禾在带娃上还保有现代的思维,觉得啥都会出现危险,踩水泡子会生病,玩土太埋汰,上山有危险,捡麦粒子会扎到。
她站在那里也没说啥,徐祯牵她的手,“本来上学也是去玩,到这老给她关在家里。”
“反正衣服鞋子我保准给她刷的干干净净。”
姜青禾反思过后,她说:“玩吧,带了衣服鞋子的。”
徐祯趁虎妮往两个娃那边,亲了她一口,他喊:“苗苗。”
然后就不说话,看着娃蹦哒,姜青禾也抱臂看着,谁小时候没穿过雨鞋,经过路边积水的洼子,踩上过几脚呢。
虎妮就不懂了,她的娃咋就跟她不是一个脾性呢,小草不敢踩,虎妮把娃拎起来,放到另一边水泡子里,她说:“踩,娘哪回骂过你,娃就得黑脏点才好晓得不。”
小草试探性地踩了下,蔓蔓换了水泡子踩,她喊:“得蹦,小草姐姐,你蹦阿,我们比比谁高。”
小草也蹦,她跳不起来,就溅了一腿的泥水,脸上也糊了点,但她突然觉得好好玩。
两个娃也不瞎跑,就在很浅的水泡子里头蹦跶,草原上还有很多深水泡子,有的能淹死马。
姜青禾还是没让娃玩太久,估摸着就让她们回来,蔓蔓捂着屁股扭扭捏捏。
“又不打你,自己把鞋子脱了,晒会儿。”
姜青禾觉得玩该玩,水泡子里的水又不干净,而且泡水久了脚会发皱发白。
蔓蔓坐在倒伏的草上,脱掉湿哒哒的鞋子,仰头笑,露出两边的酒窝,“娘,你呱呱好。”
姜青禾给她擦了把泥水,又给小草脱鞋,问她,“你是癞呱子吗?”
“不阿,我是呱啦鸡,叽叽叽,”蔓蔓撅着嘴叫,她把光着的脚踩在柔软的草叶。
“管你啥,别给我跑了,跟小草好好待着,”姜青禾还得去扒拉草,给两娃一人一块奶疙瘩。
也没给穿鞋就拿着篓子走了。
留下蔓蔓跟小草光着脚丫躺在草地上,偶尔有小虫子跳到脚背上,就抬一抬脚,风吹得好舒服。
而姜青禾跟着虎妮一边割草,一边拾粪,而忙忙碌碌把篓子装满,坐在草地上休息时,一抬头朝霞满天,日出的金光从春山后缓缓升起。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草原的日出。
晚烧平芜外,朝阳叠浪来。
没有人出声,大家静静欣赏了草原的朝霞、日出、虫鸣以及葱绿泛起草浪的平原。
然后虎妮说:“再往里头走,俺在草洼子还有个识得的人。”
大家又爬上了大轱辘车,沿着蒙人开辟出来的碎石路,越过满眼的绿色,停在一座白色毡顶的蒙古包前。
车赶到时,都兰正在给羊挤奶,一挤一捏羊奶落到奶桶里,她哼着歌,听见声音站起身。
麻花辫垂在胸前,她穿着一身草绿的宽大蒙古袍,头上裹着蓝色帕子,皮肤不黑,眼神有草原养出来的明亮。
她跑向虎妮,用浓厚的塞北方言说:“妮,你咋来了呢。”
姜青禾觉得塞北方言有点毁颜值。
虎妮跟她手舞足蹈叽里呱啦一通,然后都兰说:“来,都进来,额给你们茶喝。”
大伙推拒不了,都兰太热情。
都兰还有个妹妹,但很怕生,一见很多人进来就躲到外边去了。
虎妮说:“娃怯生,俺们坐会就走。”
都兰已经在小桌上,摆出一盘黄澄澄的酥油,一小碗蓬松的炒米,松散的糖块,盐巴罐子,还有一块被掰了点的青砖茶块。
“晚点我去找她,”都兰有点忧心,又笑了笑,点起铁皮炉子,她说:“还好有鲜奶。”
不然连熬碗苏台茄都不成。
咸奶茶得要先用青砖茶末子加水熬,都兰把茶叶捞出来,再加点鲜奶和一小撮盐巴,熬成微黄的咸奶茶。
都兰怕大伙喝不惯,又挨个给每人碗里加了一点酥油和炒米。蔓蔓和小草她没做咸奶茶,就是煮了点鲜奶加糖,她妹妹也不爱喝咸奶茶。
递茶的时候,姜青禾欠身双手拿过奶茶,都兰看了她一眼,就笑起来。
姜青禾喝过咸奶茶,刚入口被咸味冲的受不了,喝惯甜口的会得有点怪,但等舌尖习惯,慢慢能品到醇香的茶和奶碰撞的味道。
觉得淡淡的咸味,新鲜的奶,砖茶的醇,泡开的炒米和融化开的酥油,咸香口的很好品。
不过徐祯觉得,甜口的能接受,咸口的有点怪,也勉强能接受。
都兰尝了口,她说:“要是有乌日莫就好了。”
姜青禾就想,加点奶皮子确实更好喝。
第15章 荞面搅团
都兰的蒙古包并不大,包架就小,四周的围毡也补过很多次。到处有杂色的补丁,但毡布和乌尼椽木杆都很干净,没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只有姐妹俩生活的毡包,摆放着零散的小物件,两个人细瘦不妨碍走动。再加几个人就显得很窄,怕一伸胳膊就碰掉什么。
喝完咸奶茶徐祯先出门,他再去割点草,难得碰上这样厚密又嫩的绿草。
蔓蔓嘴唇上都是奶沫子,虽然比起牛奶来,羊奶的膻腥气更重,但甜滋滋柔滑的口感,让她觉得还想再来一碗。
她说:“姨姨煮的奶顶呱呱。”
都兰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蔓蔓又指指那有一条缝的厚毡布,她问,“可以去找姐姐玩吗?”
“可以去看看,”都兰多想妹妹琪琪格有个玩伴,蔓蔓就拉着小草从厚毡布跑出去。
虎妮问,“娃咋还瞧着比以前更内秀了呢。”
早点都兰父母还在时,他们一家曾在春山湾住过两三年,跟四婆家是邻舍。
那时虎妮还没出嫁,都兰也才十岁,一晃那么多年过去,都兰没了父母,而虎妮也有了女儿。
虎妮还记得那时的琪琪格,比蔓蔓还爱玩,天天在旱柳树上爬上爬下,有匹特别俊秀的小马,她三岁就能骑着小马从东头跑到北海子。
如今牧草割了又长,草原上栖息的候鸟都换过一群,大家也早就长大。
都兰说:“额吉阿布没了,小马也没了,琪琪格就不爱说话了。”
她每天忙着挤奶割草,学着种青稞,准备过冬的酥油、奶皮子、奶渣,把牛羊粪晒干,要带十头羊放牧吃草,去盐碱地舔食盐粒。
等她冬天闲下来时,琪琪格也总是一个人待着,默不作声帮她忙,想到这都兰忍不住皱眉。
虎妮扯开话题,跟都兰叨唠番近况,说起自己的事情,两个人说话,姜青禾就悄悄退出去,走到蒙古包的后面。
蔓蔓蹲在旁边揪着牧草,小草挨着她,琪琪格蹲在另一边,看水泡子里的麻花鸭喝水。
蔓蔓愣是憋住了,一句话没跟琪琪格说,后面她跟姜青禾讲起,“是我要跟姐姐玩的,她可以不跟我玩的。”
后面蔓蔓和小草手牵手围着蒙古包跑了一圈,姜青禾就找了块空地坐下来,拔起几根芨芨草,随意编了个潦草的小马出来。
要进门时她递给琪琪格,用生疏的蒙语说:“走过当拉山。”
当拉山是蒙语里雄鹰飞不过去的高山。
琪琪格这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姜青禾发现小女孩有双很深邃的眼睛,像草原夏夜里的繁星。
姜青禾笑了笑,转身进屋,都兰说要张罗他们在这吃顿午饭再走。
虎妮说:“俺们带了,借你这搭个火。”
就没想要占都兰的便宜,虎妮一路上都说都兰在这草洼子讨生活不容易,这回说是要来剜青拾粪,其实也是想给她送点粗粮。
都兰很爽朗,“好啊,等额烧图拉嘎。”
“啥叫图拉嘎?”虎妮拎着一袋荞面进来问。
姜青禾指指蒙古包中间那环铁架子,上面有几条支架能架锅的,“这叫图拉嘎,按我们的话来说叫火撑子。”
这玩意是早前蒙古族常用的锅架子,熟铁锻造的耐用,能移动带着又方便。用它在蒙古包生火即使没有烟囱,烟也能从穹顶飘出去。
都兰盯着她看,端起铸铁锅放到火撑子上,问姜青禾,“你会说蒙语?”
“会一点,”姜青禾给她递火绒,蹲在边上说:“你听过,铜布、勺子、西纳哈,一口气说了三种话吗?”
都兰点头,贺旗镇地处边陲,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混杂,其中汉民、蒙民、藏民人数最多。
铜布是藏语里勺子的意思,而西纳哈是蒙语里用词的勺子,在这里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能说几句蒙、藏话。
姜青禾也能比较熟练使用这两种少数民族语言,她大学的室友有两个蒙古来的,一个藏族,她学了四年怎么也能有点样子。
而且这地的方言跟她学过差得并不多。
都兰又笑起来,没再问,她自己都能说几句藏语呢,更别提她也会镇上方言。
虎妮舀出一勺荞麦面,她说:“这有啥,俺还能给你唱一段。”
她嗓音浑厚地唱了一段,“手里拿的是西纳哈,奶 ·子哈啦啦里舀下,腿肚子软着没办法,就活像绑给的搅把。”
唱的都兰直笑,她烧着火跟姜青禾说:“你叫额都兰。”
都兰在蒙语里是温暖的意思。
“姜青禾。”
都兰不认识字,但她知道青禾,青禾在这地也有青稞的意思。她随口来了段,“青禾开花麻沙沙,葡萄结籽一串拉。”
“好名字,”都兰很喜欢这个名字,青稞在草原牧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吃青稞饭,烧青稞酒,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青稞,人人都离不开。
姜青禾大方地接受了她的夸赞,“你的也很好。”
两个人坐在火撑子旁笑,虎妮插了句,“不如俺的好。”
她名字都带虎哩,还能不好。
说笑间,锅里的水滚了,虎妮抓起把灰扑扑的荞面散到水里,另一只手用擀面杖在锅里搅,这得用力才不结团。
都兰稳住锅撑子,她喊:“虎妮,你劲收着点。”
都快把她的铁铸锅给捣碎了,都兰平时都舍不得拿这锅烧饭,要是蹭破点铁皮心疼得直抽抽。
虎妮讪笑着收住手,不敢再使劲,怕真要赔人家一个锅。
姜青禾接过慢慢又有规律地搅动,确保一点干面结都没有,她手劲比起之前算是大了点,可搅这还是有点费劲。
搅团就是要搅,不舍得出力气,搅出来的是松面糊,搅团要又光又劲道又有黏劲,吃起来才正宗。
搅完还得看稠稀,太稠得加水,太稀得再掺点。看有没有搅好拿根筷子试试,沾一点面糊,拉起慢慢流不断线就成。
中火慢熬,锅里的搅团咕嘟嘟响,搅到半透明一点疙瘩都没有就能出锅了。
虎妮说:“搅团就得吃荞面的,苞谷、冬麦、洋芋也好,俺就爱吃荞面的。”
她给每口碗都盛了一满满的搅团,倒上醋汁,醋汁好,搅团才会香,把醋汁一点点搅进去才会入味。
蔓蔓搅不起来这碗,太满了。她试了试,憋红了脸,结果差点把碗给掀翻,徐祯接过给她顺边一点点搅匀。
姜青禾跟徐祯咬耳朵,说悄悄话,“等会儿你多吃点。”
倒不是为了占便宜,而是搅团这玩意在粗粮制品中,味道算不错的,滑溜,拌好料汁后酸辣入味。
但是它在农家人眼里只能算小吃,算不得正经吃食,农忙谁要是做搅团吃,都得发一通脾气。
因为水分大,面只搁一点就搅出一大锅,看着满腾腾一大碗,吃两碗觉得特顶饱。其实走一段路就消了,所以又有“哄上坡”的趣话,撒泡尿就没了,压根不抗饿。
“以后我们做,拌点豆芽菜,再浇点油泼辣子,”徐祯夹起长长一条不断的搅团,吃到嘴里又黏又粘。
都兰尝了下,她说:“来点洋芋丝更好吃。”
姜青禾觉得,还是等玉米熟成,搅一碗玉米搅团,再配一碗茄辣西,那才是美哩。不过茄子、洋柿子和红葱还有得等,还没下种,一点影都见不着。
蔓蔓肚子里还是饱的,她吃不下搅团,剩下的徐祯不嫌弃全给吃了,就闹着要出去看大嘎嘎嘎,也就是麻花鸭。
都兰想了想说:“琪琪格,你去。”
琪琪格没吱声,慢吞吞出去看着。
吃完后虎妮要洗碗,都兰拦住了,她心疼自己的碗。
姜青禾就在蒙古包内转转,她拿起一个奶桶对都兰说:“这桶都裂了,叫我男人给你修吧。”
都兰看向那只桶,有点赧然,原本平西草原有木匠的,只不过后来转场了就再没有见到。
她的桶坏了都是自己胡乱塞点木片,后面水一泡,桶又烂了,也只能看着它烂。
“你男人是木匠?”
“对啊,”姜青禾想了想问,“草场上还有人家要修桶的没,做桶也成,我们想换点达布斯。”
换盐可不是正经交易,姜青禾用蒙语替代,她更想说青盐,但是青盐叫希克力柯克达布逊,实在是太长又拗口。
木匠在哪个来说都很吃香,但春山湾有老木匠,就显得徐祯这个年轻的木匠不牢靠,小件请他修修就算了,大件的立柜、大轱辘车等都少有人找他。
“换达布斯?”都兰说得明显就流利很多,她想了想说:“太多要做桶的了,夏季羊出奶多,桶烂得快。”
“你等额去问问。”
都兰掀了毡布帘子就跑远了,然后过了很久,徐祯跟姜青禾又割了好几捆草。
她才甩着两只麻花辫跑回来,脸蛋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她喘着气跟姜青禾说:“达布斯只能换一点,你们明天来修桶的话,可以换白食。”
她用方言说:“酥油、羊奶、牛奶、奶疙瘩都可以,达布斯不多,部落控着。”
姜青禾笑的眼睛弯起来,她说:“等回去拿了工具,明天就过来。”
草原的鲜奶,呱呱好。
回程的时候,绕了个大圈,没从村口走,而是拐到了戈壁滩。
虎妮甩着杆跟姜青禾说:“俺不是怂,也不是怕村口那群谝闲传的。”
一群婆姨就晓得睇高高,丢凉腔,没娃在虎妮都跟她们对着呛。有娃在就不好撸袖子跟人干一架,动手她在行,吵嘴她说不过人家。
“我还没来过这,顺道摘一篮子沙葱,回头腌了吃,”姜青禾站在只生满碱蓬的土地上,更远处是裸露的黄沙。
虎妮从车上跳下来,她看着远处的沙漠,上面有一簇簇绿色,那都是沙葱。
她朝那边抬抬下巴,“等农忙散了,每家都得去那边栽树苗子。”
黄沙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最痛恨春夏季风盛的时候,吹来的黄毛风,也有叫黄沙云彩的。
铺天盖地的黄,沙子扑簌簌地落,男不离帽女不离头巾,都是从黄毛风吹起开始的。
姜青禾知道黄毛风,这个叫法太轻盈了,后世的名词沙尘暴更能体现它的肆虐。
“栽不出来树的,”姜青禾想,这里水土流失太多,而且只会蛮种,就像不远处沙窝子里旱死的柳条子,除了拉走当柴烧外,也没有办法。
大伙更不懂后世的麦草方格沙障,也就是草方格种法,而且种下去也不全是耐旱耐碱的树苗。
姜青禾注视着沙漠,那样无边的黄,怪不得古人要把沙漠叫做瀚海。
她这边感慨颇多,那边蔓蔓要徐祯给她挖捧沙子,最好给她在院子挖个沙坑出来。
蔓蔓抓着沙子一把扬出去,突然说:“小朋友去上学,都会玩沙子。”
她还记得呢,要上学的地方有个很大的沙坑,还有很多玩沙工具。
徐祯摸摸她的脑袋,他从车上翻出个毛口袋说:“爸爸给你做沙坑。”
虎妮捂脸,这沙有啥好玩的,不过她也问了嘴小草,“闺女你玩不?”
“跟蔓蔓一起,”小草细声细气地说。
“行,”虎妮撸起袖子,呸了声在手上开挖。
等姜青禾满头是汗,一手拎着捆好的沙葱,另一手挎着塞满沙葱的篮子。就见几人不嫌热地用手刨沙子,她觉得能理解,但有病。
大抵她也病得不轻,放下沙葱就跟过去一起铲,弄得大汗淋漓,姜青禾呸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沙子。
骂了句,“憨货。”
没人恼,都哈哈大笑。
不过回去就没车坐了,马骡子就算再力大无穷,也拉不动那么重的货物。而且虎妮可宝贝这匹马骡子,压根不舍得折腾它,任何一头能拉货的牲畜,在这里都是宝贝。
从戈壁滩绕到进山那条小路,到家门口天都快擦黑了。四婆坐也不坐住,在那条旱柳树下从头走到尾,时不时往路口张望。
等老太太听见声,心安稳下后,又悄悄回了自家篱笆院子,冲灰头土脸的几人喊:“收拾好来俺家吃。”
每次在四婆这吃饭,她从没有沽汤麻水的时候,都是稠谷冒饭,打的又满又多,明明这年月粮食自家都不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