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by朽月十五
朽月十五  发于:2024年0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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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德叔叭叭抽着烟,嘴里也没停,他是?真?看好徐祯阿,那做活架势起得?好,肚子里有货。而且做的东西板致,一点不毛糙,人又能当细木匠又能做粗木匠,可不是?能耐。
比他带的那些徒弟不知道?扎实多少。
“其实你不来找俺,俺也想去找你,”三德叔说,“你家那边不还有成片空地吗?”
徐祯点头?,看他要叠柴,站起来顺手捞起几?根柴递过去。
三德叔满意点点头?,一边垒着柴一边说:“山上李郎中说要搬下来,也在?你们那片起个?屋子。”
“他家不一直住山里,咋突然要搬了,”徐祯问,他跟李郎中没有交情,但他知道?苗阿婆。苗苗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老高兴了。
“山里其他时候住住也就凑活,天?冷后骨子缝都是?冷的,年轻时候身子骨还康健,这?岁数上来了,哪能这?么着,”三德叔往外呸掉烟沫子。
“前两天?你们不在?,地都瞧好了,就在?你们屋后头?不远,等今儿给你搬了木料子,明儿给他们起屋动工。”
三德叔抹了把汗,他拍拍徐祯的肩膀,“你这?运好,做屋就在?你家旁,趁现在?多学点,到时候出门就能上手。”
冬天?落雪也可以造屋,只要土地没上冻前,还能起土动工。屋子要是?赶得?急,不想等黄道?吉日,可以请个?师家来起道?符,这?样就无所禁忌了。
哪怕上冻后只要屋子框架在?那,还能量了尺寸做门做窗,一家要是?庄廓的话。十好扇窗,七八扇大门,光做门窗就有大半两的赚头?,还不算主家给的红封。
三德叔做了几?十年的粗木匠,对这?些都门儿清,他连窑洞都会造,但他估摸着只能教徐祯窑洞要做的窗亮子和门样子。
在?叫了十来个?徒弟,十来辆车去贺旗山扛木料的路上,三德叔还说:“跟着俺做活,没叫你有吃亏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说:“像你明年春造屋,不是?要用砖,到时银钱不趁手,俺还能给你先赊来,年底再把这?债给还了,打个?白?契的事情。”
三德叔看徐祯面上沉思,他说:“总不能为了起个?屋子,全部钱一分不剩给花出去,还叫家里打饥荒吧,你说是?不?”
徐祯有些腼腆笑笑,“这?我做不了主,得?问家里当家的。”
这?种大事诸如打白?契他确实做不了主啊,他又不管账,甚至连私房钱都没藏过。
三德叔被他噎到了,烟都抽不下去,指指他又摇摇头?,“你可真?是?…”
那句话咋说来的,男子无刚,不如糟糠。
前头?赶车的小子直笑,三德叔对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你笑个?毛,你个?连婆娘都没的光棍汉。”
这?下其他几?辆车上坐着的大伙全都笑了,一窝蜂起哄。
一堆人上了山拉木头?,而这?边姜青禾起早将绵毡晒出来。
羊毛褥子横在?两根竹竿上,挂在?阴凉处风吹,不能在?日头?下暴晒。她?只能用木板轻轻地拍,飞出来很多细小的浮毛。
然后她?拍着拍着发现,白?生生的东西在?这?片黄土地上多么耀眼,耀眼到她?怕鸟雀飞下来拉屎。
于是?她?喊:“蔓蔓,你出来。”
“来喽,”蔓蔓头?上披着块花花料子,将自己的大眼睛箍紧到成吊梢眼,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跑出来。
她?差点被门槛绊住,挨着门框拉下点料子,她?说:“娘,我美吗?”
姜青禾看着那一团沉默,美啊真?是?美,没有眼睛没有嘴。
“别作?妖,今天?你来看被子,小鸟来了要把它赶跑,”姜青禾扯下那一条布料。
蔓蔓说:“小鸟不跑呢?我可以跑吗?”
“你想跑就跑。”
姜青禾去屋里拿上皮毛塞进袋子里,然后拎着袋子交代声蔓蔓,又叫二妞子去陪她?玩一下,才往毛姨家走。
到熟皮坊时,门口堆了更多的碎皮子,成小山似的,之前皮匠熬胶的大锅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皮匠和他儿子小牛一人搅一锅。
“叔,咋搅那么老些胶?”姜青禾拎着袋子一步一踉跄走过去,太沉手了。
小牛冲她?笑,“俺爹说皮作?局收胶,多熬些攒点钱给俺买枣糕吃。”
皮匠拍了下他的背,“馋嘴玩意,俺哪有说过,”可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熬胶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姜青禾有点反胃,她?寒暄几?句进了屋里,毛姨正对着光看皮子。
瞧见?她?来也没拉起头?巾,而是?放下手里的皮子笑着说:“听王盛说你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害,婶你别听他胡吹冒撂,我跟你学了才几?天?啊,也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姜青禾连连否认,她?不可敢班门弄斧。
两人又谈了好些,毛姨才拿起放在?桌上的灰皮子递给她?,“瞅一眼,这?是?你上回拿来的兔皮,熟得?还成吧。”
姜青禾都不用摸,光是?瞧着那皮毛在?阳光下的色泽,就知道?上了心熟的,她?笑着说:“岂止还成,是?很不错。”
“婶,我还换了一堆的皮毛,想让你帮忙做几?双靴子和袄子,该多少钱是?多少钱。”
她?说着把布袋里的皮子一张一张拿出来,毛姨的眼神都变得?专注而热切,她?拿起皮子说:“这?熟皮子的手艺多好啊,做袄子成啊,你再拿点厚布来,俺给你做成活里活面的,到时候里头?能拆洗。”
“做皮靴的话,你拿这?两张皮子跟俺换,换一大块生抓皮,你晓得?啥是?生抓皮不?”
姜青禾摇头?,她?还没学到这?。
“这?可是?俺的绝活,一般皮匠都学不会,”说到这?毛姨有点怅然,她?这?还是?跟之前女匠人学的,牛皮匠的绝活。
牛皮取下后用酥油或生奶来揉皮,揉好后的皮子做皮靴做好使,耐水耐浆不开裂,熟得?好能穿几?十年。
“还有皮底,俺给你用干烟皮做,也是?牛皮,诺就是?这?种脱了毛烟熏出来的,做鞋底你使劲磨也磨不坏,”毛姨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想的还特?别细致。
“你们俩的皮靴就是?连皮带里脚往里套,娃年纪小,得?做大点的,俺给鞋子后头?打几?个?孔眼,穿些股儿绳进去。”
毛姨越说越兴奋,每张皮子都说了详细要做成什么,只是?耗时有点长,她?不停歇地做也得?要小半个?月。
姜青禾说不急,转而跟毛姨聊起个?她?想了蛮久的问题,“婶,你试过给皮子染色吗,像染布那样的。”
“试过,皮子不好染,你要染就是?废几?张皮子,”毛姨摇头?,不管是?皮革还是?皮毛,要是?好染色的话,市面上早卖疯了。
姜青禾有点失望,原色的皮毛并非不好看,只是?她?想着要是?能染的话,之后销路不就能拓展开了。
“皮子染不了,但羊毛好染色阿,”毛姨将皮子一张张铺平,细小的褶皱也给扯直,“你像红花、大黄、茜根茜草都好染。”
羊毛染色,姜青禾眼神一亮,“婶你会不?”
“俺只会点皮毛阿,染出来没多久会褪色,这?种你要真?想学,要不去找藏族那边的,”毛姨说到这?想起来,“你还能去找住山里的苗阿婆,她?染东西的手艺特?好。”
像是?回忆起什么,她?笑了笑,“苗阿婆现在?老了,没那么爱折腾了。像早些年腿脚利索的时候,年年种蓝靛染蓝布,秋起就去挖茜根染红,啥颜色都会染些。”
“真?的啊,”姜青禾的语气也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想到了苗阿婆慈眉善目的脸。以及第一次碰面时,坐在?那撕扯着柳条,还有后来吃过那一碗酸汤面。
她?笑了笑,“是?应该去讨教一下。”
当然她?今天?还没跟徐祯碰面,自然也不知道?又会多一个?新邻居的事情,她?现在?只是?怀揣着莫名的情绪。
等跟毛姨商量完,付了半两银子的手工费后,她?才回家做晌午饭。
她?到家时,蔓蔓和二妞子也没老实等着,两个?都在?挖沙,玩得?不亦乐乎。
姜青禾也没管,糊了几?个?饼子叫两个?娃吃饱,自己啃着饼,掀起炉灶上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扑鼻的肉香袭来,这?是?她?昨晚卤的肉,准备晚上打算做些肉夹馍请帮工吃。
比起入味还差点意思,她?又往里搁了点料继续炖,然后洗手烙馍。夹肉的馍得?是?白?吉馍,正宗那种铁圈虎背菊花心,她?不会。
可宋大花会啊,她?虽然现在?抠搜了点,可也是?富裕过的。姜青禾一喊她?,她?就穿了围布过来。
“你就揉呗,揉成个?碗似的,再上锅烙,”宋大花说的简单,手法却不简单,三揉三醒,一个?个?烙出来的馍皮白?而薄,切开里头?很绵软。
宋大花砸了下嘴巴,“以前俺在?关中吃过的那个?馍啊,又白?又软,搁的可不卤肉,是?腊汁肉。肥瘦都切一点。还要搁青辣子,一切开馍放肉沫再浇点腊肉汁,那手艺真?叫人吃了一次忘也忘不了。”
那外皮又酥,里头?混着腊汁肉,一嚼一口香,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
“现在?俺觉得?,白?馍切一切,蘸点肉就香得?不得?了。”
姜青禾夹了块肉剁碎,拿刀横切了个?馍,塞进肉又灌了卤汁,递给宋大花,“诺,正宗肉夹馍,赶紧吃。”
“俺吃个?啥,又不是?娃要贪嘴,”宋大花说完她?声音小了点,“你听到了啥声?”
那种吸溜后又咕咚往下咽的声音。
两人一致往门口瞧去,蔓蔓和二妞子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上下交叠着,小的那个?吸溜着,大的那个?咽口水。
“你瞅瞅,馋得?嘞,”宋大花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利索地将肉夹馍一分为二,递给外面两个?小娃。
蔓蔓接过说:“姨你真?好,”然后埋头?啃了一大口,呼,好烫,但是?不舍得?吐。
宋大花还训二妞子,“当姐的,带点好。”
二妞子嗯嗯点头?,然后眼巴巴看着,“娘,能给俺了吗?”
“吃吃吃,你个?馋娃。”
打发了两个?小的走后,姜青禾还跟宋大花说了要教蒙语的打算。毕竟在?这?里生活,听不懂藏语还成,但不会说蒙语的话,也许就要少很多机会。
“姐你让二妞子和虎子也一道?过来学呗,”姜青禾想着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五个?也要教,那干脆都教。
等她?把最基础的词,以及如何教整理好,蒙语课堂就能开课了。
宋大花翻饼子的手顿了下,她?指指自己,“你说俺也跟着你学咋样?”
她?想着多学点东西多一门出路。
“成啊,到时候把虎妮都给叫上,”姜青禾兴致冲冲答应,转头?又苦着脸,这?么多人她?也不一定能教会阿。
“老妹姐就说你这?人敞亮。”
姜青禾苦笑,反正她?话是?应承下了,至于教学水平完全不敢保证,此时她?无比怀念都兰和巴图尔。
之后姜青禾还蒸了一锅二合饭,大米和高粱,又和宋大花张罗了几?个?菜,炒香干、干菜炖肉、萝卜粉丝汤…
然后就听见?院子外有车轮压过土地的声响,几?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吵嚷,蔓蔓几?个?都不玩了,全跑出蹲在?一旁看,姜青禾走出去一瞧。
打前的是?两三头?骡子拉着好几?根长松木,边上有不少大小伙子推着车往前,大冷天?的汗糊满了整张脸。
到地后又拉到后院,三四个?人鼓足劲将木头?从车上搬下来,脸胀得?通红,嘴里喊着号子,一鼓作?气将五六根木头?叠起来。
这?辆车搬空,又赶紧补上另一辆,一连卸下十辆的,将红松木一根叠在?另一根上,堆成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小山。
徐祯是?跟最后那两辆车过来的,一车装的是?杨木,打窗户和门的料子,一车是?这?群大小伙子帮忙捡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辆车,用绳子从来回捆了好几?圈才固定住。
“来,先喝口茶,”姜青禾赶紧将泡好的茶汤倒了点递过去。
一群汉子接过仰头?猛灌,三德叔捶了捶腰背,也伸手接过说:“砍的木料造屋够用了。”
他又说起早上提过可以赊青砖的事情,揶揄地笑,“你家男人说他在?家做不了主,让俺问问你。”
“这?也能赊账?不会到时候打了契又不做数,”姜青禾在?这?上头?还是?挺谨慎的。
三德叔摆摆手,“压根不会有这?回事,不赊的话也成。你开春要造屋的话,青砖胡基啥的眼下就得?买了,本来砖窑开工一天?造出来的砖也少,到那天?你再想着去定,又得?排几?个?月。”
“大概得?要多少砖块,”姜青禾问。
三德叔就拉着徐祯,又叫上姜青禾,对着后院那块空地来来回回算了一笔账。
也就是?说,青砖先估摸着定要四两上下,表墙用胡基砖得?二两左右,这?都是?大概算的。
也就是?说,还没捂热的钱,就要飞了。
姜青禾倍感心疼,不过想着日后这?空地上起的院子,她?又没那么心疼了。
三德叔一直说到开饭的时候,要吃饭他就不说了,嘴里塞着肉夹馍,手上夹干菜,哪有功夫说闲话。
一群大小伙子吃的那叫一个?盆干碗净,连汤都不带剩的,烙了四十来个?馍,一大锅干饭,全都扒拉到一点不剩。
才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招呼了声离开,反正明天?还得?来这?里做活。
三德叔让姜青禾好好算算这?笔账,自己也赶着车走了。
这?片刚才热闹吵嚷的土地倏然冷静下来,只有穿过屋檐的风吹出来的响声。
还有屋里灶台边洗碗时发出点瓷器碰撞的声音,几?个?娃围着蜡烛轻轻地吹气,姜青禾则扫着地。
这?时屋外传来怦怦的敲门声,宋大花擦干最后一点油渍,她?抬起头?说:“谁东西忘拿了不成?”
姜青禾也纳闷,她?放下扫帚走出去开门,然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来人,“土长,快进来坐。”
她?又有点想笑,土长骑着驴进来的,整个?人裹得?很严实,坐在?矮矮的驴背上,她?又人高腿长,双脚碰到地都站不直。
“不了,前两天?你们没在?,俺现在?跟你说一声,明天?要去挖渠。”
“去哪挖?”宋大花挤出个?脑袋,又噗嗤笑出声,“土长你这?座驾可真?别致阿。”
土长骑的驴打了个?响鼻,土长没理会,“就你们后头?走到底那,湾里从那再挖条渠出来,剩下的明儿再说。”
她?说完就驾着驴走了,那驴瞧着个?头?矮矮,跑起来真?不慢,就是?土长坐在?上面一颠一颠地,拉着绳还要扯嗓子喊:“二蛋。”
笑得?人要打跌。
笑完后姜青禾跟宋大花面面相?觑,啥意思?
开渠要经?过东头?这?片地,也就意味着,她?们要拥有一条河流了!
意味着取水将不用花大半天?要跑北海子那里,还要担心没捆好,撒大半的水。
意味着太多太多。
“俺不是?做梦吧,”宋大花喃喃自语。
姜青禾捏了一把她?的胳膊,她?疼得?一激灵,“天?呐,真?的跟做梦一样。”
可不是?吗,在?这?片黄土地生活那么久,见?证它贫瘠不能栽种,也要见?证有水流从远处来,浇灌这?片土地。

第45章 羊肉粉丝
冬日?挖水渠是个苦差事, 地比春秋两季还要硬,更怕土冻上了,一往下凿锄头被砸出个豁口。
大伙缩着?脖子,对面清水河上的风呼呼地吹, 他们基本穿着件陈旧发黄的羊皮袄子, 男的带毡帽, 女的则裹头巾,站在要挖渠的闸口处。
“土长,今年?不种树苗子,咋改挖渠了,”有汉子踩了踩这地, 扯高?嗓子喊。
其他女人只关?心,“这做一天多少个钱啊?”
昨儿土长只说要来挖渠, 其他啥也没说, 害他们几家?串门?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土长和专管挖渠的监工说完话, 犀利的眼神盯着?一群人, 直到他们渐渐闭嘴, 才开口:“挖渠是前个月定下的,找把式一步步探过, 从哪开挖咋挖都选好了, 今天才找你们来。”
“至于为啥挖渠, 要引水浇地种棉, ”土长扒拉下土锹, 指了指远处,那片靠近山脚从来没有开垦过的土地。
“前几年?镇里从南边那要了棉花种, 司农司在各乡地里都栽种了,刚种时一亩地只能收三斤皮棉。”
“害, 才三斤,”有人嚷到,“还不如多养几头羊,又有毛皮又能吃肉,种啥皮棉。”
“二杠子,来你站到俺边上再说一遍,”土长冷笑,二杠子顿时缩头。
别瞧土长现在说话平和了些,早些年?可是能杀土匪的,要不然她?咋能当上土长的,因?为湾里没男的能打过她?。
敢跟她?唱反调,头都给你拧下来。
其他心里有想法冒头的,立马给憋了回去。
土长嗤了声才接着?说:“俺说了是刚种,才出三斤,有些人就急头白脸的,显着?你了。
今年?秋他们在平口、西乡、连湾、陈村、上林村收的皮棉,最多一亩地出了四十斤,最少也有二十六斤。”
这个斤数一出来,一群人嚯了声,虽然他们生活在山洼子里,也晓得?棉这种作物。尤其前年?大碗家?得?了南边来的一卷棉花被,又厚实又暖和,可把大伙给艳羡的。
不像他们家?土炕垫的是陈年?沙毡,一抖一捧灰,盖的老羊皮,不说暖不暖,只求别往下掉沫子就成。
大伙交头接耳,土长拿起铁锹拍了拍地,让众人静下来,“今年?皮棉收的多,这批的棉籽都留种了。棉籽没那么?老些,咋能全?镇都有,俺们湾里是俺去求来的。”
“不挖渠不种也成,别人明年?收皮棉,弹了棉织布做衣,冬天穿棉袄子,脚底踩棉窝子,盖的厚棉被,你别闹就成。”
这笔账哪家?算不明白,一亩地要是能有二十来斤的棉花,一家?几口人至少能做几件袄子,不用硬挤一张炕,一条毡被盖全?家?。
“种,谁不种谁是苕的!”
“挖个渠俺看谁怂。”
一个个说着?撸袖子拿上铁锹就要开干,虽然挖渠没钱,但土长说挖渠后五天包一顿晌午饭,这下叫众人干劲又昂扬起来。
论要挖渠种棉,最高?兴的要属姜青禾,这种高?兴甚至超过了知?道苗阿婆要搬下山的喜悦。
即使羊毛再暖和,她?骨子里仍旧是喜欢棉花的,喜欢那种柔软蓬松的触感,喜欢棉布织的衣裳,而且棉布轻薄又好染色。
并不像山羊毛织的褐布那样扎人,而且只有土褐和灰两种颜色。一年?到头在湾里,偶尔有女人穿一点鲜亮的颜色,其余除了树木花草本色点缀,触目全?是土黄和灰黑。
如果她?没有见过后世各种花俏的颜色,也许她?能接受的。
她?正愣神的时候,宋大花拍了她?一掌,“想啥嘞,土长说要分段挖渠嘞,一家?挖一截,赶紧去瞅瞅。”
在这挖渠并不是大伙劲往一处使,从头挖到尾,而是分地,一户挖一段渠。宽度和深度都要相?同,至少得?挖两米深三米宽的水渠,渠道太小开闸后水会满出来。
而且渠道两边包括底部?得?用铁锹背将?土夯实,至于给水渠砌砖,那又是开春后要干的活,不买纯靠湾里几个把式带着?下头人开窑烧胡基砖。
姜青禾一家?分到中段将?近两米长的土地,估摸她?和徐祯两人轮着?挖,也得?挖上六七天。
而且徐祯早上到晌午挖渠,晌午后还得?起屋子,真是冬闲人不闲。
这种土梆硬,整个人得?使出浑身力气,压根不好挖,徐祯甩臂挥铁锨,只刨了个坑。
姜青禾干脆在地上用小锄头将?嵌在土里的大石头给挖出来,在她?后一截的宋大花笑她?,“你做小孩子把戏呐?”
前一节是虎妮,挥臂挥得?虎虎生风,一挖跟山裂了似的,那土块纷纷落地,叫人叹为观止。
这时候土长走过来,她?也瞧见了姜青禾这干活的架势,也没说啥,反正这段渠能给挖完挖通,管人家?用什么?方式。
“之前你不找俺说自个儿做菜手艺不错,”土长将?边上的石头踢远点,“挖渠这几天晌午饭给你来烧咋样,馍馍有人做,你烧顿肉菜就成。”
“有啥肉阿?”姜青禾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问。
“俺叫人宰了三头羊。”
姜青禾唔了声,“吃一天?”
土长静默,她?有点想翻白眼,“吃五天。”
想啥美事呢。
这回换姜青禾沉默了,三头羊几十个人吃五天,那就意味着?羊头、羊身、羊杂拆了吃五天,有点为难人啊。
土长问她?,“能做不?”
“能做的话,土长你考虑给我?们这地也挖条渠吗?”姜青禾说得?很认真,要是能挖条渠,她?就在院子里打个专门?的水窖,孔小肚子大底深十几米的那种。
土长说:“滚犊子。”
她?又说:“挖渠做梦,只能挖条沟。现在能做了吗?”
“那必须的,”姜青禾朝徐祯招呼声,跟土长往前走,嘴里一直问,“羊血还在吗?”
土长说:“有好几盆。”
“粉丝有吗?”姜青禾又问。
土长叹气:“给你凑一毛口袋,够不?”
“姜呢?”
“你能一气问完吗,你真是老牛不站,稀屎不断,”土长嫌她?墨迹。
“我?这不是打柴的跟上放羊的转,样样得?问清楚才好做活阿,”姜青禾委屈。
到了土长家?她?的问题也问完了,土长也嫌她?罗里吧嗦,领到地方自个儿跑去挖渠了。
土长家?那两口灶台和铁锅特别大,人坐在里面都不成问题。
姜青禾见羊血颜色还鲜亮,倒进锅里煮了,给她?烧柴的是土长的奶奶,嘴巴特利索,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边回一边捞出煮熟的羊血,不管是羊血还是猪血,在煮的时候都得?小火慢炖,不能大火猛烧猛煮,猛煮很容易会出现蜂窝状,吃进嘴里全?是渣渣。
就得?软而弹,表皮顺滑没多少孔的,她?下辣子炒一炒,葱蒜爆香,汤汁一调。粉丝煮到快软时,下羊血再煮。
熬出来油汪的,都是羊板油熬出来的油,还好味道不咋膻。
这样一大锅的羊血粉丝汤辣得?过瘾,至少吃起来够热乎。尤其下饭的是喇嗓子的黄米馍馍,显得?这汤滋味更鲜,有人干脆洗了把手,一点点掰馍馍扔进羊血粉丝汤里,等馍馍胀开后,筷子扒拉着?吸溜下肚。
吃完见底后才坐在地上,要土长下回种树苗子也张罗这样的好饭菜。
土长瞥了他们一眼,“长得?矬,干活稀烂,想得?还挺美。”
顿时一群人哄堂大笑,直把那人臊得?脸红。
挖渠第二日?,姜青禾昨天也挖了个下午,胳膊都抬不起来,烧羊肉抓饭时都颤颤巍巍的,那么?一大锅的饭她?差点翻不过面,全?靠左手抓右手一同使劲。
当然羊肉抓饭,没有大米饭,土长只给吃黄米和高?粱米,不过有油浸润着?这锅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第三日?羊杂碎凑了一锅,杂碎少汤多,有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半上午光跑茅厕去了,还非得?跑回家?去上,竟耽误事了。
所以第四日?,姜青禾吸取了经验不放汤,炒羊肉丁,放一大锅的土豆块。
最后一日?时,剩下的羊骨头、剔出来的羊肉碎熬一锅,放了黄米、萝卜、白菜,煮成了黏黏糊糊的一锅粥。
这回终于不是黄米馍馍了,最后一天做馍馍的那个婶子也腻味了,掺了软黄米面加白面,又倒了些豆子,蒸了好几笼的二合面馍馍。
配粥贼软乎,直把人吃的还想再干几日?。可一家?七八口壮劳力齐上阵,这截水渠早就挖通了,还有余力能把渠背上挖来的土担走。
像姜青禾这种两口子来回干的,还只挖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点是土长带人给她?挖的。
当然五天渠是挖不完的,整条至少有二三百米长,前五天挖了百来米,后几天天越发冷,河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外,土地过霜后上冻,几十人一天只能凿个二十来米。
如此挖了小半个月,姜青禾手又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水渠才算挖通。
来不及兴奋,第二天大雪覆盖山野。
雪一直整整不停地落了三天,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雪停后,徐祯搭了梯子,靠在屋檐边上,拿着?竿子勾屋檐上的雪,不打下来不成。那么?厚的积雪,夜里躺在炕上时都睡不着?。
只听着?屋檐咯吱咯吱响了,再下几天只怕雪要把屋顶给压垮了。
姜青禾则扶着?梯子,一个劲地叫他小心,瞧着?怪吓人的。
等屋顶除完雪后,还得?扫出一条路来。
索性下雪前毛姨将?皮子全?部?给拾掇好了,所以一家?都带着?厚毛皮手套,外头穿皮袄,里头一件毛发向内反穿的夹袄,头顶兔皮帽。
尤其穿着?长到小腿的靴子,里头加了一层毛,牛皮熟得?好,没有天冷就梆硬,穿进去暖和得?直冒汗。
特别是在屋里,换下皮靴还能套进毛茸茸的拖鞋里,甚至有多的皮毛,毛姨还给长短块补了补,缝了两条色彩不一的垫子。
以至于下雪那几天,外头雪蒙蒙的一片,屋里生着?火炉,坐在羊皮垫上。两个炉子各置着?一大一小的砂锅,大的那个放了奶块融化成白花花的奶,小的则加了点砖茶捣了又捣,熬罐罐茶,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随着?炉子的熄灭而渐渐停歇。
这几天才是彻底的冬闲,不用挖渠,也不用再去盖房上梁,就放空自己缩在靠背椅里烤着?火,喝一口甜奶茶,想想中午吃梅干菜烧饼,还是晚上喝盅炖汤好呢。
当然也不完全?只是烤火,第二天一家?三口在落雪最响的时候,围着?桌子写写画画。蔓蔓拿着?笔笨拙在纸上涂鸦,她?会画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指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说:“这是娘”,又指着?另一团更大以及黑到破了个洞的说:“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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