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妮赶小市还给她?带回两个猪肚,她?摸索着做了碗酸辣肚丝汤。
但收拾猪肚费劲,里?面的翻出?来一堆脏东西,油滋滋的,得用面来洗。现在一点啥面姜青禾都舍不得用,还是四婆出?了一点生了虫的黑面,让她?拿远点拾掇。
肚丝要切得细,本来就不太容易烂,活辣子没?了,四婆早前晒的干辣子,姜青禾还留了点,拿出?来拍碎和姜片一起放到肚丝汤里?。
醋得悠着点倒,一倒多就酸。
她?还抓了一点红薯淀粉做了个勾芡,再撒一把葱花,这肚丝吃起来脆爽,汤粘稠又酸又辣又开胃。
众人连黄米馍馍都觉得好吃了,一咬一口馍,一喝一口汤,吃得蹲都蹲不住,得要盘腿坐下?来好好尝。
“嗝,下?回嫂子有事,还得找俺阿。”
“别找他,他往肚里?塞得多,俺光干活吃饭少哩。”
一个个要走?前耍贫嘴,被三德叔一人一脚给踹到前面去了,徐祯送他们?走?过了岔路口再回来。
屋子原先沾满了草屑,灰尘,除了灶台和土炕,其他都搬空了,如今有四婆和虎妮,还有蔓蔓和小草一点点抬东西。
也渐渐收拾齐整了,墙上挂了一个个干货袋子,墙角的水缸搬回去了,水盆架子也移到原位,装衣服的箱子也叠在了土炕边,就连糊了层白麻纸的窗户缝,都叫小草踮着脚擦干净了。
姜青禾夸她?,她?就羞红了脸。
忙活了这么几天,姜青禾把晌午抽空剥出?来的桂圆干给煮了,还没?泡开的桂圆干会沉在底下?,粘连在一块,得时不时搅动。
渐渐的,砂锅边缘的水泡越来越密集,桂圆干吸饱了水,变得圆润而又饱满,水也变成了黄色。
她?给磕了好几个野鸭蛋,野鸡蛋她?暂时还没?找到,蛋一点点搅散凝固,放点糖就能吃了。
四婆和虎妮还没?吃过桂圆茶呢,四婆再一次吐出?核说:“这玩意?的核咋吐不完呢。”
“阿,”虎妮惊讶,她?都是一口一个给吞下?去的。
“你可真憨呐,”四婆拿手?指头戳她?的背。
蔓蔓安慰她?,“没?事的姨,不会长?出?来的。”
“俺知道,”虎妮继续喝,要是真长?出?来就好了,大伙都笑,只有小草悄悄摸了摸她?娘的肚子,一脸担忧。
等桂圆里?的核一颗颗吐出?后?,茶水也被喝得一干二净,早就不知道时辰,都困得眼皮一眨一眨,沾床就能睡着。
累了好几天,难得睡个长?觉,人总是发懒。
可休息一天可不行,入秋就进入农忙时节,就算他们?今年种下?去的东西只有那么点,但还得扎根在地里?。
这会儿起早扛着篓子,手?里?还拿着筐子,到地里?拔萝卜去,地窖起好,萝卜也可以出?窝了。
拔萝卜可不像收麦子那么累,姜青禾就把蔓蔓给叫上了。
这片荒地紧挨着山,方眼望去但凡是深耕过,还秃着的地全?是她?家的。姜青禾没?有喜悦,那么多地的肥,得填到猴年马月去。
索性这地里?她?紧着追肥,萝卜虽然?不像上等田肥力足出?的那么大个,但是比手?掌要长?她?就心满意?足了。
“拔萝卜,拔萝卜,嘿呦嘿呦拔萝卜,”姜青禾哼着儿歌,双脚岔开,顺着萝卜秧子一把薅住拔了起来。
毫不费劲,为啥,因为白萝卜小啊,又短。
而且底下?石头太多了,捡也捡不干净,所以好些?萝卜都是分叉的。
蔓蔓又拔出?个两条腿的萝卜,她?说:“萝卜在地下?走?路。”
她?出?了一脑门的汗,也唱拔萝卜,她?唱,“拔萝卜,拔萝卜,拔不动,拔不动,嘿。”
拔到株大萝卜,摔了个屁股蹲,她?懵了。
屁股墩在土上,有点疼,她?瘪着嘴要哭,姜青禾跟徐祯连忙转过去,继续拔萝卜,当做没?看见。
蔓蔓也就没?好意?思哭,她?擦把脸,继续开始拔萝卜。
姜青禾小声跟徐祯说:“还是这招灵。”
以前蔓蔓一哭徐祯就想着哄她?,小孩子那性子可不就是越哄越来劲。
后?来但凡她?走?路不小心摔倒,又或是不小心受伤,只要没?流血,两人就默契当没?看见。
没?了关注,加上也就那么一会儿,蔓蔓就学着不哭了。
种了两亩地的萝卜,一个上午就拔完了,六个大筐把这些?萝卜都给装完了,板车一趟就能拉完,真是少得可怜。
等三人拉着一车萝卜回去时,原本早该到春山湾的邻居,现在才浑身挂着大包小包,跟土长?一起走?过来。
姜青禾想,应该是一家四口。
第25章 萝卜丝饼
新邻居一家大布包缠身上, 男的个挺高,络腮胡子长浓眉,女的头巾包的严实,一手拉男娃, 另一手拽着女娃不让走。
女人扯下包在嘴边的头巾, 两片嘴唇子动的飞快, 口音没?那么?地道也能懂,“没?打土炕咋睡哩,哪有睡地上睡箩筐里的,都要睡炕上的,桌子椅子没?了就蹲着吃, 这?没?炕…”
土长打断说:“明天叫人给你盘一个,钱湾里给先垫着, 得还?。”
“还?钱阿, ”女人搓了搓衣角, “哎呀, 哪会不还?, 俺男人是天把式,之前在俺们那地栽的果老好了, 等俺们稳了就还?。”
“但这?土炕得砌好?的, 不能跟房子那么?糊弄, 你瞅那墙糊的, 一点都不板致, …”
她的话比地里草还?密,从?镇里说到湾里, 从?湾口扯到了东头,把也算能说的小胡子都给说跑了。
土长摆脸色对女人压根没?用?, 她脑瓜子嗡嗡的,指着那头来的姜青禾说:“比你前头来的,有啥你问问人家。”
说完就走,一条腿跟撵着另一条腿似的,转个弯就不见了。
女人快走几步招呼,“妮,俺们是新来这?旮旯的,”她拉下头巾就往板车上的萝卜瞅,连连摇头,“哎呦,这?萝卜咋种的这?么?孬嘞,地里石头多?了是不?”
姜青禾楞楞点头,她把手一拍,头一甩,“俺就说,你这?孬得卖不上价阿。”
“自家吃,孬就孬点呗,”姜青禾回她,确实挺孬的,没?几个光溜完整的,头回种能有一茬萝卜收,她挺知足的。
“自己吃也得筛地里的石头子,一点点拨,得把地给养熟了,种出来的东西才水灵。
要不然你就种苞谷,哎呦,俺们净在路上赶了,苞谷、糜子、谷子啥啥都没?赶上种。”
女人托着沉甸甸的布包,坠得她整个人驼着背,嘴里还?一直在念,等姜青禾都走到自己篱笆院子前,才知道女人叫宋大花。
宋大花家其他人就蹲在那,看?她扯,老早就习惯了,娘/媳妇太?能说,导致这?三人都一副寡相,不看?不听不说话。
姜青禾要进去,宋大花也不进院,扒着篱笆院的柳条子说:“妮,俺跟你说,那萝卜缨子炒着不如腌着好?,你就给洗一洗晾一晾,杀点水放坛子里泡,切点红辣子和点盐腌,石头盖一盖叫水蹿出来,腌的可有味了。”
姜青禾连连点头,又委婉说:“姐,你们屋里不得收拾吗?”
“得收,俺这?就去,妮阿,你要是不会腌,俺教你,别看?你这?萝卜长得孬,萝卜缨子还?挺嫩的。你听俺的,俺以前还?做过腌菜的买卖,多?少人买了回去夸口阿。”
宋大花往前走,又回头说一句,不带喘气的 ,终于她说够了,才捧着包袱回那草屋去了。
姜青禾叹气叹得很明显,蔓蔓也叹气,她挠着脑袋说:“这?个婶婶老能说了。”
徐祯早早推着板车进去,萝卜只留小半筐放在屋里,盖一层厚厚的草毡子,剩下全部?要进地窖猫冬。
地窖上头盖着板子又堆了土,还?搭了个棚,白天下地窖也很黑,看?不清楚,只能让蔓蔓举着羊油灯照点光。
其实白萝卜应该要过了霜降后再拔,叫霜打过一遍更甜更饱满,可在这?地不行。
春山湾的早霜来得格外早,无霜期很短暂,见霜后夜里冻得人打颤,要是不早点收萝卜,等碰上黑霜,厚得跟大毛毡似的,啥都能给冻住。
收来的这?批萝卜不能直接叠筐里,就扔地窖里头。之前三德叔做地窖的时候,就留了个大窟窿没?填。
他说:“萝卜得放坑里,土盖得严实,保管糠不了也坏不了,最多?长层白毛。”
萝卜储存无非是窖藏和埋藏,窖藏就是搁地窖里头,埋藏就得挖坑填埋,三德叔说湾里人就直接在自家后院挖个坑,把萝卜埋进去,上冻也不怕,水渗不进去。
可姜青禾宁愿麻烦点,要是地里太?潮萝卜烂了可咋整。
萝卜进坑前得去了萝卜缨子,立直贴面放在坑边,一层码上去,土也埋严实。
姜青禾接过羊油灯,让蔓蔓在上面跳,把土踩平,地窖挖得深,以蔓蔓现在的身高,跳起来也够不到顶。
等往外走时姜青禾说:“等再冷点,还?得往上盖好?几层苇席。”
不然萝卜埋地底下也会被?冻伤。
外头菜地里还?有一地胡萝卜要收,不过这?不急,胡萝卜不能看?着长得还?行就一股脑收进来。
前几天姜青禾拔了几个,想着长得还?可以,小是小了点,一炒并不甜,还?有点辣。
跟虎妮说到这?件事,虎妮就笑话她,“胡萝卜看?底,底太?小了你这?萝卜没?长好?,拔出来就涩口。不过也不能太?晚,地里放久了萝卜一点都不水了。”
可姜青禾看?不来胡萝卜到底能不能收,就每天去拔两个相距最远的萝卜,炒一盘来吃,要是吃的觉得还?不够好?,就先不拔。
也是办法中的笨办法了。
姜青禾打了盆水,泡了一株萝卜缨子涮洗,她准备把这?些萝卜缨子一半做干菜,另一半压缸子里腌成?酸菜。
她搓着萝卜缨子上的泥喊,“徐祯,你去把竿子换下来,吊根麻绳。”
趁着今天日头足,在锅里煮滚后,拧干水分?,将它倒挂在绳子上,等着晒干好?好?保存。
冬天拿出来泡水里,泡开后焯水去苦味,剁碎跟粉条子炒一起包成?菜包子,要不搅进面里蒸菜团。
在青黄不接的春三月,有口干菜吃也比天天吃馍馍来得强。
徐祯晾完萝卜缨子,他走过来盯着还?剩一摞的缨子说:“做点梅干菜吧。”
“你会做?”姜青禾疑问,因为她就没?见徐祯做过,不过搁以前,也用?不着自个儿费劲去做,哪买不着。
“会做,以前村里萝卜缨子都是拿来喂鸡的,俺爷是经过饥荒的,勤谨惯了。就每年去搂别人不要的萝卜缨子来蒸梅干菜,那么?多?年给他打下手,咋都能学会了。”
徐祯挑着萝卜缨子,语气平平,可姜青禾就知道他想爷爷了。
她有个念头,等晚些时候再跟他提,要不要在这?给去世的亲人立个碑,想想现在还?是没?说。
做梅干菜最好?用?雪里蕻,可这?里没?有,其实除了萝卜缨子,芥菜、白菜也能做。
但很繁琐,不是像干菜那样晒干就行,得先晒,晒到菜叶发蔫。
再搓盐杀水,码到缸子里,一层萝卜缨子一层盐,拿石头压上二十来天,再拿出来三蒸三晒。
姜青禾听完连声说:“打住,盐可经不起你这?么?造。”
“那就简单点,味道肯定会差一点。”
徐祯惋惜,要是用?土盐腌,那味道还?不如不用?腌的做法。他把萝卜缨子洗干净,晾在另一头的绳子上。
准备等晒软再放锅里煮,焖一晚上拿出来,估摸着蒸半个小时差不多?,不要蒸太?干,晾一整天,再蒸再晾。等到第三次,太?干加点水,要时不时看?,免得蒸过头,最后次晾晒到乌黑干枯就成?了。
泡开掺点肥肉做梅干菜烧饼,可谓一绝。
但他的梅干菜才迈出第一步,还?晒着呢。
上午又把剩下的萝卜缨子给腌下去,姜青禾累得打摆子,晌午饭徐祯做的,炒了盘绿油的萝卜缨子,炖了白菜粉条子,配馒头。
蔓蔓跟小羊玩,滚了满身的泥回来吃饭,姜青禾给她掸土,“你真是越来越埋汰了。”
“我脸不埋汰,”蔓蔓在她的小水盆里搓手,又有点心虚,手黑脏黑脏的。
徐祯给她一点点搓掉,打了一遍肥皂,洗干净后她立马伸手凑到姜青禾跟前说:“不埋汰了噢。”
“赶紧吃,吃完带你去新邻居家,”姜青禾说。
新邻居总得送点东西过去,她琢磨着,送一捆萝卜缨子,一把干辣子,再加点红白萝卜。
人还?不熟,拿太?多?了上门下回人家把你当冤大头宰。
“我吃快快,”蔓蔓一口啃下大半的馒头。
“你慢慢吃。”
蔓蔓咽下馒头说:“蔓蔓在吃。”
姜青禾后悔给起了这?个名,“叫你慢点吃。”
蔓蔓咂头,她吃完就要推着姜青禾去看?新邻居,见姜青禾手里提着篮子,她站那想了会儿,她跑去拿了个油纸包出来,揣在口袋里。
到新起的屋子门前时,隔着段路都能听见宋大花的声音,“咋那么?馋,等娘进山给你薅把草叶子,蒸起来给你吃。叫你吃个肚饱。”
她正挤兑要吃蛋的儿子,姜青禾在犹豫要不要出个声,宋大花一转身就瞧到她了。
“妹,你咋来了呢,害,俺这?还?没?收拾立整,你瞧连个坐的地方都没?。”
“我们不坐,姐你不是说萝卜缨子腌的好?吃,我给你送了点来。”
姜青禾把篮子递她,指指篮子说:“你找个东西装一装,篮子还?得带回去哩。”
“这?咋好?意思,”宋大花嘴里是这?么?说的,手底动作很利落,连忙从?堆满杂物?的东西里找到条破布袋子。
一边往里装一边说:“姐是得了你的济,俺们到这?还?没?个熟人,往后还?得你多?教俺点。”
“也不跟你说虚的,萝卜缨子大萝卜俺都缺,粮食也没?多?少,俺这?会儿没?啥能给你的。”
“不过你放心嗷,姐不白拿你的,你地在哪儿,明天带俺去,保管给你把白菜拔完,再给你犁遍地,带俺娃再去给你挑石头。”
“姐,你拿着吃,真不用?,萝卜早拔完了,都是挨门邻舍说这?话,”姜青禾属实说不来啥客套话,再多?说她就词穷了。
两个大人你来我往交谈着,三个娃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没?先开口。
“我是蔓蔓,”蔓蔓说。
“虎子,”虎子头大身子也大,皮肤粗黑的,说完话就闭着嘴。
“俺叫二妞子,你叫俺妞子姐,俺比你大,”二妞子说话很利索,她都七岁了,说话老成?。
“虎子哥,妞子姐,”蔓蔓叫完自个儿乐了,“我还?有姐姐叫小草。”
“哦”“嗯”,两个娃没?走心地应声。
“你们吃糖块吗?”
“糖?”“糖块?”
这?回声音都大了点,蔓蔓拿出油纸包里仅剩的两块糖,“吃不?”
她还?不太?会按人头分?东西,不知道给了别人自个儿就没?吃了。
妞子说:“掰碎,俺们吃一小块中不中?”
“中,”虎子说。
蔓蔓楞楞点头,也跟着喊,“中。”
掰碎后变成?了好?多?碎渣子,妞子和虎子趁她娘不注意,偷偷捏了小把,忙不迭塞进嘴里。
宋大花平时管得特别严,尤其是迁徙的路上,压根不让他们拿别人的东西。偷着吃一小搓糖渣子就够让两人心惊肉跳的,剩下的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因着糖渣子,两个七八岁的娃,跟个三岁出头的也能聊到一块去。
姜青禾要回去之前,他们已经聊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蔓蔓说:“我是娘生出来的。”
妞子和虎子都摇头,异口同声说:“俺们都是娘从?乌水河里捞起来的伢伢子。”
“乌水也会生小孩吗?”蔓蔓老好?奇了。
“会啊,不然俺们从?哪来的,”妞子对自己是从?乌水河捞上来的事深信不疑。
谁叫她娘总说,伢伢子都是从?河里飘来,她在岸上一捞就捞到两个不省心的。
蔓蔓被?忽悠住了,她啃着手指头,咋她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呢。
回去的路上,她再也忍不住啦,她问:“娘,我是从?河里捞起来的不?”
姜青禾被?她问得一愣,有点想说对啊。
但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大人会逗小孩,一度相信自己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不是啊,你在妈妈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才生下来的。”
“可妞子姐和虎子哥都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河也会生小宝宝吗?”蔓蔓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
“可能他们在河里,娘在岸上挑,挑到了就进娘的肚子里,伢伢子都是娘生下来的。”
蔓蔓不说话,等夜里她翻来覆去不睡觉,趴到姜青禾怀里,用?头拱了拱姜青禾的肚子。
她想,那么?多?娃娃,妈妈就挑到了她。
明天要跟虎子哥哥跟妞子姐姐说,他们说的是对的。
秋天里早晨的白雾浓得像干挤出的羊奶,要等日头爬到山岗才会散去。
每每这?时候,巴图尔总能把肥和草料送来,那些草料都叠了好?几个草垛子,姜青禾今天推开门,终于没?有肥料和草。
昨天才见到巴图尔,让他别送了,估摸听进去了。
她撸起袖子,把昨天没?晒透的萝卜缨又倒挂晒出去。
挑了篮洗干净的萝卜,她又去拿了把礤子,专门擦丝的,这?玩意很锋利的,她从?小就怕,被?削去过好?几次拇指上的肉。
现在用?起来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擦到底,擦出来的萝卜,她要晾在编的竹箩里,晒成?萝卜丝。
晒成?细细短短微黄的萝卜丝,到时候抓一把,热水注开,萝卜丝就从?干巴变得特别有韧劲,剁碎做萝卜丝饼。
小小一个,面团糊着萝卜丝,到油锅里炸一炸,表皮金黄酥脆,萝卜丝韧而爽口。南边好?多?人卖这?个,有的会加肉,有的还?会加虾。
但她觉得就放点小葱末,配萝卜丝那股自带的甜味,就足够了。
擦完萝卜丝,还?剩下那么?多?没?擦的萝卜根部?,扔掉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要晒成?萝卜条。
萝卜丝跟萝卜条很不相同,一个细细的,另一个就是粗,嚼起来脆脆的。
晒萝卜条得先切,切成?小拇指粗细,撒把盐腌上一个半时辰,她不知道时间,就等竿子的影子变短撒盐腌萝卜,等到影子渐渐拉长后,再攥紧晒干。
这?个时候她的院子吊着萝卜缨子,叶子总是最先干的,风一吹就摇,有的晒得太?干了,碎渣子就飘到了蜷缩的萝卜丝里。
蔓蔓一嗅,她说:“都是萝卜味了。”
可不是,要是在往湾里走,那股萝卜味就像在这?扎根了似的,小半个月都难以消散。
这?会儿正是腌萝卜,晒干菜的好?时候。
当然也是收割稻谷的时候。
等拔完最后一茬稗子,放掉稻田里的水,饱满而沉甸的谷穗,栓在细杆子稻秸上,满山遍野的黄。
今年又是个丰实年。
姜青禾比谁都盼望着收稻子,她想念米饭的味道很久了。
收稻子要用镰刀割, 而不是?手拔水稻。
稻谷这一茬能抵春冬两季小麦,大伙指着稻子?换更多的粗粮过冬,不能有丁点抖落在地里。
这时他们会拿出专门的镰刀,叫禾镰, 形状像弯月, 镰头宽而镰尾窄, 并且刀刃上有一排细密的锯齿。
禾镰是?从南边传进来的,早些年找打铁匠打一把还得多加点钱,当然现?在也?不便宜,二十个钱一把。
贵是?真贵,而且年年只用这一季, 不像条镰那么实用,虽说直刃粗重, 可砍柳条子?、酸枣枝、芨芨草特利索;也?不像草镰一年四季都能用上, 割山草、芦苇、茅草贼好使。
但姜青禾还是?掏了钱, 买了两把, 总不能用笨方法, 比如用手掰下?稻子?上结下?的谷穗。
收稻子?得?趁早,等四婆家?的鸡叫第二声时, 两人翻身起床, 徐祯去装馍馍, 姜青禾打着哈欠给蔓蔓穿上衣裳, 今天可没人能带她。
等把拌桶也?给搬到板车上, 车轱辘压过石头子?,夜里听?着刺啦炸响。
“割稻去阿, 捎俺几?个帮你去,俺跟你说, 一天不下?地浑身不舒坦,”宋大花打开门,麻溜地缠上布包,后头虎子?跟二妞子?垂着头,时不时哈几?声气。
“就?种了一亩地,也?没出多少稻子?,姐你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再眯会儿,”姜青禾说。
宋大花跟她并排走着,一甩头巾说:“俺瞅你有眼缘,乐意给你干活。”
二妞子?撇嘴,人家?给东西没处还,她娘心里不得?劲嘞。
姜青禾咋说得?过她那一张嘴,也?就?随她去了,越往湾里走,火光越盛,家?家?户户门前?插了根火把。
人多嘈杂,拿桶的,还没蒸好馍馍的在那嚷,小娃夜哭,驾车的长长吁一声。
姜青禾也?就?认出几?个熟的,招呼声,宋大花压根不认识都凑过去唠嗑,“叔你这拌桶好,又敞又深,料子?还不孬嘞。”
“可不是?,俺这是?枣木…”
宋大花又起手喊路过的,“婶,这裙袱子?挺别致哈,捡稻粒是?不,捡了就?往兜里装,半点漏不出去。”
“妹啊还是?你懂,俺跟你唠会儿…”
徐祯打小就?腼腆,看见?熟人都说不出啥,他叹为观止,问姜青禾,“从东北那地来的?”
“啥呀,贺旗镇人,到关中闯闯,遭灾了又回来,”姜青禾语气飘忽,一路上就?瞅着宋大花跟那些婆姨处得?跟自家?亲戚似的。
她来湾里那么久,人还认不全乎哩。
水稻田前?几?天挖了条排水沟,水田变旱地,偶尔有几?处还软塌塌的,靠田内侧茂密的杂草在开镰收割前?,全部扯光殆尽,田里只留着一簇簇稻子?。
姜青禾让蔓蔓趴拌桶里,底下?垫了层草垫,自己摸出禾镰下?地,宋大花也?有把,她也?不急着先割,掂了几?株稻穗,又摸了摸有没有秕子?,“挺沉手,这一亩估摸能收个一石。”
徐婆子?也?这么说过,但水稻本来就?精耕细作,水田肥力又挺好,一石还是?少了点,一石半才差不多。
湾里水稻有最多出过三石多的,舍得?下?饼肥,就?是?炸过油的枯饼,用胡麻、萝卜、油菜籽饼,要不山里乌桕籽炸出的枯饼,粪肥也?不能少,一层层肥力叠上去,才能出一亩三石多。
可在后世一亩千斤稻,都已经无人在意。
而姜青禾还在计较到底能出一石还是?一石半,多五斗省着能吃好几?个月。
眼下?要紧的是?割稻,禾镰要贴着稻子?底割,宋大花说:“别割那么老高,扎脚。”
她跟头牛犊似的,哪怕雾气蒙蒙,在田里都能自如穿行,姜青禾才刚起个头,人家?割到了底。
宋大花正在那用草根捆稻子?,交叉拧转,绾在一块稻子?就?不会散架。
拎着捆稻子?跟拎棉花似的,走过来半点不喘,跟虎妞是?一个道上的人。
宋大花拉开羊皮水囊上的塞,怼着嘴灌了几?口,她听?着四周禾镰割过稻子?的声说:“等稻子?晒完,粮客就?来了。”
“你咋晓得?的,”姜青禾纳了闷了,她也?没比别人多长张嘴啊。
“这不唠唠大伙说的,嫩咋混滴,”宋大花手起刀落割稻子?,边割边说:“都给支湾边缘头了,不去活络,啥好事都轮不上。”
“还能有啥好事,”姜青禾这一排稻子?终于割到了头,坐在田垄上呼哧呼哧喘气。
宋大花哼一声,问她,“那官田收红花你去了没?”
姜青禾都不知道有这事,宋大花把镰刀一别腰上,两手拍的直响,“喏俺就?知道,你等着。”
“我等着啥?”
“等着入冬烟叶撕筋的活阿,俺可得?把这个活给俺们俩撕下?来,一天挣十来个钱,俺都给攒着。”
“那土房俺迟早给它换成青砖大瓦房,盖上好的炕,磊一屋的柴。等晚些俺还要去拉沙改土,那一大片地都得?种上,来年俺要种出两石多的稻子?,”宋大花整个人活络得?不行,冲着钱奔着粮食,她特别有兴头,浑身的劲压根使不完。
姜青禾楞楞点头,割稻子?的手速慢了下?来,她内心萦绕着说不出来的滋味。
其实说实话,姜青禾自从穿越到这里后,虽然看似忙里忙外,手拿把掐,试图让自己的生活变好。
但她压根没融入湾里的生活,哪怕说着方言,她也?从来不说俺,不愿意总是?裹着头巾。也?不太愿意跟湾里人打交道,跟谁都挺热情挺来劲,但交情也?就?这样?,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她无比怀念现?代的生活,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忍不住做点对比,她习惯不了旱厕,她不喜欢用粗砺的草纸,更不愿意总是?睡土炕,她习惯了睡床。
她怀念柔软的被子?,怀念只要拧开就?会流出来的水,而不是?用点水都特省,洗澡成了奢侈。
更不喜欢总是?吃馍馍,吃粗粮,和顿顿少油少盐少糖的饭,她喜欢吃米饭,□□细粮,也?不想娃吃一顿肉都觉得?像是?过年。
她没那么热爱土地,什么开荒种田,其实她只喜欢便利的生活下?,那片别人耕种着,充满生机的农田。
到了这里,天干风吹日晒,她已经都有很久没从镜子?里看过自己的脸,皮肤一天黑似一天,手指更是?充满大大小小的伤口,粗糙得?像树皮。
说白了,到这里的半年,她压根没振作起来过,有种面向?太阳内里腐烂的感觉。
做什么都像赶鸭子?上架,被荒地赶着,要上肥要深耕要上种,被时令赶着,这个节气种什么,那个节气种什么。
连挣钱也?是?啊,草帽不适合就?不再做,别人说请她去当歇家?,她下?意识地想先拒绝。
姜青禾觉得?自己只是?把这里当做落脚地,而不是?家?乡,她更像背井离乡打工的人,每天做着数不完的活,可深夜里想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