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芬一边卸妆一边道:“走,上俺家去!”
杭攸宁说:“你女儿没来?”
“小孩家,见这些个不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我指望她考大学呢!”
她们沿着田埂走着,大概是因为在自家地盘,孟芬话多起来:“杭小姐,你最近咋啦?脸色怪吓人的!”
“我没事。”
连日来的休养和服药,已经让她的身体完全恢复了,但是她再也没有那种,又兴奋、又紧张的精气神了。
杭攸宁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孟芬看看左右,四下无人,一片荒芜。
她才压低了声音说:“那个赵老太太的干儿子,你记得么?很年轻那个。”
“嗯。”
“他叫方临河,是赵明明的男朋友!”
“啊?”
杭攸宁一惊非同小可,警察也好,她也好,都没有调查出来,赵明明有除了许建邦之外的情感关系。
男朋友?
“赵老太太说,当初她们娘俩都吃不上饭了,多亏了她一个同学,给送米,送票,才撑下去,有救命的恩呢!”
杭攸宁迟疑了一下,她想起曾经有几年,他们家双职工家庭,尚吃不饱饭,一个男孩,居然有余粮去帮助女朋友,这家底也太厚实了!
孟芬看她没有说话,又重复一遍:“是不是?救命的大恩?”
“是。”
“所以啊,赵明明跟这个男孩出去,她也就没管,因为赵明明每次回来,都能拿着钱,有时候还有外国钱呢!”
她说得十分隐晦,可是杭攸宁还是听出来了。
这个男朋友,大概是带着赵明明出席一些酒肉饭局,她毕竟跳芭蕾舞的。
而赵明明为了养家,也只能委身于此。
“后来有两年,她孙女说,他给她介绍了一个特别有钱的。”
那多半就是许建邦。
杭攸宁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想,幸好,她就知道,一定不是杭寻。
“然后呢?”
“然后她孙女就死了!”
孟芬叹息一声,道:“作孽啊!”
“俺听那个意思,赵老太太觉察出来了,这个小方跟她孙女的死有关系。”
不知不觉地,她们已经走到了一片无人的荒野,齐腰高的荒草,沙沙地响着。
这世界真安静啊,杭攸宁想。
“她为什么没跟警察说?”
“因为小方说,要认她做干妈,给她养老。”孟芬叹了口气:“她都七十多了,要把小赵供出来,她怎么办呢?”
她看起来,是从心往外的理解赵奶奶,甚至声音都带了一丝哭腔:“这人啊,不就是活孩子的么!”
所以赵明明就白死了。
还要被钉上钉子,砸碎骨头,永世不得超生。
杭攸宁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孟芬:“谢谢姐,给你女儿买点东西吧……”
孟芬却没有接。
那双粗糙黝黑的手颤抖着,她后退了一步,已经满眼是泪水:“杭同志,对不起,不关我事,他,他是会杀人的……”
说着她连滚带爬地跑了。
杭攸宁这才发现,一道阴影遮住了夕阳,也完全将她罩住了。
正是方临河。
杭攸宁那天没有看清他,就像她好像也没有看清孟芬一样。
方临河长了一张挺讨喜的面孔,圆脸,翘鼻子,笑的时候很有感染力。
“真是缘分。”他说,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孟芬已经跑远了,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荒野,走出了四五个嬉笑着的男人,他们很壮,如同铁塔,就是太黑了,看不清脸。
“在三宝寺,我已经放过你了,你又跑到这里来了。”
杭攸宁皱起眉,她不记得有这件事了……
难道,黑蜘蛛死的时候,那个同伙是他么?
可是她明明记得,那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而他才二十来岁……
是她记错了么,她的眼睛错了么?
就在这时候,她后背突然被踹了一脚,猛地跌倒在了地上。
鼻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还有土地的腥苦。
后面的男人笑了:“哥,这女的也不行啊!不说什么会功夫么?”
方临河蹲在她身前,拍拍她的脸,道:“对啊,怎么倒下了,让咱们见识见识,传说中小燕青!”
杭攸宁艰难地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却被他抢白。
“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是吧?”
他恶意地笑着,逼近她,轻声道:“当然是杭叔告诉我的!武能定神。”
他做着怪态,模仿着杭寻说话:“学武能定神,如果你总觉得谁都能伤害你,就永远活在恐惧中。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来。”
杭攸宁怔怔地盯着他,脑袋一片混乱。
方临河道:“我从十几岁就跟着杭叔,赵明明是杭叔让我介绍给姓许的,贱人不听话,也是杭叔派人料理的,懂了么?”
杭攸宁仰起头,终于说出口,她大声道:“你栽赃我爸爸是为了保护谁??”
“栽赃?”
方临河怔了一下,随即嗤笑道:“看来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你爸。”
“你爸管姓许的借钱,十万,他不肯借,所以最后,他吐出来多少?几百万!”
“你没看见啊,姓许的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们别告诉别人,那样子有多窝囊。”
她仍然是坚定地,她道:“我爸爸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钱!”
“他得养小动物啊!”方临河噗嗤一笑,道:“他没跟你说么!他特别喜欢养小动物!让它们杀人!”
第61章 坍塌(二)
杭攸宁不懂他在说什么,一片混乱中,她只觉得恐惧,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庞然的恐惧。
她又想逃了,可是附近这么多人,她能逃到哪里去啊!
“蜘蛛啊,老鼠啊,豺狼啊……”方临河道:“对了,我是乌鸦。”
杭寻的脸出现在脑海里,这是第一次,他的面容怪诞而扭曲:
“会杀人的人,跟不会杀人的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主动定了。”
“无法克制动物本能而杀人。”他的那么温和,那么冰冷:“比起人了,更接近野兽。”
还有那天晚上,许野道:“我找到了杭寻曾经发表过的一篇文章,大概意思是说,犯罪者是天生的,就隐藏在正常的人群当中。一但满足触发条件,就会犯罪。”
“他寻找那些潜在的罪犯,然后唤起他们的犯罪欲望,协助他们犯罪……”
“可是庄泽书呢!”
庄泽书被“选中”的时候,杭寻早就死了。
“是我选的,可惜他就是个窝囊废。”
方临河干脆利落地说:“杭叔死了之后,他那一套我都会了,黑蜘蛛那个蠢货非要去报复许野,我说,最高级的杀人是不脏手,可是他不听。”
杭攸宁发着颤,她想跑,想离开这一切,可是她站不起来。
方临河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好了,妹妹,告诉我,你爸爸死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拽头发,应该很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方临河,问道:“既然你们是一伙的……黑蜘蛛为什么要杀他……”
方临河有问必答,极其痛快:“他变卦了,想抓他,亲手毁掉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怪物,被反噬,也是情有可原。”
他欣赏着杭攸宁脸上的表情——痛到极致的呆滞。
“顺便说一句,那个杀死他的精神病人,也是他养的怪物。”他道。
“他四处搜寻我们这样的怪物,给钱给粮票养起来,不就是希望我们杀人给他看么,如今,他心愿达成,该开心啊!”
他一把将杭攸宁摔在地上,如同一块破布,道:“他死前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杭攸宁的口鼻流出鲜血,她一言不发。
“不记得了?哦对。”他说:“没关系,我慢慢让你想起来。”
他直接一刀戳向她的眼珠,却在只剩几毫米的时候停住了。
“我先剜掉的你的眼睛,然后再砍掉你的手,这里方圆十里没有人烟,野狗会把你啃干净。”
跟他一起来的几个男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而方临河兀自沉醉在那个场景之中:“你现在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杭攸宁慢慢抬起头,那道疤痕横搁在脸上,分外骇人。
她轻声道:“最起码我爸,没教过你用刀。”
方临河一愣,下一刻手腕一麻,那把刀顷刻间易手。
杭攸宁翻身而起,用两只腿扭住方临河的脖颈,众人一惊,立刻上来帮忙。
这时候,一声枪响响起。
“全都不许动!手抱头蹲下!”
许野带着一队人,一边厉呵一边从隐蔽处冲出来。
其他人立刻认怂了,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被方临河雇来充场面的,早就被他疯劲儿吓到了。
而杭攸宁和方临河都没有停。
真正的小燕青,是以弱胜强,轻盈巧劲的功夫,遇到强敌要立刻脱身。
可这一次,杭攸宁选择硬碰硬。
“这就是小燕青啊!有点意思啊!”方临河笑道,他已经压在了杭攸宁身上,用手去掐她的脖颈。
而下一秒,杭攸宁倒翻刀刃,割伤了他的手,在血流如注之际,她高高举起刀,直逼他的喉管。
“宁宁!”
许野厉声道。
杭攸宁的手停在半空中,几个警察上来,拉开了他们两个人。
“没事了宁宁。”许野把她抱在怀里:“把他们引出来,你做得很好!”
经过调查,发现机械厂被盗取的那些钱,兜兜转转,进了一个账户——赵明明的奶奶。
而真实的掌握者,自然是方临河。
警方对方临河一伙人下了通缉令。
所以当孟芬找杭攸宁的时候,许野立刻就意识到不对,就让她假意应约,跟在后面。
杭攸宁任他抱着,神色木然,没有多余的表情。
“嘿!宁宁!”
被拷住的方临河发出尖锐的笑声,他原本就有精神分裂症。
等杭攸宁看向他的时候,他看着她,歪着头笑了。
然后缓缓张开嘴,浓黑的血块从他嘴里掉落下来,他整个下巴随即被鲜血染红。
那是他的舌头。
杭攸宁呆呆地注视着这个恐怖的场景。
田野上挂着的夕阳已经彻底沉落下去,一切归于黑暗。
杭攸宁回家的时候,小卖部,已经关门了。
来凤鸣准备像城里一样,开一家商店,三层,名字就叫来凤鸣商店,从日用百货,到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个卯的潮流货色,供销社已经老土了晓得伐”来凤鸣道。
张淑芬把她的两万块也投进去了,她以后就是这个商店一把手经理。
张淑芬就喜欢柜台,她想念那个新崭崭、明亮亮的百货大楼,想念了一辈子。
杭攸宁回来的时候,她跟着来凤鸣开完会回来,准备做饭,看到杭攸宁愣了一下。
江南的冬天,也不似东北般严寒,只是有些凉风,从这头吹到那头。
“妈。”
杭攸宁叫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白色滚边领子的风衣,一双棕色的小皮靴,头发烫过,卷卷的。
这一切让张淑芬感觉到陌生,她吃不准应该怎么对待她了。
她只能问:“吃饭了么?”
“还没。”
许野握住杭攸宁的冰凉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可以完好地包裹住她。
他替她回答:“我们在家里吃吧,我来做饭。”
“哎!好好好!”
张淑芬不知道怎么对待她,却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女婿。
杭攸宁慢慢地上了二楼,来凤鸣背对着她,正在听曲。
“姑姑。”她叫了一声。
“过来给我看看。”
来凤鸣凝视着她。
杭攸宁瘦了很多,曾经有三分稚气的圆脸,瘦得棱角分明,倒是比原来更有味道些。
只是眼神忧郁,再也不似原先单纯清亮。
来凤鸣让她躺在美人榻上,拿了个小药盒,轻轻为她的疤上药:“小姑娘哪能面孔上有疤,早帮你备好,就是弗回来。”
“没事的。”
“女为悦己者容,你以后还要当新娘子的。”
“所以,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猝不及防,来凤鸣却并不意外,她说:“你觉得伊是哪个样的人……”
“他们说,他培养了一群怪物,让他们去杀人,黑蜘蛛就是其中一个……”
杭攸宁仰面躺着,眼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来,她平静道:“可他为什么,就因为好玩么……”
来凤鸣说:“他太委屈了。”
她伸出玉葱一样的手指,为杭攸宁抹去眼泪,道:“伊从小就聪明,读书练武,何个事体,都比旁人做得好。”
杭攸宁静静地听着,来凤鸣很喜欢讲她和杭寻之间的琐事,却是第一次提起:“因为是捡来的,伊明明可以打回去,但从来不还手,被一群人围着打,也只蹲下身躲躲。”
“为什么?”
“因为我阿爹讲,习武之人,必要动心忍性。所以伊若不够忍,就不好做小燕青的传人。”
……有什么了不起的,杭攸宁在心里说,可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哭出声音来:
“后来,我发现,来潮不欢喜的,都倒了霉,西街的二妈妈断了一只脚,鸡鸣渡的三阿哥一跤掼在了粪坑里……”
来凤鸣把膏体细细地推开,声音低柔:
“是顾其行做的,伊做不了的,离经叛道的事情,伊便鼓动顾其行去做,可笑的是,顾其行还以为,是自家想做。”
“因着这个,我爸爸觉得伊心不正,将他逐出门去……”
杭攸宁道:“所以,我爸爸是坏人吗?”
来凤鸣并没有回答,只是捧着她的脸端详,见药膏都涂匀了,才满意地一笑。
她说:“对你来讲,伊只是你爸爸。”
就在这时候,楼下传来张淑芬的喊声:“阿姐,宁宁——吃饭了!”
来凤鸣轻拍她的肩膀,道:“阿宁,事体到此为止,你也要往前头走了。”
张淑芬张罗了一桌子好菜,最中间是一个肥嘟嘟大鱼头。
她心情逐渐缓过来了,孩子回来了,再怎么离经叛道,那也是她的闺女。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来凤鸣有钱算什么呢,孤家寡人一个!
她有女儿!而且还有吃公家饭的女婿,以后腰杆硬着呢!
张淑芬想到这,眉飞色舞地给杭攸宁夹了一块鱼肉,道:“闺女,吃啊!你看你都瘦了!”
“谢谢妈。”
杭攸宁和许野并肩坐着,一个文静一个挺拔,那么般配,张淑芬越看越欢喜,道:“小野,等过完年,你俩把婚事办一下吧!”
杭攸宁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许野在一旁道:“张姨,宁宁打算明年再考一次,我们等她读完大学,再办。”
“那可不行啊!考什么大学啊!你最起码把证领了啊——”
张淑芬急起来,她没说出口的事,杭攸宁跟许野出去了这么久,大概早就不是“小女孩”了。不办婚礼,那不是夜长梦多么!
杭攸宁道:“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张淑芬的絮叨,如同被一只手拧紧了一样,戛然而止。
半晌,张淑芬又道:“家里要拆了,床你都得跟我挤一张,咋复习啊!”
杭攸宁擦擦嘴,曾经魂牵梦绕的大鱼头,如今吃起来,也不过是寡淡无味的一锅汤。
她说:“我不住家里,我租了个房子,住在学校附近。”
饭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张淑芬终于意识到了,她跟杭攸宁,以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她不再能掌控她,她也不再听她的话。
她长大了。
她须得像对待杭雅菲,一样对待她了。
许野咳了一声,说:“过完年,我分的房子应该就能下来了。”
他又说:“张姨,我和宁宁,会常回来看你的。”
张淑芬道:“好!好!挺好的。”
来凤鸣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阿宁还是要考警校吗?”
杭攸宁说:“不了。”
冬天灰而薄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特别陌生
张淑芬望着窗外,道:“冬天来了,就快过年了,雅菲和建设也要回来了,咱们一大家子人高高兴兴的过年……
许野在桌下握住杭攸宁的手,只有他笑得最真心,最灿烂,他道:“是啊,过完年,一切都好了。”
杭攸宁穿着工作服,麻木地一刀剁在肉上,血沫子飞溅。
而旁边的过道上,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正把一个男人架出去。
老板挺着啤酒肚,跟在后面骂:“告诉你多少遍,我们的香肠干干净净啊!再敢来我他妈把你腿剁了做香肠你信不!”
男人狼狈不堪,被一把摔在厂门口,眼镜飞了老远。
老板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生产线上,无数腐臭的淋巴肉,被搅在一起,灌入香肠之中。
而地上都是血污和泥水,而肉就大剌剌的放在一旁,苍蝇绕着飞来飞去。
杭攸宁就在这种肮脏的环境中,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直到老板突然吼出声:“那边那个女的!你是谁!干什么呢!”
杭攸宁连头都没回,抱紧了怀里相机就往外跑。
她身形如燕,灵活地跃过几个案板,几个保安刚想关门,就被她从门缝里窜出去了。
“抓住她!把她相机砸了!”
后墙极高,上面还布满了铁丝网,杭攸宁深吸一口气,把相机挂在胸口,三步并作五步,直接垂直上墙,从铁丝缺口中一跃而出。
后面一众保安指着她,骂骂咧咧:“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啊!你有种下来!下来!”
杭攸宁理都没理,门后有一辆桑塔纳等在那里,几乎是她刚刚打开车门,后面就有人追了上来。
刚才眼镜被打碎半边的男人,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汽车疾驰,冲上了高坡,无数麻雀被惊起,哇哇叫着飞远。
“杭老师,怎么样啊?”陆淮一边嘶嘶触碰着伤口,一边问。
“该拍到的都拍到了,他们用淋巴肉灌香肠!而且卫生也不达标”
“牛!”
陆淮竖起大拇指,又道:“对工人的采访视频也能用,我们等会录个开头就行了。”
街边的绿荫下,陆淮架好了摄影机,对准了杭攸宁。
三、二、一——
那一瞬间,她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从容道:“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观察眼栏目的记者杭攸宁,《食品卫生法》的颁布后,关于肉工厂卫生情况,观察眼进行了走访——”
电视里,她穿着简单的衬衫短裙,化着浓妆,短发飒爽。
“观察眼真办实事,我就说那香肠肉不是好东西!”
“这记者总报道这样事儿,上回那黑加工厂也是她,年轻就是勇!”
大院里,电视摆在外面,一群人摇晃着蒲扇看节目。
“那是,我们家人都勇!”杭建设拿着保温杯出来插话。
看着有人一脸迷茫,他得意极了,转着圈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亲生妹妹!”
他很喜欢跟人介绍这个,全然忘了几年前,斩钉截铁让杭攸宁拿了钱跟他断绝关系。
有人损他:“别往脸上贴金了,人家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是你妹妹!”
杭建设这几年,发福得厉害,曾经那个漂亮的青年,已经是个酒糟鼻啤酒肚的普通男人。
但那种没心没肺依然在,他并不恼,只是刻意地吸了吸肚皮,说:“我年轻的时候——”
张淑芬这边也在看节目,旁边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杭翡。
她是杭建设的女儿,五岁了,徐慧工作忙,没时间带,是张淑芬一手带大的,现在上了幼儿园,每到暑假都要来奶奶家过。
来凤鸣开的商店,现在叫【福运来超市】,生意很好,张淑芬本来在那里当经理,后来为了给杭建设带孩子,退了下来。
杭翡天天跟外婆待着,最喜欢的却是小姑姑,每天五点半,动画片不看也要看【观察眼】,杭攸宁出现了,她就拍着肉肉的小手:“小姑姑!小姑姑!”
张淑芬笑骂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就知道跟你小姑姑好!”
又叹,一边择菜,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么忙,什么时候办事儿啊?”
“她总是只留下电话号码
从不肯让我送她回家
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
曾经也同样无法自拔。”
KTV暧昧迷幻的光影下,陆淮一边唱,一边朝杭攸宁飞了个眼色,引起众人的一阵哄笑。
他是那种典型的北京男孩,爽朗又自信,连跑调都很有魅力。
杭攸宁笑眯眯地坐在卡座上,跟小姐妹喝着酒。
虽然工作风格是凶猛且不怕死,但是她在生活中,特别温和文静,时时刻刻脸上都带着笑容,办公室的人的人都很喜欢她。
吴主任尤甚,一直说:“宁宁,你也去唱一首。”
杭攸宁摆摆手,道:“师父,我唱歌跑调。”
“回去练,你杭攸宁只要用心,什么东西练不好!”
杭攸宁一毕业,就跟着吴主任做实习记者,是正儿八经的关门大弟子。
如今,她接连报道的几个案子,都创造了超高的收视率,吴主任心里又是骄傲又是高兴,年纪一大把了,还主动请这群小年轻来KTV唱歌。
都来看看,这孩子多牛!是我的徒弟!
“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来台里的时候,稿子都写不好,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杭攸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是师父教得好。”
“别谢我,谢你自己。”
吴主任道:“调查记者这个工作,既得胆子大,身体好,笔杆子还得硬,不是一般人能做,你真是特别有天赋。”
吴主任想到了什么,道:“哎?你们家是不是有人做过这一行?”
KTV的幻光下,杭攸宁笑容似乎黯淡了一瞬,不过她很快道:“没有,不过……我的爸爸是警察。”
“怪不得呢!”吴主任道:“我们这工作,又得是警察,又得是蟊贼!”
众人都笑起来了,这时候吴主任点的《杜十娘》到了,她赶紧起来去唱,还不忘拍拍杭攸宁的手:“前途无量。”
唱完KTV,大家都准备回家,陆淮自告奋勇地要送杭攸宁回家,小姐妹袁媛挽着杭攸宁的胳膊,笑道:“陆大少爷,你是不是贼心不死啊!我们宁宁男朋友可是警察!”
陆淮道:“那怎么办呢?谁让咱们许警官总没工夫呢!”
那是个琼瑶小说盛行的年代,大家都高喊着爱情无罪,陆淮也没什么负担。
杭攸宁住得不远,就在江边上的一座公寓。
两人沿着江水漫步,月下暗香浮动,就算心里没有什么心思的人,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缱绻。
陆淮斟酌着,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每天都在笑,但从来没有真正地开心过。”
杭攸宁笑了,道:“陆淮,你少看点电视剧。”
“是真的!我感觉你心里总像有点事似的!”陆淮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两人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在北京的溜冰场,他被一个黄毛丫头的轻松地超越,输得灰头土脸。
但他记住了她那单纯的发亮的笑容。
没想到几年后,他分配到电视台,居然又遇到了她。
那时候的她,已经完全是个都市白领,衬衫挺括,妆容精致,踩着细高跟汇报,是年轻一辈最出色的女记者。
当时某纺织厂不发工资,用厂里的毛巾等货品来补,许多工人家里已经吃不上饭了,杭攸宁不顾厂领导的施压,报道了这个案件。
那些女工们抱着她,嚎啕大哭,她拍着她们的背,轻轻地哄。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太有魅力了。
但是就是感觉,她总是心事重重。
杭攸宁说:“哪有人不长大呢?”
“但是离开让你不快乐的人,你才能找到快乐。”陆淮意有所指。
在他看来,杭攸宁什么都有了。
大学毕业,长得漂亮,又进了电视台,大概从小到大一路都是顺风顺水。
听说家里条件也不错,还是最小的妹妹,应该是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
这样人,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唯一让她痛苦不堪的事情,大概就只有爱情了。
陆淮正是那种,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年纪,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拯救自己喜欢的女孩。
他看过她男朋友来接她,那男人很帅,但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脸冷冰冰的,虽然听说是警局的小领导。
但是听说已经年过三十了。
三十岁,半截入土了,陆淮真心真意这么觉得,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是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杭攸宁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说我哥?我离开我哥?”
陆淮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俩是娃娃亲,他还帮助你上大学……但杭攸宁,人生不应该是还债,你懂吗?”
杭攸宁受不了了:“陆淮!你真的,真的要少看点电视剧!”
就在这时候,前面走来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
高大挺拔,面容冷峻,手里却拎着一个粉红色的饭桶。
“哥。”杭攸宁迎上去,介绍道:“这我同事,你见过的。”
“嗯。”
许野并没有看陆淮,只是道:“我今天去看妈了,给你带了点饺子。”
“好。”
他们虽然没有结婚,但是经张淑芬的强烈要求,许野早就改了口。
“我今晚出差,一个礼拜之后回来。”
“好。”
随着许野的升职,他的工作涉密的部分越来越多,所以杭攸宁轻易不问。
两人之间没有旁的话,许野坐上车走了,杭攸宁也没有丝毫的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