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野怔了。
 糟了,他想,槽子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杭攸宁没有去问赵明明的奶奶,她反而尾随了那个跳大神的女人。
 方临河请他们下馆子,酒足饭饱之后,那个“二神”剔着牙,跟女人说了几句话,醉醺醺地走了。
 而女人则坐上公交,去了……电影院。
 电影院门口,灯火通明,挂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海报,有人在外面卖炒瓜子、煮花生和煮毛豆,不停地有大批的人出来,又有一批人排队进去。
 台阶上,有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借着影院门口的光,趴在台阶上写作业,无数双皮鞋、布鞋、高跟鞋从她身边走来走去,她写得很专注,很认真。
 “青青——”
 跳大神的女人叫了一声,小女孩立刻跳起来:“妈妈!”
 此刻,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大神”,她笑着,就像任何一个朴素的农村女人。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口袋,里面是压瘪了的剩菜,大概是刚才在席间偷拿的。
 她撕了一块鸡肉,喂到小女孩嘴里,小女孩却一歪头避开了。
 她鼓起腮帮,捧着妈妈血痕遍布的脸,开始“呼呼”。
 这一刻只是纷繁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瞬息。
 杭攸宁的眼泪却差点掉下来。
 杭攸宁上前去跟女人做了个交易。
 她瞎编了一个离奇的故事,说她是个作家,要写赵明明的故事,让她帮忙打听一下情况。
 那年头,有文学梦的青年不少,很多作家都是明星一样的待遇,况且,她还给了女人二十五块钱。
 女人眼睛都直了,她也没摆什么大神的谱,直接把赵明明奶奶家的情况,说了个底儿掉。
 “主家有的是钱!有一大排铺子,还认了一个干儿子给她养老。”
 据杭攸宁所知,赵明明的奶奶是十年前就是糊纸壳、捡垃圾生活的,日子过得很窘迫,就算平房被征用,给了一笔安置费,也不至于“有的是钱”。
 “她哪来那么多钱啊?”
 “俺不知道。但老多了,要不人年轻小伙不能跟着他,连班都不上……”
 她又说:“那小伙特别古怪,一个不顺心,就往死里打人,别人是纸钱往上抛,他是堆到一起踩几脚然后烧……”
 杭攸宁道:“他会不会跟赵奶奶的孙女有什么关系?”
 女人顿了一下,说:“那咱不知道,就知道老太太是真的恨她孙女,觉得孙女一直折磨她,让她睡不好!”
 “为什么折磨她?”
 “做了亏心事呗,女孩死得蹊跷,她知道些啥,没跟警察说。”
 杭攸宁说:“也就是说,有人给她一笔钱,封她口了?”
 女人一惊,连忙摆手,说:“俺可不知道!”
 杭攸宁意识到,这就是重要的突破口。
 她道:“姐,你帮我问问,越细节越好。”
 赵奶奶这个岁数了,哪怕是警察逼供,她也不会说的。
 但是跟神婆,她一定会说实话。
 那就是五十块!
 女人被打成这样,出去一趟也不过十块钱。
 “中!中!”女人激动地一个劲儿道谢。
 杭攸宁给她留了许野家的电话。
 跟女人分别之后,天已经彻底暗下去了,她赶紧往回跑。
 她住在人家家里,本来是准备给许野做点饭什么的,可是跑回去之后,还是没来得及。
 许野已经回家了,冷锅冷灶的。
 还好跟踪赵奶奶他们的时候,买了点熟食回来。
 许野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有点生气,又好像很开心。
 他说:“你没走啊!”
 杭攸宁一愣,道:“不是你不让我走的么?”
 她其实想过一走了之。
 但她知道,她现在走了,许野一定会很伤心。
 她不愿意别人伤心。
 许野咳了一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就道:“我去炒个菜吃!你得多吃青菜。”
 杭攸宁连忙跟上去,说:“我来!”
 许野说:“别,我们家厨房还想要呢!”
 冷了一下午的脸带了点笑,又很快板起脸,道:“真想帮忙啊?”
 “对!”
 “去,把桌子上的槽子糕帮忙吃了!”
 杭攸宁小小地欢呼一声,跑了,许野在厨房一边哼歌一边颠勺。
 因为太晚了,许野只做了菠菜豆腐汤、胡萝卜炒肝,配上杭攸宁买的凉拌猪尾巴。
 杭攸宁吃得很香,她已经很久没好好吃饭了,热腾腾的米饭和汤,让她恍惚中有种过日子的感觉。
 许野看着她吃,只觉得心里安静极了,此刻这个房子真像一个家,他们两个的家。
 吃过饭,两人一同洗了碗,一边洗,许野一边对杭攸宁说:“我过两天就回去了。”
 杭攸宁道:“啊?”
 许野说:“我把组织关系调到南方了,这次出来是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我得上班。”
 “噢。”
 “你还得查案,对吧?”
 杭攸宁嗯了一声,偷看许野,发现他仔细地刷碗,并没有看她。
 “那就住在这,水电煤气,我都交了。”
 “我真的不用!我还想去别的地方査呢!”
 她之前懵懂地意识到,她跟许野是要结婚的,结婚了之后就是一家人了,所以她住在这里并没有觉得怎么样。
 可是,她现在不想结婚,不想跟着任何人,她有什么资格赖在这里呢?
 “对了,这个给你。”
 许野兀自刷完碗,拉着她到了客厅,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杭攸宁打开来,看到里面是一个黑粗的砖头,她反映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大哥大。
 她看人用过,可以拿着到处打电话的。
 “你在外面,遇到危险了,就打110,然后这是我的电话,我们局里的电话,保险起见,还有宋之江、何闻涛家的电话,背好,随时能联系上我。”
 杭攸宁一直保持着呆滞的状态,有一刻她甚至魂游天外地想起了《西游记》。
 这对她来说就是传说中的东西,跟看见妖怪没有什么两样。
 “其实我高考挺难的,但是念大学后,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天赋比我强,底子比我弱,所以我会着急。”
 许野算是比较擅长学习的类型。
 但是初一就被退学,荒废了太久,准备高考的时候是真的拼了命的,他知道他就这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杭攸宁尚在茫然的状态,只是点点头。
 她一直知道,他是为了她好。
 “但是呢,你想做别的事,我也会支持你的,来!”
 许野用座机打了个电话,大哥大顿时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
 许野教杭攸宁接起来。
 杭攸宁觉得新奇:“喂喂喂?”
 许野在电话里说:“对,就是这样。”
 “喂喂喂!”
 它居然没有线,杭攸宁觉得很新奇,跑到别的屋子里,小声说:“哥,你听得到么!”
 “听得到。”
 新奇劲儿过了之后,愧疚感也涌上心头,杭攸宁道:“其实我用不上,这个太贵了吧?”
 许野道:“不贵。”
 “能不能退啊?其实我记住了你的电话号码,用公共电话给你报平安的!”
 许野不耐烦道:“别废话了!拿着!”
 杭攸宁不知道说什么,刚想回到客厅面对面说,就听见许野在电话里低声说:“你可能不明白,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在我心里,比我的生命还重。”
 他的声音看,带着电流的磁化感,格外低沉温柔。
 杭攸宁咬着嘴唇,她有些不明白,但她突然很紧张,那扇门就近在咫尺,可是她不敢打开。
 “你必须平安,懂吗?”
 爱一个人,就像信了一个神。
 你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供奉给她。
 生怕那些“不是最好的东西”亵渎了她
 也亵渎了,你至高无上的爱情。
 许野等了很久,杭攸宁都没有说话,他要起身叫她的时候,听到听筒里传来小声地啜泣。
 许野顿时紧张起来:“宁宁你怎么了?”
 杭攸宁打开门,她哭得满脸通红,像一颗炮弹一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她今天,把关于许野爸爸的事情写成一封举报信,放入了警局的邮箱。
 但许野说得对,她没有执法权,真正的证据,还需要警察去查。
 但这个案子时隔太久,凶手又已经伏法。
 她没有说许建邦可能贪污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关于许建邦和赵明明的关系猜测写下来。
 但是许野还是托了之前的同事,去厂里进行调查。
 同事回来之后,神色凝重,对许野道:“可能还可能还真有点事,你得回避。”
 许野喉头干涩,问道:“我爸……贪污?”
 同事说:“厂里废钢的数目对不上,很多人,都对你爸意见不小,光是厂里自查自纠,就整了三回,省里也下了调查组。”
 “我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虚开发票盗走废钢的公司,套了好几层,已经卷款跑路了,这事经了你爸的手,但你爸又去世了,没法确定就是他。”
 同事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就发生在赵明明死的那年前后,太巧合就不是巧合了!”
 “嗯。”
 “也真怪了事了。”
 同事道:“说真的,你家搜出过被害人贴身衣物,你爸涉嫌搞腐化,当初办案的警察完全没有往这个方向调查,有点怪……”
 “当初特殊时期,他可能主要是想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
 “可能是吧。”同事又一拍大腿:“不对啊,那可是杭寻!神探啊!”
 在许野记忆中,杭寻和许建邦完全不熟。
 杭寻虽然不爱说话,但人很和善,又因为是警察,街里街坊经常找他帮忙,他也经常能帮就帮,基本上院里所有的人都跟他很亲近。
 而许建邦本来就不爱说话,当上厂长之后为了避嫌,更加生人勿进,反正他爷爷每天在外面大着嗓门唠唠叨叨,包揽了老许家的所有人情往来。
 如果他们俩都跟黑蜘蛛案子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呢,社交、利益、工作、家庭……没有任何的交汇点,他们为什么合作呢?
 许野想不明白。
 他其实并不了解他爸,他出生的时候,他妈就难产去世了,他是爷爷带大的,那时候他爸在北京学习,等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
 跟所有父子一样,他跟他爸没有什么话聊,他爸还特别忙,忙到一年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他爷爷对他爸的“忙”十分骄傲,认为自己儿子有本事,才会被国家重用。所以走路都是昂首挺胸。
 许野也跟着觉得忙是好事,他不回家也是好事。
 直到他十岁那年,在外面乘凉睡着了,朦朦胧胧的听到了邻居们说闲话。
 “你说许野淘成这样,建邦也不管。”
 “管什么呀,许野妈在的时候,建邦就不待见她,许野那做派,跟她那农村的妈一个样!”
 许野他妈跟他爸是娃娃亲,妈妈是农村的,据说他爸不喜欢他妈,捎带着,也不喜欢他。
 瞎扯老婆舌,许野心想,我爸分明是忙!
 于是,他偷偷地把这俩人气门芯给拔了。
 后来,因为他的事情,爷爷死了。
 葬礼办完,他们父子相对而坐,如同,他爸突然说:“我每个月固定五号回家,这天你别回来。”
 许野看着父亲,他想,他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不能随便掉眼泪的。
 他干脆一天都不回来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他是坏孩子,那么他就坏的彻头彻尾好了!
 他跟扒火车的孙胖子商量好,他一个月给孙胖子交多少钱,他就住在孙胖子家。
 孙胖子家里鱼龙混杂,是扒手、黑户、投机倒把的聚集地……
 许野这样一个在大院里淘气惯了的孩子,竟然也不习惯他们满嘴脏话,邋遢和野蛮。
 但他知道,自己早晚会习惯的,早晚会跟他们一样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恨许建邦。
 一个父亲,竟然能做到完全不爱,完全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他不配做父亲。
 后来,许建邦就死了。
 他死了之后,许野回到这个房子住,偶尔会想起他,也只能想起他特别爱干净,在家的时候总是一遍一遍的消毒。
 许建邦对他来说像一个塑像,冰冷的、遥远的,他从来没了解过他。
 他没法说,他相信许建邦绝对不会贪污,也没法说,许建邦一定贪污了。
 他和任何一个初接案子的警察一样茫然,他根本不了解许建邦。
 但说实话,他不太相信许建邦会跟一个未成年小女孩有染,那太恶心了。
 如果是真的,那个领口洁白、冷漠又视他为耻辱的父亲。
 才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
 因为张淑芬总是在用感情绑架她的原因。
 杭攸宁其实对感情,并没有多大的渴望,她现在最喜欢、最向往的东西是【自由】。
 但是伤害了一个很爱很爱自己的人,她还是很难过。
 跟许野摊牌那天晚上,杭攸宁语无伦次的讲了很多。
 “赵明明其实一直很努力,每天无论多晚都要练芭蕾,她住的地方破破烂烂,可是她一直想活的更好。”
 “可是她死了,死前还在求凶手别伤害她奶奶,可是她奶奶希望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她不应该就这么死在黑夜里,其他女孩子也是,她们的人生,她们家人的人生,全部全部被毁了。”
 她很少这样大段大段的剖白,就像是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给人看,脆弱的、幼稚的、发烫的。
 “我没法不査,想到她们死前那么痛苦,凶手还好好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许野看着她,除了最开始问了几个问题之外,他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敢看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珍视她,对她好。
 可是她却怀疑他,瞒着他举报了他的父亲。
 她觉得自己恶心透顶。
 但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么做的。
 因为她无数次的踟蹰,要不要跟许野的说的时候,她都会想起赵明明。
 许建邦……应该对赵明明也很好吧。
 所以她才会飞蛾扑火的去追寻他。
 可最后,他间接杀了她。
 ——这世间到底什么可信呢?
 泪眼朦胧中,许野起身,去拿了什么回来,随即向她伸出手。
 她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的躲开了。
 许野的手呆在原地。
 随即,他用了点力气,抬起她的下巴,用热毛巾给她擦拭满脸的泪痕。
 细致的、温柔的、就像手下是一颗莹润的珍珠,稍微用力,就会留下瑕疵。
 “你没听说么?晚上哭该倒霉了。”他说,很随意的感觉:“不哭了,去睡觉吧。”
 他没有对她的所作所为有任何评价,只是没有再提走的事情了。
 他还是起早去买早饭,给她买药、做饭、泡红糖水。
 很多年后,杭攸宁还是会记得那种感觉。
 他心里受了很重的伤,可是他带着鲜血淋漓,仍然在对她好。
 她很害怕。
 那种带着恐怖的强烈情感太有冲击力了,她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在颤栗。
 所以很多年后,杭攸宁觉得自己,对情爱之事不再懵懂,并不是因为性经历,完全不是。
 而是那个夜晚,灯光如水,她坐在地上,许野站在她身前,一点一点擦拭着她的脸,眼睛、鼻梁、嘴唇,他的目光专注、温柔、却暗藏着将人吞噬的暴虐。
 她觉得害怕,但是她突然间产生一种奇异的渴望,具体是什么,她并不知道。
 那段时间,两人共处一室的生活变得十分别扭。
 许野早出晚归,照常跟她共享信息,比如,许建邦的事情,已经移交给经济部门进行审查,从上到下都要查,机械厂不景气,这一次正好彻底的肃清。
 有种说法是,盗取国有资产背后的那个公司,是香港人。
 那跟黑蜘蛛整容、以及进口香港书籍的渠道,对上了。
 “我觉得这有可能是一桩交易。”许野说:“那个人,暂且代号香港人,想要盗取国有资产,向许建邦行贿,而许建邦的要求,是他们帮忙解决掉“赵明明”怀孕的麻烦。”
 “于是香港人派出了‘黑蜘蛛’,然后……”
 两人同时沉默了。
 杭攸宁在想,如果这个香港人的目的,是钱,他为什么一直指导黑蜘蛛杀人呢?他应该更隐蔽才对。
 许野在想,那杭寻呢,杭寻在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
 晚饭做了白蘑炒肉,鲜美异常,可是没有人吃,渐渐冷掉了。
 门铃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许野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短发飒爽的女人,个子很高,上了年纪仍显得十分挺拔。
 许野道:“你是……”
 “我是你曹姨,曹国静,还记得我么?”她说:“现在是机械厂的厂长。”
 许野还真是没认出来。
 曹国静原来就住在大院里,她先生是个文学杂志的编辑,那个年代,两人也算是高收入人群。
 但是没要孩子。
 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离婚了,俩人都搬了出去。
 小孩们记人,都是某某的妈妈,某某的爸爸,所以许野对她印象不深。
 他只知道,许建邦死了之后,曹国静当了厂长。
 这一次审查,曹国静作为厂长,当然首当其冲。
 许野蹙眉:“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大事。”她目光炯炯的盯着他:“跟生死有关,你方便吗?”
 许野跟她对视了一会,还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听说是曹国静,杭攸宁兴奋的差点跳起来,这不就是瞌睡有人递来枕头么!
 她强行忍住,手忙脚乱的帮忙收拾了餐桌,给她倒了一杯茶。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曹国静总觉得眼熟,就好像在哪见过,但完全想不起来。
 她对人外貌一向非常敏感,很少会记不住。
 曹国静很漂亮,但是眉宇之间,有股沉郁之气,那是被生活打击惯了的人有点样子。
 可她是一厂之主,掌握多少家庭的生杀大权,在古代,称得上一方诸侯了。
 曹国静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才道:“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唯独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看向许野,轻声道:“是我害你没了父亲。”
 十年前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
 她跟丈夫感情不好,总是吵架,有一年冬天,下了极大地一场雪,她因为跟丈夫吵架,一赌气跑到办公室睡。
 那年月,有人在生产车间值班,但是办公室里除了打更的,是没有人的。
 而那天,打更的郝明贵喝醉了。
 大概也因为这样,所以,许建邦才更加大胆。
 曹国静进了办公室,隐隐约约听见音乐的声音,如泣如诉,诡异至极。
 她是无神论者,越是这样,越要去看个明白。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走近了许建邦的办公室,那里黑漆漆的,却能听见管弦乐的声音。
 曹国静透过门缝,看到了一个女孩子。
 不,那不是一个女孩子,应该是一个鬼魅或者精怪。
 她穿着芭蕾舞裙,年轻洁白的肌肤,如同玉石雕琢的,每一寸都无比完美。
 她在跳舞,借着月光脚尖绷紧地旋转、应该是芭蕾,极尽缠绵和力量,而旁边正放着一台留声机,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种资本主义的东西,不应该早取缔么?
 曹国静被这诡异的一幕震撼了,她刚想推门进去,就看见了许建邦,他坐在沙发上,含笑着看着女孩。
 也不知道这么黑,他能看清楚什么。
 那年头,乱搞男女关系是死罪,曹国静第一反应是想去报警。
 可是,她又有一种别扭的心理。
 如果是别人,她一定毫不留情地报警,国家搞生产的地方,岂容你们做这些下流的事情。
 但是,此人是许建邦,他们俩属于【政敌】关系,她一直想堂堂正正地战胜他。
 于是,曹国静没有推门,只是咳嗽了一声,就离开了。
 这个雪夜,就成了曹国静心中永远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芭蕾女孩被杀的案件,轰动了全市。
 那个女孩子身穿舞衣,肚子里已有一个小小的婴孩。
 都说,她是跟许厂长的儿子偷情,有了孽种,才会羞愤自杀。
 只有曹国静知道,不是那回事。
 她想过站出来,但又怕许建邦报复——一个敢杀人,让儿子的顶包的人,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她只能把这件事咽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跟许建邦的矛盾,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偏偏又被许建邦抓到了一个错处。
 她不甘心被排挤出局,于是,某一天夜里,她找到了许建邦。
 四下无人,许建邦面色冷漠:“曹国静同志,有什么话,在会上说也是一样的。”
 曹国静说:“她叫明明,会跳芭蕾,某一天,我看见过你跟她在办公室。”
 许建邦仍然保持着看文件的姿势,可是谁都能感觉到,空气一瞬间凝结了。
 他们两个都知道,这个秘密的分量。
 曹国静没有求饶,也没有威胁他,只是谨慎地补充了一句:“我先生就在楼下。”
 许建邦没有抬头,道:“好,我知道了。”
 “我当时,只是想让他保我一次。”曹国静喃喃道:“我走到今天,不容易。”
 但是她没想到,第二天、第三天,许建邦都没有来上班。
 他死了了。
 在厂里,许建邦一派的势力,迅速土崩瓦解,大家也需要一个来主持大局的人。
 于是,曹国静由一个“罪臣”当上了厂长。
 这一当,就是十年。
 她也做了十年的噩梦。
 室内一片死寂,良久,许野才开口:“这些你应该跟警察去说。”
 “是,我今天听到调查重启,就知道我肯定要说了。”
 曹国静道:“比起你从警察嘴里知道,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跟你道歉。”
 “没必要。”许野冰冷的说:“以后请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怪你,也不会安慰你,让你良心好过。”
 说罢,他起身要送客,杭攸宁也跟着站起来。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曹国静,可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曹国静的眼睛湿润了,她强压下去,起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
 “啊!”
 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许野说:“案子刚出来的时候,我怕你爸爸真的是杀人犯,所以不敢指认他,我写了封匿名信,给当时办案的刑警……”
 许野愣了,在一旁的杭攸宁也愣了。
 她问:“是哪个警察?”
 曹国静理所应当地把杭攸宁当成了许野的妻子,回答道:“就在咱们院里那个,叫杭寻。”
 过了几天,许野就知道为什么曹国静要来找他坦白了。
 经过中央调查组的调查,有一个团伙,一直在盗取国有资产,倒卖废钢,甚至优质钢材,许建邦、曹国静都有渎职的嫌疑。
 这一群人如今都偷渡到了香港,不知所踪。
 许建邦,最起码账目是清白的,当初三次审查,家里也没有搜到现金。
 而曹国静则被重点调查,因为她跟她丈夫离婚后,她丈夫去了香港。
 曹国静大喊冤枉,因为谁都知道,她跟她丈夫周隐,关系非常差。
 周隐去香港,纯粹是因为喜欢武侠小说,想去香港的杂志社任职。
 但是这个当口查出来,也没办法,她被革职查办,估计很长一段时间行动不会自由。
 而倒卖钢材的那个公司,倒还真不是港资,它的法人是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人。
 还有一件事,是随着黑蜘蛛连环杀人案被报道,各大杂志都连篇累牍地报道花季少女遇害的惨案,赵明明案件,被重新关注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案件的细节。
 但这些跟杭攸宁无关,她心彻底乱了。
 那天晚上,许野把他关于杭寻的一切猜测,都告诉了她。
 “根据现在的事实,可以分析出,应该有一个人,把赵明明介绍给许建邦,以此来威胁他,获取利益后,又帮他解决‘麻烦’。”
 他说话不带一点感情,读许建邦的名字,就如同读新闻稿。
 “我怀疑,这个人就是杭寻。”
 “不可能!”
 杭攸宁大声地说:“我爸爸是警察!”
 许野道:“并且,我发现了他在内部期刊上发表的文章……”
 他的声音非常冰冷,就如同一把剔骨的尖刀,生生剜开最柔嫩的肉。
 到底是十八岁,巨大的痛苦压下来的时候,杭攸宁溃不成军,她第一反应就是逃。
 她想回蒋家里了。
 她想念那个安静的江南小镇,那里很安静,不会这么痛。
 对,还有妈妈,她要问问张淑芬,还有来凤鸣,她们会告诉许野,她爸爸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杭攸宁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准备启程去火车站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那个跳大神的女人。
 “同志……你托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到了,你说的那个钱,还算数吗?”
 杭攸宁握紧了冰冷的电话,她道:“算。”
 女人叫孟芬,生活在金家屯里,主要收入是种地,平日里靠跳大神补贴家用。
 杭攸宁坐着晃晃悠悠的长途汽车,倒了好多站,终于来到了那里,又挨家打听,才找到了正在跳大神的孟芬。
 孟芬摇头晃脑,如同鬼魅疯魔:“天惶惶风雨不停,地茫茫山君出行,杀也,杀也!”
 杭攸宁在一边等,等她跳完了,领完了赏钱,才走过去。
 “杭小姐,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