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还是要从皇太孙那里得知真相。
一路上虽然走得不快不慢,但太孙妃还是察觉到她有些心急,便问,“山君,是不是真出什么事情了?”
兰山君便道:“出没出事,要听太孙殿下怎么说。”
太孙妃一脸疑惑,等回到东宫,见地上的茶壶掀开在地,郁清梧和皇太孙脸色都不太好。
太孙妃冷笑一声,气势汹汹走过去朝着皇太孙的肩膀就是一巴掌:“你耍什么横?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情?”
郁清梧就朝着兰山君点了点头,“是真的。”
他指了指太孙,“——他也知道。”
他们都知道。
她忍不住沉声问:“那到底谁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死去的那些无辜之人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底层百姓不知道——也不重要?”
皇太孙露出羞愧的面容,却还是无奈的道,“山君,上位者,只掌控大局,不掌控其他人的性命。而百姓只活命,也只用活命。至于最后能不能活,全看他们的命数。”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陛下在做的。大夏朝,权只在他一人,既然他这样做了,那我们这些知情人,便只有装作不知道。而那些想要知道的,在元狩三十一年,都被杀了。”
他神情严肃,越说越是激动:“如今整整二十年过去,你看谁曾提起?”
“即便是倪陶,不也只等着被杀,而没有主动赴死吗?”
人的脊梁骨,一时硬挺,不能一辈子硬挺。皇帝便是这样生生的熬着他们的骨头,熬了二十年,用‘我不杀你’的慈悲,把人给活生生的熬死了。
他说到这里咳嗽起来,捂着胸口道:“朝廷,不是百姓以为的朝廷,不是由清廉的百官组成,而是各不清白的一群人,侥幸进了局,从而你牵制我,我牵制你,让贪官污吏不敢过于杀人,奸污,庸碌——自此,方成清廉之政。”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这,也是以前的世道。
皇太孙咳出一口血来,用帕子擦拭完嘴角,轻声道:“他知道,不仅是他知道,而是千古圣人都知道。”
可谁也改变不了人性。
“所以倪陶才甘愿那样死去,又不甘愿这样死去。所以他才问——郁清梧为什么是一个权臣,而不是直臣。”
兰山君沉默起来,但还是摇了摇头,“世上并不是没有直臣,而是他们被逼得做了权臣。”
“郁清梧是,他们也是。”
“可高位者一味的安图自保,不愿冒险,所以才将龟缩脑袋成为了一种规则,才变成你眼里的各不清白一群人侥幸进局。”
但十年寒窗者,百年世家者,生而为人,难道就没有人曾有血性吗?
她觉得不是。
她道:“一棵大树,如今不是叶黄枝败,而是枝繁叶茂,反而只有大树的根烂掉了。这个道理,你懂我也懂。他们既然知道,又不是傻子——当然也懂。”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说,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如同老镇国公一样,被当年先太子和老和尚的死吓怕了,所以不敢说。可他们真的没有一点良心吗?我看不见得。”
她绝不相信,天下没有有志之士,没有清白之官。、
“老镇国公跟我说,他之前一直等着看魏王品行如何——可他没等到。后来,他又等着你,看你如何——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等到。”
“他是如此,那其他人呢?”
她认真的问皇太孙,“我真想问问殿下,之前你没有入朝堂,尚且没有说话之权。如今四五年过去,已算是站稳脚跟,难道念头跟之前还是一样吗?”
“我信殿下不是庸碌之辈,心中定有谋算。我来找殿下,也是想问问,您的谋算,可曾有将此事揭露出去?”
皇太孙沉默良久,而后定定的看向她道:“是有谋算,但不敢轻易打算。”
兰山君点头,“我不敢说懂朝局,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厉害。但我能告诉殿下,老镇国公身子不好,即将逝世,命不久矣。”
她道:“若是殿下以及殿下之后的智囊袋不抓住这个机会,想来之后要翻案,更加艰难。”
皇太孙抬眸,“老镇国公要死了?”
兰山君走到火笼边伸出手暖了暖,点头道:“是。”
“今年秋,应该去世。”
皇太孙心里打起了鼓。开始认认真真的想这件事情。
但他也有疑问,“你为什么会如此着急呢?现在齐王的势弱,皇祖父也老了……”
若是等到皇帝死去,他接手大权,其实也是可以的。
等到那时候翻案,清人,也是可以的。
兰山君却久久没有答话。
离元狩五十七年,其实也仅仅只有六年了。但是这六年里,起起伏伏,谁也说不定。而这六年,原有的历史里,齐王杀掉了皇太孙手下许多人。
即便现在局势改变,但皇帝的品行如此,谁敢说他们之后一定不死呢?
兰山君跟他们的儿女相交,有时候问起他们的名字,也会想到曾经在宴席上听过他们逝去的消息。
她问,“可是殿下,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您和齐王,像是在陛下手下讨吃的两只雀儿。”
“陛下给一点,您就吃一点,陛下不给,您就去抢齐王的吃。”
“将来即便是陛下……老了,齐王若是造反,边境若是不稳,您又该如何呢?”
“江山一乱,受苦的,还是百姓。”
“不若就将这场战乱,局限在洛阳城里,在皇宫里。”
她道:“您该主动一点了。”
皇太孙闻言,倒是怔住。而后问郁清梧,“这是你跟她说的?”
郁清梧连忙骄傲的摆手,“可不是,可不是我。”
太孙妃原先不知情,听了半天,倒是听出了一些门路,脸就沉了下去,坐下来问,“到底怎么了?”
皇太孙便道:“元狩十八年,那五万空饷怎么被发现的,你还记得吗?”
太孙妃当然知道。
“原本十万空饷的兵力,并不是那么的显眼。可是元狩十八年那场战乱里,兵部尚书与舅祖父有私怨,私自做主将五万补在了里头。”
“他知道舅祖父行军多年,必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跷,所以把这五万给了另外一队由孙明远将军带领的军队做援军。”
“当时上下勾结,沆瀣一气,孙将军被瞒了过去,等到要一万援军的时候,却无人过去,孙将军和他麾下的段小将军便死在了蜀州。”
“舅祖父这才发现此事,但为时已晚,回到朝堂之后,把此事查了出来,杀了许多人。”
皇太孙便深吸一口气,“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恼羞成怒,觉得舅祖父和父亲逼迫太过,想要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皇帝,所以,账面上五万空饷的兵力,索性就让老镇国公领走了。”
“这五万账面,你说放在那里慢慢平账可以吗?当然是可以的。但是陛下不愿意,他迫切的想要自己干干净净。不仅是账面干净,他要这场仗还得打得漂亮。”
于是皇帝一时荒谬的想法,底下的人就开始为他出谋划策。
当时仅仅二十多岁的齐王献策。
他道:“既然被人诟病为空,不如就做成实的。”
古往今来,哪里没有抓壮丁的呢?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朝廷有了难,百姓自然要为之分担。”
“蜀州之民,本就是暴民。抓了蜀州百姓来打蜀州叛军,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么?”
太孙妃闭上眼睛,“原来,还有这么一件事。我就说,当年为什么老镇国公没有发现兵力有大缺。”
皇太孙:“陛下同意这个法子。但上头的命令,下头却也有应对的法子。”
“蜀州……哪里还有壮丁啊。”
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罢了。
“且蜀州正在反叛,你抓了蜀州壮丁,他们哪里还会听话?要是从内里反起来,倒是坏事。”
“所以,还不如只抓老弱病残。”
皇太孙现在还记得齐王说的那句原话,“他说,即便对面是要杀人,可一刀一刀的去杀,总要杀个几千刀才能杀到大夏的兵。若是这些人能反攻,能杀一个蜀州兵,就赚一个。”
不过到最后,也不是只抓了蜀州的老弱病残。
这件事情,当年还有人专门去处理,不然其他地方的百姓闹事。
“宋国公处理的。”
“所以你知道,上回为什么陛下也相信宋国公跟齐王来往了吧?”
这里面,弯弯道道,多得很,绕得很,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
皇太孙将沾有血迹的帕子丢进火盆里,“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蜀州那个叛军首领实在是厉害,老镇国公不敌,中了圈套,这才让那些老弱病残成了援军的下场。”
手帕烧了起来,火焰蹭的一下窜起,将屋子里的四个人映得神色更加清晰。
皇太孙就道:“山君,你很像郁清梧最开始来洛阳的时候。”
人总要有这么一个过程。
兰山君眼眸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她道:“可能我会变……但,不要给我变的机会。”
她的手在火笼上烤了烤,突然静静的道:“我听到此处,大概也能知晓,你和徐大人等人商议,应该是要诬告齐王此事,逼着陛下将齐王府彻底丢出棋盘。”
而齐王有可能会造反。
她眼眸中似有火焰,脑子越来越清楚,“陛下有能力杀齐王,而他不杀,是他觉得自己仁慈。而齐王不杀陛下,是他觉得自己有机会登上皇位,而不是没有兵力。”
“而殿下您,上没有兵,不能夺宫,下又有所犹豫,不敢往前一步逼迫陛下杀齐王。”
“那还不如让齐王和陛下互相打起来。”
皇太孙就和太孙妃对视一眼。太孙妃轻声道:“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和阿虎也想过此事,只是没有一个好的案子将齐王逼到死角——陛下是足够杀掉齐王的。”
兰山君就知道自己没有想错。太孙夫妻走到今日,不可能没有这个念头。
她也知道,这个事情不是一朝能够决定的。需要无数人去做准备。
她道:“我等你们决定。无论最后成不成,都可以。”
但是:“无论如何,只要你们揭露此事,我愿意做首告,我也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皇太孙诧异,随之摇头,“不行。”
兰山君:“为什么不行?”
皇太孙:“你是一个姑娘家,这些,你本不该参与。且齐王一直恨你,一个不慎,你就会没命。”
兰山君摇头,“我不怕。我这回即便是死,也死得明明白白。”
皇太孙却还是道:“不行!我不同意。”
兰山君道:“为什么不同意呢?”
镇国公府别的人都可能临阵退缩,但唯独她不会。
皇太孙还是摇头,“不行,你只是一个小女子,让你牵扯进来,已经是受罪了……”
兰山君截住他的话,一字一句道:“若是这个世道,注定要有人提着灯笼撞过去,撞出一丝希望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我虽是女子,却也愿意为这个世道,为黎明百姓,奔赴一场天光。”
“若我是第一个为此流血的女子,便也是我的荣光。但从我始,不从我终。”
她没有视死如归,也没有深明大义,她只是觉得:“老和尚垂死挣扎之间,为他们在破庙里守了十二年,明灯十二年,那我就要把这些灯,从破庙,从蜀州,带到洛阳来。”
“这是我知道的事情,是我懂的事情,是我要做的事情。”
即便这是看不见希望的点天光,她也愿意走进这座黑漆漆的牢笼里,主动去撞一撞。
皇太孙单独留下郁清梧一个人在屋内。
他怒气冲冲的,“怎么回事?山君怎么突然会有这般的想法?”
郁清梧不说话。
今日,他一直沉默,全当自己是个哑巴。
皇太孙便骂道:“你们在家里也是商议过了吧,你怎么也不劝着点!”
郁清梧的头越来越低。
皇太孙还不解气,道:“心中有大义,是好事。但是她突然这样大义,且要立即去做,你不觉得有问题吗?人会逞一时之气,也会逞一时之能,可这之后呢?她不懂,我都能理解。但你不是才生出大义的时候了,你不是以为站在百姓两个字上就可以义无反顾的时候了,你该知晓,这有多危险!”
郁清梧还是不说话。
他的头垂到了胸口。
然后轻声说了一句,“不是一时之气。”
皇太孙看过去,“什么?”
郁清梧:“不是一时之气。”
他垂着头丧气道:“她来洛阳……并不逢春。所见所闻,满世冰封。”
“先是我家阿兄苏行舟去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他顿了顿,而后道:“泡在水里冤枉死去的尸体会是如何,她是见到了的。”
全身没有一块好地方,腐臭味冲鼻,人人想的不是阿兄有多痛,多冤,而是转身过去吐。唯有她震惊的看着阿兄,似乎不愿意相信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被杀了。
她也没有吐,没有反胃,她转身从马车上拿来了两把黑伞。
“我给阿兄撑一把,她撑一把。”
她给了一个蜀州逝者最后的体面。当时他感激,感动,后来知道她的过去,他又回想当时,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她不吐,也不反胃。
——她曾经被关在没有尊严的屋子里面那么久,她已经习惯了。
他的鼻子很迟钝,香水扑鼻闻不见,但她的鼻子却很灵敏。
可越是灵敏,他便越能知晓,她遭受了多大的罪。
但即便遭受了这些罪过,她没有变得戾气冲天,没有变成一个偏执的刽子手。
她看见有人含冤死去依旧会感同身受。
郁清梧声音依旧很轻:“你不知道,她当时看阿兄,看我,是如何的心疼。后来,她在得知阿兄是被博远侯和邬庆川杀死之后,沉默了很久,她说,郁清梧,你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为他报仇。”
“彼时,我刚入洛阳,事事艰难,许多人劝诫我,要我放弃为阿兄奔波,说博远侯势大,齐王狠辣,我一旦动手,将来万一被您舍弃,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只有山君,她理解我——她也觉得,人活一口气,骨头要硬,要倔,要活得顶天立地。若是连报仇也不能,若是连真相也不能得到,那活着也太痛苦了吧。”
这口一定要一个真相的气,一定要有怨必报不服输的气,支撑着她走了一年又一年,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选择。
当时在阿兄死时,已经初见端倪。
“再之后,是寿老夫人的去世。是苏老大人死谏。”
他们提前死去,山君依旧是愧疚的。
尤其是苏老大人,她觉得是她的重回带来了这些罪孽。
她便不再只盯着齐王和宋知味两个人恨,而是站在苏老大人的死上看到了朝堂的死气沉沉。
郁清梧轻喟道:“山君跟我说——郁清梧,你们也是在点天光。”
“在那个时候,她心中那一口气,就变成了大义。”
心疼阿兄死去的“小善”,也变成了大善。
他一字一句道:“殿下,我……我是看着山君一步一步走来的。我看着她……”
从一个只想为自己找出真相,为自己报仇的姑娘,成了一个会看邸报,了解朝堂,最后对天下之苦开始不满的士。
郁清梧说到这里重重的舒出一口气,而后好一会儿才道:“等一切好不容易有了好转,倪万渊却死谏,牵扯出来倪陶倪大人,镇国公府,蜀州没有名字的冤民……”
一桩桩一件件,让她明白大树的根烂了。
上辈子和这辈子,如她那样满含冤屈死去的人很多很多。
她开始不满这个世道,她开始想要做点什么,为这个世道做点什么。
邬庆川和宋国公的死,她做到了。
她看见了希望。
她觉得这个世上,还是有光的。
她想杀齐王,想杀皇帝。她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去看见那一抹光
她,太想看见光了。
郁清梧摇头,“殿下,她不是逞一时之能,也不是逞一时之气,而是从元狩四十七年冬至今,已经第四年。”
“三四年来,死了那么多人,山君却依旧没见过春光。”
“这冰雪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融化呢?”
郁清梧说到这里笑了笑,“殿下,我与山君,您知道为什么会成婚吗?”
皇太孙沉默着摇摇头。
郁清梧道:“山君说,我们一成婚,无论如何有一个人是可以被好好收敛尸体,躺在棺材里的。”
“我们成婚的时候,就已经约定好,要为彼此准备好棺椁。”
他眼睛一红,低头道:“且……我也能理解她会着急。”
只有她知道老镇国公秋日死后,镇国公也相继去了。他们两个一走,此事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也没有下一个好时机让他们再去谋划。
再者——
他喃喃道:“今年是元狩五十一年。”
元狩五十一年夏,上辈子太孙妃去世。
会一直活着吗?
迄今为止,除去太孙妃,还没有成功活下来的人。只有不断提前死去的人。
那太孙妃最后的命运会如何呢?
她的身体在中毒之后便不好了。
郁清梧哽咽,“殿下,山君……真的不是逞一时之能……她已经在努力的救人了。”
背负着只有她知道的秘密,提着她的钟馗除妖灯,于冰封的天地里走来,将烛火取出,慢慢的映在冰上,妄图去融化冰雪下的春光。
“这,就是我眼中的她。她绝不是因为您口中的冲动才愿意做这件事情,也绝不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谋士。”
“是前者,做不成此事,是后者,也做不成此事。”
郁清梧轻轻呼出一口气,努力忍住哽咽,“所以说,人是谁养的,就像谁。山君,更像段伯颜一样的苦行僧。”
元狩十八年,段伯颜做到了。为大夏王朝续命三十三年。
“山君也可以。”
“我也可以。”
“徐大人,于大人,老镇国公父子,国子监学子,龚琩,蜀州百姓……他们都可以。”
他懂她。也懂他们。
郁清梧拂了拂袖子,“殿下,我不劝她。您也不用劝。”
“她活着,就是这口气撑住的。我不想让她泄了气。”
寿老夫人那口气泄了,便也去世了。
郁清梧沉默着进屋,沉默着牵住兰山君回家。
他给她搬来了许多兵书,为她描绘着灿烂的将来。
“以后,我为权臣,你为武将。你在外面杀敌,我在朝廷为你准备粮草,绝不有一点假。”
兰山君便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突然道:“你下辈子,记得来找我。”
郁清梧就因为这句话要掉眼泪了。
他哎了一声,“我肯定来找你。”
他眼泪珠子哐哐掉,兰山君就去手去擦,最后要上两只手才能擦干净他的泪水。
但哭着哭着又道:“你放心,我以后老了不这样哭。”
兰山君手一怔,“怎么?”
郁清梧:“本来哭,梨花带雨才美,我这样如同下冰雹,如今还年轻,颇有些美貌在,等以后年老色驰我还这样哭,你就该厌弃了。”
兰山君哭笑不得,不知道该为他擦泪还是该取笑他,最后双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多敷些膏——”
郁清梧沉默了。
他问:“你觉得我需要敷膏吗?”
这次轮到兰山君沉默了。但也成功被他带偏,突然笑出声。
她喃喃道:“郁清梧,跟你在一起,真的很高兴。”
从不后悔。
元狩五十一年元宵节,皇太孙以佳节游灯之名,在宫外秘密召集了心腹商议镇国公府案。
郁清梧也在列。
群臣愤慨之时,他不出一言。群臣谋密细节之时,他不出一言。
等到皇太孙说出兰山君愿意做首告,迈出第一步时,群臣诧异看向郁清梧,他依旧不出一言。
等众人散去,皇太孙回东宫之前问,“事情一旦发生,便不可停下。你和山君,可准备好了?”
郁清梧点点头,“随时待命。”
但这场待命,却一直到四月中旬才等到。
这是诸多人商议出来的时间。
因为,这个时候,齐王世子已经发现,齐王并不愿意放权给他。
他拿不到齐王手里的兵。
而他的手段比起齐王太过于仁慈,软弱,甚至有些对世人的怜悯在——这样的他,跟齐王之前的老臣已经在僵持。
但他越是这样被老臣嫌弃,皇帝却喜欢他。皇帝有一日甚至道:“你父亲输你多矣。”
听闻齐王府里的花瓶又碎了几个。
而四月,还有一件事情发生。
魏王知道了妾室肚子里的孩子是皇帝下的手。
他在府里坐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实在是没明白。
为什么父皇会觉得他有子嗣是错事呢?
魏王苦思冥想也不得知,但他不敢让皇帝知道自己查到了真相,所以依旧对魏王妃打骂不已。
四月,魏王妃不忍受辱,一气之下,一头吊死在家中。
魏王悲痛不已,对皇帝更加痛恨,但转身就把这事情污告在齐王身上。
皇帝都气笑了。但他却在此刻犹豫,没有直接训斥魏王,而是让人斥责齐王。
皇太孙一党立刻密谋,发觉现在是个好时机。
四月十九,兰山君敲响了登闻鼓。
普通人敲登闻鼓告状,是要打三十大板的。但三品官员以上的官眷不用。
郁清梧身为太仆寺卿,正好从三品。兰山君敲鼓之后,被完好无损的迎了进去。
她手里拿着老镇国公昨日写的手书,跪在堂下,一五一十将元狩二十九年的惨剧说出。
只是将吃空饷的人变成了齐王。
也没有说吃的是五万空饷,只是说五千老弱病残。
“这还只是上庸一地的情况,其他的地方,没有用到援军,并不知道有没有同样的情况出现。”
孙府尹拿着惊堂木在手里抠——实在是骇人听闻,惨无人道。
就连他这样觉得百姓如草芥的人听了都觉得浑身不适。
可见他还是个有良心有底线的贪官。
他为自己的良心和底线深感欢喜,而后连忙请兰山君起来,又把外头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清走,最后要进宫把手书呈给皇帝。
他和气的问兰山君,“不知老镇国公可能来?”
兰山君摇头,“昨日祖父病危,我们才去看他。他认为自己命不久矣,写下了这封血书。但祖父清修多年,不好出道观,还是等陛下的命令吧。”
孙府尹笑着说好。又唏嘘道:“老镇国公一时不查误入蜀州的圈套,倒是背了二十年的污点,真是让人心里伤心。”
唏嘘完了,样样俱到,还当着兰山君的面让属下带她去最干净的牢房里。
兰山君多谢他的好意,没有拒绝。
她按照规矩被带上手链和脚链,步履艰难,一步一步随着狱卒朝阴湿潮冷处走去。
外头的光越来越少,里头的烛火晦暗不明。狱卒也是个会来事的,上回兰山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宫里的刘公公给她送过一盏灯,连忙道:“我也为夫人您送一盏灯过来?”
兰山君一愣,而后抬头看了看四周后摇头,道:“多谢,但我已经不怕黑了。”
狱卒马屁没拍上,多少有些讪讪的:“那有什么事情夫人就叫小的。”
兰山君:“多谢这位大人。”
狱卒可不敢自称大人。但还是洋洋得意的出门跟同僚道:“咱们盯紧一点,可别让郁夫人受了苦。”
同僚眼神闪了闪,问:“真是状告齐王的?”
狱卒:“哪能有假?府尹大人已经进宫了。”
同僚便附和了一声,“真是前所未闻。”
狱卒:“是啊,咱们这些小人物的命也是命。”
他道:“老赵,你在这里盯着,我去外头买点干净的吃食来。”
老赵点头,“行,你去。”
等人走了,他看着里头的兰山君出神,心中惴惴不安。
前不久,他攀上了齐王府的管事做了亲戚——他把大女儿嫁给了管事做妾。
如今后悔不已。舍弃一个女儿倒是不怕,怕就怕最后要被齐王府的事情牵连到。
钱妈妈又在剁菜了。
她今日看郁清梧格外不顺眼,但看见他一边往灶膛里面送柴火一边抹眼泪的模样,又变得无话可说。
她只好唉声叹气的给他做了一碗云吞面端过去,“吃吧,吃吧,不吃怎么受得了!”
“待会你还有一场硬仗呢。”
郁清梧又抹了一把眼泪,想起今日山君离别时对他说的话就好哭。
钱妈妈问,“她说什么了?”
郁清梧:“她让我别吃鸡蛋了。”
钱妈妈好笑,“这也值得哭。”
郁清梧咬着面颤颤巍巍的一边哭一边嚼,“怎么不值得哭了?她这是关心我呢。”
钱妈妈无奈,从旁边拿了一根萝卜给他,“那就吃这个,这个吃了跟鸡蛋是一样的。”
郁清梧期待的接过,“有什么说法吗?”
钱妈妈:“萝卜啊,白萝卜,白白的,白——是吧。”
郁清梧到底有学识一些,连说“水落石出,沉冤昭雪,清浑皁白,要留清白在人间”等词,而后狠狠咬了一口后道:“那我多吃一点。”
钱妈妈:“别吃太多,这个吃太多了也放屁。”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有人来传,说宫里来人了。
郁清梧赶紧出去迎,不是刘贯。但是刘贯的干儿子刘志。
刘志低声道:“郁大人,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哎哟,奴才干爹也在里头伺候,即便是他老人家也没有逃脱迁怒,这儿——”
他指了指肩膀上,“这儿被砸了。”
他看向郁清梧,叹息道:“才刚好,怕是又要养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