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阴情不定,大声呵斥皇太孙,“迟檀,孽障,你想做什么!”
皇太孙不置一言,只是看向齐王一党方向。
方才出声的叛将心领神会。
他姓柳名义,是一名渝州人,说话带着浓厚的渝州口音,更添质朴,高声道:“陛下,齐王说,您欺师灭祖,杀害当年的太师折闻道——他给臣等看了您杀折太师的证据——臣可以于百官面前上呈给陛下。”
皇帝大怒,气得太孙也不骂了,气急败坏的转身看向柳义,“乱臣贼子,满口胡言!来人,快杀了他!”
但羽林军却不敢动。他们生怕一动,太孙的人会动手,到时候皇帝必然不保。
王琪艰难道:“刚刚一战中,咱们的人死伤惨重,反而是太孙的人没什么死伤……”
如今城门又关了,百官跟着来救驾,短时间内从外头是攻不进来的,那里面就是皇太孙做主。
他轻轻摇头道:“除非从明州调兵攻进来,不然很难破局。”
且不说能不能攻入宫,而是等明州军来洛阳,他和皇帝的尸体已经过头七了。
王琪一脸颓然:可以说,太孙只要一收网,那百官和皇帝难以活命。
而太孙的意思,也不像是要百官死的模样,反而有一种让百官来看戏的架势。
而百官性命不受威胁……结局可想而知。
王琪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心知大势已去,恐怕已成定局。
他明白过来,百官聪慧一些的自然也明白了。
但更多的人处于懵茫之中,显然没有做好再战一次的准备,也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
兰山君便在此时提着刀站在了皇太孙的身前。
今日一直跟着她往前面冲的将领见状,也迟疑的跟着站了过去。
人在短时间内是做不出重大决策的,尤其是这些没有主心骨的小兵小将。
当他们要在一瞬间做出决定的时候,跟着熟悉的人是最简单的念头。何况今日兰山君一直杀在最前面,还救了不少人。
杀意尚且没有从这座皇城里褪去,她刀尖上的血就有属于她的威严和号召。
郁清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山君首次打仗就有这个效果,将来一定不弱。
她的身上如今就有一份力挽狂澜的气势在。
兰山君本是朝着皇太孙点头示意无碍的,却恰好瞧见郁清梧嘴角淡淡的笑意。
她一愣,而后也不由得松了松精神,眼眸柔和一瞬,朝着他也点了点头。
随后转过身,冷冷看向不远处的皇帝和齐王。
齐王却在大笑中。
他万万没想到,皇太孙竟然不打算直接杀了皇帝,还来了一场“特殊的三司会审”。
他越想越有趣,干脆认下了柳义说的话,“父皇,儿臣可没有骗这群人。”
他阴森森道:“您自小就跟段伯颜一起师从折闻道,曾经叫过他亚父——怎么,如今才几十年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那儿臣就帮您回忆回忆。”
皇帝也明白了现在的处境,他忽视一副想要狗咬狗架势的齐王,直接看向皇太孙,“迟檀,你想造反吗?”
皇太孙直到这时候才说话。他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问:“皇祖父,柳将军所言,是真的吗?您真的杀了折太师吗?”
但皇帝还没说话,皇太孙就看向百官,“诸位,柳将军所言,可有人知晓?”
无人应答。
杨馗已经笑了起来。
他跟齐王的心思是一样的,没想过临死之前能看到这场大戏。
他哈哈大笑,“自然是真的,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觉得折太师管束太多,影响他贪银子,便直接将人杀了。”
他嗤然道:“折家的人可有在场的?老皇帝当年怕你们报复,于是斩草除根,把折家都贬回了云州,你们折家这些年死伤不少吧?难道一点都没有发现蹊跷吗?”
折家还真有几个在场。他们这些年过得艰难,本打算跟宋国公家联姻的,结果宋家败了,便又在洛阳跟其他人联姻,想要从云州重返洛阳。
杨馗便道:“即便你们回来,只要陛下在一日,折姓就不会受到重用。陛下心里虚得很,生怕你们找他复仇——”
折家的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折太师怎么死的他们不关心,但这种时候,表态对了,可是能影响整个家族的。
杨馗见了,又讥讽皇太孙,“瞧瞧,这种时候了,他们也不敢归顺于你。”
皇太孙并不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但皇帝却气得拿着剑往地上戳:“闭嘴,闭嘴!都给朕闭嘴!”
皇太孙看了皇帝一眼,淡淡挪开目光,继续问,“当年之事,可有人记得?”
还是无人作答。但也已经无人敢抬头看了。
他们都知道,皇太孙想要做什么。
尤其是知晓当年真相的人。
皇帝眼见指使不动人,干脆自己提着刀就朝着皇太孙而去,厉声道:“怎么,你们都要造反吗?啊?”
一路上,倒是无人敢直接对上他。
但他要到皇太孙的身边,必须要经过兰山君的跟前。
兰山君岿然不动,皇帝却停了下来,眯起眼睛,“是你——你是段伯颜的孩子——朕就知道,他养出来的人,心中必定包藏祸心。”
“朕真是悔恨啊,那日就不该心软让你活着,朕就该杀了你!朕当初就该杀了段伯颜!”
段伯颜三个字,终于惊起了百官的头颅。
他们纷纷看向这边,无论是知晓真相的还是不知晓的,都惊疑不定起来。
兰山君却笑了笑:“我确实师从段伯颜将军。”
她迎上百官的目光,高声道:“所以——我也确实听他说过当年的真相。”
皇帝脸色一黑,但兰山君已然出声。
她纵声道:“元狩十年,陛下想要修夏园却没有银子。当时国库丰盈,您想要挪三十万两建园,却被折太师拒绝,于是心生怨怼,在元狩十年春将段伯颜遣往西南剿匪,而后毒杀折太师。”
“元狩十一年,您开始敛财,吏部增添官位,纵容底下人用银钱买官。刑部释放死囚,随意抓人,让百姓拿卖命钱来买命。”
“就是工部,也去江南之地采办太湖石,谋银百万两。”
“这些,其实已经够陛下修建无数园林,日日享乐不止——可陛下还是不愿停手,又亲自让当年的兵部尚书空造十万虚兵吃空饷。”
年轻的官员听见这番话已经骚动起来,尤其是龚琩,甚至不可置信的大声道了一句,“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龚父和安宁郡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没有制止他。
此时,徐有顷站了出来,开始接力,“陛下,此事,臣知晓。”
皇帝大怒,“你跟着太孙,早有反意,你算什么东西,敢来诬陷朕!”
兰山君:“元狩十八年,蜀州起义军造反,段伯颜本在西南剿匪,于是带兵前去镇压。可是那一战,吏部派遣昏官,户部不给粮草,兵部给的是虚兵——当年那一战,诸位,可还有知晓的?”
百官再次骚动起来。
元狩十八年并不是那么的遥远了,他们有些人是知晓的,还亲眼看过当年的惨状。
而那些不知晓的年轻官员们,还有些血性的官员们,已经压抑不住声响了。
兰山君说话很快,根本不给皇帝反应的时间,继续道:“元狩二十九年,陛下让倪陶做假,掩饰五万空饷,以表清白,让彼时的镇国公兰槐荫领兵出征,又听从齐王之意,从蜀州,渝州等地抓取万数老弱病残之人上战场充数,为掩饰其罪行,只要有人反抗,必定要遭屠村——”
她看着皇帝,“陛下可还记得这些?可还记得自己做过这些?”
她嗤然道:“元狩三十一年,您害怕先太子和段伯颜抖落出你的罪孽,所以毒杀了自己的儿子,驱逐了为国为民一辈子的将军。”
“元狩三十二年,曾经腐败不堪的六部和内阁因为段伯颜杀过一批人,所以暂时无碍。曾经让你头疼不已的蜀州已经镇压,空饷已经填平,自有镇国公府背下罪责。”
“您自觉天下太平,是为盛世,只是自己尤为委屈,便于元狩三十三年,允许齐王手下的博远侯,林奇,王德义等人从太仆寺挪用卖马的军银,严苛百姓养马,致使民不聊生——”
她说到这里,再次看向百官,“这些,诸位又可曾记得?”
她肃容道:“倪陶倪大人给我写了一封信。”
“他说——诸位知道。”
“刚开始,我不明白其意。后来我才明白,朝廷荒唐至今,诸位不可能不知道。”
她眼神一一看向这群已经蠢蠢欲动的人:“我知道后,愿意首告齐王,却因罪在陛下,不敢说出来。”
“但此时此刻,因有齐王造反,柳义将军求真,我也愿意站出说出我知道的。”
“——我说出我知道的,就是不知道诸位大人敢不敢说出你们知道的。”
底下便真的乱了起来,嗡嗡声不断。
皇帝已经气得发抖了,指着她的剑尖都在颤抖。
兰山君便道:“臣女所言,桩桩件件都有证据,陛下可愿受呈?”
皇帝气得眼前一黑。
兰山君便在他倒下去之前道:“陛下,证据确凿,您逃脱不了罪责,臣女请您写下罪己书昭告天下,还死去的人一个清白。”
龚琩义愤填膺,高声道:“若是柳将军和郁夫人所言是真,便实在是荒谬。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您确实该写下罪己书昭告天下!”
随着他的出声,徐有倾等人一一出列,便又有其他人眼见局势有利太孙,于是纷纷出言。
“若事实为真,请史官记载,请下罪己状——”
皇帝一口气上不来,提着剑不断的戳地,“你们,你们这些人,朕都要杀了!杀了!”
王琪闭上了眼睛。
这下,才是真正的站到了百官的对立面。
一个要杀他们的皇帝,一个为民请命保留他们性命的太孙,不用多想也知道选谁。
第92章 点天光(18)
皇帝终于明白,皇太孙不是简单的夺宫,而是要他遗臭万年,于史书上留下骂名。
这就好比凌迟。他怒不可遏,吊着一口气以剑为拐杖支撑着看向高台上的众人——皇太孙眸中恨意已不掩饰,元娘冷冷淡淡,看他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皇后倒是神色复杂,只是四目相对之时,由衷流露出的嫌恶之意让皇帝心凉不已。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挪动目光,又看见了蔡淑妃。
她竟也在用厌恶的眸光看着他。
她凭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又蠢又懒的妇人,若不是自己把她提上来,就以她这样年老色衰的模样怎么可能坐得稳淑妃之位?
他疼惜旧人倒是疼惜出一个白眼狼来。
皇帝狠狠瞪她一眼,继续往前看去,恰好看见刘贯。
一向低着头恭谨的他竟然挺直背抬着头,脸上虽然没有任何神情,但皇帝却看出了他的不同。
他瞬间大慌,“刘贯,你,你又是为了什么!”
刘贯是自小就跟在他身边的啊!
他又想到今日喝过刘贯递过来的一杯水,立马吓得低头干呕起来。
刘贯看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笑了笑。
皇帝何曾在他面前低过头啊。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他为皇帝挡下致命一刀,肩膀连着脖子差点被劈断,若不是段将军及时救了他,他早就没命了。
可即便这样,他用命换来的功劳却是皇帝差点被杀的狼狈过去,他救了皇帝,却成了皇帝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人。
当时他惶恐无助,四下不安,日日夜夜忍着疼痛却不敢出声,大热天穿上高领捂着脖子,这才让皇帝觉得他忠心。
这些年,每每想起当年受的罪,他心里便有不平之心,也会有干呕之症。
他看着皇帝,突然朝着皇太孙跪下去,“老奴知晓当年之事。当年倪陶之举,是陛下让老奴去做的。”
百官闻言,再次看明了形势。
他们不敢再等,纷纷朝前面跪了一步,有人高声道:“臣知晓此事,当年王德义做了两手账,大头挪给了陛下。臣虽知晓,但君主之状如何去告?臣只能装作不知,苟且偷生,愧对百姓,臣,有罪。”
皇太孙轻轻点了点头。
底下的人见了,知晓这是免罪的意思,便争先恐后道:“臣也有罪,臣当年是知晓倪陶之事的。倪陶当年想要自杀,去买老鼠药,臣跟了他一路——可臣不敢说臣知晓。”
“臣有罪——”
“臣有罪——”
众臣纷纷请罪,你一言我一语说出知晓的当年真相。有几个甚至哭了起来,“臣确实知道,但臣不敢啊,臣不敢知道,这么多年,臣就当自己是个瞎子——”
龚琩耳边便嗡嗡嗡起来。犹如他一般对当年事不知的人也开始义愤填膺。
“朝廷,竟然是这样的朝廷,百官,竟然是这样的百官。”
“我朝危矣——”
皇帝被四处有罪的声音震得踉跄一步,心神彻底被击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恨自己,背叛自己。
他喃喃道:“朕,不嗜杀,不嗜色,不发动战乱。朕对学子,对臣子百般包容,从来不轻易责罚,朕对后宫,也是人人照顾,并不冷落那些年老色衰的——朕这样的皇帝,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突然往前一步,对着徐有倾道:“你——你不过一个蜀州穷书生,是朕看你有才华,看你有抱负,才一直提拔你,让你可以成为太孙的左膀右臂,若不是朕,你在洛阳哪里有容身之地?”
又看向祝家父子,“还有你们,朕不忌讳你家跟郁清梧的关系,让你们的才华得以施展,怎么,现在也要跟着造反吗?”
他跌跌撞撞往前走,指着跪在地上的百官道:“还有你们,朕从来不打你们板子,对你们百般恩宠——杨树浦,你——”
他指着面前的人道:“朕记得那年你没银子娶媳妇,还是朕给你赐了宅子,又给你十两黄金,让你好生过日子!”
他摊开双手,手中的剑掉落在地上,癫狂振臂高呼道:“朕哪点对不起你们?啊?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朕!”
他真是不明白。
他哈了一句,摇摇晃晃转身,一个一个再次看向四周的人。而后问,“魏王呢?”
皇太孙:“魏王叔发现你杀害了他未出世的孩子,恨足了你,不愿意来救你。”
皇帝这时候已经不掩饰了,他骂道:“他和阿杨都是废物,无论朕怎么扶都扶不起,再生一个出来又怎么样?克朕的寿命吗!”
龚琩闻言,两眼一瞪,问身边的父母,“陛下竟然还杀子嗣?”
天爷,这样的人,何德何能可以坐在皇位上。
安宁郡主轻轻点头,“他何止杀了一个。”
但都结束了。
她道:“如今百官亲自作证皇帝的罪责,皇太孙又如此恨他,罪己书是肯定会下的。陛下他……要成为千百年来,第一个如此遗臭万年的皇帝了。”
皇帝自己也是明白的。他骂完之后,气急败坏摇摇晃晃的想朝前走几步再骂皇太孙,却不想直接栽倒在地,彻底不省人事。
这次宫变,虽险但胜。皇太孙让人将皇帝搬到承明殿去,又叫人关押齐王等人。
剩下的就是善后。他本想命郁清梧领着百官归家彰显身份,但一转身,就见他急巴巴的已经到了山君的跟前给她倒水擦拭脸上的鲜血。
皇太孙一笑,对太孙妃道:“这次山君功劳居大。”
他当时只想将东宫给山君守着,只有山君守东宫他才放心。
但是现在想想,他手上没有人用,只有山君守在城门口,站在他的面前,他才能安心。
他轻声道:“我很感激舅祖父。”
即便是去世了,但也将山君送到了他的跟前,让他可以下定决心走这一步棋。
太孙妃知晓他现在感慨诸多,若是一直听,便也不要做后面的事情了。她好笑道:“先把郁清梧叫回来做事吧。”
皇太孙这才背着手去叫郁清梧,“太孙妃让山君去歇息呢。”
郁清梧正用自己的衣角给兰山君擦手,闻言赶紧道:“是,现在去东宫洗个热水澡,还能睡一觉。”
兰山君却摇头,“我直接回家去,钱妈妈还在等咱们。”
郁清梧又赶紧道:“是,现在回家去洗个热水澡,还能睡一觉。”
山君杀了一晚上,多累啊。
兰山君便跟皇太孙等人告辞。皇太孙便以为终于可以让郁清梧去做事了,结果却见他满脸不安,踟蹰不定。
皇太孙好奇,“你还在担心什么?”
郁清梧低声道:“殿下,山君这是第一次杀人,我怕她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回家后缓过神却要害怕。”
皇太孙这才反应过来。他道:“那你跟着回去吧,这里有徐有倾等人,你不在也可以。”
郁清梧拔腿就走。
皇太孙诧异他的速度,徐有倾也在此时过来,看着郁清梧的背影道,“没曾想,郁大人还是个至情至性不贪恋权势的人。”
这种时候领着百官归家是何等荣耀。如今他一走,倒是便宜了自己。
皇太孙抿唇一笑,“他当初进洛阳的时候,我就瞧出他是一个好官。如今还是。可见初心不改。”
他转身,“徐大人,咱们去商量后面的事情吧。”
郁清梧几乎是小跑着去追兰山君。但还是慢了一步。
在他挨近兰山君之前,胡将领几个大步就到了她的身边。
兰山君惊喜道:“胡大哥。”
胡将领:“兰家妹子!”
两人经过一夜的并肩战斗,已经迅速熟悉起来。
胡将领道:“你这是要回去了?”
兰山君点头,“已经没有我的事了。”
胡将领就道:“大妹子,你有这样的本事,有没有想过……”
话还没有说完,余光却看见郁清梧站在后面。
他笑起来,转身离开,“下回再说,下回再说。”
兰山君也瞧见了。她朝着他招招手,问,“你应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吧?”
郁清梧:“我这是急流勇退。叫徐大人去做吧。”
兰山君便笑起来,“你在担心我?”
郁清梧闷声道:“山君,你怕不怕?”
兰山君点头,“第一刀是怕的。”
杀人到底不是杀猪,怎么可能不怕呢?
她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去,轻声道:“但我想着今天晚上必不能输,便也顾不得害怕了。”
再者,“我后头还有许多人——”
虽然第一次杀在前面,但她心中却自然而然升起了不让跟着她的人死去的心思。
她道:“结果还不错。”
她没有露出胆怯,直到现在也没有太过于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但她确实不惶恐。
郁清梧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里,钱妈妈已经给他们煮好了吃食,摆了两副碗筷。
她就知道两个人都会回来!
她道:“还有人想打到咱们家来抢东西,我早早让人准备了火油,见人就烧。”
兰山君执起筷子夹菜,“怪不得门口黑漆漆的。”
又道:“今天晚上怕是不少人家遭了劫。”
钱妈妈叹息,“是啊。官兵都去宫里了,剩下的只有劫匪。不过听闻国子监的学生带着人四处杀劫匪,还救了不少人。”
郁清梧笑起来,“他们很厉害。”
看见他们如此,他对国之将来也有了希冀。
他正经道:“国朝必定兴旺矣。”
钱妈妈看见他们平平安归来一直笑盈盈的,闻言立马捧他,“旺旺旺,旺得很哩,郁少爷,这回你要升官了吧?得加多少俸禄啊?”
郁清梧闭嘴了。
他不说话。钱妈妈就一直看着他,看得他最后闷声道:“你要多少银子呀?”
钱妈妈:“哎哟!大门肯定要换啦,后门我也准备换一个。再有就是锅碗瓢盆,我晚上砸了不少,哦,对了,我还想买条狗,大狗,也能顶个人用呢。”
郁清梧一算,还真不少。他的俸禄银子是买不起的,只能看向兰山君。
兰山君笑着道:“从我嫁妆铺子里的账出吧。”
钱妈妈啧啧两声,“行。”
她乐颠颠走了,郁清梧和兰山君吃完也去歇息。
本以为是怎么也睡不着的,谁知道倒床就睡。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郁清梧就发现了一件事情。
昨天晚上没有点灯。
不管是钟馗除妖灯还是鸳鸯交颈灯,山君都没说点。
这一盏灯,终于撤下去了。
他便也没有提起,只是欢欢喜喜的道:“我先去上朝——今日便可尘埃落定了。”
兰山君知晓今日重要,给他整理衣袖,抬头笑道:“我在家里等你带回好消息。”
皇帝写下了禅位书。
当然,这肯定不是他亲自写的。他已经瘫痪了。
有刘贯那一杯水的功劳,也有气血翻涌太过的结果。
太医道:“太上皇周身不能动,但心中是清楚的,平日里只要多加养护,虽不能动弹,但其他无碍。”
皇太孙,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他点头道:“既然如此,便叫人好好守着,其他人轻易不要出入承恩殿。”
同日,太上皇按了手印的罪己诏书也被贴在了城墙上。
当年的真相,皇帝并没有掩饰,他走到今日,已经不愿意成为太上皇那种人了。
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也曾经无数次纠结,如今终于能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他早间吃饭也愿意多吃一些。
而后就是忙着朝中官员的事情。皇帝杀了一些,赦免一些,升官一些,总算没有出大乱子。
接下来就是修史。
历来宫变,胜出的皇帝总爱在史书上写几句“太上皇与朕骨肉情深,朕与太上皇十指连心”等话,但皇帝不准备这样做,他明晃晃的直接让人写:太上皇之举,朕深恶痛绝。
百官闻音知意,自然不会在给太上皇用词上留情面。
过了几日,皇帝让刘贯陪着太上皇去了西苑,每日在他跟前读罪己诏。
刘贯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再伺候新皇了,也不后悔曾经做下的事情,去西苑养老正合他意。
而有他看着太上皇,皇帝也很满意。
他肯定不会让太上皇好过的。但也不会让他去世。
太监折磨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
纷纷扰扰,慢慢的也渐渐落下了帷幕。皇帝善后了朝廷上的事情,开始清算齐王等人。
只是……
他跟太孙妃道:“山君上回说,她什么赏赐也不要,只要齐王“死后”的生杀予夺……”
他好奇问,“元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已经是皇后的太孙妃摇头,而后道:“无能为了什么,既然她要,便给她吧。”
五月初八,兰山君在郁清梧的陪同下去见了牢狱里的齐王。
她在齐王跟前,轻声道:“王爷应该知道什么叫做点天光吧?”
第93章 点天光(19)
齐王四肢都被锁链锁着,身边污秽不已,衣裳破破烂烂,神情已经有些呆愣,可见这一个月来,他实在不好受。
他被关在大理寺牢狱最黑的一间牢房里,平日并不见光,也没有蜡烛照亮。
兰山君和郁清梧提着灯而来,是他被关后的一个月里唯一一次见光,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人说话。
往常狱卒都是放下碗筷就走,并不说话。他吃的也是冷饭馊菜,不吃第二天也不会有人换,他若想吃其他的菜,必须要把这份馊饭吃完。
这样折磨人的日子,齐王忍受到现在,不是不愿意死,而是不敢死。
不敢两个字,是实实在在的不敢,并不牵扯其他。他不敢撞墙而亡,也不敢咬舌自尽。
他怕自己死得不干净太痛,也怕自己被救回来后更加受折磨。
直有到这时候他才发觉他这个人虽然被称为心狠手辣,不在乎人命,但他自己却怕死。
自杀而亡四个字让他害怕,竟然超过了点天光。
他当然知道什么叫做点天光。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就好比点天光。
点天光,想死的人死不了,只要没死透,就要被救回来继续活。
他太怕这样了。
他也太久没见光。被烛火一照又躲避不了,只能整个人缩成一团,喃喃问:“是段伯颜让你对我用这样的刑罚吗?”
兰山君没有回话。
齐王再次问,“是太孙?太孙让你们这样折磨我的?”
兰山君依旧没有说话。
齐王痛苦的睁开眼眸,逼着自己看过去。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光了。他问,“阿柏怎么样了?阿织呢?王妃呢?”
牢房里寂静无言。好像他所有的话都沉入湖底,不见踪影。
这种气氛让他害怕,让他惶恐不安。
齐王突然癫狂起来,站起来就往前面冲,但因为四肢被锁,又摔在了地上,顿时头破血流。
他狠狠的抬头,“说呀,你们说话呀!你们不就是来看笑话了吗?看看我不敢死还活着是什么样子?”
兰山君依旧没有说话。
她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看着他像条疯狗一样乱咬人。
等他冷静了,她才开口说了一句,“我在陛下面前给你求了情。”
齐王怔怔抬头,“什么?”
兰山君和他四目相对,而后轻声笑了笑,“齐王爷,只要你熬过一年还没死,就能出去。”
齐王挣扎着站起来:“出去?为什么?你为什么会为我求情?”
兰山君却又不说话了。
她牵着郁清梧转身准备回去。
齐王惶恐的大声道:“你想做什么?你真的会放我出去?你是不是想吊着我?你说呀!说话啊!”
但前面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停留。
兰山君走到牢狱门口,顿了顿,回头看了齐王一眼恍然道:“我比他体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