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桩大案,洛阳官员们人人自危,生怕屠刀砍到自己的脑袋上,所以恨不得缩起脖子做人。唯独国子监的学生不怕这些,在集贤堂和高竹馆里谈论此事,高声大哭,“国之蛀虫,杀我万民!”
他们虽然会被人利用,但热血从不冷却,有好几个撸起袖子就去大理寺和洛阳府前静坐。
皇帝听闻消息的时候,气得砸碎了好几个茶杯。他骂道:“朕就是对他们太过于宽厚,才让他们无法无天。”
刘贯连忙劝道:“陛下,您不要再生气了。太医不是说了吗?您要静心养气。”
皇帝冷笑,“一个个的都来气朕,朕怎么静心养气?”
刘贯叹息,“老奴心疼您,可也没有用。您是陛下,天下事都等着您去定夺。”
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现在,真是越发力不从心。”
刘贯给他按腿,不敢接话。皇帝便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太孙可曾来拉拢你?”
刘贯手一抖,跪下去就是磕头,“回陛下,没有。”
皇帝笑了笑,“你怕什么?朕又没怀疑你。”
刘贯爬过去继续给他按腿,道:“陛下,奴才就陪着您一人。若是有造化,在您的前头去了,那您就赏奴才一个玉如意陪葬,老奴好去阎王爷那里贿赂,下辈子还给您做奴才。若是没有造化,那等您仙去,奴才也不独活,只望您黄泉路上等等奴才。”
“奴才自小就跟着您,这么多年,奴才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可千万别拿奴才打趣了。”
皇帝心中动容,道:“刘贯,朕最是相信你。”
刘贯给他按好了腿,正好碰见蔡淑妃过来,他便退了出去。
蔡淑妃又来告皇后的状了。
皇帝正在宽慰她,“皇后这个人,是有些古板。”
蔡淑妃虽上了年岁,但是面容依旧娇嫩,更有妇人的风韵,她给皇帝按头,抱怨道:“皇后娘娘根本是万事不管。哎,从前臣妾还能去问问太孙妃,可是太孙妃身子不好之后,臣妾就不好去问了。只能来问陛下。”
皇帝很喜欢她的这种“问”。
他开始教导蔡淑妃后宫之事。
刘贯将门关上。
他无意识看向屋脊上的骑凤仙人。
而后喃喃的道了一句,“陛下真是……老了。”
连蔡淑妃投靠了皇后也看不出来。
他跟刘志道:“我这肩膀有些痛,你按照上回郁大人的方子给我熬了药来。”
刘志眼睛一亮,“是。”
他前脚去抓药,后脚皇太孙就知晓了。
他舒出一口气,“后宫有皇祖母,蔡淑妃,皇帝的身边有刘贯。”
现在,就是布置宫内外。
他道:“其他人守着东宫我都不放心,只放心山君。”
太孙妃坐在一侧静默无言,却摇头道:“山君的刀好,众人都知晓。但是她的刀再好,他们都不会忌惮她。”
山君是一个女子。他们看得见她的锋芒,却只以为她会摆在高阁之上。
太孙妃,“阿虎,你该好好想想怎么用山君的刀。”
皇太孙一愣,而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动。用得好,出其不意,确实见血封喉。”
元狩五十一年四月二十八,皇帝最终还是见了镇国公父子。
没见到人前,他还痛恨老镇国公临死之前还闹出这般的事情来,但等见到,看见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父子成了现在的模样,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他将人扶起,叹息道:“槐荫,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太医过来给镇国公父子诊脉,而后冲着皇帝摇摇头,“最迟也不过秋。”
皇帝一愣,“两人都是?”
太医点头,“镇国公面上看着好些,但其实里子已经亏空了,是与老镇国公一样的脉象。”
皇帝向来爱多想,又想到了皇太孙身上去。
太医也说皇太孙不行了。
他叹息一声:这一群人啊……现在想来,确实是在临死前决定扳倒齐王做出的最后一搏。
这样一想,心里的气就消了一些。他对老镇国公感喟道:“槐荫,朕还记得你出征前对朕说,你要彻底为朕稳住蜀州,你最后其实也做到了,反而是朕一直对你避而不见。”
镇国公父子刚回洛阳时,他心里也是愧疚的。但因为愧疚,颇为尴尬,便更不愿意见。
而后时间一长,他日理万机的,也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两个人。
再后来想起当年的事情,只觉得蜀州一事,老镇国公委实不争气。
他给了足够的兵,是老镇国公轻敌这才打了败仗,用上了援兵。
不然哪里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那些老弱病残也不用死了。
皇帝唏嘘,“一饮一啄,老天公允。”
老镇国公闻言,便还得愧疚,还得自责,大声道:“臣,愧对陛下,愧对蜀州啊。”
别的话一句都不敢说。
皇帝拍拍他的手,决心不计较他的过错,也不责罚他说出蜀州的事情。他道:“朕懂,都是为了小辈们的前程罢了。”
他不也是为了太孙没有遗憾,所以才忍下这件事情背后的算计吗?
老镇国公眼泪纵横,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哭,“陛下如此,让臣怎么有颜面见您?本是要一头撞死的,可又想在临死前见妻儿一面……”
他说得凄惨,皇帝心中难免生出一股怜惜,于是万事好办了。
他让大理寺尽快让齐王签字画押,准备让人守陵墓去。然后又放了郁清梧归家。
但兰山君依旧被关在洛阳府衙里。
钱妈妈都快气炸了!
“凭什么!凭什么还不放山君出来!”
她拿着菜刀冲郁清梧比划,“多一天就多一份危险,齐王一旦有歹心,山君怎么办?”
郁清梧举着手安抚道:“快了,快了。山君还被关,是陛下给太孙警告呢。”
钱妈妈就气得剁剁剁,炒炒炒,最后把菜全部都装进食盒里,一点儿也不给郁清梧留。
但食盒里是两人份的菜。郁清梧提着食盒去牢狱里,孙府尹亲自过来接,两人寒暄了几句,孙府尹立刻邀功,“有一个姓赵的狱卒,家里有女儿嫁给了齐王府的管事。我前脚刚查出来,后脚就发现他鬼鬼祟祟的到了牢狱里,手里拿着绳子……”
郁清梧黑了脸。
孙府尹见好就收,带着人出去了。
这边的牢狱里就只剩下兰山君和郁清梧两人。
他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面。
一个在大理寺牢狱,一个在洛阳府牢狱。
郁清梧一边摆菜一边嘀咕道:“咱们也算是同城坐过牢的情意了。”
兰山君猝不及防听见这话,好笑出声,“哪里有你这么想的。”
郁清梧:“这样想想我才舒心。”
他轻声道:“我在大理寺一切都好,却总担心你这里出岔子。有好几晚我都梦见你变成了一只老虎咬人脖子。”
兰山君拿起筷子夹菜:“这梦也算不上坏吧?”
郁清梧抬起头认真道,“这还不算坏?吃吃野鸡野鹿也就得了,人肉能有什么好吃的?”
兰山君一愣,哭笑不得,“你这样一说,我还怎么吃饭?”
郁清梧反应过来,连忙道:“那你吃白菜,别吃肉。”
又问起狱卒拿绳子的事情,兰山君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着我来的。他本是看守我的狱卒,在我跟前本就正常。至于绳子,我瞧着他们日常也要拿绳子出去绑人。”
但这种关键时候,孙府尹想要用他做人情,他们就要收。她道:“我本也是要跟你说的。你出去之后打听打听,别连累了人家。”
郁清梧记下,点头道:“好。”
两人重逢,倒是没有说别的,也默契的没有提及其他的事,生怕隔墙有耳。
但无论隔墙有没有耳朵,齐王都是可以被骂的。
郁清梧一张嘴巴骂人本就厉害,何况憋了这么久,于是断断续续骂了大概半个时辰还不停下。
外头的孙府尹刚开始听见吵吵声还过来听了一耳朵,听到后面只觉得耳朵痛——虽然没有什么粗鄙之语,但没想到文绉绉的话也能骂得这么脏。
他走远了些。
郁清梧也终于骂完了。兰山君听得津津有味。她自己是没有这么好口才的,她骂齐王和宋知味也只是多骂了几句畜生而已。
这就是找到一个会骂人夫婿的好处了。她笑起来,突然伸出手在郁清梧脸上摸了摸。
“瘦了。”
郁清梧:“你也是。”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肩膀,“牢狱里阴湿,很容易得病。你这里痛不痛?”
兰山君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在说刘贯。
她笑起来,心中安稳一些,道:“不痛,我身体好得很。”
郁清梧继续道:“陛下还没消气,你恐怕还要在洛阳府衙里待着。”
兰山君眼睛眯了眯,“待多久?”
郁清梧:“陛下宅心仁厚,应该快了。”
兰山君慢吞吞道:“那在这之前,我就一直在这里待着?”
郁清梧:“只能如此。”
他笑了笑,“等再出去,你怕是最熟悉洛阳府衙的那个了。”
兰山君诧异的看向他。
这是要她到时候掌控住洛阳府衙的意思吗?
她以为皇太孙会想办法让她去东宫里面护着太孙妃一家。
郁清梧也是她这么认为的。但是皇太孙却道:“你不是说以后山君会是一员猛将吗?你不让她试试?”
郁清梧就拒绝不了了。他知晓,山君也拒绝不了。
他叹息一声,捏了捏她的脸,“山君,你要记得,我在家里等你。”
元狩五十一年五月初,皇帝命令齐王即刻启程去冀州守陵。齐王在牢狱里面写了血书,忏悔自己的罪责,而后想见皇帝一面。
皇帝到底于心不忍,准备在五月初八的中午跟齐王吃最后一顿午宴。
五月初八凌晨,齐王和杨馗发动了夺宫之变。
他们策反了左金吾卫,右千牛卫,左监门卫等副卫——主将隶属于皇帝,对皇帝忠心耿耿,他们知晓策反的机会不大,于是从多年前就策反了副卫。
副卫杀掉主将,带领底下的弟兄杀出了第一刀。
而后,工部主事带着三百多名工匠开始做援军,齐王府和杨家等叛军的奴仆们也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洛阳城里风声鹤唳,人人都关起了门户。
齐王一马当先,带着人从北往南攻,先拿下弄宣门,控制住太极宫。而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带着左金吾卫和千骑从北门而入,直指皇帝。
皇帝震怒,当即从永安门和广运门调兵入承明殿内护驾。
刘贯惶恐的关上大门,道:“陛下,东宫方向有大火,怕是齐王杀到东宫去了。”
皇帝气得两眼一晕,“弄宣门二将是朕最信任的将军,怎么会被齐王策反?”
刘贯:“怕是早有祸心。”
皇帝冷笑,“好好好,朕倒是要看看,他能有多快到朕的面前来。”
宫外,祝杉带着刑部的人厮杀出一条口子。兰山君手里提着一把刀,从孙府尹那里拿到了符令,道:“大人放心,我和祝大人这就带着人进宫救驾。”
孙府尹欲哭无泪。
是不是去救驾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架势,一旦太孙和皇帝有危险,必定是太孙活下来。
而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实在是看命。
兰山君一直跟着祝杉攻南城门。
她起刀很快,抽刀更快,刀起刀落之间,利索得像是身经百战杀过无数敌军的人。
祝杉身边的将领瞧见了,嘀咕了一句,“她是皇太孙特意藏起来今日用的?”
祝杉摇摇头,“据我所知,她是第一次杀人。”
将领这下子是真惊讶了,“第一次?不可能。”
祝杉犹豫解释:“可能是之前杀过很多猪?”
将领擦擦脸上的血:“杀猪跟杀人可不一样,你看她,眼睛都不眨一下,跟我最初很像。”
他也是见猎心喜,实在忍不住提着刀过去,大声问,“郁夫人,您之前杀过人吗?”
兰山君正紧张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城门。
只有经历过了才懂,在宫变里不可能调用投石机等武器来攻城,能打开城门的,只有城门的那把钥匙。
他们杀的是外头的人,里头的人才是关键。而南城门从里头打开,说明皇城里的情况也不是很糟糕。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听见将领的话一愣,摇头道:“不曾。”
将领欢喜道:“那你很厉害。跟我一样厉害。”
兰山君不期然能得到如此夸奖,不由自主的笑了笑,“多谢。”
身边吵闹,她也大声问,“我们现在进城门吗?”
她虽然领着洛阳府衙的人,但是第一次打仗,所以什么事情都听祝杉的指令。
将领大笑起来,“进进进,格老子的,齐王从北边攻,只要攻三个城门就行,咱们从南往北,却要过南城门,宁城门,宫门,殿门,上河门,通内门——等咱们打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道:“希望里面坚持久一点。”
兰山君知晓皇太孙有做好准备,倒是并不担心。她道:“宫变不在于兵多,而在于快。齐王足够快,所以率先拿下了宫内。”
“但要想成事,兵少却是致命的缺点。至少陛下手里还有其他的禁军,他能破前面两道门,可最后一道难破。”
正说着,不远处一个没死透的人突然晕晕乎乎站起来就要砍人,兰山君手里的匕首就飞了过去,直直的插进他的胸膛。
她走过去将匕首拔出来,回头的时候,见将领两眼冒光的看着她,急急问,“你是练过的吧?”
兰山君点头,“练过。”
将领:“哪里练的?”
兰山君:“家里。但我练的是一招制敌的杀招。”
多年来从不敢懈怠,没有一日偷懒过。
将领能跟着祝家父子,是有同样爱好的,于杀人一事上很有讲究。他实在喜欢兰山君这股利索劲,道:“待会您就跟着我老胡。你有这般的手段,待会咱们走直的,不走弯的,直接杀个七进七出,怎么样?”
这是认可的意思。兰山君眼睛一亮,点头道:“好。”
她话不多,但有事不推诿,直来直去,很有武将的风骨在,等再杀进宁城门的时候,已经跟好几个人领头的熟悉了。
还看见了龚琩。
龚琩是后头来的。他低着头,很是不好意思——最开始城门口杀起来的时候,他爹娘拦着不让来。
他都气死了!
等到南城门被打开,里头的局势见明,他爹娘又往他手里塞了刀,让他骑着马赶紧来。
这不是混功劳吗?
他深深的厌弃自己,然后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威猛一点,厉害一点,没那么混一点,他站到了兰山君的身后,准备护着她。
他是宗室,别人不清楚兰山君的身世,他是知道的。不说她跟段伯颜的关系,跟皇太孙夫妇的关系,就凭他跟郁太仆的关系,他也得让人家安然无恙。
不过,皇太孙一党也真是无人可用了,竟然让妇人也出来带兵杀敌。
他叹息道:“郁夫人,我跟郁太仆很好的。”
他是个有武艺的纨绔,应该能护得住她。
兰山君闻言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沉思一瞬后,摇摇头道:“我跟胡将军走的是险招,你跟在我后面不合适。”
龚琩正要解释,就见胡将军大笑着过来道:“快,上值门开了,兰夫人,咱们继续杀进去。”
他见龚琩也在,嫌弃的打量了一下,而后也摇摇头,“不行,带着他不方便。”
兰山君:“我也是如此想的。”
她对龚琩道:“你还是善后吧。”
龚琩出事,她也不好跟龚家和安宁郡主交代。他还是老老实实混功劳比较好。
兰山君跟着胡将军走了。
今日虽然是她第一次参与如此大事,但因心中藏着的那股戾气太久,太想杀到齐王的面前,竟一点忐忑也没有。
她期待着尘埃落定,也期待着成功。
太久了……那一年太久,这四五年也太久。
她要送齐王去见宋知味。
她的刀更稳,跟在胡将军的身边,一点儿下风也不落。两人配合得很好,势气大震,后头的兵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仔细看,竟还有许多小官也跟在里头打。
这是都看明白了,跟龚琩一样来混的。
龚琩被人推着跟着进城门,远远缀在后头看着兰山君走在最前头,彻底傻眼了
——郁太仆,你也没说你家夫人是这样的啊。
不然,他刚刚也不会去说那般丢脸的话了。
承恩殿内,皇帝因气得狠,猛烈咳嗽起来。他甚至觉得有些晕厥。
皇后赶紧给他端了一杯茶水过去,“陛下,您润润嗓子才行。”
皇帝没有接。
皇后也没有要他喝,只是放下,道:“也不知道太孙那里怎么样了。这个该死的齐王!”
皇帝冷笑,“齐王太过于嚣张,本是直接攻弄宣门的,竟然敢半途杀到东宫去。”
他甚至还有些失望,“即便是宫变,他也是偏执冒进的,这样的性子,哪里是朕亲自教出来的?”
说到这里,又咳嗽了几声。
屋子里,侍卫们大多出去杀敌了,只剩下后妃和太监等人。蔡淑妃便上前挤掉皇后,颤颤巍巍的给皇帝拍背,“太可怕了,臣妾们都吓坏了。”
皇帝心中却有数,他道:“本就攻不进来,齐王还去东宫,哈——”
蔡淑妃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倒温水过去,“陛下,您喝口水。”
皇帝依旧没有喝。
蔡淑妃就自己喝了,手都是颤抖的,轻声道:“臣妾害怕极了。”
皇帝眼神一顿,看向刘贯。刘贯给他斟了一杯水,“陛下,您消消气,千万别气着自己。”
皇帝这才喝下去。
他嗓子眼本就难受,刚刚一直忍着,不敢轻易吃食——平日里守在身边的人都走了,他不得不留心眼。
现在喝了水,才觉得舒坦一些。
恰在这时候,外头的呼喊声传来,皇帝眼睛一亮,“是太孙。”
皇后往榻上一瘫,“皇天保佑。”
皇太孙确实带着郁清梧等人到了承恩殿。
齐王败了。
杨馗和齐王,齐王世子等叛军则被羽林军围在外头,大概还有三百兵左右。
齐王世子颓然,齐王气愤,杨馗却恨道:“王爷,咱们明明说好直取承恩殿,您为什么要改道去东宫杀皇太孙?”
齐王低头,难得的心愧起来。
他确实冒进了。
他道:“我本以为,斩草要除根……”
杨馗呵斥,“这都是后话!”
他深吸一口气,“王爷,咱们败了。”
齐王沉默不语。
直到这一刻,他才认清现实。
他哑然一笑,“是,本王败了。”
话音刚落,就见祝家父子带着兵而来,乌泱泱一群人,其中掺杂着闻讯而来的百官,可见已经攻破了南边所有的城门。
这场宫变,彻底告败。
杨馗见此,知晓大势已去,闭眼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早有预谋,皇太孙也不弱。”
杨馗输得起,只是在输的时候,他依旧不甘心。
四年前还是大好局面,为什么一点点变成了现在这样?
齐王却敏锐的发现有人正一眼不错的看着自己。
他抬头看过去,便见兰山君一直盯着他。
她走在众人的最前头,一身鲜血,手里的刀正滴着血。
她看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让齐王拿不准是什么意思。
他肯定是知晓兰山君身世的。他以为她这幅样,是为了段伯颜。
他嗤然一声,想起了当年遗憾的事情。
——若是知道段伯颜还活着,他一定要将他抓回去点了天光。
若是这次赢了,他也一定要点一点兰山君。
他倒是要看看,段伯颜教出来的徒弟骨头能有多硬。
可惜了。
他冷冷的看回去,并不被一个小丫头吓到。结果却见她经过他的身边的时候突然无声开口朝着他说了三个字。
——点天光。
齐王眼睛眯了眯。不懂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三个字,又是如何知晓他心中想了这三个字。
兰山君却已经越过他的身边朝着前面走去,不再看他。
前头,郁清梧也在一直盯着她,努力用肉眼分辨着哪些是她的血,哪些是别人的血。
见她精神奕奕的盯着齐王,手脚无异,行动无碍,这才放心下来。
而后就等着她看自己。
等她看向他的时候,他露出一个安然的笑意,告诉她自己无事。
四目相对,兰山君同样也舒出一口气。
这场险计,总算赢了一半。但她提着的心一直不敢落下,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高台上的皇帝看见大军已到,再没有一丝顾虑,从刘贯手里捧着的剑鞘里抽出一把长剑朝着齐王走去。
他大声道:“逆子!朕都已经宽恕你了,你为什么还要造反!”
齐王冷笑,“宽恕?什么是宽恕?是你引着我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十年,打压我,辱责我,最后放弃我,将我贬成庶人守皇陵?”
他大声骂道,“老贼,你怎么还不死!你若是死了,哪里还有这般多的事情!”
皇帝狠狠盯着他,“你自己要死,朕不管。可你看看,你连累了多少人——阿柏是多么柔善的一个孩子,竟然也被你逼着走上了一条死路,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
齐王闻言,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笑话一般再次大笑起来,“我的良心?我的良心?”
“父皇,都到这时候了,你开口闭口,还是如此的假慈悲,你这一辈子,就没有看清过自己吗?”
皇帝拿着剑站在将士们围成的圈外:“孽子!闭嘴!”
齐王讥讽道:“我为什么要闭嘴?你以为你的假慈悲别人都看不出来吗?你以为他们陪着你演戏不恶心吗?”
“你以为皇太孙是什么好东西吗?瞧着吧,他比我更恨你,你杀了他的父亲,软禁他十几年,他现在已经利剑出锋,我一死,就轮到你了。”
他说到这里,竟然有些畅快。他最恨的人就是皇帝。
他两眼猩红,骂道:“当年我跟着大哥哥——我跟着大哥哥好好的,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贤王,可你偏要提我上去跟他斗!”
“我最初拒绝,你便对我甩脸色,觉得我不争气,直到我听你的话跟大哥哥作对,你才放过我,才夸我出息——父皇,你说我没有良心,我对阿柏狠心,你也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的人面兽心,想一想你是如何逼着阿柏也走这条路的——远的想不起来,近的总记得吧?”
“你还想让阿狸和阿织斗呢!”
皇帝大怒,“闭嘴,闭嘴!朕让你闭嘴!”
他大声道:“来人,将齐王给朕绑起来,绑起来!”
齐王并不反抗,阿织还活着。
他死不足惜,但临死之前,还想保一保阿织的命。
齐王世子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皇祖父,求您开恩。”
皇帝见到还有服软的人,这才舒畅一些。他走过去,一脚踢在齐王世子的胸口上,“朕哪里对不起你们了!啊?”
他今日受的刺激太大,怒火一直压不下来,一味的咆哮,不一会儿就将齐王世子踢得昏迷不醒。
齐王一直看着,并不出一言。
他知道,儿子的命是保住了。
高台上,皇太孙眼神慢慢扫过底下的人,轻声问:“百官都到了吗?”
郁清梧点头,“到了。”
皇太孙:“让人准备吧。”
郁清梧:“是。”
他看向兰山君,兰山君轻轻点头。
她没有问题。
皇帝还在踢齐王世子。
他似乎是想把怒气和怨气都一股脑的发泄出去。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道:“陛下——陛下饶命。”
皇帝气喘吁吁转身看过去,就见被围住的三百人之中,齐王身边的一员大将大声道:“臣是被齐王诓骗来的。”
皇帝冷脸,并不以为意。
他转身要走,要去为这个孽子收拾烂摊子,结果却听见将领高声道:“齐王诓骗我们,说陛下无德,监守自盗,挪用十万将士空饷,残杀蜀州百姓上万,还栽赃给他,我们这才上当——陛下,求您明察。”
皇帝一愣,立马看向齐王。
齐王也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哈哈大笑出声,“父皇啊父皇,我就说嘛,你杀人家的父亲,人家怎么可能饶过你。”
皇帝遥遥看向皇太孙。
皇太孙直直的看过去——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父亲身死,他和元娘被关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一直等着皇帝对他们生死的抉择。
是生还是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快要天明的时候,皇帝来了。
皇帝问,“太孙,你可知晓你父亲为什么去世吗?”
当时,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皇太孙就是这般看向他。
直直的,不带任何躲闪——
他说,“父亲不是死于急病么?”
皇帝就笑了。
他和元娘才得以活下来。
但他一直恨自己。恨自己这双可以没有恨意的眼睛。
如今,他终于可以含着恨意,直直的看过去,没有任何躲闪。
皇太孙恨他。
他不可置信,急急的往前面走几步,生怕自己看错。而无论他怎么看,皇太孙的眼神都不闪不避,一直静静的回看他。
皇帝骤然回魂,又急急往后面退了一步大声喊道:“护驾!快,护驾!”
羽林军迅速将皇帝护了起来。不过因着刚刚抵抗齐王一行人,羽林军死了好几个帅将,如今所剩不多。
羽林军统帅王琪朝后面看去,发现城门都已关闭,立刻惊恐道:“陛下,南衙门府兵刚刚被太孙的人一路打过来,估计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