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此处,必然有突发?状况,所以张用才来?不及禀报,一路追出去了。
裴羁吹熄火折子,轻手轻脚向屋里走?去。挑起细竹帘子,走?进里间卧房,鼻尖突然嗅到熟悉的幽淡香气,裴羁如遭雷击,猛地僵住。
是她,是她。他绝不会弄错,是她!
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夜,他在她身?上嗅到的香气。手突然抖到无法控制,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掏出火折子,点亮。微光一闪,昏黄着照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架子上随手搭着的,陌生的异域服饰,没有一样他曾经见过,但?,是她,他绝不会弄错。
心口处灼烧到几乎要发?狂,裴羁重重按住,颤抖着手脚,飞跑着追了出去。
大道上,张法成看见了身?后的飞奔而来?的骆驼,骆驼背上面色紧张的康白,一伸手关上车窗:“小娘子,别出声。”
苏樱并没有出声,安静地躲回车中。方才那一瞥她已经看清了,康白只带着三四个人,张法成手下可是几十个带着兵刃的侍卫,沙州是张家的地盘,深更半夜四下无人,硬碰硬的话必定?会连累康白,为今之?计,只能见机行事,一步步看着办了。
车身?一晃,马夫赶着继续往前走?了,身?后隐隐约约,听见张法成笑道:“是康郎君啊,咱们又见面了。”
康白急急勒住骆驼,跳下行礼:“张将军好啊,某方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馆中有急事要找叶画师商议,结果我去叶师家里扑了个空,听邻居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可否容我见一见?”
目光越过张法成,早已看见了他身?后急匆匆赶路的车马,苏樱必定?就在里头。上前一步:“叶师可是在车中?”
张法成伸手拦住:“慢着。”
心中游移不定?。若是只有康白一个,大不了灭口,但?他既然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那么知道他行踪的就不在少数。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身?家豪富,这康白据说是康国国君的后裔,昭武九姓中最高贵的一支,在粟特人中颇有影响力,除非能做到不留一丝破绽,否则眼?下就还不能动他。
远处,张用紧跟几步,隐在墙后。看见几十个侍从押着两辆车子飞快地往南去,前面那辆车旁边跟着两个侍婢,这么看的话,车里应该是女人,裴羁也说过,那家宅子里,是女人。
裴羁下过命令,要弄清那家人的身?份,趁此时康白缠住了张法成,他正好追上去探一探。
张用一掠跃到房顶,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跟上,突然听见门?窗紧闭的车子里,几声女子咳嗽。
康白也听见了,心中骤然一松,是苏樱的声音,她在提示他,她就在车里。急急上前,张法成催马拦住:“康郎君听谁说我带走?了叶画师?一派胡言。”
众侍卫一齐上前,康白抬眼?,张法成在马背上轻笑一声:“车里是我家女眷,康郎君追过去,只怕不合适吧。”
他人多?势众,若是硬顶,说不定?会杀人灭口。康白停步,此时既不能撕破脸,便只装作是信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将军恕罪。”
“好说,你既有事,就赶紧走?吧。”张法成转身?要走?,驼铃响动中康白又再跟上:“方才我听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叶师,已经让人知会了会馆那边,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不曾细查。”
也就是说,那帮粟特人都知道叶苏在他手上。张法成沉着脸,听见康白又道:“实不相?瞒,我找叶画师是为了朝廷的事,此次圣人千秋节大法会我奉命进献经幡,绘图之?人便是叶画师,此事已经在鸿胪寺报了备,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拿朝廷来?压他,好个粟特狗!张法成按了按腰间剑,勾了唇:“是么?这画师叶苏,如此要紧?”
“很是要紧。”康白看着他,也是一笑,“便是拼上性?命,我也得找到她,这可是朝廷的大事,半点不能有纰漏。”
张法成轻嗤一声:“好说。”
忽地拍马离开,康白追上去,又被?他的侍卫拦下,听见他沉声道:“回节度使府。”
前面的车马应声折向路边的小道,看方向正是往节度使府去,康白松一口气。张伏伽就在府中,有他坐镇,张法成不敢太过分。催着骆驼远远跟上,他得确保人是去了节度使府,不能让张法成半道再耍花样。
车中,苏樱跟着松一口气。
她最怕的是张法成带她去什么不见光的所在,到时候四下无援,她就是俎上之?肉,如今若是去节度使府,倒还有希望一搏。
房顶上,张用紧紧皱着眉头。画师叶苏是谁?为什么方才那几声咳嗽听着如此耳熟,有点像,苏樱?心里一凛,怪不得裴羁今天这么古怪,难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裴羁追到了三岔路口。
车辙印在此处消失了,举火细查,零星有些带起来?的砂砾落在往南去的路口。张法成来?找过她,张法成的私宅就在南边。是张法成,那些车辙印和马蹄印,要带她去私宅。私宅里都是吐蕃人,还藏着机要文书,若非不准备留活口,不会擅自带外人进去。
脑中嗡一声响,裴羁飞跑着追出去,手脚陡然发?软,几次险些摔倒。
扶着墙站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只身?一人,便是追上去也无用,须得筹划妥当。唤过侍从:“回去牵马带人来?接应我,让彭成立刻持我名刺去节度使府,就说我立刻就去拜会张节度。”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定?定?神继续往南,在墙角发?现了张用留下的记号,这个方向,没有错。张法成是要带她去城南私宅。
裴羁飞跑着。他会赶上的,他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她有一丁点差错。
车子穿过小道,走?上另一条大道,颠簸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苏樱试探着,敲了敲窗户:“张郎君。”
车旁,张法成听见了,皱着眉没说话。事情一步步脱离掌控,私宅不能再去,人又舍不得丢开,康白还在后面紧紧跟着,眼?下只能先去节度使府,到了那边再做打算。
张伏伽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一个小小的画师,想来?不会如何。
远处隐约有灯火,抬眼?,在黑暗中看见节度使府高大的围墙。
身?后,康白松一口气,的确是节度使府,他还算赶得及时,总算逼得张法成回这里来?了。
若是他肯交人就算了,若是不肯,那就用张伏伽来?压他就范。
前面车马一拐,往节度使府侧门?去了,康白急急叫过护卫:“拿我名刺去门?房,就说我有急事求见节度使。”
侍从匆匆去了,康白追到侧门?外,护卫上前拦住,康白停在不远处,看着苏樱的马车驶进门?中,又见张法成拍马跟上,连忙叫了声:“张将军,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声音极高,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惊醒。张法成沉着脸向他一望,轰一声,侧门?关上了。
看来?他是不肯好话好说了。康白催着骆驼又到前门?,护卫已经向门?吏递了名刺,正在外面等消息,康白跳下骆驼匆匆上前,袖中取出一块金饼塞进门?吏手中:“我是康白,有急事求见张节度,劳烦长史通报一声。”
门?吏眼?睛一亮,顺势揣进怀里:“好说,我这就去通报。”
屋顶上,张用飞快地离开。
人已经到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暂时应当不会出大事,得尽快回去禀报裴羁。
大道上。
马已送到,裴羁一跃而上,急急吩咐侍从:“沿途查找张用的记号,快!”
侧门?内。
车门?打开,张法成满心燥怒在看见那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地伸手来?扶:“小娘子,请。”
苏樱搭着他的手下车,脚步虚浮着,恐惧惊吓的模样:“郎君,这里是哪里呀?”
“节度使府。”张法成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怕,跟着我就行。”
苏樱点头,柔婉的神色:“我什么时候去拜见老夫人呀?”
“这么个,”张法成领着人往自己院里走?,“不着急。”
“老夫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吗?”苏樱轻着声音,“我一直听人说老夫人慈悲心肠,菩萨似的人物,我也很想拜见老夫人。”
阿摩夫人深居简出,除了礼佛不问世事,在城中口碑一向很好。也许她可以求求阿摩夫人,毕竟康白已经追上来?了,这事瞒不住,阿摩夫人为着爱子的声誉考虑,应当会劝他悬崖勒马。
目光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廊庑旁边一扇小门?上挂着灯笼,又有个上夜的婆子守在门?后,用女人守门?的,多?半是女眷的住所。也许就是阿摩夫人。忽地松开张法成跑过去,老远便高声问道:“请问阿摩夫人是住在这边吗?”
张法成急急追上,一把拉住:“回来?!”
却在这时,听见前院杂沓的脚步声,跟着灯火依次亮起,照亮半边天空。张法成抬眼?,这动静,好像是惊动张伏伽了。
“法成。”身?后一声低唤,苏樱急急回头,一个四五十岁的美貌妇人慢慢从院内出来?,旁边张法成僵硬着唤了声:“母亲。”
是阿摩夫人。苏樱立刻挣脱他跑过去:“画师叶苏,奉张将军之?命,前来?为夫人效力。”
岔道口。
“郎君,”侍从又发?现了一枚记号,“记号在这边,他们改道了!”
裴羁急急勒马,从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脏砰砰乱跳,眼?梢发?着烫,声音都有些颤:“再找!”
“前面还有一枚!”另个侍从叫道。
裴羁拨马赶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这个方向,是往节度使府。不知张法成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耳目众多?,张法成至少会有些顾忌。
几乎要让他感激上苍了。加上一鞭,催得马匹如飞一般跑着,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赶过去,找她。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向沉稳,此时却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门?吏通报后已经过了两刻钟,府中灯火也亮了,看样子的确是传给了张伏伽,为什么这时候人还没出来??
“急报!”隐约听见外面一声喊,康白急急走?到门?前,看见一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进里面去了,康白紧走?两步追出门?外,那传令兵还在往里面跑,里头有小吏接住,问道:“什么事?休得喧嚷,惊扰了节度使。”
“门?上送来?了这个,”传令兵双手捧上一张名刺,“说是人马上就到,快禀报节度使!”
小吏接过来?一看,明显也是一惊,转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来?,皱着眉头。看样子也有人像他一样夤夜到访,还是个大人物,是谁?
大道上。
裴羁飞奔而来?,前面人影一晃,张勇飞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画师叶苏,张法成刚刚带她进了节度使府,康白追着去了。”
画师叶苏,取叶儿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冲到节度使府门?前,一跃而下。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呀,”身?后传来?张伏伽的声音,康白急急转身?,张伏伽披着衣服正从后面走?来?,“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连忙上前行礼:“康白见过节度使。”
“坐吧,”张伏伽在榻上做了,皱着眉头,“说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节水陆大法会,我奉命备办经幡,此事已经在光禄寺报备,画经幡的画师名叫叶苏,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将军刚才突然带走?了她,我现在找不到人,没法向圣人交差,恳请节度使过问一下,容我将叶画师请回去。”
“画师叶苏?”张伏伽听得糊涂,“法成带走?她做什么?”
厅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她为我作画。”
康白抬眼?,看见了阿摩夫人,身?后跟着张法成,又有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夹着苏樱,一起走?了进来?。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详,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见张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惊动了?”
“法成听说这个叶画师画得好,请她来?给我作画,”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没想到康家小郎君这么火急火燎就追过来?了,怎么,怕我吃了叶画师不成?”
她身?后,苏樱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礼:“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须得尽快请叶画师回去完成经幡才行。”
“换个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见苏樱微微向他摇头,显然是示意他暂时罢手的意思,心中一紧。看来?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张法成遮掩,所以才揽到了自己身?上,苏樱是怕他顶撞了张伏伽,所以让他罢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张法成的母亲,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将来?不会纵容他做别的恶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张伏伽没有在意,向康白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画师。”
“请恕康白不能从命。”康白望着苏樱,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实不相?瞒,叶师除了要奉皇命绘制经幡,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厅外,裴羁脚步一顿,急急按住心口。
厅中,苏樱吃了一惊,抬眼?,康白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正正看着她:“我还着急与?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
“报!”通传的小吏到此时终于赶了过来, 气喘吁吁捧着?手中名刺,“节度使?,裴相到访!”
裴羁于此时, 迈步走进厅中。
然后, 看见了她。
四壁灯火照得通明, 场中似乎有很多?人, 而他眼中心中, 唯有一人。苏樱。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 满面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么。让他在苦涩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厌恶, 不是憎恨, 只是震惊。她对他如此慈悲, 再相见时, 总还肯给?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双眼紧紧望着?她, 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张伏伽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哪个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 裴羁停住步子, 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苏樱,转向张伏伽:“在下, 裴羁。”
场中有片刻寂静, 随即张伏伽慌张着?站起:“你?是, 裴相?”
坐榻被他带动, 吱呀一声推开, 茶盏被袍袖带翻,扑一声水洒了出来, 有童仆慌张着?上前收拾,张法成似乎很吃惊,拧着?眉头走去近前,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动,唯有苏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脑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话: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当地男人常穿的间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风一般空荡,满庭辉煌的灯火照着?他一身?冷寂,萧肃疏离,似风中之竹,将折未折,让她心中陡然生出无数晦涩难言的滋味,慢慢转开了脸。
一别两年,以为再相见时会怒,会恨,会厌憎他阴魂不散再又?追来,可此时,却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光瞥见袍角一动,康白快步向她走来,府中的侍婢拦着?不让他近前,他便站在几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摆手。
苏樱对上他同样晦涩的眸子,反应过来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她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裴羁独立灯下,一双眼终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苏樱。
她低着?头依旧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拦着?不能走动,身?边几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肃然,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似乎随时都要冲过去护卫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说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还着?急与她完婚。
谁的妻子?与谁完婚?赐婚诏书?还在他怀里收着?,御笔亲题,写着?裴羁与苏樱的名姓,她还能是谁的妻子!
愠怒一霎时冲到极点,漆黑凤目冷冷向康白脸上一扫,康白似有觉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出了绝不退缩之意,耳边传来张法成的质问:“你?说你?是裴羁,有何凭证?”
“法成,”张伏伽急急拦住,“休得?如此无礼!”
裴羁回头,漆黑眸光看过张伏伽,落在张法成身?上。很好,就是这个人,敢深更半夜闯门劫持她,一度还准备带去私宅,杀人灭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间紫金鱼符:“鱼符在此。”
双鱼图案浮凸,托出银钩铁画般的裴羁二?字,旁边又?以小字标注官职,张伏伽自己也?有鱼符,一眼便认出鱼符是真,急急叱了声张法成:“还不快上前拜见?”
张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见礼,张伏伽亦恭敬着?叉手为礼:“裴相莅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许是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原本?温润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一望便觉凛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裴羁?两年前诛杀王钦,扭转宦官专权困局的幕后智囊,这两年里辅佐太和帝重振朝纲,使?天下有中兴之兆的年轻宰相?他为什么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又?在深夜突然造访?张伏伽想不出答案,连忙让座:“裴相快请坐,请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皱着?眉,吩咐苏樱:“走吧,男人们办公事,你?随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苏樱没动,方才?康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脱身?就更难,忙道:“老夫人,我须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来服侍夫人。”
康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与此同时,听见康白的回应:“夫人,我须得?带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万条毒蛇一齐啃咬,裴羁抬眼,灯火之下苏樱独自站在角落,脸上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好。
神清气爽,生机勃勃,从前总笼在眉尖的轻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由内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态。还有从前,她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却是健康润泽的白,有一种阳光照耀,自内而外的透亮,让他突然想起一路行来时,屡屡在戈壁上看见的,当地独有的野花。长在石缝里,开在石缝里,映着?阳光怒放,明艳无匹。裴羁猛地转开脸。心里如同锥刺一般痛苦,不甘,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他,她过得?很好。
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皱着?眉头,侍婢依旧死死拦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动手,凝眉思索,裴羁在凝滞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为礼:“裴相。”
下意识地又?向苏樱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羁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约是不肯嫁给?裴羁的,否则怎么会在裴羁功成名就,又?求了赐婚诏书?之后,隐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热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会帮她,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裴羁。“裴相,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整整两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又?多?出了一个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白竟有这个胆子?这般,不怕死么。裴羁冷冷看着?:“你?因何事喧哗?”
“非是有意喧哗,还请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来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怀,手指触到诏书?凉滑的丝绢,裴羁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见康白伸手向着?苏樱:“过来,跟我回家。”
一霎时气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却在这时,张法成一个箭步冲去拦住:“慢着?!”
心中无限狐疑。先前康白几番拦阻,却只字不曾提过跟叶苏有婚约,怎么到了节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况且粟特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轻易不与外族通婚,更不用说是康白这种身?份高贵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该是同族贵女才?对,这个叶苏虽然极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与他定亲?张法成打量着?康白:“康郎君,你?说叶苏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凭据?”
“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康白反问道,“将军以为,我会拿此事说笑么?”
张法成轻笑一声:“这个么。”
是真是假,可是难说得?很。他去拿人之前便打听过了,画师叶苏一年多?前来到沙州,家中只有三个女人,不曾有任何男性亲眷,他便是吃准了她是外乡人家里又?没有男丁,所以才?敢半夜去劫人,而康白是两天前才?到的沙州,这一两年里又?是他头一次过来,如何便与她有了婚约?
忽地转向裴羁:“康郎君这些年一直都在长安,裴相也?在长安,裴相可曾听说过康郎君定亲的事?”
苏樱心中一凛,看向裴羁。
他端坐榻上,漆黑一双眼沉沉望着?她,苏樱转开脸。他不会帮她的。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多?半就是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他会当面拆穿她的身?份,以他的权势地位,强迫她跟他回去。天下之大?,整整两年,她竟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手心。
却在这时,听见裴羁沉沉的语声:“听说过。”
苏樱猛地抬头,他右手按着?左胸,神情晦涩到了极点:“长安无人不知。”
苏樱在震惊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羁看着?她,苦涩之外,竟有些想笑。
震惊么,他也?震惊。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些话。
手放在怀中,指尖触碰着?诏书?冰凉丝滑的黄绢底子,那是他与她的赐婚诏书?,御笔亲题,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康白,我与节度使?还有要事商议,你?等无关人员,回避吧。”
在未确认张伏伽是否与张法成同谋之前,他原本?不该暴露身?份。河西十一州自成一派,对长安既有意归附,又?不无防备抗拒,一旦他亮明身?份,张法成必然会对他严加防范,若是张法成真有不轨之事,难保还会杀他灭口。方才?得?知她被劫走,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但如今。
心脏的位置灼烧着?,苦涩到了极点。他的赐婚诏书?,只要拿出来,他就能带走她,谁也?不可阻拦,但。裴羁慢慢缩回手,对上苏樱震惊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经?担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们圆这个谎,假的婚约,也?可成真。康白带走她,最多?与张法成结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无虞,但若是他拿出诏书?带走她,他与张法成,则是私怨加上性命攸关的国事。到时候,却是带她跳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苏樱僵硬地站着?,在难以置信中怔怔看着?裴羁。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裴羁,竟然替她圆谎,竟然承认她与康白有婚约。
眼前还是两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苏樱恍惚着?,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羁猛地转开脸。眼前似有血色弥漫,不想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怔怔望着?他,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击,嫉妒愤怒几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见张法成横身?拦住他们:“慢着?,我可没答应让叶画师走。”
“怎么,”裴羁冷冷回头,“本?相令他们退下,张将军可有异议?”
张法成正要开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让他们走。”
张法成不得?不让开,苏樱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厅外走去,身?后裴羁还在看着?她,目光越过满庭灯火,清冷孤寂。
眼前蓦地闪现出许多?年以前,她隔着?书?房的细竹帘子窥见的裴羁,青年温润如玉,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宽和,让她一霎时起了贪念,从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笔。
时光如刀,让所有人都改变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
“叶师,”康白凑近了,低着?声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苏樱点点头,脚步向着?外面,却又?不由自主,留神去听厅里的动静。
裴羁在说话,不高不低的语声:“我原是有些私事要办,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嘱我向张节度致意,圣人还道千秋节时备了美酒,期盼与张节度一道把酒赏菊,共度佳节。”
“好说,好说,”张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时候到的沙州?可有住处?”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办,住在客栈。”裴羁道。
“裴相既然来了,怎么能住客栈?”张法成的声音,“来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随从都带过来!”
几个侍从飞快地跑出来,苏樱心中一凛,停住步子。
张用踏着夜色, 冲进石牌楼集市。
老远将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进客栈,撬窗翻进宋捷飞房中:“宋员外, 相公命我立刻带你离开!”
宋捷飞从梦中?惊醒, 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拖下床, 一路摸着向客栈后门飞跑, 宋捷飞知道这时候不能声张, 又忍不住要问:“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节度使府, 只怕一会半会儿脱不了身,后续探查相公命员外主持, 我们?这些人都由?员外调遣。”张用飞快地说道。
“啊?”宋捷飞一脚踩空, 张口结舌, “这, 这,我怎么能行啊?”
“到这时候,不行也得行了。”张用一把拽起, 半拖半扶带出客栈外。
耳边响起节度使府门外裴羁的叮嘱:一旦进府,我恐怕不会容易脱身, 你立刻回去带宋捷飞离开, 后续之事由?他主持,你们?都听他调遣, 辅助他尽快查清账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