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显然?早已料到一旦进入节度使府就会被扣押, 但他还是去了, 他没有说?是为什么, 但张用猜测, 必然?与那个画师叶苏有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让康白?如此紧张, 又让裴羁不顾生死,一定要闯进去救护呢?
张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飞送到马背上?,催马刚刚走出几步,另一边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到了客栈前门:“开门,节度使府的,奉节度使之命来请裴相的同伴!”
请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经派出去办事,留下的几个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张用加上?一鞭,护着宋捷飞一径往夜色深处去了。
粟特会馆。
馆中?的护卫层层把守住各处出入口,康白?安顿完苏樱,匆匆离开:“我再去趟节度使府,带叶儿和阿周出来。”
苏樱送到门外,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庭院,隐入夜色,抬眼?四望,处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年的安稳日子,只怕从此是到头了。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从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羁发现、逼迫,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裴羁找到了她,却肯替她圆谎,助她逃脱。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于震惊迷茫之中?,生出怅惘。他眼?下是被张法?成扣住了吧,张法?成嘴上?说?着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却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栈抓他的随从,显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张法?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羁的城府手段,怎么会贸贸然?在深夜之中?闯进节度使府,又不曾有半点防备,就这么被张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着吧。”侍婢上?前来请。
苏樱点点头,走回房中?。折腾半夜,该当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合衣躺下,万籁俱寂,脑中?却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宁。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后,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康白?还没回来,叶儿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苏樱睁开眼?望着架上?沙漏,不知第?几次回想起节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羁右手按着左胸,语声低沉,听说?过,长安无人不知。
无声无息,沙漏一点点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渐渐堆出层叠的山峦,苏樱沉默地?看着。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羁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着心脏。是他新添的习惯?是那里藏着要紧的东西?还是她当初留在那里的伤,还不曾痊愈么。
节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个耳光甩过去,张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脑袋都歪在了一边,她手腕上?戴着几个镯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属和宝石的棱角在他脸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张法?成捂着脸,一霎时暴怒,当着张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错了。”
“弟妹快别?打了,”张伏伽急忙拦住,用身体护着他,“孩子们?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导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个画师叶苏,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来,我知道了正要让他送回去,结果康白?就追过来了。”阿摩夫人叹着气,眼?中?含泪,“这个不肖的东西,喜欢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深更半夜上?门去请了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大?哥的名声?”
张伏伽原本?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来得蹊跷,经她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大?半。张法?成是看上?那个叶苏了,只是没想到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在西域颇有分量的康白?。连忙劝慰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康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纠缠,只不过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再不要这么莽撞了。”
“是。”张法?成低着头,“伯父,我觉得裴羁来得奇怪,只怕是要对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张法?成长叹一声:“我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刚刚收复河西时,人人心热,都盼着归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马前往长安上?表,奏明归附之意,那时西域一路上?还有数个异邦阻隔,又有吐蕃时时出动厮杀,这些人里只有一队在一年多后到达长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复河西,期盼归附之意,先帝下诏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调遣陇右军助他退敌,起初那几年河西与朝廷,可说?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惜好景不长,之后宦官弄权,二十几年间帝王更替五六次,越换与河西越疏远,以至于生出忌惮防备,竟然?要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去长安为质,若不是阿摩夫人站出来将嫡亲的儿子送去,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他如今父子团圆,阿摩夫人却是丧夫之后,连儿子都天?各一方。张伏伽心中?愧疚,拉起张法?成:“法?成啊,以后你行事谨慎些,不可再如此莽撞。”
“是。”张法?成答应着,又道,“伯父若是不方便的话,裴羁由?我应付,绝不让他坏你的事。”
“我也没什么事可让他坏的。”张伏伽摇摇头,“他想查什么,就让他查吧。”
前几年王钦掌权时,几次三番要他增加赋税,又要他进献贡品,还曾派了个监军来监视,后面王钦倒台,那监军被缉拿归案,朝廷并没有再派新的监军过来,他以为是朝廷信任他,还曾暗自庆幸,没想到裴羁竟亲自来了。也许真?是要拿他什么错处,好对付他吧,但他问心无愧,由?他去吧。
“伯父。”张法?成还想再说?,阿摩夫人打断他,向张伏伽道:“大?哥,你就让法?成去办吧,他虽然?蠢笨些,对你却是忠心耿耿,裴羁显然?来者不善,有法?成照应着,你也好有个防备。”
张伏伽沉吟着,许久:“好。”
府中?刁斗报着时辰,已然?丑正了,张伏伽转身离开:“弟妹,法?成,你们?快些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张法?成一直送到门外,待到他彻底离开,这才返回屋里,捂着脸埋怨:“娘,做做样子就行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将来早晚在女色上?栽跟头。”阿摩叹着气,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了伤口,“你先前弄去私宅那些人才逼着你处理了,你又来弄,还扯出了康白?,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康白?不过是个下贱胡商,我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母亲怕什么?”张法?成不服气。
“你以为只有康白??”阿摩夫人抹完了药,啪一声放下药盒,“裴羁只怕也是为那个叶苏来的。”
“怎么可能?”张法?成不信,“我打听过,叶苏在沙州待了一年多了,裴羁一直在长安,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你性子太粗疏,看人看事总是不能留心细节。”阿摩夫人慢慢在榻上?坐下,“今夜我观察了很久,裴羁从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叶苏,那个叶苏看他的神情也古怪得很,我总感觉她对裴羁,似乎比对康白?更熟悉亲近,你这次,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怎么可能?”张法?成还是不服,“就算裴羁认识她,又怎的?他如今在我手里,老实就算了,不老实,一刀杀了。”
“你伯父不会让你动他的,”阿摩夫人思忖着,“我担心裴羁是为了账目的事来的,他现管着户部。”
“那又怎的?”张法?成,“这里是我的地?盘,不信他能翻出大?浪。”
“你的地?盘?”阿摩夫人冷冷看他一眼?,“河西如今是你伯父的地?盘,将来是张敬真?的地?盘,跟你有什么相干?”
张法?成冷哼一声:“只要过了重阳。”
母子两?个都有片刻沉默,少顷,阿摩夫人低声道:“裴羁总是摸心口,只怕那里藏着机密东西,你想办法?探探底。”
“老夫人,郎君,”房门敲响几下,侍婢在外面禀报,“先前那个康郎君又来了,要接叶画师的亲眷回去。”
阿摩夫人点点头:“你让后头把那两?个女人放出去给他。”
“不行!”张法?成连忙拦住,“留着她两?个,也好拿捏叶苏,那个女人我要定了。”
“蠢材,过了重阳,有多少个叶苏你拿不下?”阿摩夫人推开他,扬声吩咐,“让康白?在院门外头等着,一会儿就把人给他送出去。”
报时的刁斗一声接着一声,空旷清冷地?响着,裴羁慢慢走出门外,站在廊下,抬眼?眺望。
三进的跨院在节度使府正中?间,前面是张伏伽的公廨,后面是张法?成的偏院,他若是有什么举动,两?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眼?下房前屋后,廊下院里,密密麻麻光是站在明处的侍卫就有二三十个,暗处更不知还有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府,便会被软禁。只是看一开四张伏伽的言谈神色,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一切更像是张法?成在推动。
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裴羁听出了是康白?,快走几步来到院门前。
果然?是康白?,踏着夜色往张法?成院里去,裴羁迈出门槛,侍卫立刻上?前:“裴相,还请回去休息吧。”
“退下。”裴羁并不看他,一径向前,“康郎君。”
久居上?位,自有一种凛然?气魄,侍卫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廊庑,又见康白?迎过来行礼:“裴相。”
灯笼从他身后照着,他长身而立,不卑不亢,裴羁冷冷说?道:“我记得你还要进京筹备圣人的千秋节大?法?会?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康白?明白?,他是要他尽快带苏樱离开,点头道:“正是着急赶时间,明天?就走。”
“那就好。”裴羁冷冷看着他。总有三十多岁了吧,这般老,容貌也只是平常,他怎么敢。然?而眼?下,又不得不假手于他,“你应当知道,我有什么。”
是说?赐婚诏书?吧。若这个有用,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四处找人。康白?抬眼?一笑?:“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
裴羁一阵愠怒,嫉妒之外,又生出强烈的不安。她是不愿意嫁他的,难道她愿意嫁康白??不,不可能,这两?年来他虽然?不曾刻意监视过康白?,但凡是与她曾有过关联的人他都查过,康白?若是与她早有瓜葛,他不会不知道。是谎言。康白?这么说?,也是为了从张法?成手里带走她。“便是情愿,也不会是你。”
“事在人为,眼?下说?什么都还太早。”不远处有动静,康白?回头,看见张法?成院里侧门开了,有灯光漏出来,忙向裴羁一叉手,“我还有事,告辞。”
他快步离开,裴羁怀着愠怒抬眼?,几个护卫带着两?个女人出来了,是叶儿和阿周,康白?急匆匆迎上?去,接了她们?两?个离开,一转侧间阿周看见了他,惊讶地?张了张嘴。
裴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还好,她们?总算是,全数脱险。
但张法?成只怕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出城。康白?一大?把年纪了,总该有些手腕人脉吧,但愿能够顺利带走她们?。
“裴相,请回去吧。”侍卫有上?前说?道。
裴羁转身回院,远处屋脊上?传来三声鸟叫,两?长一短,是张用的信号,他已经安置后宋捷飞和剩下的人,回来接应了。
裴羁慢慢走回卧房,熄灯睡下。万籁俱寂中?后窗一声轻响,张用悄无声息进来了:“郎君,都安排好了。”
“好。”裴羁低声道,“你这两?天?跟着康白?,务必协助他带叶画师出城。”
张用摸不着头脑,又着急带他脱险,忙道:“郎君,要么我找几个兄弟,想办法?先带你出去?”
“不急。”有他在府中?吸引张法?成的注意,外面康白?压力也能小点,他既然?来了,正好趁机弄清楚张伏伽与张法?成是否同谋,“你先顾着叶画师。”
张用再忍不住:“郎君,叶画师是谁?”
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顾惜自身,冒死也要先救她?许久,在黑暗中?,听见裴羁沉重苦涩的语声:“是她。”
张用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翌日一早。
苏樱早早收拾好,换上?粟特人的衣帽,跟在商队里往城门去。护卫前后牢牢护定,粟特会馆的馆主和城中?有头有脸的粟特人都在前面陪着康白?,康白?回头,轻声叮嘱:“你跟着我就行,其他一概不用管。”
苏樱点点头,夹在人群里快步向城门方向行去,刚刚转过两?条街,张法?成带着人马来了,笑?眯眯地?拦在路中?间:“康郎君,叶画师,我伯父重阳节有要事邀请二位,眼?下二位还不能走,其他人若是想离开,请便。”
士兵牢牢把住道路,康白?回头,对上?苏樱同样了然?的目光,至少今天?,他们?是走不了了。催马上?前:“敢问法?成将军,节度使有什么事找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拍马,来到苏樱身前,“叶画师,我送你回去。”
车马辚辚,沿着原路向粟特会馆行去,苏樱偶一抬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张用,齐眉戴一定草编小帽,遥遥看她一眼?,随即隐入人群中?。心里砰砰乱跳着,苏樱向张法?成仰起头,微微一笑?:“法?成将军。”
声音又娇又媚,加上?她如花笑?靥,一下让人花了眼?,张法?成拨马又走近些,倾着身子向她:“叶师有什么吩咐?”
“节度使因为什么要请我呀?”苏樱看着他,“我见识少,心里害怕得很,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惹人笑?话怎么办?”
“不会的,有我在,谁敢笑?你?”晨光下她一张脸似隐隐透着光,美得让人窒息,张法?成死死盯着,“是我伯父要军演,到时候我全权指挥,你只管跟着我就行。”
军演。苏樱心中?一凛,脸上?笑?容越发柔软了:“法?成将军好生厉害,这么大?的事,节度使都交给你一个人办呢。”
张法?成哈哈大?笑?起来,边上?康白?沉默地?听着,军演?河西久已不曾有刀兵,怎的突然?想起来军演?张法?成生在和平时,从小到大?一次仗也不曾打过,他懂什么兵法?,竟能全权主持军演?
半个时辰后,粟特会馆。
苏樱支走张法?成,转身进屋,角落里张用闪身出来:“娘子,郎君命我接应娘子出城。”
苏樱看着他,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他为什么,一个人闯进节度使府?”
张用抬头,许久,又低下了头:“郎君听说?娘子被张法?成带走,赶着去救。”
苏樱低低啊了一声,茫然?着,望向窗外。
第86章
会馆中的人来了又走?, 走?了又来,康白直忙到将近午时才安排好一切,起身往苏樱房里去。
门虚掩着, 里面静悄悄的, 康白伸手推开:“叶师。”
没有人回?应, 康白抬眼, 看见苏樱独自坐在窗下, 大约是并不曾听见他唤吧, 细细的眉微微蹙着,依旧定定望着外面。康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 外面是会馆宽大的庭院, 院墙顶上的花砖砌成各色花草形状, 屋脊上加盖着碧蓝色的琉璃瓦顶, 她看的,是这个么??康白慢慢走?近,轻声又唤了一声:“叶师。”
她好似猛地回?过神来, 抬眼时,竟透着点慌张:“康东主来了。”
康白看见她微微泛着红晕的眼皮, 眸子里带着水, 似揉碎了涟漪,染出一天星波。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 眉头却是蹙了起来。她这模样?, 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什?么?心事?“怎么?了?”
“没什?么?。”苏樱连忙转开脸, 下意识地便擦了下眼角, 干干的,让她意识到自己应当?并没有什?么?异样?, 心神稍稍安定,“康东主有事找我?”
“方才我们商议了一下,眼下想明着出城怕是不?行,等我去城里再?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找人居中说和说和,拦住张法成。”康白也?看见她方才擦了眼角,心里不?觉便是一紧,她哭了么??因为什?么?事?是不?是受了惊吓,或者害怕出不?去城?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你放心,就算说和不?动,我也?会送你出成。到时候我们乔装改扮,混在商队里分头走?,由我拖住城门检查的人,你趁机离开,等出了城我们再?会合。”
乔装打扮,与康白分开走?,方才张用也?是这么?说的。苏樱点点头,在怅惘中想到,这大概,是裴羁的主意吧。
他虽然困在节度使府,但对于局势的判断和应对,从?来都不?会错,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肯把这件事,交托给康白来做。“好。”
“叶师,”康白觉得她声音似有些喑哑,闷闷的,似带着无?限怅惘,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在踌躇中低着头,“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苏樱摇摇头,余光瞥见架上的沙漏,才惊觉从?张用离开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竟一直就这么?望着外面,怔怔坐着。
其?实连外面的景致都丝毫不?曾在脑中停留,仿佛想了很多,可?细究起来,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兴道坊后院的秋千,她高高荡起来,看见佛寺蓝色的琉璃瓦顶,小雁塔四角的铃铛。敦义坊那棵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合欢树,浓荫遮蔽下,来往的人都变成阴影的一部分。魏州城她曾住过的那间卧房,冰盆总隔在帘子外,从?细竹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透进来的凉气。思?绪纷纷乱乱,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裴府,她追着裴则出来,隔着帘子看见裴羁拿着帕子,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
这两年里除非是在梦中,否则极少去想,但其?实点点滴滴,从?来都不?曾忘。
“叶师。”康白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还想再?问,到底又没有问,目光顺着拼成花朵形状的琉璃小窗望出去,越过碧蓝色的琉璃瓦顶,看见极远处一点招展的旗帜影子,节度使府,就在那边。裴羁也?在那边。
节度使府。
宴席摆在正厅,沙州城上下各级官员悉数到场,簇拥着张伏伽向裴羁敬酒,裴羁垂目,看见面前的酒杯是一只白水晶斗,一斗斟满,便是大半壶烈酒,若是众人挨个敬上一遍,无?论?如何,他今日也?休想神志清醒地走?出去。但这第一杯,是必须喝的。
裴羁举杯向张伏伽致意,随即一口?饮尽,照了照杯:“我不?胜酒力,后面便是以茶相代吧。”
张伏伽性子宽和,眼见那水晶斗极大,心里知?道是张法成有意为难,便也?没再?勉强,侍婢上前奉茶,张法成忽地伸手拦住:“慢着。”
含笑说道:“河西美酒虽不?如长安繁多,但葡萄酒也?算是天下知?名,裴相只饮一杯,如何能品出滋味?来来来,我给裴相斟满。”
拿起玉壶便要向酒杯中斟酒,裴羁伸手覆住杯口?,淡淡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再?饮。”
“裴相莫非是嫌我们河西鄙陋,不?肯与我们共饮?”张法成拿着酒壶不?肯放,“今日裴相若不?喝完这壶,就是瞧不?起我们河西。”
他身后几个心腹校尉跟着嚷叫起来,张伏伽皱眉道:“法成,裴相不?能饮酒,莫要勉强。”
“伯父,”张法成连忙回?头向他说道,“朝廷除了加赋税要贡品,对河西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这头一回?来人,连咱们敬酒都不?喝,这不?是瞧不?起咱们河西,瞧不?起伯父吗?”
心腹们七嘴八舌帮腔:“对,分明是瞧不?起人!”
“河西是咱们打下的,朝廷又不?曾出力,凭什?么?骑在咱们头上还瞧不?起咱们?”
“咱们大郎君还在长安扣着呢,连咱们敬酒都不?吃,算什?么?东西!”
叫嚷声越来越高,其?他那些官员受了蛊惑,不?免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张伏伽觉得这些人说得有些过分,但又吃不?准裴羁此来的目的,紧紧皱着眉头,一片喧嚷中,突然听见裴羁的语声:“天下十道,藩镇五十①,唯有河西不?设监军,因为陛下言道,张节度忠心耿耿,为朝廷收复河西,历尽数年艰辛,上表来归,此番忠义天下无?双,陛下信任张节度,是以河西,无?需监军。”
语声清越,压倒喧嚷,张伏伽抬眼,裴羁幽深凤目越过众人看向他:“先前王钦弄权,加收赋税,索要朝贡,王钦伏诛后,陛下道河西戈壁荒漠,张节度治理不?易,赋税由河西自定,亦且免去所有朝贡,陛下对河西,对张节度信任敬重之心,天下皆知?。”
张伏伽心里热着,重重点头。虽然赋税费用这一块是张法成管着,但他每年总也?要核查几次,裴羁说的不?错,自从?两年前王钦伏诛,朝廷便再?不?曾派监军过来,河西赋税从?此自定,也?不?曾有人索要贡品,先前以为是地方偏远,朝廷又忙于清理王钦余党,无?暇顾及,这么?说来,竟是太和帝对他独一份信任吗?一时心潮澎湃,眼看张法成又要挑头,连忙喝住:“法成,裴相面前,休得无?礼!”
张法成吃了一惊,悻悻闭嘴,裴羁目光环视四周,朗声又道:“我虽卑微,亦是天子近臣,得入政事堂,陛下命我亲身前来邀请张节度入京赴千秋节圣会,足见陛下对张节度敬重爱护之意,这番殊荣,天下无?二。”
是啊,今年千秋节乃是太和帝四十三?岁寿辰,太子应穆亲自主持筹办,他虽然听说办得盛大,但由宰相亲身邀请赴会的,他还从?不?曾听说过,果然是天下独一份的殊荣。张伏伽到此时再?无?疑虑,在激荡中向着长安方向举杯:“陛下如此爱护,臣必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一口?饮尽,啪一下撂下犀角杯:“若再?有对裴相不?敬不?重的,斩!”
张法成心中一凛,连忙退回?座位,再?不?敢挑事,裴羁举起茶盏,向张伏伽致意后,慢慢饮尽。从?目前几次接触来看,张伏伽性情宽和,心怀忠义,似乎并不?像是与张法成同?谋,那么?接下来的策略,便是剥离张伏伽和张法成,一边调查账目内情,一边将此事透给张伏伽。
厅后,阿摩夫人悄悄退开,叫过侍婢:“叫二郎君过来。”
正厅,丝竹管弦声恰在此时响起,一队舞姬轻纱红绫,舞蹈着涌进厅中,张法成一个眼色,领舞的两名美姬会意,一左一右舞到裴羁面前,似一双穿花蝴蝶,只在裴羁身边翩迁,举手投足之间纤腰赤足,肤光耀眼,张法成眼见裴羁端然跽坐,目光不?曾有丝毫流连,心里不?觉冷笑,装,让你装,待会儿这些美人上前投怀送抱,不?信你不?动心。
身后侍婢上前斟酒,低声道:“老?夫人请二郎君过去一趟。”
张法成起身,推说更衣,快步向厅后走?去,余光瞥见那最美的舞姬娇娆着向裴羁怀里倒去,张法成连忙停步,脸上都已经堆起了冷笑,却见裴羁皱眉闪开,将酒案向身前一拉挡住,舞姬扑了个空,摔在酒案上,众人都忍不?住发笑,张伏伽沉着脸道:“退下吧。”
那舞姬红着脸,粘着一身吃食退下了,侍从?连忙上前换盘盏,张法成咬着牙离开,忍不?住啐了一口?,装,让你装!
厅后,阿摩夫人迎上来:“裴羁不?是酒色之徒,你别再?弄这些了,没用。”
“我就不?信他没有一点破绽!”张法成咬着牙,“等我再?想办法。”
“我看他的破绽,只怕是那个叶苏,”阿摩夫人沉吟着,“从?头到尾,他只对叶苏不?大一样?。”
但他进府以后,又从?不?曾问过叶苏,也?不?曾让人去找,阿摩夫人也?有点吃不?准:“你可?弄清楚他怀里藏着什?么?了?”
“他穿衣什?么?都是自己动手,从?不?让别人碰,还没机会查。”张法成恨恨道,“昨夜去石牌楼那边也?没找到他的人,他难道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就来了?”
昨夜冲去石牌楼客栈,只找到了裴羁留在那里的一个马夫,在客栈问了一遍,谁都不?清楚这位长安来的客人到底带了多少人同?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此人狡猾缜密,必定在城里藏了人手,你让人去城中各处搜搜,尤其?是廿六条那边,那里是中原人聚居的地方,凡是长安口?音这两天到的,统统抓起来。”
虽然裴羁软禁在府中,大头拿住了,但就怕他还留着援手,到时候万一救走?了他,又上哪儿去找?
入夜后,廿六条集市。
此处是沙州城中原人聚居之地,到处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原面孔,藏身其?中,不?会太扎眼。吴藏压着帽檐快步走?进客栈,推门向宋捷飞一拱手:“宋员外,查到了名单上的一个人。”
宋捷飞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在张法成私宅找到的那份吐蕃女人名单,连忙问道:“是什?么?人?”
这一天里他从?最初的忐忑慌乱,到如今慢慢定下心来,准备担负起独自查案的重担。裴羁眼下被困在节度使府不?能脱身,张用、吴藏这些人哪一个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经验资历都比他老?,裴羁竟放心把他们都交给他来指挥,宋捷飞既觉得压力,又有被充分信任的感动,但是冲着裴羁对他这份信心,他也?一定要把差事办好。
吴藏上前,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这人曾经是阿摩夫人的侍婢,后来嫁给了张节度的侍从?,如今她丈夫是城南门的守城主官,她两个儿子都是城南门的卫士。”
像这种侍婢放出来嫁给侍从?的情形并不?算罕见,宋捷飞一时想不?通其?中的诀窍,沉吟着说道:“难道是她家里有什?么?困难,阿摩夫人记着以前的情分,接济接济她?”
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这么?多人列在同?一张单子上,显然情形是相类似的,总不?能全都是阿摩夫人接济过的吧?况且接济从?前的侍婢也?不?是什?么?机密要紧事,为什?么?要藏在张法成的私宅呢?宋捷飞百思?不?得其?解,许久:“你让我再?想想。”
再?想想。若是换了裴羁,会怎么?做?但裴羁乃是不?世出的英才,无?一事不?在掌控之中,他又如何能及?宋捷飞苦苦思?索,不?多时便冒了汗,听见吴藏又道:“我刚刚又去了趟张法成的私宅,那边防范得很紧,找不?到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