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不善by第一只喵
第一只喵  发于:2024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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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向前:“加快速度,赶在辰正之前入城。”
四条街。
朝食过后,苏樱收拾了画笔等物,和叶儿?一道前往梵音寺。从四条街过去?大约六七里地,苏樱平时都是?步行,为的是?活动筋骨,锻炼体魄,画师这活计半是?脑力半是?体力,若不能一大早把筋骨拉开了,一天画下?来必定是?腰酸背疼,难以入眠。
刚走到石牌楼附近,一辆驴车在身边停住了,赶车的人是?街坊邻居,笑着招呼道:“外甥女儿?要去?梵音寺吧?走,我捎你一程。”
“谢谢阿舅,”苏樱笑道,“我想自己走走透透气?,就不麻烦你老人家了。”
石牌楼下?,康白低声吩咐骆驼奴:“都拉回去?吧,我自己走。”
原是?想着捎她一程,看来她喜欢步行,也好?。
骆驼奴拉着骆驼回去?了,另一边苏樱也跟赶车人做了别,康白快走几步跟上去?:“叶师。”
她回过头向他一笑,明媚无?双:“康东主早啊。”
康白不觉也露出了笑容:“叶师早。”
与她并?肩沿着白色的砂石道路往前走去?,党河水穿城而过,滋润着岸边不知名的花草,不知哪里飞来两只红脚鹬,结着对时而落下?,时而掠起,康白抬眼望着:“我昨日联络了曹师,他如今在节度使府上做活,我已?与他约定,今日酉时到节度使府后街拜会,不知叶师可愿与我同去??”
苏樱喜出望外:“多谢康东主!不过……”
康白转回目光,她微微咬一点红唇,犹豫迟疑的模样:“曹师近来一直不肯见我。”
她近来几次求见曹进德,曹进德因为知道她来意,所以从不肯见,便是?路上偶尔碰见也都早早躲开,如今她若是?强行跟去?,只怕连累康白也被?曹进德埋怨。
康白转开目光:“我们做生意的虽然讲究你情我愿,但若想生意兴隆,许多时候也是?各种手段都要试试,牛不吃水,也不免强按着头。”
就是?要她强行登门,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了?苏樱嗤一声笑了:“好?,只怕连累康东主吃埋怨,我先在这里向东主赔个不是?。”
她果然停步向他福了一福,康白忙也停步还礼,边上嫣红的影子?一晃,那两只红脚鹬拍着翅膀,一道往河对岸飞过去?了。
沙州城门。
裴羁拍马进门,吴藏前几日在城里打探过情况,忙跟上来介绍:“城中最热闹的是?石牌楼集市,附近客栈商行众多,人物混杂,再往东的梵音寺附近也有?客栈,那里多是?来烧香的香客落脚,僻静些,但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也很方便。”
“去?石牌楼。”裴羁道。
既是?查访,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多,况且行商之人头脑灵活,于?各路消息都会留心,也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一行人逶迤进城,宋捷飞是?头一次来西域,忍不住四下?观瞧,就见路边的民居多是?极厚实的夯土砌成?,涂成?白色,顶部开着小窗,屋顶又涂成?红蓝各种颜色,看起来十分?鲜亮。又见家家门前都用?大盆种着无?花果、石榴、葡萄,此时正是?挂果的时候,葡萄深紫,石榴艳红,无?花果裂了口,蜜一般润泽的颜色。再远处一条河水绕街流过,他在城外看见的绿色,便是?依着河水两岸分?布,河两边许多百姓在洗衣纳凉,女人们的长发?结成?许多辫子?,男人们头发?卷曲,有?不少留着小胡子?,无?论男女,衣服俱都是?花花绿绿十分?鲜艳,容貌则是?高鼻深目,很是?亮眼。
戈壁风光果然大异于?中原,到这时觉得满眼新奇,便是?天气?酷热难忍,一时也都顾不得了。
耳边听见裴羁吩咐着张用?:“去?买几套本地的衣服鞋帽,回头全都换上。”
宋捷飞抬眼,见他神色肃然,一双凤目无?喜无?怒地望着前方,依旧是?平日里沉稳老练的模样,全不像他这样四下?乱看,连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宋捷飞不觉心里感叹,果然是?青年?宰相,单是?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无?人能级,也就怪不得朝野上下?都推他为朝中第一人了。
连忙拍马跟上,穿过几条街果然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牌楼,先行探路的侍从迎过来禀报:“这边四家客栈,一家是?粟特人开的,一家是?嗢末人,还有?一家甘州人,一家吐蕃人。”
“去?吐蕃那家。”裴羁吩咐道。
吐蕃与河西交战数百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那张法成?的母亲便是?当年?归义军击败的吐蕃贵族之后,在吐蕃人的店里,也许会听见一些不同的消息。
人马穿过街道往里走去?,路边一家店挂着“阿力沙家客栈”的招牌,院里开敞处几匹骆驼背上驮着大大一个“康”字旗帜,裴羁走得快,却是?不曾看见。
梵音寺,经洞。
日影西斜,看看将近酉时,苏樱收起笔下?来脚手架,康白正从里面洞里出来,随手递上毛巾:“擦一擦吧。”
这天他哪儿?也不曾去?,又在洞中看她画了一天。苏樱接过来擦着手,带着歉意道:“耽搁康东主的正事了,等我今晚回来赶赶工,把一面石壁画完,明日一早便带你去?见剩下?的画师。”
他倒是?不觉得耽搁,行商路上诸事匆忙,也少有?这样悠闲漫长的两天时光。康白没有?反驳,含笑点头:“有?劳叶师。”
节度使府在城北,距此还有?十来里路程,康白早吩咐了仆从带着骆驼来接,此时出了经洞上了骆驼,太阳还没下?山,依旧是?刺目的白光,苏樱将斗笠向下?拉了拉,旁边骆驼上康白探身,从袖中取出遮面青纱递过来:“遮一遮吧,免得风沙迷了眼。”
苏樱道了谢沿着斗笠边缘套好?,余光里瞥见人影一闪,一个男人拍马从河道拐弯处过去?,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苏樱急急回头,这背影,怎么这么像裴羁?
定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压着笠帽,匆匆沿着河岸向远处去?了。
“怎么了?”康白问道。
“没事。”苏樱转回头,心跳此时渐渐平复,她都在害怕什么,沙州远在数千里之外,裴羁身为宰相,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河边,裴羁将斗笠又压低些,跳下?马来。
突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会是?什么事?
“郎君,”张用?跟在下?马,“可是?有?什么事?”
裴羁慢慢走着,许久:“无?事。”
方才那刹那的感觉,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甚至连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也开始滚烫。但,怎么可能。他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查访都不曾找到,老天岂肯垂怜,让他如此轻易便找到她。翻身上马:“走。”
节度使府,后街。
曹进德笑着迎出来,正要上前见礼,突然看见康白身后的苏樱,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你来做什么?”
“是?我请叶师来的。”康白忙道,“曹兄,叶娘子?是?我多年?故友,先前我跟你提过的,在长安为我画夹缬那位技法高超的画师便是?她。”
苏樱连忙上前行礼,曹进德脸色稍稍缓和一点,皱着眉头:“原来康老弟说过的画师就是?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跟康老弟一道来做客,那就进屋去?坐,你要是?还想说什么拜师的疯话,对不起,那就请出去?吧。”
“我是?随康东主一道前来拜会曹师的,”苏樱莞尔一笑,她又不傻,自然不会固执着说实话,还没进门就被?人撵出去?,“这是?家里做的点心,不成?敬意,请曹师尝尝吧。”
一匣子?精细点心,是?早晨知道要来拜会后,阿周赶着做的,此时还微微有?些温热,苏樱双手奉上,曹进德不得不接,勉强道了声谢。
曹进德的徒弟上前奉茶,康白让着苏樱先坐了,这才与她并?肩坐下?,听见苏樱说道:“我这些天在梵音寺画经洞,有?几个问题始终不解,想请教曹师。”
曹进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什么问题?”
“衣褶和衣服纹路我总觉得画得不够轻灵飘逸,我反复揣摩过曹师在龙天寺的塑像,菩萨的衣摆极飘逸流畅,就好?像有?风吹着似的,敢问曹师,该当如何处理才有?这种效果?”苏樱道。
她想了多时,决定这次见面改变策略,不再一开口就说拜师。曹进德技艺高超,那么必定是?肯钻研的人物,不如先以共同话题拉近关系,待熟悉以后,再做打算。
康白垂目饮茶,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果然聪明,先以问题引人入港,那曹进德也是?极醉心于?技艺的痴人,又怎么忍得住不接她的话茬。
果然听见曹进德道:“无?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轻,到底经验不足,看得不够多,你看这衣摆。”
他拿过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这纹路,这拂动的方向,我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轻纱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样。”
苏樱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子?,蒲扇摇动处,他衣摆晃动,麻布虽然不够轻灵,却还是?有?了种翩然欲飞的感觉,心中一动:“是?不是?有?些像涟漪?”
曹进德抬眉,停顿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
他本不想说的太多,没想到她竟看出来了。就连方才她问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说,但这小娘子?实在古怪,三言两语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着他说了这么多。
苏樱只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问道:“那么是?不是?也该多临摹流水之姿,融进风动之姿里?”
“也不能这么说。”曹进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起来,康白慢慢饮茶,偶尔在两人冷场的间隙里插一句话,让气?氛再度热络,那曹进德说得投机,不觉便一径说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的活计却还没有?做完。曹进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不行,时辰不早了,我还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康白笑着起身。
苏樱忙也跟着起身,礼毕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时冲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看见前面有?人却也丝毫不曾躲,只将鞭子?一甩,嚷道:“让开!”
苏樱急急躲闪,边上康白飞快地伸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后掩住,那马擦着她经过,斗笠被?骑手带落,苏樱抬头,马背上的男人恰在这时回头,目光相触,猛然一勒缰绳。
大宛良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男人跳下?马行到近前:“你是?谁?我怎么从不曾在府里见过你?”
苏樱见他来得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曹进德跟出来拦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惊扰了郎君,千万恕罪!”
“原来是?曹师的客人。”那人点点头,笑着向苏樱一叉手,“有?些急事赶着去?见伯父,不小心冲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苏樱不认得他,康白却是?认得的,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儿?,张法成?。不动声色将苏樱护在身后,向张法成?一礼:“这位娘子?与我同行,还请郎君恕罪。”
张法成?也认得他,康家商队整个西域都是?闻名,康白也曾到节度使府做过客,当下?哈哈一笑:“原来都是?熟人,好?说好?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会,小娘子?再会!”
他跳上马飞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一望,向苏樱咧嘴一笑。苏樱下?意识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声道:“明日你不要过来了。”
“好?。”苏樱没有?犹豫。
方才那目光带着打量探究,让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拜会曹进德也不迟。
石牌楼集市。
裴羁赶在入夜时返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纳凉的人们围着各个吃食摊子?饮酒说笑,裴羁拣着空隙处慢慢走过,目光却在这时看见阿力沙家的招牌,还有?院子?里随着夜风拂动的,康家商队的旗帜。

第81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 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 天凉了。”
“我带的有, ”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开披上了, “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 未免会觉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 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 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 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 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 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 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 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 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与寺中上下?也都还?算熟悉。”康白?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很快又转开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劳康东主。”苏樱没有推辞。
最初来河西时,她也曾多方打听,知道?节度使张伏伽性子宽厚仁和,治理地?方轻徭薄赋,所以才决定留下?,这两年的亲身经历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上位者既清正宽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乐业,如今她渐渐也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方才张法成那一幕才让她分外觉得不安,离开中原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着了。
“我送叶师回去四条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个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还?想着再?去趟经洞,赶一赶进度才好歇。”苏樱笑了下?,“康东主放心,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极是惯熟,如今天热人们睡得迟,我只要赶在亥正前回去,这一条街上就?全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虽然街坊四邻对她都极是尊敬照顾,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张法成看她的模样又怎么都觉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经洞吧,时辰还?早,我也正想走走。”
苏樱想要推辞,他已经带着骆驼往前去了,驼铃声?叮咚叮咚随风传来,骆驼奴牵着她这匹快步跟上,苏樱在驼背上摇摇晃晃,看见康白?团花胡服上的金银线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波光也似的感觉。
石牌楼集市。
彭成从阿力沙家?客栈打探了回来,上前禀报裴羁:“康家?商队是昨天到的,康白?亲自带队,说是要找一个能画经幡的画师,这几天一直在沙州各处寻访。”
裴羁颔首。画经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宫变之后虽然停了丹药,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和帝近来也开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应穆一向?身段灵活,投其所好,立刻便为他筹备了这次千秋节大法会。
称心夹缬领了活,康白?亲自来找画师,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羁压眉,他至今还?记得康帮苏樱出京,又帮叶儿入川。让人如鲠在喉,耿耿于怀:“放两个人盯着,防着他有异动?。”
“郎君。”房门敲响两次,宋捷飞查访回来了。
侍从上前开门,宋捷飞一个箭步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裴兄,属下?刚刚亲眼看见张法成进了节度使府,吴队跟他一个侍从喝酒赌赛,从他嘴里摸出了底细,张法成准备在重阳节那天请张节度观看军演。”
为官多年,他一直循规蹈矩,每天的公务就?是与各种数字、账目打交道?,这次出来大开眼界不说,竟然还?能装扮成百姓在民间查访,又亲眼目睹了吴藏混在酒楼里跟张法成的侍从喝酒、斗鸡、扑鱼,不动?声?色从侍从嘴里套出了许多张法成的底细,宋捷飞强忍着兴奋不好意?思在裴羁面前显露,暗自在心里夸赞裴羁深不可测,连手下?的侍从都如此厉害。
裴羁抬眉:“什么练兵?”
“重阳节当天张法成会组织沙州驻军在南校场演练,预备邀请张节度和城中要员全都到场观看,”宋捷飞抢着说道?,“吴队还?查到张法成在城南有处私宅,节度使府没一个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总会过去一趟。”
张伏伽这些年里一直把张法成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张法成的宅邸就?在节度使府中,与张敬真毗邻,几处别业也都与张氏父子的别业在一处,若真有这么一处私宅。裴羁叫过吴藏:“你连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账目。”
既然做花账,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账,张法成若是不曾与张伏伽同谋,那就?必然不会方在节度使府,说不定就?在私宅里。
吴藏领命而去,宋捷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还?可以私闯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请命:“裴相,属下?能做点什么?”
裴羁思忖着,许久:“等。”
重阳节军演。沙州自收复后已经多年不曾打仗,张伏伽公务繁忙,只在节令时劳军慰问,平时并不怎么下?去营寨,从那本花账来看,张法成应当私吞了不少军费,士兵的装备粮饷应当是经常克扣,积怨应当不少,寻常情况下?张法成该当避免让张法成与军队接触,怎么会主动?组织演练,给自己增加风险?
眼前似有迷雾重重,在这异域的夜里,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羁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康家?商队的旗帜在夜风里飘动?,这么晚了,康白?还?没有回来。
梵音寺,经洞。
壁上的油灯点亮了,火苗跳跃着,引得人影子也跟着跳,苏樱刚抓住脚手架,康白?也跟上来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苏樱向?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低头再?看,他还?在底下?扶着,仰着头看她,苏樱不觉一笑:“没事,不用扶,再?仰一会儿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识地?揉了揉,再?抬头时,她已经取出画笔开始画了,她仿佛很容易抛开杂念专注到手中的画笔,只是一眨眼间,她的神色就?不一样了,眼中再?没有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挥着画笔全神贯注的画着,映着飘摇灯火和满壁毫无装饰的佛陀,隐隐也是宝相庄严。
康白?扶着脚手架仰头看着,不知不觉也忘了一切,时间过得极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头的半幅图,带上去的墨用完了,叶儿正在另一头描画莲台、经幡等物,因为太专心,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收了笔装进围裙的袋子,拿起墨钵便要下?来,康白?连忙爬上去几格,伸手来接墨钵:“我来吧。”
苏樱抬眼,骤然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无端想起了裴羁,下?一息定睛细看,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张面孔,定定神含笑绕开:“没事,我自己来。”
三两下?了脚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兑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苏樱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经先提起来帮她倒,如一线溪流,不紧不慢注入钵中,苏樱垂目,也许康白?在场的缘故,今日里总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急急找着话题:“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会曹师了,今天其实与他谈得挺投机。”
又蓦地?想起傍晚时在河边看见的背影,真的很像裴羁,但不可能,裴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那个背影,也是当地?男人的衣着打扮,就?更不可能了。
石牌楼集市。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高,沙州白?天酷热,没法出门,当地?人都已习惯在夜间纳凉嬉戏,况且这里又是集市,摊贩众多,于是满耳朵都是人们喝酒赌赛的响动?,怎么也无法入眠。裴羁披衣起来,悄无声?息走出房门。
不知第几次想起苏樱。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不求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只要有那么一小会儿,偶尔能想起他就?行了。
胸口贴着的铜钱又开始灼烧,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但,又怎么敢如此奢望。裴羁慢慢取出铜钱,镇日摩挲,带着润泽的微光,铜钱后贴胸放着的,还?有一卷圣旨。
他向?太和帝求的赐婚圣旨。御笔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加盖玉玺,无可推翻。裴羁慢慢取出来,上面短短几十?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又读下?去,如此,才仿佛能对将来多几分笃定的把握。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尽管她不知道?。他会找到她的,夫妻,便该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郎君。”院门外张用匆匆走进来。
裴羁收起圣旨,抬眼,张用带着几分尴尬转过目光:“张法成刚刚去四条街了。”
裴羁压眉,四条街距此不远,是百姓所居之地?,张法成深更半夜到这里做什么?
梵音寺,经洞。
墨汁倒了大半钵,再?满的话就?不好拿了,康白?放下?墨桶,接上方才的话茬:“我与曹兄相识多年,对他还?算了解,他并不是不欣赏你的才华,只不过眼下?他还?接受不了女徒的事情罢了。你放心,我这些天都会留在城里,待风头过了,我再?陪你去拜会。”
苏樱心里熨帖,又觉得奇怪:“康东主不着急赶路吗?”
“不着急,先把经幡的事办完。”康白?笑了下?,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画师,有她引荐,想来很快就?能找到,那么他也就?不着急回长安,甚至可以画完后就?在当地?雕版印染,到时候让商队送回去,他留在沙州也不是不行,“我来这一趟,主要也是为了经幡。”
但她既要避风头,也就?没法带他去拜会画师,岂不是耽搁他的正事。苏樱想了想,转身往角落放纸笔等物的小桌走去:“那么我把剩下?几位的姓名住址写给东主,东主可以自行拜访,免得耽搁了正事。”
康白?抬步跟上,她蘸了笔一挥而就?,吹干墨递过来,康白?接在手里,入眼便是一纸飘逸的行草,原来她的字,与她的画一样好。也是,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呢。
心里忽地?一动?,康白?转开脸,看见桌边靠墙放着半桶湿泥,极力想要找个话题,便指着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试着做做塑像,”苏樱顿了顿,觉得难为情,脸上有些热,“泥水总是调不好,不是太软容易变形,就?是太干容易裂,试了许多次都不太好。”
泥水配比乃是塑像师密不外传的技艺,哪里就?轻易让人学了去呢。康白?余光里瞥见她微红的脸颊,心跳越觉得快,低声?道?:“将来拜了师,自然就?会了。”
“除了这个,还?有许多也不大行。”苏樱笑着摇头,“我原想着既然能画,塑像应当也容易上手,试过之后才发?现两者截然不同,塑像似乎更重骨骼框架,乃至言谈说笑时肌肉的走向?都要考虑,我作画重神韵,写实总差点意?思,再?有就?是女子的骨相我还?勉强算得熟悉,男子就?全不行了。”
许是灯火晃了眼,鬼使神差的,康白?应声?道?:“那么叶师可以拿我当做模型。”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唐突,待要弥补,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康白?沉默着,听见苏樱轻快的语声?:“真的?那就?多谢康东主了!”
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索性坦荡着转过脸来:“叶师需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其实她也不很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觉得塑像应当更注重立体,更看重骨骼肌肉,前些日子在寺庙里画经变时她也曾趁着无人偷偷磨过佛陀的金身,但比起真人,总还?是不同。苏樱想了想,试探着道?:“若是不唐突的话,我想看一看,绘幅草图。”
她也曾躲在暗处偷看过塑像师做活的情形,那些学徒会对照着师父的底图来做,与她绘画专注神情形态不同,塑像师的底图上会标注人体比例和骨骼结构,这些非是熟知,不可能逼真。她也曾拿阿周和叶儿练手,细细摸过观察过,但是男子的骨骼,她却是没有那么亲近的男人可用了。
康白?心跳越发?快了,猜不出她要怎么看,也不知是否需要宽衣,她并没有要求,他便原地?站着,她很快走近来,围着他走动?打量,康白?抬着眼望着远处壁上的佛陀相,饶是活了三十?多年,此时竟像年轻人一般,心跳快如擂鼓。
苏樱走着看着,在心里默记,又伸手比着各部?分比例,在纸上草草画下?。康白?身量颇高,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因为是粟特人的缘故,五官轮廓深邃,此刻昂着头望着远处,让人不觉便想起了庙里的金身像,也许是因为,佛陀最初的面貌,也是西来人的模样吧。
此刻他一动?不动?也如金身像一般,苏樱一时忘情,不觉伸手搭上头部?。
康白?觉得她手指触到的地?方猛地?一热,浑身都僵硬了。她踮着脚尖还?在摸,指腹沿着他的耳侧一点点向?上,摸过下?颌,中庭,直到额头、颅顶,又从顶门处下?来,隔着头发?摸后脑勺的轮廓。
康白?觉得痒,热,想蹲下?来方便她,又一动?也不敢动?,她的手慢慢从脑后向?着脊柱方向?,在肩膀分开,停在肩胛处。
全身都绷紧了,康白?脑子里乱哄哄的,忽地?想到,最近行路辛苦,大约是瘦了些,不如从前健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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