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裴羁到?此时,才又飞快地回头?一望,城门?前聚起了一堆无法出城,嚷乱着打听情况的百姓,苏樱并不?在其中。怅惘着,担忧着,“我等节度使消息。”
她此时应该已经返回粟特会馆了吧,这次不?行,接下来又该如何?送她出城?
城西门?。
康白混在回鹘行猎的队伍里刚走到?门?前,城门?已经关了,出不?去?城的人们聚在一起吵嚷打听着,康白退回来,吩咐侍从:“去?会馆看看什么情况。”
他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为了苏樱。
日?头?一点点移到?头?顶,火辣辣得晒得人站不?住,先前着急出城的人们看看没了指望,三三两两离开,康白在道边荫凉下安静地等着,侍从很快去?而复返:“郎君,节度使府的人围了会馆,要请郎君和?叶画师进节度使府!”
果然。只要她不?现身,城门?就不?会开,粟特会馆也不?会解围。康白翻身上马:“回会馆。”
节度使府,偏院。
啪,账册拍在案上,阿摩夫人面?沉如水:“这账本不?对。”
张法成连忙拿起来翻了一遍,全然看不?出问题:“有什么不?对?”
“早说过你?心太粗,做事全没有章法,”阿摩夫人恨铁不?成钢,她一大早赶去?城南私宅,密室中诸般物件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她翻了下账本就发现了破绽,这账本,不?是真迹,“字迹虽然一样,但墨色太新了,摸起来还隐隐有点湿气,根本就是仿造的赝品!”
张法成左摸摸右摸摸,又对着光细看,还是没发现破绽,皱眉道:“是你?太疑心了吧,那?么多人手看着,上哪里造假?”
“昨夜放火时就能造假。”阿摩夫人知道这个儿子谋略不?够又极自负,跟他只怕是说不?通,索性换了话题,“叶苏跑了,我发现后立刻命人锁了四边城门?,又让你?的卫队围了粟特会馆,方才那?边来报,叶苏已经回去?了。”
“什么?”张法成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粟特会馆。
门?前护卫持着刀剑层层把守,苏樱改回女装,慢慢走进会馆。
先前她随着高善威去?了嗢末人聚居的坊市,之后高善威打听到?粟特会馆被重兵包围,康白亦被软禁,她便知道今日?这事是冲着她来的,高善威让她留在那?边不?要回来,可她到?底还是回来了。
为着她,康白承担了太大风险,况且康白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粟特会馆上下数百人,还有城中数千粟特人,张法成显然不?是良善之辈,她不?能因?为自己,连累这么多人。
“叶师,”康白从内中迎出来,早已猜到?她不?会独自离开,此时相见,又觉得怅然,叹了口气,“何?必回来。”
情势虽然凶险,但以他在西域的影响力,张法成不?敢杀他。
“看来今天不?是黄道吉日?,”苏樱隔着袖子,摸着袖袋里沉甸甸的令牌,“再等等吧。”
眼前闪过钟鼓楼上那?遥遥一望,裴羁深青色的袍袖迎风鼓荡,翩然欲飞。他已经知道她被拦回来了,有他在,至少?他们并不?是孤立无援。
“叶画师,”护卫头?领得了消息赶来,“我家老夫人有要紧事,请你?到?府中叙话。”
苏樱抬头?,他按着腰间剑,目露凶光。
节度使府,偏院。
张法成霍一下站起身,怒冲冲道:“我去?抓叶苏回来,该死的康白,竟敢背着我弄这出!”
“回来!”阿摩夫人沉声叫住,“我已经让人带他们回府,你?休要节外生枝。”
“康白太可恨,事成之后,我必要杀了他!”张法成气犹未消。
“再忍耐几天吧,事成之后,随你?怎么办都行。”阿摩夫人思忖着,“我再三回想那?天的情形,那?个叶苏必定跟裴羁有关系,而且今天这么巧,裴羁拉着你?去?看营寨,叶苏就正好跑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也许裴羁就是为了拖住你?,这女人对他肯定很重要,无论如何?都要捏在手里才行。”
“事成之后,我必要将裴羁千刀万剐!”张法成想起今天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娘,他撺掇着伯父改日?期,要将军演提前到?八月十六。”
“什么?”阿摩夫人刷一下起身,“你?怎么不?早说?你?伯父答应了?”
“还没有。”张法成话没说完,阿摩夫人已经快步出去?了,衣袍翻飞,带起一阵风,张法成连忙追出去?,“娘,我已经劝过了,伯父未必答应。”
“蠢材!”阿摩夫人再忍不?住,破口骂道,“这等大事,为什么不?早说!”
眼下只能她亲自出马去?劝,无论如何?不?能改日?期。
“老夫人,二?郎君,”张伏伽的亲卫迎面?走来,“节度使已经定了将军演改为八月十六举行,让二?郎君尽快通知下去?。”
张法成登时大怒:“岂有此……”
阿摩夫人一把拽住,挤出笑容:“好,你?去?回复节度使,就说法成这就去?办。”
亲卫很快离开,阿摩夫人定定神,低声吩咐:“立刻把日?子通知给你?舅父,此事一定要做得机密,万万不?能被裴羁发现。”
突然改时间,必定是裴羁做的圈套,可恨就可恨在明?知是圈套却躲不?开,不?消说,这账本,也是裴羁动的手脚了。她倒是小看了他。若由着他施展,她几十年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阿摩夫人目光沉沉:“我想个办法软禁裴羁,不?给他机会再跟你?伯父接触,你?让达赤准备着,若是有变,先杀裴羁。”
“好!”张法成咬牙,达赤是右军营副将,悍勇嗜杀,一直被他们用?来铲除异己,他早就想杀裴羁了。
张用?隐在门?口,低声回禀:“名单上的人又查到?了几个,都是城南门?守军的母亲或者妻子。”
不?消说,这些吐蕃女人嫁给城门?守军,又偷偷拿着张法成的补贴,为的就是给吐蕃大军做内应①。结合这些天的情况看起来,张伏伽应当并不?知情,否则不?会同意提前军演,而且张伏伽拼着生死收复河西,与吐蕃仇恨似海,焉能勾结吐蕃,自毁基业?
裴羁点点头?,取出怀中密信递过去?:“让彭成立刻去?趟西州,持此信联络仆固义,请他八月十七日?带兵来助。”
瓜州相隔虽近,但瓜州刺史乃是张家亲眷,他无法确定是否与张法成合谋,不?能求助。西州刺史仆固义乃是回鹘人,最初与张伏伽一道收复河西,以军功裂土分?茅,回鹘与吐蕃世?代为敌,仆固义必定不?会是张法成同党,可以请来相助。
“这封信送回长安,呈交陛下。”裴羁又取出第二?封。
信中将此行所见所闻尽皆说明?,若他身死,长安也会知道河西变故的原委,做出处置。
“这封信送去?梓州,交给窦晏平。”裴羁拿出第三封信。
张用?吃了一惊:“郎君。”
“去?吧。”裴羁垂目。
他会竭尽全力助她脱身,但若是他死了,那?么天下他唯一可以放心交托的,便是窦晏平。窦晏平待她之心,不?亚于他,哪怕千难万险,也一定会救她脱险。
“郎君,”张用?接过来收好,深吸一口气,“吴藏在城南私宅发现了一处乱葬坑,里面?都是年轻女子的尸首,有二?三十具。”
沙州干燥,尸体埋在地下多年也不?会腐烂,那?些女子各个面?色如生,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恐惧愤怒,连吴藏这见惯生死的人都觉得不?忍。
裴羁眉尖微动。是张法成。那?天他深夜劫走苏樱往城南去?,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张伏伽性子清正,决不?允许张家子侄胡作?非为,张法成既要在他面?前伪装正人君子,又控制不?住好色,所以便在私宅中杀人灭口。
心里一下子后怕至极,定定神:“你?去?见一趟康白,将此事告诉他,再把这些天查到?的消息说与他知。”
这些死去?的女子必定是城中百姓的女儿,张法成做下这等恶行,岂能任由他逍遥法外。
“是。”张用?答应着抬眼,裴羁面?色平静,让他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郎君,你?千万保重。”
“去?吧。”裴羁道。
后窗上人影一晃,张用?走了。裴羁快步出门?,正要往前院去?,咔嚓一声,大门?突然锁闭,抬眼,张法成站在院外假山上,似笑非笑:“裴相,客院伺候的仆役有两个染了疠气,这病传染,为着裴相性命要紧,我已禀报伯父,暂时封住客院,请医为裴相医治。”
这是要软禁他,防止他再与张伏伽见面?,如此,则张伏伽最后一点嫌疑也已消除。此事乃是张法成所为。裴羁点头?:“好。”
下意识地望向粟特会馆的方向,她现在,怎么样了?
粟特会馆。
康白伸手,将苏樱拉在身后护定,淡淡道:“我随你?去?见老夫人,叶画师身体抱恙,要留下养病。”
“康郎君,我家老夫人要见的是叶画师,又不?是你?。”领队慢慢拔剑,对着日?头?晃了晃,“我也是奉命办差,你?休要让我为难。”
似是看懂了他的暗示,那?些护卫一齐拔刀,明?晃晃地对着身边的粟特人,康白心中一凛。
若只有他自己,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但会馆上下还有这么多无辜族人。
“康郎君,”听见身后低低的唤声,康白无声叹息,回头?,苏樱向他摇了摇头?,“我去?。”
第89章
张伏伽得知?封院的消息是在一个时辰之后?, 皱眉看向张法成:“裴相染了疠气?大夫可来看了?”
心里有些疑惑,上午还好好的一道去了右军营,怎么突然就染了疠气?
“是裴相院里有两个仆役染了疠气, 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天, ”阿摩夫人怕张法成答得不对, 抢在他前面截住话头, “这?病过人, 所以我知?道后立刻请了大夫给裴相诊治, 又赶着封了客院。”
“不妥,岂能把裴相封在院里?”张伏伽起身, “我过去看看。”
张法成急了, 若是让他和裴羁碰面, 天知?道裴羁又要使什么花招。追上去正要阻拦, 阿摩夫人一把拉住,唤了声:“大哥留步。”
张伏伽停步,阿摩夫人紧走几步跟上, 恳切说道:“我知?道大哥担心怠慢了裴相,不过大哥, 疠气传染极强, 稍不谨慎,合府都?要遭殃, 大哥身体健壮自?然不怕, 但敬真自?小体弱, 我主?要是担心他。”
“这?。”张伏伽踌躇起来, 张敬真体弱多?病, 一年常有半年需要服药,一直是他一块心病, 疠气非同?小可,他是不怕的,可张敬真还在府里。
阿摩夫人窥探着他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犹豫了,又道:“前些天寿成来信还惦念着敬真呢,说是在长安寻了个名医,过些天送过来给敬真看看。”
张伏伽皱着眉,许久,叫过侍从:“让曹大夫去给裴相看看。”
府中供奉的大夫曹善是他的心腹,医术高明,去给裴羁看看,他心里也好有个底。
“好,有曹大夫在,我也就放心了。”阿摩夫人松一口?气,疠气这?病并不是立时就会发作,曹善医术再高明,总要观察几天才能判断,有这?几天,诸事便能安排妥当,不怕裴羁翻天。福身告辞,“大哥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张伏伽待他们走远了,唤过心腹亲卫张元常:“你?这?几天盯着法成,若是有什么古怪,立刻来报我。”
这?些年里因为心怀愧疚,他对阿摩夫人母子诸般优容,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他们的心思一无所知?。阿摩夫人每次有什么目的要达到时,总会委婉地提起张寿成,这?点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先前也就罢了,但这?次阿摩夫人竟然为了封客院拿张寿成装幌子,张伏伽觉得不对。
裴羁刚到沙州,与阿摩夫人母子两个并无旧怨,可张法成一再针对,处处刁难,哪怕他私下里几次训诫,也丝毫不曾收敛,如今更是连一向深明大义的阿摩夫人也卷了进来。既非私怨,那就只能是利益冲突,裴羁代表的是朝廷,难道张法成要对付的是朝廷?
张伏伽心中一凛。从前他对朝廷的猜忌防范虽然也有怨言,但此次裴羁的言行举动分明是有意修好,他的心结已解开了大半,正是要与裴羁结交,将一片忠心上达天听的时候,又岂能容张法成母子破坏?但若真是疠气,又不能不顾着张敬真。
思忖之时,不觉已经来到张敬真院里,张敬真正在窗下看书,隔窗看见了连忙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张伏伽挽着他的手:“敬真,府里如今有人染了疠气,你?去别院避一避吧。”
心里不觉感叹,这?儿子韬略胸怀都?是极好,只可惜体弱,不然他早就把河西交给他了。
“是裴相院里的仆役吗?”张敬真也听说了,想了想道,“好,我这?就收拾离开,等军演跟前再回来,与父亲一同?观看。”
“好,去吧。”张伏伽拍拍他,“好好歇几天,养养精神。”
仆从上前收拾行李,张伏伽又问了问张敬真的身体状况,这?才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回头,张敬真正站在廊下目送,张伏伽向他挥挥手,突然生?出个古怪的念头:这?样也好,父子两个各居一处,万一有事,总也能保全?一个。
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有事?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事?
偏院外。
苏樱慢慢走来,前面是偏院的侍婢,后?面押送的是四个护卫,前后?堵死了路径,让她半步也不能摆脱。
一旦踏进偏院,便是插翅也难逃脱,她虽然不得不来,但也并不准备就这?么任由张法成母子两个拿捏。
苏樱越走越慢,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偏院有廊庑通向主?院,那里是张伏伽的住所,从上次会面的情形来看,张伏伽对张法成的行为并不知?情,对康白,颇有故旧之意。
“快点,”侍婢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老夫人还等着你?呢。”
苏樱点点头,余光在这?时候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是张伏伽,正从后?面往这?边走来。“张节度!”苏樱突然高叫一声。
张伏伽应声停步,抬眼,远处廊庑上一个女子推开侍婢飞快地向他跑来,身后?跟着的护卫见势不妙,立刻抓住了她,她挣扎着叫道:“画师叶苏,拜见节度使!”
客院的二?层露台上,裴羁突然听见那刻骨铭心的声音,如遭雷击,急急望过去。
庭院中,张伏伽认出了苏樱,惊讶着问道:“你?为何在此?康白呢?”
“放开!”苏樱狠狠甩开拉扯的护卫,抬头,于重重飞檐之后?,对上裴羁焦灼的目光。
隔得很?远,他消瘦的身影大半被?飞檐遮住,但探身向前的姿态那么紧绷,让她只看一眼,便已知?道他此刻有多?么担忧恐惧。
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似悲似愁,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但此时,决不能让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她就会成为制约他的软肋,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都?不会好过。苏樱转回头,向张伏伽又走几步:“阿摩夫人命人去会馆带儿过来的,并未准许康郎君跟随。”
张伏伽皱眉。这?个带字用?得太古怪,难道不应该是请么?不由自?主?追问道:“她要你?来做什么?”
“儿也不知?。”苏樱向他紧走几步,“去了许多?护卫,围住会馆不许人进出,只要带儿过来见老夫人。儿有些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老夫人,若是无意中冒犯了,千万请老夫人原谅。”
露台上。裴羁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阑干,午后?的热风鼓荡着吹过,整个人摇摇欲坠。隔得太远,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只看见一个侍婢飞快地跑进了偏院,是去通知?张法成的,他贼心不死,又掳她进府。
一霎时想起私宅中那些惨死的女子,目眦欲裂。
庭院中,张伏伽挥手斥退了想要拉扯苏樱的护卫,沉着一张脸:“你?是说,阿摩夫人强行带你?来的?”
“大哥!”远处一声唤,阿摩夫人急匆匆走了出来,总觉得似被?人盯着,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客院高耸的飞檐下惊鸟铃摇摇晃晃,响出悠远的铃声,并没有人,但她总觉得,似乎裴羁在那边看着。
快步来到张伏伽近前:“大哥,我请叶画师来为我作画。”
作画?张伏伽皱眉,上次康白明明白白说过着急完婚,为什么才过几天,又用?同?样的理由把人带来,甚至还出动了护卫围住粟特会馆?粟特人在沙州为数不少,康白的影响力更是不容小觑,这?么做,难道不是挑起矛盾,使各族不睦么?沉声道:“叶画师还着急与康白完婚,你?换个别的画师吧。”
“大哥,我是为了寿成,才特意请叶画师来。”又焉能放走她?她的直觉不会错,这?女人跟裴羁有关系,方才多?半是裴羁在露台上看着。阿摩夫人忙道,“他也受邀去千秋节,不知?奉献什么礼物合适,我想着让叶画师画几幅经变图,让人赶着绣了送过去,也好不失礼数。”
片刻之内,竟两次搬出张寿成,来换他心软同?意。内中必有蹊跷。张伏伽抬眉:“你?那里还有法成时常来往,叶画师一个女子,不方便,东跨院还空着,收拾出来让叶画师先住那里吧。”
东跨院挨着他的住院,稍有动静便能听见,却是不方便行事了。阿摩夫人一阵懊恼,还想再说,张伏伽已经叫来管事吩咐了,阿摩夫人忍着气:“好,听大哥的。”
边上,苏樱松一口?气,福身向张伏伽行礼:“多?谢节度使关照。儿孤身前来,康郎君必然十分担忧,能不能请节度使派人知?会康郎君一声?”
康白与张伏伽有旧交,一来一回传话,自?然会告知?更多?内情,有康白出面指证张法成,却比她这?个陌生?人更有分量。
“好。”张伏伽摆摆手命人去了,看向阿摩夫人,“作画的事我来安排,你?不用?管了。”
阿摩夫人咬着牙,此时已然明白是苏樱险中求胜,万想不到看着娇弱无用?的一个,竟有这?般胆色!下意识地又向客院露台上一望,飞檐后?空无一人,但这?般手段行事,总让她觉得与裴羁,有几分相似。
露台上,裴羁死死压下焦灼,隐住身形。
额上森森出了一层冷汗。不能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否则一定会陷她于更大的危险。但也决不能让她留在府里。今天张用?来时,一定要送她走。
耳边听着下面没了动静,裴羁终是忍不住,从飞檐后?探头。
东跨院,苏樱心中一动,抬头。
飞檐后?衣袂一闪,四目相对,只是一瞬,各自?都?已回头。苏樱心中涌起无数难以言说的滋味。从前恨他,躲他,却不想到再相见时,却是同?时身陷囹圄,隔着咫尺天涯,遥遥相望。
廿六条街。
吴藏匆匆赶回来,身上犹自?染着血:“张法成的人往吐蕃方向去了,我人手太少,没能全?部拦住,在其中一个人身上找到了一封密函。”
张法成派出去了几拨人手,他截杀了两拨,但对方人手太多?,终归还是跑掉了一大半,好在有这?封密函可作为证据,指证张法成。
宋捷飞接过来打开,眉头越皱越紧,是吐蕃文?字,这?次来的人里,只有裴羁懂吐蕃文?。合上交给张用?:“呈给相公。”
咣,门开了,外面哨探的侍从飞奔而入:“快走,外面在捉拿长安口?音的中原人!”
宋捷飞急忙站起,这?两天为了隐瞒身份,他们都?是做嗢末人打扮,但口?音难以更改,一旦盘查,就会露出破绽,可沙州城人生?地不熟,该去哪里?
“去找康郎君。”张用?打开后?门,“走!”
粟特会馆外。
康白催马走出几步,道旁忽地闪出一个戴着斗笠的嗢末男人,唤了声:“康郎君。”
斗笠向上一抬,康白认出了张用?,不动声色拨马靠近:“何事?”
“我家郎君有要事告知?郎君,”张用?压低着声音,“张法成在抓人,郎君可有躲避之处?”
“会馆不行,有张法成的眼线,”康白余光里瞥见远处身影一晃,似乎是吴藏,“让你?的人跟着我,不要暴露。”
张用?连忙退开,压低斗笠向后?面做了个手势,不远不近跟着。
康白催马前行,穿过几条街道,来到嗢末坊。这?里是城中嗢末人聚居的地方,嗢末人乃是被?吐蕃掳走为奴的中原人后?代,吐蕃败退后?恢复自?由,就此留在河西居住,他们的相貌与中原人一般无二?,张用?这?些人藏在这?里,应当不会引人注意。
主?街第二?家便是高善威的住所,康白下马刚要进门,高善威已经得了消息迎出来,叹气道:“康老弟,实在有负你?所托,没能送走叶画师。”
“我特来向高兄道谢,还有要事与高兄商量。”康白回头,不远处张用?已经跟上来了,更远处影影绰绰,还有几拨人,“高兄,张法成在城中搜捕裴羁的手下,可否让他们在此暂避?”
“裴羁的人?”高善威吃了一惊,顺着他目光望向张用?,略一思忖,“让他们进来吧。”
他虽然与裴羁没有交情,但他信任康白,康白既然出手,那么他就会全?力相助。
一刻钟后?。
书房的门紧紧关着,康白惊讶着听完张用?的话,看见高善威刷一下起身:“你?说什么,张法成里通吐蕃?”
“不错,”张用?沉声道,“我家相公找到了张法成的暗账,他这?些年克扣了大部分军饷,城中军械盔甲已多?年不曾修缮更换,唯一装备精良的只有右军营,那是他的心腹。此外,城南门还有许多?守卫的女眷乃是吐蕃人,暗自?从张法成手中支领银钱,为吐蕃内应。我家相公为了逼他暴露,劝说节度使将军演提前到八月十六,张法成立刻派出几拨人向吐蕃境内报信去了,我们人手太少,没能全?部拦住。”
高善威心绪起伏:“可有证据?”
若论?与吐蕃的仇恨,嗢末人最甚。当年他们的先祖乃是定居河西的中原人,其中还有许多?世家子弟,吐蕃占领河西后?掳他们为奴隶,摧残蹂躏,苦不堪言,直到归义军击退吐蕃,他们才重获自?由,若是张法成里通吐蕃,那就是他们的死敌。
张用?下意识地看了宋捷飞一眼:“宋员外?”
宋捷飞知?道是问他的意思,裴羁说过,这?段时间一切事务由他主?持。定定神从怀中取出账册,递给高善威:“这?是张法成的暗账。”
那封密函裴羁还未看过,却是不能拿出来。
高善威匆匆翻过,一目十行,康白凑过去同?看,积年为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指着其中一页道:“每隔半年就有同?样数目的一笔账,不标去向,不写来源,当是固定向某处支付。”
“不错,”宋捷飞忙道,“我也发现了这?笔账,我怀疑是送去吐蕃了。”
啪,高善威放下账册:“如若属实,我嗢末族人,势与张法成不共戴天!”
上缴入库的一丝一粟,都?是他们这?些沙州百姓的血汗,岂能被?张法成拿去供养仇人!
“请回复裴相,”康白道,“康白率粟特族人,听从调遣。”
吐蕃与中原制度不同?,除却贵族和少数平民?,其余尽皆为奴,先前占领河西时也有许多?粟特人被?掳走为奴,丢了性命,无论?如何,他不能坐视沙州重入吐蕃之手,陷族人于水火。
“高郎君,康郎君,”张用?顿了顿,“这?些年沙州是否有许多?无故失踪的年轻女子?”
高善威脸色一变,看了眼康白:“有,你?怎么知?道?”
“张法成私宅之中埋着几十具尸骨,都?是年轻女子。”张用?道。
“什么?”高善威目眦欲裂,“在哪里?带我去看!”
入夜后?,节度使府,东跨院。
巡夜的护卫刚从院外走过,窗外突然轻轻敲响两声,苏樱在黑暗中起身开窗,张用?隐在窗下:“郎君命我带娘子走。”
身后?窸窸窣窣,守夜的侍婢醒了,苏樱顿了顿。
又一队巡夜的护卫走过?去后, 吴藏闪身出来?,一指后墙处的竹林:“就是那里。”
康白抬眼,借着淡淡的月光, 看见丛竹枝叶森森, 阴影笼罩住林中一片空地, 吴藏低声提醒:“巡夜两刻钟一拨, 大伙尽快。”
身边人影一动, 高善威头一个冲进去, 扯下腰间的短铲飞快地挖了起来。康白定定神,快步跟上去一同开挖, 沙土松软, 不多时已经露出下面的一角衣服, 高善威手?中的短铲突然顿住。
“前天过?来?时我看见院里的管事在这边烧纸钱, 觉得不对所以试探着挖了?下,没想到底下全是……”吴藏语声顿住,不忍再说。
康白下意识地向高善威靠近了?些, 高善威深吸一口气,一言不发继续又挖, 沙土飞扬中那角衣服越露越多, 能看出是件红白相间的间色裙,高善威两只手?突然抖得拿不住, 扑一声, 短铲掉落, 他没有?捡, 两只手?刨开沙土, 发疯一般用力挖了?下去。
“高郎君?”吴藏惊讶着,怕他动静太?大引来?护卫, 又见他神色不对,不好提醒他,听见康白低声道:“高郎君的女?儿玉娘,去年?失踪了?。”
吴藏怔住,心下惨然到极点,定定神,忙也?帮着去挖。
康白也?在挖,知道高善威不用短铲是怕伤到尸体,便也?只用双手?,黑暗中唯听得沙土落地,间或打在竹叶上,沉闷急促的声响,让他蓦地想起那夜张法?成掳走苏樱,也?是往城南方向。
后怕到极点,额上森森一层冷汗,张用去救她了?,但节度使府守卫森严,她能不能顺利脱身?
节度使府,东跨院。
侍婢睡眼惺忪起来?,伸手?摸索着火折子:“叶画师,是你吗?”
后颈上突然一疼,眼前一黑,顿时没了?知觉。张用急急将人拖回榻上藏好,推开后窗:“娘子快走,外面?有?人接应。”
苏樱卷起裙角扎在腰间,抓住窗框一跃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