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老祖说的,说他回了一趟梵音寺,再回浮屠王塔时,检查了一下师弟有没有每日跪香做早课。结果数着数着多了一根。”觉悟光是想到那件事,就忍不住想笑。
“老祖?”了了疑惑。
“老祖就是他师父,我师伯,过云大师。”
“哦。”了了恍然,那她知道,她捧起茶杯小口地吹着气:“为什么会多了一根香?”
觉悟边说边无情嘲笑:“老祖说他为了给你卜卦,犯了妄言戒。自己去跪香做忏悔,还因为跪着跪着睡着了,脖子疼了好几天,哈哈哈哈。”
他笑得实在嚣张,那笑声甚至比他说的内容还要更好笑一些。
了了忍不住跟着笑起来,饮茶的空隙,她抬眼悄悄地看裴河宴,正好对上他无奈至极的眼神。
原来这么早,他就开始偏心她了。
觉悟这趟来,自然不是来闲养肥肉的。他来瞧瞧壁画。
了拙每隔几日有大进展时都会拍照或拍视频给他汇报,但了拙看不懂好坏,尤其他还当着了了的助手,每次汇报进度时语气里都充满了与有荣焉的成就感。
觉悟也是门外汉,毕竟他学的是寺庙管理,而不是艺术鉴赏。不过他还没当住持时,经常跟着方丈去别的寺庙游学取经,长期的氛围浸染下,他如今无论对着什么都能一本正经地点评两句。
优昙法界的壁画虽然重要,可没重要到一定的份上,劳动不了寺里的方丈专门为此跑上几趟。
很多时候,觉悟都觉得他这个住持其实就是为了给寺里的方丈们跑腿才破例晋位的。他们需要一个年轻、精力旺盛、八面玲珑还愿意听使唤的傀儡。
为这件事,觉悟没少在私底下和裴河宴倒苦水。
“虽然我上佛学院图的确实是包分配寺庙,薪资高,工作稳定,不过我想着都是出家人,无欲无求的,这职场怎么也比外头轻松吧。结果还真没什么差别,该有的糟心事儿一点不少。”
觉悟平日里端持久了,憋闷得厉害。左右这两日也没事,他翻箱倒柜地搜罗出一罐杨梅酒。
裴河宴并未阻拦他,只在他把酒搬出来时,提醒了一句:“三年的醇酒,你喝完明天就不要出来了。”
觉悟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才不在乎会不会犯了酒戒。他不像裴河宴,对佛家的规矩严守不怠,他喜欢在规则的底线上下游离,偶尔逾矩,不特别过分,也绝不迂拙。
酒塞打开时,他拿了两个杯子,一杯倒满,正欲倒第二杯时,裴河宴婉言拒绝:“我不喝。”
觉悟干瞪眼:“喝酒你不陪一个?”
裴河宴仍是摇头,他对酒没兴趣。
觉悟啧了一声,皱眉道:“你都要还俗了,还持什么戒?这半个月内破不破戒的有差别吗?”
反正都不拜佛门了,半个月的面子工程而已,菩萨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我明早要送了了上班。”裴河宴举了举酒杯:“我喝茶陪你。”
“没意思。”觉悟嫌弃地剜了他一眼,自顾自灌了半杯果酒解渴:“话说回来,你现在也挺安逸。成家立业虽然随于俗流,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还是有道理的。你和了了回头多生两个,小崽子就跟你学佛雕,小女娃就跟了了学壁画,你们这一家子可不就成艺术世家了吗?”
茶室虽然离了了的房间有些距离,可裴河宴仍是不太喜欢背着她与别人闲聊他们之间的事,即便是觉悟。
他抿了口茶,不动神色地把话题扯回了让觉悟烦心的公事上:“你这次来怎么满腹牢骚,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那倒没有,真遇上麻烦我也不来找你,拜老祖山头不更好解决吗?”觉悟看透了他的心思,自斟自饮道:“我临走前,老祖让我再来探探你的心意,看你这半个月可有后悔的时候。”
自然没有。
他不是朝令夕改的人, 拿定主意必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否则既是对自己,对师父,也是对了了的极大不尊重。
裴河宴原以为,觉悟是真的来找他发牢骚的,可这试探性的话一问出口,他才觉得有些不对。他放下杯子,直言道:“你我师兄弟多年,你如果受我师父所托有话要和我说,可以直讲。”
觉悟苦恼地挠了挠脑瓜子:“有是有,但真不是什么正事。我看他老人家就是舍不得放你走,只是你心意已决他实在没辙。他就是让我探探你的意思,如果你还是如此决意,我可能得带了了回趟梵音寺。”
裴河宴清洗滤网的动作一顿,双眸微抬,眼里的戾色还不掩饰:“为什么扯到了了?”
“你别急啊。”觉悟被他这极具压迫感的一眼看得头皮发麻,赶紧喝了两口杨梅酒壮胆:“优昙法界的壁画画完后不是还要些时间才能决定《大慈恩寺》的壁画画师人选吗,老祖的意思是,你也别在外面飘着了,回寺里待到还俗仪式结束,到时候你想去哪去哪。至于了了,老祖心中是喜欢的,也很看重她的才华,只是太年轻经历尚浅,所以就提了一个建议……”
裴河宴闻言,没接话,只眼神稍微和缓了一些,无声地传递出一个凶蛮的“说”字。
觉悟汗流浃背,觉得小时候忘记背书被老师在众目睽睽的课堂上抽查到也不过如此了。他抽了两张纸张,把光溜溜的脑袋囫囵擦了一遍:“老祖想让了了到梵音寺禅修一个月,她能顺利修满,《大慈恩寺》的画师就是她的。”
“我不同意。”裴河宴皱眉道:“她有天赋有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起码能得到公平的对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做交易似的。你我当然知道,师父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别人会怎么想她?”
“是!”觉悟赶紧附和,以明立场:“我当时就这么和老祖说的,但老祖回答我,好事之人兴风作浪的本事用不着依托具体的什么事,光是以后知道……你和了了是一对,就足够做些口角了。”
他后半句话越说越小声,尤其是在裴河宴厉荏的凝视下。
他就知道这一趟必受冷眼,都什么事嘛!他们师徒自己不直接沟通,非得找他这个无辜的受气包在中间吸引火力。然后最后,他们师徒仍旧亲亲热热的,屁事没有,他反而落个吃力不讨好。
觉悟扁了扁嘴,也不想管这事了:“你明天还是跟了了先通个气吧,看她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跟护崽似的护着她,没准人家压根不觉得这算什么事。我愿意传这个话,一是看老祖面子,我一个小辈没法驳他的意思,他怎么吩咐我就怎么照办。你非要生我的气,我也没办法,有些事我又不能说了算。”
否则,他刚开始也不至于铺垫这么多。
有些事,觉悟确实无可奈何。能争取的,他不一直都在为了了努力争取吗?
见他真的动了气,裴河宴才缓和了脸色。他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茶盏,思忖师父的这个举动到底有什么深意。
过云不是个会出尔反尔的人,他既然同意了他还俗,即便不舍,不忍,也会选择尊重他。
干涉他人因果的罪业,报应是很大的。修行到一定份上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规则和法度自有理解,他们看得开,也看得淡,除生死之外,应当没有什么可以再扰乱心神了。
裴河宴冷静下来,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好事啊。”觉悟一脸的“要不是好事我能来你这讨这个嫌”的表情。
他是真觉得委屈,谁说出家人就可以罔顾凡俗,两耳清净的?他都不止不清净了,甚至还得整顿家务事,谁听了不替他喊冤?
“我给你分析分析。”觉悟用手指蘸了点杨梅酒,在茶桌上画了三个符号。当然,这对他要说的话没有任何辅助意义,单纯就是领导讲话必须得起势。
裴河宴熟知他这几年养成的坏习惯,眸光轻轻耷着,多余分去半个眼神。
觉悟自讨没趣,讪讪擦干净桌面,说道:“老祖这么说肯定是因为更属意了了来画《大慈恩寺》,我觉得他其实也没别的用意,单纯是因为这二十多年看着你长大,几乎把你当成他孩子看了,所以才忍不住干涉一二。想让了了到寺里跟着修行一个月,看看品性。”
这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裴河宴知道,觉悟不知道。
他慢慢地把茶水从滤网中过出,澄褐色的茶叶茶香浓郁,混着杨梅酒的酸甜果味,融成了一股异香,扑鼻而来。
他思考着这件事是否会给了了带去危险和麻烦,可即便她与自己真有累世的缘分,也无法更改他的决定。
他们是他们,他是他。
裴河宴发现了了的不同寻常是在很早很早以前。
他和了致生共事了很久,一个洞窟的修补,时间是很漫长的。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前夕,了致生每天都乐呵呵的,逢人便要说:“我过两天得请个短假,去趟市区。”
别人一接茬,问他干什么去,他便立刻摆出一副苦恼麻烦的模样,回答:“接我闺女,你说说这里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谁家小姑娘愿意来这里吃苦。她一来,我接她耽误了工作不说,还得照顾她两个月呢。”
裴河宴那会从脚手架上往下看,有些不理解了致生为什么明明喜悦,却要装出不情愿的模样。而且,他装得也不像,那挑起的眉梢和压不住的嘴角,分明是得意和炫耀。
等他和所有人都说过一遍后,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唯一的漏网之鱼上,也就是他眼里孤僻不好相处的裴河宴。
他们二人工作时间相处最多,了致生一说起他的这个女儿就喋喋不休,打断不了。
“我女儿很漂亮的,人也机灵,她从小跟她妈妈学跳舞,小小年纪就拿了不少奖杯。”当然,这和了了视角里的故事不一样。
他在了致生日复一日的念叨下,几乎能画出了了的大概形象长发及腰,文静优雅,长得很漂亮,眼睛像林中的鹿,灵动有光。她的发量也很多,多到了致生总撑坏皮筋也没能把她的头发绑好。
当然,她也有缺点。人家小姑娘是娴雅的小绵羊,她是慵懒的小野猫,性子会倔,生气时小嘴一倔,就抱起胳膊不搭理人了。偶尔也很懒,闹钟永远是叫不醒她的。上幼儿园时,她总是按时上学的困难户,还曾被老师摸着脑袋问:“了了你这么爱睡觉,脑袋不会睡扁了吗?”
她还因此大惊失色,当晚睡觉时说什么也不躺着了,非要坐着睡。
了致生哄了她半天也没能哄好,最后还是她自己困了,上一秒嘀咕着“我不要扁脑袋”,下一秒就咕咚一声躺平了。
裴河宴听到这,被逗笑了。
了致生看他笑也跟着傻乐。
裴河宴问他:“她还在上幼儿园,就要来南啻吗?”
了致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他看着远处的黄沙,苦嘲道:“十三岁了,上初中了。”
可他对孩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裴河宴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可他心里已经被了致生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引子。他很期待有一天,能见见这个小姑娘。
她叫了了,名字看上去取得很随意。但了致生说:“了了像小名,谁叫都亲切。我希望她是被善意和爱包围着长大的,而且‘了了’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辈子平安喜乐,无难无灾。”
了了来了南啻以后,了致生脸上的笑容明显更多了。
他不再去回忆那些早已尘黄化土的幼时回忆,而是说起了新鲜的相处趣事。
比如:她妈妈平时管得严,这孩子馋得就跟松鼠一样,闻着零食的味,边吃边藏,攒了满满一私库。
又比如:了了这几年被妈妈养得太娇气了,昨天刮了一阵沙,她漂亮的凉鞋立刻被风沙盖得灰扑扑的。她不愿意穿,又嫌弃没有新鞋子,我就这么抱着她去刷牙洗脸,洗完还给这小祖宗送回了上铺。
裴河宴那时没接话,他深谙家长对自己的孩子都是有滤镜的,嘴上的嫌弃未必是真嫌弃,没准内心里还在期待着被反驳,再予以肯定。
他不算特别会说话的人,本着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原则,只是对了致生笑了笑,算作回应。
事实上,他确实没觉得了了的这举动有多娇气。
城市里娇生惯养长大的女孩,来这不毛之地,自然会有许多不适应。她不过是对了致生撒撒娇而已,算不上什么。
南啻的自然环境是真的恶劣,白天骄阳烈日,火烧炙烤。晚上虫茔出没,风沙大作。待上几日,就干燥焉巴的像是荒地里的野草,枯黄萎靡,只剩那么一口气吊着。
了致生自然也是心疼的,那点工资跟流水似的用在了给了了开小灶上。他托每日来往的物资车额外给了了带些水果和零食,又托食堂的庆嫂每日给蒸个蛋羹和凉饮。
日子一天天过,直到那日,她抱着饭盒来给了致生送饭。
裴河宴见到了她。
她确实如了先生说的那样,漂亮机灵,有一双林中森鹿的眼睛。但更令裴河宴深刻的,是他初见她时,竟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人间游走多年,桥上遇见过她,石板路上也遇见过她。
那一晚,他打篆跪香时,久违地梦了一场。
他梦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身披僧袍,戴着斗笠,背着满背匣的经书从奈何桥上走过。而她坐在忘川河的摆渡船上,玩乐般捞起一朵又一朵的水中花装入竹篓。
摆渡船上的船夫摇着船橹,吆喝了两声,一只一直盘旋在灰蒙蒙天空上的翼鸟垂直俯冲而下。它展开庞大的羽翅,低飞着从奈何桥上滑翔而过。
破空的凛冽风声吹开了他的斗笠上围兜着的面纱,他抬手扶稳帽檐,低头看去。她已经从船头站起,高高地扬起手,接住了那只停落的翼鸟。
她也看见了翼鸟飞来时的莫大阵仗,右手从竹兜里碾起米花时,屈指轻刮了一下翼鸟的尖喙。随即,她仰头看来。
两人一个在桥上,一个在桥下。
摆渡船正缓缓经过桥洞,她似乎是对他笑了一下,很快船只没入桥洞,他立刻去到桥面的另一端,想再多看看她。
摆渡船驶出桥洞后,她已不在船上。翼鸟再次起飞,从忘川河上低低掠过,惊掠起满江水花。
他在梦里怅然若失, 一直望着船只离去的方向。
桥下坐着一名老妪在施汤, 见状,好心提点道:“她是我们这的采花女,瞧见这河里的花没?”
裴河宴顺着老妪的目光看向忘川,河里盛开着一朵朵随生随灭的透明的花这就是刚才她捞起放入背篓里的花。
老妪说道:“这是水中花镜中月里的水中花,她痴念太重,被罚在忘川河里采花。哪日能采到花,哪日才能投胎转世。”
裴河宴闻言,从桥上走下,蹲在石阶上,将水里的花捞起。
水中花是透明的水色,在河中因盛开还能捕捉到些许痕迹,可一经捞起,立刻化成一滩水从指缝中滴滴嗒嗒的流逝。最后,干脆连水分也没留下,真真的花如其名,如梦似幻。
他诧异,不解地问道:“这花怎么可能捞的到?”
老妪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所以她已经在这捞了几十年了。”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船影离开的方向,朦胧中,她似乎又坐在了船头,一次次地伸出手浸入冰凉的忘川河里,将那永远不可能捞起的水中花一遍遍捞起放入竹篓。
明明隔了这么远,他却好像能看见她脚边的那只竹篓。竹篓里空空的,只有河水从竹片的空隙中缓缓渗出,将她赤着的双脚打湿。
老妪边舀起一碗汤,边吊着眼角斜剜着他:“摆渡船每日清早从你站着的渡口出发,日暮时,再回到这里。我每天看着她背着空竹篓上船,又背着空竹篓下船,也不知道她几时能从这忘川河里捞起一朵花来。”
他若有所思,询问了老妪一句:“只要在这河里捞起花来即可?不论是不是水中花?”
老妪冷笑了一声,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说道:“是,只要有一天她能把从忘川河里捞起来的花装在竹篓里带回来。”
他不顾老妪如何想,也不记得自己过桥要去往哪里,匆匆忙忙地去寻了花,从渡口抛下。
忘川河的河水看似平静,可实在凶狠。那朵花刚落入水面,就被河水一个翻腾,吞了个精光,连一缕花芯都没留下。
老妪坐在伞下,摇着蒲扇,风凉道:“忘川忘川,可不是一般的河水。它万物皆可侵吞,乃鬼魂最惧怕之水。”
他仰头看向河岸对面,奈何桥不是人人都能走的。有些作恶多端的魂魄,需涉过忘川水,坐上独木船,渡到对岸,洗净了一身罪孽,再从桥上走过。
过了桥,才算有了投胎的资格。
此刻,那对岸拥拥磋蹉挤满了人。那些下水了的,无一不发出惨叫声。即便过了水坐上了独木船,那船也时常翻沉。
一船八人就如同滚入炼狱之中,在河水中撕心裂肺,惨烈不已。
“那我为何无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困惑地将手再次浸入河中。他除了感觉到水有些凉以外,并无其他感觉。
老妪看了眼他身上的僧袍:“你是有大功德的修行之人,蒙佛祖庇佑,自然无碍。”
“那她呢?和我一样吗?” 他再次问道。
老妪摇了摇头:“她曾护得满城子民性命相存,虽有功德但并不深厚。老妪曾想助她,将功德回护己身,但她不乐意。她的处境啊也就比对面那些恶灵好上些许,你只是感觉到河水冰凉刺骨,她感受到的却是凌迟剔骨。”
他心中微震,莫名酸涩:“我可否替她?”
老妪瞬间笑了,沉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于是,他又开始奔波着找寻可以在忘川河中飘渡的花朵。
日复一日,花沉花灭,他那一颗心也煎熬着沉入了谷底。
自那日后,裴河宴再未看见过她,即便他赶早蹲晚,也只能看见地面上一排湿漉漉的血色脚印。
他困惑不已,内心对自己究研了一生的佛法产生了动摇与质疑。也是这一刻起,他佛心破碎,那一道细缝如碎裂的蛛网,一日日加深。
终于有一日,他取出了背篓里的佛经,将那视若生命的佛本撕碎,编织成一朵朵优昙,放入河中。
这一次,花再没能沉底。佛光庇佑的优昙顺着河水晃漾着晃漾着,飘向远方。
他没能看见她最后是否捡起了其中一朵,顺利转世。
随着优昙飘远,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越来越疼,涌动的河水像张开了一张张细密的含着铡刀的嘴,毫不留情地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看见河水下,自己的手指骨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白骨。可就连指骨他也没能留下,纷纷化成粉末,靡化在了水中。
他整个手掌都被吞尽,那些粉末在河水的暗涌下化成一缕缕佛光追着优昙而去。
老妪冷眼旁观着,并未阻止他以佛骨祀花。
他从头至尾连眉头都没皱上一下,只是冷静地忍耐着,品尝着凌迟噬骨之痛:“她每日忍受的就是这样的疼痛吗?”
“比你好些。”老妪摇了摇蒲扇,眼神里难得多了一丝欣慰:“毕竟她疼了几十年,早晚会习惯。”
话落,她舀起一碗汤递给他:“过来吧,我先送你过去等她。”
裴河宴醒来时,右手巨痛。
他睡着时,不知何时将右手枕在了脸下,掌下是他的印章,突刺的触感和枕着手掌带来的麻木,就像是将忘川河里凌迟刮骨的痛感带到了现实里,那痛觉清晰到他的神经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缓了很久,联想起不少旧事。
所以当不久后的某日,了了和他说,她近来总是噩梦,还梦见过他带着她前往地狱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佩戴至今的佛骨念珠赠予了她。
他不在乎她是不是从前遇见的那个人,也不在乎她以后是否还会与他有交集。
他只是不想她再经历一遍他所遭遇的噩梦。
她还小,他该护着她的。
了了半夜醒了一次,再睡回去时,耳边隐约听见了有人喊她。
她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船头。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她脚边放着一个不断往外渗水的竹篓。河水顺着船板的高低弧度缓缓地流向了她的脚背,就在即将碰湿她时,暗色的河流里飘出了一盏盏发着光的优昙。
翼鸟扑扇着翅膀,兴奋地尖声鸣叫。它一双宝石色的双眼,紧紧盯着河岸两侧,以防有人半路劫掠。
这只鸟明明眼神凶悍,可看着她时却有十分亲密的亲近之意。她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守护着这些优昙向她飘来的翼鸟,并屈指蹭了蹭它的鸟喙。
她的手已经几乎透明,在暮色来临之前,船行即将靠岸之时,岸边的老妪高声呼喊她:“孩子,花开了,快把花都捡进竹篓里,莫浪费了他的半身佛骨。”
了了依言照做,神奇的是,在她手指触碰到那些发着光的优昙时,瞬间重新长出了血肉。
梦醒后,了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恍了很久的神。
闹钟还没响,她虽然睡得比以往都累,但醒得却很早。
她抬起手,举到眼前,左右正反地仔细看了看……挺好,还是原装的。
梦里,手指触碰到优昙时重新长出血肉的麻痒感太真实,她在意识清醒的那一刹那,有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茫然感。
她发了一会呆,抓起手机上网搜索梦见优昙是什么意思?
答案五花八门,不仅分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梦的,还分是不是本命年,性别是男是女,是春天梦的还是秋天梦的……
了了看了一圈,也就两个回答稍微中肯一些。一个是:近期手头上的项目或工作会完美收官,将迎来一次出行;第二个是:优昙是灵瑞花,佛家花,上半年梦见此花者财运颇佳,有贵人相助,但切记要多为他人着想,免口舌之争,否则将有破财之兆。
她一看关联财运,立刻多看了两眼,以免无意之中犯了大忌。
也不知道是不是解梦的签意给了了了极强的心理暗示,她今日一上工,握着画笔就如马良附体,那叫一个行笔流云,挥洒自如。
了拙被她的好心情感染,笑着问:“小师兄昨晚是不是睡得很好?你今天的状态很不错。”
了了正在绘定形线,壁画上色后,因颜料晕染的深浅不一,以及着色后会模糊掉之前作为草稿的线条,所以需要在壁画全部完成后再次定形,才算完工。
她屏息,一气呵成。那股力凝在腕上,画出的线条又平又稳。待这一部分画完,她才收了笔,回答了拙:“马上就可以收工了,状态当然不错。”
了拙仰头看着画,眼里聚着满满的钦慕。
这幅《大慈恩寺》他在梵音寺时每日都能看见,早已存在的艺术品看上千遍万遍,总会因为审美疲劳而逐渐失去最初的惊艳感。
可当他亲眼看着这幅画在眼前从线稿,到半成品,最后完成,那种参与其中的成就感完全不可同年而语。
那些壁画中的细节处理,以及人物的神态韵味都和观赏时的视角不同,它们像是有灵魂般,即便远隔千年,也能令他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与画面。仿佛岁月带走的只是他们的躯体,留下的精神与魂魄全都嵌入在了这壁画之中,与画永存。
而再有两天,壁画就能交工了。
觉悟让裴河宴和了了商量的事,他多思考了一天。当天正常接送,没向了了透露半分。
他心里揣度着事,虽然面上不显,可瞧上去明显深沉岑寂了许多。
车上还有了拙在,了了不好直接问,只能暂且按捺下,等到私下再另找机会。
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就像是一张包着火且即将被点燃的白纸。但在他还没有彻底还俗的持戒期内,了了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事会被谁发现。
即便两人前一天还在陈旧无人的楼道里拥抱,他的体温和他的呼吸抚触过她耳后的触感仍清晰到她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可回到了小院,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比裴河宴还要冷静克制,连不该有的眼神对视都能省则省。
她不想给裴河宴找麻烦。
好在,有些事并不用两人说得太直白。
也许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裴河宴其实不太有所谓,重回岛上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知晓品性的自己人,就算他和了了的事被撞破,他们也不会多嘴一句。他顾虑的,是带了了回梵音寺。
他至今没想好,要如何说,又如何让她接受这件事也许会引发的后果。
车到小院时,坐在副驾的了拙先下车。
他今天走得有些急,往常都是下车后等在一边,和他们俩一起走进去。今日急匆匆的,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
这样正好。
商务车自动车门打开的空隙里,他伸出手握了握了了的:“慢点下车。”
天气逐渐炎热,车内开了空调,冷气充足的密闭车厢内,她的手背凉得没有一丝热乎气。他原本只想牵一下,可她的手这么凉,他就多摩挲了一下。
了了被他的这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看了眼前座的司机。
司机的修养很好,他并未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看,而是仔细地检查着各项仪表。如果按往常的接送客标准,他应该是要下车等候在车门一侧,目送着客人拿好随身行李离开。但他这几年都只接送裴河宴等人,算是专职的个人司机。
裴河宴不需要,他便不用做。甚至在他偶尔透露出的“建议”中,学会配合他的习惯。
她这一激灵,倒惹得他低笑不止。
怕她抵触,裴河宴自觉地松开了手,拎起她的工具箱随她下车。
身后车门自动关闭,裴河宴听见了商务车掉头离开的声音,这才问她:“我俩现在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他语气认真,即便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揶揄。了了拿捏不准他是否真的介意,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你还在持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让你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