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by北倾
北倾  发于:2024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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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刚空了一箱,另一箱立刻接上。
工作的紧张和高压令这些白日里西装革履娟秀光丽的都市丽人们像是解开了枷锁,一个个释放得十分彻底。
刚开始还有些拘束的酒桌气氛,在一轮又一轮的打圈敬酒后,早失了规矩。
饭桌上的酒菜蓬蓬乱乱,不是剩些边角就是不知被谁打翻,最后一碟又一碟重新端上的鲜乎热菜再少有人动筷。
了了被楼峋搂着肩膀,说悄悄话时,不知是谁先起哄,她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此起彼伏的“在一起” 推搡着烘托着,热燥得满脸通红。
楼峋一手捏着杯口,一手挎过她的肩,微低了头凑近她:“听见了吗?”
她茫然抬眼,有些厌恶此刻过于靠近的距离。
他说话时,唇几乎就擦着了了的耳边。
楼峋生得很俊挺,无论是五官还是身材都是出类拔萃的,这也是他无往不利的优势。即使是了了,在那个喝得醉眼朦胧的凌晨,也曾因为他的靠近有过片刻错乱的心率。
那天凌晨,他将她揽在肩下,两人倚着天桥的栏杆,面对着深夜的车流,轻声絮语。那是他们之间有史以来最近最近的距离,近到她那晚只要抬起头就能触碰到他。
了了年少时遇到裴河宴,此后的人生,即便优秀如楼峋,她也从未有过片刻心动。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怀疑过楼峋,只认为是自己酒品不好,喝多了就容易色字上头。
直到后来,她渐渐发现,楼峋是个极为擅长营造气氛的人,她这才忽然醒悟。原来有很多个时刻,他都给她预设了陷阱。
这无关人品,也无关好坏。
只是提醒了了了,要与楼峋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要被蛊惑,更不要给他任何暗示。
他们之间一直以来,都维持着稳定的好友关系。
直到最近两年,他像是逐渐失控脱轨的列车,再也不安于和她平行共进。
他缺一个信号,了了知道。
可这个信号,她谁也不想给。
裴河宴知道了了去和楼峋他们聚餐了,她提前一天就和他说过。
出于地盘争夺上的天生嗅觉,裴河宴对楼峋有什么动机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没把楼峋放在眼里,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只要迟迟没有动作,这举动在裴河宴看来,就是一种弃权。
他不够喜欢了了,或者说他把了了和另一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放在了一起比较得失,而了了并未在他心中多上一份重量。
这样的对手,都无法称作对手。
他心平气和地在躺椅上把玩着念珠。
当然,这是裴河宴自己的视角。
了无和了拙一人抱着半个西瓜,边用勺子舀着瓜肉,边对着小师叔的背影指指点点。
“这念珠都快擦出火了,小师叔看起来很暴躁啊。”
“现在还好吧?”了拙吐出几颗籽,不以为意:“刚才修剪月季时那才叫吓人呢,你看看那些花,别说叶子一瓣不剩,就连那个刺都被拔秃噜了。”
了无咽下嘴里的西瓜,顺着了拙的目光看去。
啧,简直惨绝花寰。
“他等会不会突然站起来,把躺椅都给拆了吧?”了无问。
了拙沉吟半晌,刚想说“还真有可能”,话还没说出口,兜里的手机铃声大作,原本晃着躺椅清风霁月的小师叔瞬间转头看了过来。
了拙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见是了了打来的,他十分有觉悟地走上前,交出手机:“小师叔,给。”
了了喝了太多,她生怕自己再喝下去会断片,趁脑子意识还比较清醒时,出去给了拙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
她原先也没想到大家今晚会这么疯,想着小醉怡情,她刚刚好可以趁着酒劲腾空一下脑子。可那帮酒疯子一喝起酒来,就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壮烈。
她刚躲了一会清净,就被找出来的人喊了回去。
满室嘈杂里,她的手机铃声响了两遍,她才勉强听到。
了了掩住一只耳朵接起,充斥着行酒令和呐喊声的耳边,裴河宴的声音犹如仙乐。
可惜……就是这仙乐说出来的话,凶巴巴的。
裴河宴问她:“你自己出来还是我进来接你?”

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有些混沌,了了反应了几秒,才听明白是裴河宴到了。
她抬眼看了看群魔乱舞的包厢,压根没法想象裴河宴置身其中的画面。她立刻摇头:“我这就出来,你等我!”
裴河宴听她电话里的声音还算清醒,便说道:“那我在大厅等你。”
“好。”她答应着,先挂了电话。
眼前的视野有些晕晃,了了按偏了两次,才成功挂断。
楼峋等着她接完电话,将倒满的酒杯递到她面前:“来,今晚不喝尽兴不许走。”
了了推开酒杯,摇了摇头:“家里有人来接,喝不了了。”
“家里人?”楼峋疑惑地皱起眉:“你是不是喝醉了?”
“对,醉了。”了了没和楼峋争辩,她迫切地想离开这里。
可她刚起身,就被楼峋握住手腕按回了椅子上。他俯身,凝视着她:“什么家里人?谁来接你?”
他头一回如此蛮横,盯着她的双眼像是瞬间褪去了醉意,清醒又偏执。
了了回视着他,但没作回答。
裴河宴就在这里,她倒不担心楼峋真的会扣住她不让她走。此刻,她更偏向于楼峋是喝醉了,所以许多行为都不讲逻辑也没有道理。
了了的固执,楼峋是见识过的。
他也察觉了自己今晚太过失态,将按住她的手松开,甚至还帮她把推搡间掉落在地上的单肩包捡了起来,拍了拍,递还给她。
“是谁来接你?”他放柔了声音,几乎是哄着她回答:“你告诉我我才能让你走啊。”
了了接过包,终是没能忍心与他僵持:“是我小师父,他已经在等我了。”
楼峋了然,他点点头,挡开毫无眼色来敬酒的下属,半护着了了,把她送到门口:“今晚没有不高兴吧?”
“没有。”
走到门边时,即将从这场聚会中脱身的轻松感令她的脸色看上去也柔和了不少:“你不用管我了,赶紧回去吧,别被我影响了。”
楼峋没说话,只是拉开门把,把了了送出门口。
走出包厢的刹那,他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走廊里的裴河宴。
餐厅的二楼全是包厢,上楼后有一个待客区,放了几把沙发和桌椅。
裴河宴就站在楼梯口那盆几乎有一人高的盆栽旁打电话,听见开门声,他转身看来。第一眼先看了了,其次才是楼峋揽着她左肩的手。
他目光微微一定,几秒后,才若无其事地撇开目光,朝两人走来。
他边走边挂了电话,了了只听见他最后说了一句:“我这有点事,先处理一下。”
走廊里的灯炽白到有些晃眼,了了眯了眯眼睛,才勉强适应了这个明亮程度的光线。
裴河宴已经走到了了了面前,他先是看了眼她身后的楼峋,微微颔首。
两人前天刚在展厅碰过面,虽然不算认识,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今天面对面,怎么都该正式地认识一下了。
楼峋伸出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楼峋。”
裴河宴看了眼他的手,不慌不忙地先接过了了挂在手腕上的包。取包时,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了过来。
人站到了他身旁,裴河宴这才握住了楼峋的手:“你好,裴河宴。”
楼峋眯了眯眼,勾起唇,毫不掩饰他对裴河宴这番举动了若指掌的清明。
裴河宴往包厢内瞥了眼,收回视线时,他扶住了了,对楼峋说:“那就不打扰了,我先带她回去。”
楼峋没说话,他倚着门,做了个“你自便”的动作,目送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半晌后,他闭上眼,抬手压住眼睛,讥讽地轻笑了一声。
回去的轮渡上,了了执着地要把费用转回给裴河宴。
她说的请客当然是她付钱,让裴河宴这个和楼峋他们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付钱是怎么个意思?
“上回买衣服的钱你就没收。”她嘀嘀咕咕的,一个劲埋怨:“我还你钱,我还得跟孙子似的求着你。”
酒翻了后劲,本就晕乎。
今晚的海上还刮着大风,往返的轮渡也随着过分活跃的海浪左摇右摆,把了了本就混沌的脑子晃得跟浆糊似的。
她拍着胸口,缓过那一阵恶心感,握着手机瞪着他:“你收不收?不收我可真的翻脸了。”
最后一趟返程的轮渡挤满了赶着夜船上岛游玩的游客以及在洛迦山忙碌一天后归岛的岛民。甲板总共就一层,还停了几辆轿车。
裴河宴把了了和人群隔开,用后背半挡着,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与轮渡的栏杆之间。
她喝完酒后,话又多又密,关键是逻辑居然也在线,令他想把这些话当成酒话敷衍了事都不行,只能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
“我收我收,我不跟你抢。你现在先把手机拿好,我们晚点再说。”
“不行。”她摇头拒绝:“你在我这没信用。”
“没信用?”裴河宴皱眉:“我什么时候对你失信过?”
“又不是失信了才会没信用。”她打了个酒嗝,打完觉得自己太粗鄙,捂住嘴茫然地看着他,装傻道:“刚才谁打嗝了?”
裴河宴摇头失笑。
看来还是醉的,就是醉了也比一般人聪明,所以不大能看出来醉到几分。
他伸出手,半揽着她,替她拍了拍后背,帮她顺气:“刚才的话还没说完,我怎么就没信用了?”
他一揽,了了顿时跟没骨头似的,偎进他怀里。
她贴在他胸前,语声委屈地控诉道:“高明的骗子都是不许诺的,他们会把你的心剜走,然后他们说什么你就都言听计从了。”她说完,仰头看着他的下巴,用手机的边角轻轻戳了戳他胸口:“你说是不是?”
裴河宴低头看了看她,拍着她后背的手缓缓慢了下来:“你说是就是。”
了了顿时满意。
颠沛的轮渡让她有些站不稳,她用脸蹭了蹭他胸口:“你最近怎么老抢了拙的活啊?我明明是打电话给了拙的。”
上回下雨,了拙说要来接她,结果最后来的是裴河宴。
这次也是。
她叹了口气,颇有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劲头:“觉悟是会给你发双倍工资嘛?”
“他不会。”裴河宴笑了笑,说:“他最穷了。”
了了也忘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了,她现在记忆有限,听了上句没下句的。
她安静了一会,可不说话,轮渡起伏的晃荡感就变得格外明显。她晕得不行,想发脾气又不敢,但心情太恶劣,只能折腾裴河宴出气。
了了觉得自己在折腾,可那些小动作就跟好动的小孩似的,落在他身上不痛不痒。
他逐渐停下来的掌心重新在她后背轻轻拍着,无声地安抚她。
“你是不是不喜欢楼峋啊?”了了忽然问道。
裴河宴的手一顿,低头看了她一眼:“是,我不喜欢。”
他没和了了打马虎眼,即便她此刻醉了。
今晚说的话她明天能记住多少;清醒后会不会找他对质;或者是不是要秋后算账让他对今晚说的所有话负责,这些都不在裴河宴的考虑范围内。
他这么坦诚,倒是让了了刚准备好的后话没派上用场。
她眨了两下眼,到底没按耐住心中的渴求,追问道:“为什么?”
“你已经问了我很多问题了……”
裴河宴话没说完,了了踮起脚,将耳朵凑近了些:“你说什么?”
周围的背景声太嘈杂,除了乘客的说话声,发动机运转的噪音声还有轮渡前行时劈开海面造成的巨大回响声。
他低头,几乎是覆在她耳边说道:“我说你已经问了我很多问题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该回答我几个问题?”
了了撅了撅嘴,不以为然:“你问嘛,又没人不让你问。”
她这会倒是大方。
裴河宴问:“为什么喝得这么醉?”
她反应有些迟钝,将这句话反复咀嚼了两遍,大脑才处理完信息。
“最近的脑子有点乱,想让它停下来休息一下。”她从裴河宴怀里退出来,倚着船舷的栏杆,娇声抱怨:“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烦人。”
船离岸渐渐近了,码头的灯光亮如白昼。她迎着光,眼里盛满了照明灯的余亮,湿润得像是在眼里蓄了汪清潭。
裴河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苦笑。
她半是抱怨半是玩笑,说的却是真心话。
是他一直做的都不够好。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楼峋?”了了不想继续上一个话题,想了半晌才想起自己刚才想问他什么。怕他不回答,她还举手做了个发誓的动作:“我保证你今晚说的话我醒来一定都忘光。”
“但我不想你忘掉。”裴河宴揽着她后背的手微微收紧,将她彻底抱入怀里:“我不喜欢楼峋的原因你会猜不到吗?”
这个拥抱与刚才的搭肩揽背完全不同,他微微俯身,伸手抽走了她拿在手里摇来晃去的手机直接塞入自己的口袋,一手环至她的肩后,把她紧紧地按入了怀中。
了了浑身一僵,借酒发挥的醉意瞬间散了大半。
她睁圆了双眼,迟钝的大脑超负荷地飞快转动着她到底该接着装还是不装了啊?
裴河宴自然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他低低地笑了两声,对了了如此契合他的怀抱感到了些许愉悦。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了了一动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轮渡即将离开海面上的最后一片暗区靠向码头,两人在拥攘的人潮中,借着黑暗的掩蔽,像滴入大海的水滴,并不惹眼。
她渐渐放松下来,可垂在身侧的手却迟迟不敢回拥他。
裴河宴的手顺着她的小臂,摸到她的手腕,再沿着她的掌心分开她的手指与她相扣。
他微侧过脸,对她说:“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喜欢你。”

他说话间,有微微的暖意扑在她微凉的耳廓上。
不知是因为脚下的摇晃还是因为这缕太过靠近的气息,他对着说话的那一侧身体,从耳根开始酥软,麻了一片。
了了待在他怀里,蓦然生出一丝放松至极的困意。
她知道他喜欢她啊,一直都知道。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他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想思考自己该如何回应,逃避也好,掩耳盗铃也罢,她只想蜷缩在这一隅,享受这短暂的属于她的片刻。
船笛鸣起,声线嘹亮地提醒着码头上的工作人员,船只即将靠岸。
轮渡下客要按先后顺序,得等着搭乘轮渡的车辆先一步下了船,其次才轮到乘客。这个过程所需的时间只长不短,坐惯了轮渡的岛民没有一个是急躁难安的,即便是游客第一次上岛,也在船工的解说和兜拦下,耐着性子等通行。
裴河宴就更不着急了,他抬眼看了看还在找角度停靠码头的轮渡。他周围的乘客,已经随着船只靠岸,渐渐往船尾汇聚,等待下船。
发动机喷薄的柴油味浓烈得直冲鼻腔,他怕了了不适,刚想松开她看看情况。
不料,他刚拉开一点距离,一直犹豫着不敢回抱他的了了在本能的驱使下,用力地搂住了他。
她脑袋有点疼,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将身体对酒精的排斥全都反馈给了她的神经。
“是不是不舒服?”裴河宴问。
了了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你不怕又犯戒吗?”她的声音闷闷的,“上回不过是察觉自己有点动心就跪了这么久的佛堂,这次打算跪一个月?”
裴河宴原本以为她没听清,或者是故意装作听不见,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想着拆穿,也不打算追问。
在处理感情上,他一窍不通,只有本能。
所以闻言后,他握住了了的那只手微微用力,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心。
“这次不用跪了。”他轻笑了一声,解释道:“同一个戒律,忏悔了一遍仍旧要犯,就算破戒。我第一次忏悔,悔得不是犯错,而是持戒不严,明知故犯。”
“破戒了会被惩罚吗?”她忽然有些慌,总觉得是自己失了分寸,才导致他又一次踩到了边界。
“会。”他看着了了的眼睛,像是能猜到她正在想些什么:“要是以失去你为代价,这戒不持也罢。”
这样的话,他说第一遍时了了尚可以欺骗自己,他是在同她开玩笑。可说了两遍、三遍后,她再也找不到他不是认真的借口。
她脑子里翻翻覆覆回荡着的只有一句你疯了吗?
轮渡上的轿车全部顺利下了船,现在轮到了乘客。
有船工瞧见船头还有人没走,扬声吆喝了一句:“下客了,赶紧下船了。”
裴河宴回头看了眼出口,牵住她先往码头走。
了了被他这么一吓,已经清醒了不少。虽然路还走不稳,思考却没有问题。她犹疑地看了眼被他牢牢牵住的手,反复思忖着眼下发生的这一切是噩梦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要说突然……也不突然。
裴河宴消失半个月再回来后,表现得一直很反常。接送上下班这事也就算了,受益的也不止她一个人。可邀请她逛超市、出门散步会顺路给她带糖果以及特意替她去买鲜切花等种种,都不是以前的裴河宴会去做的。
了了并非完全迟钝无感,只是壁画收尾在即,她实在分不出闲心去猜测他的动机。只要他们谁都不踏过边界,有些事装聋作哑了又如何?
她甚至有想过,他可能是在用这最后的时间在和她道别。
优昙法界一别,也许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春天了。
了了神思恍惚,忘了留意脚下。从轮渡踏上码头时,险些一脚踏空,陷入轮渡和岸口之间的缝隙里。
好在裴河宴一直牵着她,在她踩空之前,横揽住她的腰直接把她从轮渡抱上了码头。
脚下终于踩稳后,了了反而有些不太习惯。身体里的水平线像是还在海上飘荡着,摇摇摆摆的没个消停。
她像是才从刚才的对话里回过神,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可攥住了他,看着他漆黑的正认真地回视着她的双眼时,了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能说些什么呢?劝他清心寡欲,不要多想?
可牵也牵了,抱也抱了,这一晚发生的所有都是踩着她设立的边界线在不断逾越,她还怎么做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刚从一个漩涡里出来,又陷入了另一个。
她简直厌烦透了这永无止境的别扭与取舍,好像这些考验全是看她善良可欺,故意留在路中央,明晃晃地想要绊倒她。
只短短一个瞬息,裴河宴明显察觉到她的情绪从翻覆到收敛,像是在临界点时选择无声塌缩的能量黑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危险至极。
他不动声色地将她攥着自己的手牵入掌心里,适应着她的步伐,慢慢走上廊桥。
海风经过桥面时,风势如穿堂而过,更显嚣张。那尖锐轻啸的海风似一只手般,将她发尾垂垂欲落的真丝发圈直接拂落。
失去桎梏的长发瞬间披散开,凌乱地在风声里翻着卷。
她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转头去追发圈。真丝发圈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转眼就吹落至海面,混着水藻被海潮推拥着逐渐飘远。
一个发圈,丢了也就丢了。可这会她就是觉得莫名委屈:“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啊?”
“我已经很为你着想了吧?我要是想跟你纠缠,我又不是豁不出去。你不能看我好欺负,就一边勾搭我,一边又要求我管住自己。” 她眼圈微红,连嘴唇都在颤抖:“裴河宴,你太欺负人了。”
她这头发散乱,又泫然欲泣的表情看上去实在有些可怜,可怜得让裴河宴忍不住想笑。
他确实也笑了出来:“你想哪去了?”
他上前一步, 褪下自己腕上的单圈沉香, 将她的头发拢到一起,用手串挽了三圈固定。做完这些,他甚至细心地将她鬓间的头发勾至耳后。
“发圈丢了就算了。”他轻声哄道:“沉香送给你了,它挺贵的,你应该会喜欢?”
了了眼泪都挤好了,一听他说贵,耳朵默默竖了起来,问:“贵?多少钱?”
“惠安系沉香,还是14尺寸的沉水珠子,大概五万吧。”
了了嘶了一声,抬起手,小心地摸了摸这会正帮她固定头发的沉香,瞬间觉得自己这脑袋都金贵了起来。
她稀罕极了,一颗一颗地摸过去,等摸了半圈终于想起自己被打了岔,可这会再酝酿情绪怎么也找不到方才委屈的感觉了……谁脑袋上顶了圈五万的沉香还能委屈得起来啊?
裴河宴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不用你克制自己,我自愿还俗了,了了。”
一句话,平地起惊雷。
了了顿时懵在原地,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俗?”
“是。”他没解释太多,只简单陈述了结果:“还有半个多月,还俗仪式完成,我就和佛家再没关系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这句话说过了无数次,他一遍遍提起,早已熟练到麻木。
但了了知道,他绝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冷静。
“再没关系了”这五个字,说出口时轻飘,可连她听着都觉得刺耳,他作为当事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毫无波澜呢?
了了这会彻底酒醒,她没能掩饰住自己的错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河宴独自捱过了这么多个难眠的夜晚,至今他都不愿深想此事。可所有的粉饰太平与若无其事在她这样的眼神下,逐渐分崩离析。
他低头,近到鼻尖都快碰上她:“别这么看我。”
她的眼神不仅令他觉得难过,还感到了羞愧。像是他没能做好她的榜样,辜负了她的期待一般,令他堵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了了听话地移开了目光,可不看着他,难过的情绪反而越堆越多。
“这件事是已经决定好,再无法更改了的吗?”了了问。
“是。”裴河宴回答。
了了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好一会。
酒精作祟,她今晚的情绪起伏堪比风暴中的深海。那些在平时总被她隐藏起来的坏情绪像是一个个找到了出口,在她的囚牢中疯狂嘶叫。
以她目前的状态,她完全无法处理和裴河宴有关的所有事。任何一点信号,都会触发她敏感的神经,令她难过得想哭。
“我酒喝多了会哭。”了了提前预告,“我万一没忍住,你不用当一回事。跟你的关系不大,是因为我从小就很爱哭。”
她不想停下来,让脑子有思考的余地,几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平常也不这样,很少喝酒,就算喝酒了,只要在我开始胡思乱想之前能够睡着,我就会很安静。”
“了了。”在她开始胡言乱语之前,裴河宴就打断了她:“你不用因为这件事有压力。”
她停下来,看着他,有些发愣。
他之前没立刻告诉了了,就是猜到她不会因为他选择了她而感到开心。就和十年前,了致生放弃自己的理想去选择了了一样,她会在无数个了致生受挫或不得意的瞬间去责怪自己。
可今晚,像是误入了婆罗梦境一般,一切都发生的太自然了。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细软的头发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很柔软的触感:“我很愿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但今晚好像不太行。”
了了对这句话的言下之意领悟得还挺快,他就差明着告诉她你今晚脑子不太好使,聊不了这么深奥的。

了了睡前,喝了一碗了拙煮的醒酒汤。
准确的说,是裴河宴出发接她之前,先煨上的。然后让了拙盯着火,煮够了时间再用小火温着,以确保她回来时能喝上正热乎的。
至于这件事为什么不交给了无……
光凭了了喝汤时,了无跟个馋透了的小狗似的直勾勾盯着她就能看出来……这事一旦交给他,估计了了还没到小院,这醒酒汤就被他以替尝味道的借口囫囵喝了个精光。
当然,了无最后仍是分到了一杯羹。
了了看着他如同品尝琼枝玉露一般的陶醉表情,差点怀疑两人喝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裴河宴站到落地窗前继续聊那一通在餐厅里被打断的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为了减少信息透露他接话接得言简意骇。只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压根判断不出他正在和谁打电话,也推断不出他们在聊的是什么事。
但了了直觉,裴河宴的这通电话与她有关。
她捧着杯子喝得三心二意,眼神时不时就忍不住地往他身上飘。
“喝不下就不喝了。”他抽空交代了一句。
了了一愣,转头看去时,两人目光交汇,他又重复了一遍:“喝不下就不喝了,早点去休息。”
她这才确定裴河宴是在和她说话。
了了跟他回小院时,酒就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从码头上车后,两人就默契地闭口不言。为避免尴尬,她上车就装作醉酒难受的模样,合眼睡觉。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意识浅浅地浮在躯壳里,她能感知到商务车在十字路口遇到红灯,缓缓停下。也能感觉到,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洒下,暖暖地扑在她的脸上。
可她身体是累的,精神也很疲倦,仅是意识仍对周遭的一切还保留着反应。
车停在院子门口时,裴河宴叫醒了她。
了无和了拙坐在院子里正等着两人回来,那翘首以盼的姿态像极了在等候家人。
他两一进院子,二人就围了过来,嘘寒问暖。
但了了却感觉到了一丝别扭,就像是大家都是朋友,可她却和裴河宴背着两人玩儿地下情……那种背刺的偷情感让她一时无法回视两人的殷切和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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