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为自己考虑过?”他放慢了脚步,跟她并肩往院子里走。
这句话乍一听有些不太对味,不过见了了没多想,他并没有多此一举地去解释什么。
她不解,反问他:“为自己考虑?考虑什么?”
裴河宴回答:“自古以来,女子都容易在名分上吃亏。或被辜负,或被闲言碎语,再遇上我这样小众的职业身份,就更不被理解了。只要和和尚沾边,如今都带了贬义。”
“事事都要看别人眼色,那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了了的豁达是看着生命走到尽头,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番后得到的领悟。
她给裴河宴复述了一遍自己大学时曾被同学编排的种种话语,被当面拦下轻蔑质问你是不是缺钱那都不算什么了。
更离谱的,是有人编造她休学其实是去做人流,做外围等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只不过这些事,了了都是后来才听见的,早失了与造谣者当面对质的先机,只能寄希望于听过这些话的人能稍微长点脑子,多打听打听。毕竟,女生被造黄谣是社会常态,也不会有人在乎这谣言是真是假。
感兴趣了就看一眼事主的长相,不感兴趣就鄙夷一笑,品评一句:“现在的女生真不自爱。”一句话,囊括所有女生,也轻贱了所有女性。
裴河宴听到这,脸色已经有些严肃了:“你什么都没做吗?”
了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后来都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的,那会事情都已经平息很久了,压根找不到事情发生的源头。”
对于这件事,她虽然有一些遗憾,可也感激自己的迟钝。
就因为事情已经翻篇,她听闻时才可以如此冷静。甚至想象了一下风暴刚发生时,她怎么做才能占据上风,怎么反击才能痛击那些妖魔鬼怪。
可想的越多,精神负累越重。最后,仍得靠她自己与遗憾做出和解。
她说完了她要说的,没立刻进屋,而是指了指廊下的秋千:“我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裴河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笑。她倒是会找地方,廊下可以将屋子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两人有什么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聊的,又不好另找地方,这里倒是坦荡说话的绝佳处。
换做是他,看见有人在那说话,就不会不识趣地过去打扰。
“你想打听什么?”他把工具箱放在几步外的石桌上,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坐在秋千上。
秋千晃了两晃,她往椅子里坐深了些,双脚离地,享受着秋千的晃荡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但又没想好?”
裴河宴诧异她的敏锐,侧目看了她一眼:“还真被你说中了。”
了了也得意自己可以对他这么了解:“那现在要说说吗,还是再等等?”
裴河宴想了几秒,说:“我的师父过云大师,他想邀请你去梵音寺禅修一个月。”
这是他今早才想好的说辞,觉悟对他说得那些话,他不能全部说给她听,否则很容易引起她的误会。
了了显然是没想到困扰他的竟然是这件事,她愣了一会,向他确认:“邀请我?禅修一个月?”
“是。”
了了看了眼他的神色,分析了一下事情的难易程度。
若是简单的邀请,他不会这么犹豫。这件事,必定是还与别的什么挂了钩,才会令他难以决断。
那除了《大慈恩寺》的壁画,不做他想。
觉悟曾和她说过,誊画是为了方便她刷履历,让她能够在《大慈恩寺》壁画的续篇上使上劲。毕竟她确实太年轻,论作品,真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两个。
一个是董氏祠堂的《公主守城》,另一个就是普宁寺的《四方塔》壁画。与她同期毕业的同学自然是赶不上她目前的成就,可就靠这两幅作品去和资历年深的大画师比较,那是压根不够看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反问裴河宴:“你是不希望我去吗?”
“没有。”裴河宴否认,“但你如果去,可能不会很轻松。”
“哪方面的不轻松?”了了问完,见他脸色微透出几分无奈,立刻想到了应该是他们两之间的事:“类似见家长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自己也沉默了。
见她把脸皱得跟包子似的,裴河宴忍不住笑起来,他伸手轻掐了一把她鼓鼓的脸蛋:“差不多。”
了了被掐的赶紧看了眼四周,她伸手打落他的手,佯怒道:“你别……”
“很难忍住不碰碰你。”裴河宴反手握住她的手,牵入掌心里。他长袍宽大的袖口垂落下来,将两人紧紧相扣的手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了袖子下。
了了下意识想要挣脱,可刚一用力就被他牵得更紧。他的手指紧紧的纠缠住她的,连一丝喘息的缝隙也没留给她。
“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他转头看着了了,低声道:“但这些事除外。”
了了顺着他颇具暗示的目光落在了被宽袖藏住的相扣的双手上,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除外”是指什么。
甚至……远不止牵手这么简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意了,抬眸看他企图求证时,一眼坠入了他用目光勾画出的深渊里。那里有囚笼,有锁链,有所有的能将她占满的野心和欲望。
第九十二章
对于壁画完成后,要不要应约去梵音寺做客禅修的事,了了没给出明确的回答。不过,裴河宴看她的反应,好像并不抵触。
觉悟见这两人都跟没事人似的,一时也没看出来裴河宴到底有没有跟了了商量过。但这也不是目前最紧要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壁画。
也许是觉悟如临深谷般的紧张感染了众人,最后的三日期内,禅居小院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大声喧闹,打扰了了休息。
了了起初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觉悟来了,了无和了拙比较拘束,这才比往日安静。
可直到接送她上下班的队伍默默壮大,她才渐渐察觉不对。
她回房间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拿着水杯出来倒水喝。她前脚刚迈出房门,后脚公共区域内的了无和了拙就跟开了静音模式似的,只比划动作不再张嘴出声。
路过客厅时,她见裴河宴和觉悟都在茶室内,干脆脚步一转,往茶室走去。
了了走到门口,先抬手敲了敲门。
觉悟说了一半立刻停下来,战术性喝水。
裴河宴见她拿着杯子,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示意了了过来坐。
他这么明目张胆的,了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会打扰你们吗?”
觉悟边喝茶边抬眼看裴河宴,摆明了是在说:你问他,他说方便就方便。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翻起了了专用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浅盏:“来尝尝我的新茶。”
了了这才坐了过去。
壶都已经提起来了,裴河宴见觉悟的杯子里没多少余量,又给他注了一杯:“你继续说。”
觉悟的神情明显有些迟疑,他挤眉弄眼的,无声确认:这是可以当了了面说的吗?
了了也察觉了自己的出现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她将新茶喝完,站起身:“好像还是想喝凉白开,我去厨房倒点,你们聊。”
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我们在聊房产的事。”
他没再给了了倒新茶,转而提了一直温在八十度的热白开用她自己的马克杯接了半杯。
“我想再来点新茶。”了了往他那推了推自己的小杯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裴河宴睨了她一眼,把马克杯放到了她面前:“新茶的茶味浓,你喝多了今晚会睡不着。”
那确实只能算了,她如果睡不好,会耽误壁画的交付工期。
“你帮我挑挑。”裴河宴把手边的几本宣传册递给她:“最近的入手时机不错,我想在京栖置办一套房产。你是本地人,正好能帮我参考参考。”
了了刚接过册子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可一听他是想在京栖买房,不由多想了想。
她不知道觉悟对他们之间的事知道多少,不过既然裴河宴可以当着他的面这么恬然坦荡地让她帮忙参考,想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边思索边翻了翻册子:“京栖这几年的房价很高, 如果不是投资, 好像没有入手的必要。”她说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然懂她的言下之意,他勾了勾唇,睨着她:“我以后要在京栖安家,无所谓投不投资。”
他话中的笃定之意,像是早已将此事思虑过千百遍。
了了没再说什么,她认真地看了看宣传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裴河宴挑选的都是大户型平层,甚至其中还有两套两层楼带地下室的小别墅。京栖的房价不算便宜,这么大的平方一套下来,少说也得七八百万。
她看了看裴河宴,眼神里的惊讶就差直白地把“你居然这么有钱”这句话给说出口了。
觉悟被了了的眼神逗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问了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财务情况吧?”
了了实在地摇了摇头:“没打听过。”
觉悟边笑边说:“他在南烟江有一套庭院,祖传的。他家老夫人给他留了很多古董宝贝,有一半是大雍朝时期的。至于他卡里有多少现钱,我给你估算一下啊。”
他说着说着还来劲了,从手边摸出一张纸,又随手拿了支笔,算了算:“他从十八岁开始就卖佛雕了,那会虽然卖不上好价,但也有十几,二十来万一尊。二十岁之后,一场拍卖打开了销路,虽然产量小了,但价格上去了,最低价都得百来万。他今年三十……”
觉悟算着算着就不吱声了,他把笔一丢,气呼呼的:“再算下去,我得仇富了。”
“你是出家人。”裴河宴提醒他:“理当视金钱如粪土,不能让身外之物毁了修行。”
“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明天就还俗。”
“那我明天教你学佛雕?”
觉悟沉默,他又不是没学过。两人的手指明明长得一样,裴河宴玩起泥巴来是像模像样,而他捏出来的就是四不像,要什么没什么。
老祖嫌弃他笨拙,一脚就把他扫地出门了。所以有些事,真得看天赋。像裴河宴这样的,纯纯是老天跟着喂饭吃,一般人羡慕不来。
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站起身,摇头晃脑地就走了出去。出了门,他还不忘把门给两人带上。
随着门扉轻合上的声音,了了转头,和裴河宴面面相觑:“要不,我还是去把门打开吧。”
“你安心坐着,心虚什么?”他觉得了了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了,可一想到造成这个原因的人是他,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事实上,整个小院里除了了无过于迟钝无知外,像了拙这样心细如发的,应该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光裴河宴自己看见的,了拙帮他们打掩护,就不止一次。
只是这些话如果告诉了了了,她可能会更加不自在。
“就是心虚啊。”她接了话,还佯怒着剜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认理亏,给她倒了一浅盏新茶算作赔罪:“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午用这个做茶底给你煮杯奶茶?”
生怕他反悔,了了立刻点头应好:“那我晚点把保温杯拿给你。”
她收了好处,虽然现在还没喝进嘴里,可态度上已经软和得像只被撸乖了的小猫,正翘着尾巴,轻轻甩动。
现在的气氛刚好,她安安静静的小口喝着茶,像是杯盏里装着什么甜浆蜜露,喝得很是珍惜。他都不用刻意去寻找话题,两人只是这么待在一个空间里,便可以寻到自己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
她于裴河宴而言,存在感强烈到就像温室里无土栽培的玫瑰,每一朵的花瓣都惬意地舒展着,肆意娇艳。无论她在哪,只要她盛开着,他便能一眼发现她。
他最近在替了了整理拂宴的生平,梵音寺藏经阁里的古文译本他已经翻得差不多了,有些他早年忙于佛雕而忽略的拓本或者并不被历史所承认的小史野记也被他重新看了一遍。
也许是近来心境不同,他再看佛经时,内心会有不同的主张或质疑,质疑无欲无求的克制是否正确,也质疑靠着游历历劫去磨练心志是否多余。想得深了,忽然惊醒时,常常会被自己的逆反嗬出一身冷汗。
越是压制,他越贪恋和了了待在一起的感觉,更贪恋她的体温,总想着触碰她,将她圈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曾经有多痴迷佛经佛法,如今就有多痴迷她。她象征着另一个他从未踏足的领域,他从前有多克制,如今就有多想放纵。
了了半杯茶喝完,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周身的氛围紧张了起来。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空气中的气压随着中心风柱的生成而不断压缩,最后形成飓风一般。
她分辨了一下风眼在哪,在他说话之前,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一个话口:“你想在京栖定居是因为我吗?”
察觉到她在害怕,裴河宴稍微收敛了一些。他对自己竟如此无法忍耐感到有些好笑,明明他冷心冷情到连欲望都能轻易压制,可如今这种刻入身体本能的遏止正被了了一点点唤醒,像长眠后苏醒的野兽,失去封印的囚笼再也无用。
“你迟早要回到京栖。”裴河宴慢吞吞地喝了口水:“我既然要追随你,肯定要在京栖有一处容身地。”
那是她的家乡,有她和了致生宝贵的回忆。即便她爱游历山河,偶尔疲惫或想停下来时,肯定会回到这里。
他用的“追随”这个词,在了了听来,能抵千百句情话。她有时候觉得裴河宴是天生浪漫的修行者,他让自己如信徒一般虔诚地喜欢她。
几乎朴素的用词,却常常有让她意想不到的挚情。
“不用的。”她不敢和他对视,只能盯着自己眼前的茶杯,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你可以跟我住在我家,我的老宅你去过的,客房很多。”
她一本正经地劝他不要花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想到更深的地方。
裴河宴看着她:“我对住客房没什么兴趣。”他没错过她一瞬间的手忙脚乱,继续追问道:“世俗的婚礼都需要男方准备婚房,你是想要我入赘吗?”
了了耳朵都快烧完了,整个通红。
她欲哭无泪,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才哪到哪,有这么着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吗?
她回答不上,干脆落荒而逃。逃就算了,临逃跑之前,还要大义凛然地扔下一句:“你这人真不好沟通。”
了了匆匆绕过茶桌要走,刚握到门把,整个茶室忽然一声飒响。所有窗户上的百叶帘瞬间遮下,将整个茶室掩得密不透风。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又正好落入了他的陷阱。
裴河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顺势将转身的了了拥入怀里,低笑道:“不是要走?怎么又回来了?”
了了简直百口莫辩。
她想问,为什么突然拉窗帘?可问不出口。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如她所想的那般,下一秒,他就俯低了身,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
他的五官很立体,磨蹭的感觉清晰得让了了连他用的是什么角度都一清二楚。
她一边有些紧张,一边又觉得极致放松。那是种嗅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茶香,被他的信息素安抚下来的惫懒与松懈。
黑暗的环境里看不清表情,也无法做到对视,这令了了充满了安全感。
她恐惧和他相处时,释放得那些完全不受她控制的情绪起伏。有黑暗遮掩,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好好地藏起来。不用总是担心那些贪恋的、着迷的、蠢蠢欲动的心念败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现在是该回应,还是该躲避。若是屈从本能,她也许会想亲他。
所以,当一切都还只是开始时,她捧住他的脸,低声的叫他名字:“裴河宴。”
了了原本是想制止的,拥在她后背的手掌滚烫得像是炽焰,烧得她耳根通红。而他,已经渐渐不再满足于只是触碰,他的唇贴了上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耳根后。
“裴河宴”这三个字,她明明是低声威吓想要喝止他,可因被他困在怀里紧紧抱着,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些许颤音,别说气势全无,那软软的嗓音听上去更像是在与他撒娇一般。
他明知这样下去,理智会逐线崩坏。可舍不得松手,也离不开她一寸。
不知是房间里的哪个区域,传来了搬动柜体的挪动声。
了了做贼心虚,耳边的所有动静都似放大了一倍似的,她仔细辨听着有无往茶室而来的脚步声,或逐渐靠近客厅的细微动静。
也不知是误听还是她太紧张,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在茶室外传来说话声的刹那,用力地掐了他:“你松开。”
裴河宴不想真的惹恼她,揽在她腰后的手用力收紧,最后抱了抱她,这才松开了手。
了了一得到自由,立刻跟只兔子似的,两三下溜了个没影。
裴河宴垂手立在门后,往身下瞥了一眼,暗自苦笑。这一次得手后,下一回可没这么容易了。
他平静了片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开襟。他重新坐回茶桌后,将遮蔽了房间所有光亮的百叶帘重新打开。
机械滚轮的摩擦声,将这漫漫长夜也一并拉开了序幕。
壁画完成的这一日,了了如她每次画完一副壁画都要在作品前独自待一会的习惯一样,在地面上盘膝坐了好久。
展厅的大门并没有关,了拙悄悄来看了几次。因了了事先叮嘱过他,自己需要独处片刻养养神,所以了拙并没有上前打扰。
眼看着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了拙踌躇着去搬了救兵。
裴河宴正在南啻分馆的千佛地宫里,接到电话后,他直接去了展厅。
他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担心仍是占据了上风。
裴河宴到时,了了已经在收拾工具了。看见他来,了了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听说壁画画好了,来看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两眼,见她面色无异,便没提刚才的事。
《大慈恩寺》的壁画于裴河宴而言并不陌生,他在梵音寺里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藏经阁,在藏经阁的窗边往下看,能将画廊下的这幅壁画尽收眼底。
他曾跟着过云去过一个梵宫,那里以山为壁,搭建起了九层宝塔。塔内壁画恢弘,佛雕栩栩如生,两者结合就如同真的天宫仙境。也是从那次起,他学佛雕的同时也会捎带着研究一下壁画。
了了的作画风格和了致生的不同,她更细致一些,对线条的勾定要求几乎严苛。了致生不会太执着于细节处理,他有积年累月的经验与技巧,足以弥补他在某种类型上的偏重与缺失。
但《大慈恩寺》画于了致生早期,与他后来随手挥就的风格稍微有些不同。而了了在复刻时,也将他之前的特点完美的沿袭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誊画的人选上,了了确实是最适合的。
裴河宴没对这幅《大慈恩寺》做任何点评,无论好坏,他的立场都不适合评说。
了了收拾完所有的画具,累得支了下腰。
壁画画到收尾处,结束的诱惑让她逐渐焦急,也越发充满动力。两股力量博弈之下,她每日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可真等画完了,她又有些惆怅不舍。
这幅画虽然不是自己创作的,但它是了致生的遗作,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这次的誊画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它是她事业走向的重点规划,她都画得很仔细。
用的心思越多,结束时也越不舍。
一想到,今天之后再也不用来优昙法界,她一身负累骤轻,又开心起来。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也得想想休假后要去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裴河宴问。
“先回一趟京栖吧。”了了将工具箱拎起,靠在墙边,方便等会拎走:“家里没人住,得定期保养维护一下。”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说完,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两套房都要。”
裴河宴听出她是还在记那日傍晚的账,没上赶着撞她枪口:“打算回去休息几日?”
了了在脑子里排了排待办事项,估算道:“起码五天。”
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一直有私人管家打理,但他从没把那里当成家,很少回去。如今有了还俗这一遭,他倒是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清高到拒绝了家族的所有供养和施舍。
那会还是觉悟劝他,老夫人想了结和他的亲缘因果,他接受了便是。一套房子,她偿了她的债,你也清了你的血脉亲缘,不是好事一桩吗?
若非他如此说,以他当时的漠然和薄淡,估计会懒得搭理这桩俗事。
也不知道他以前半个铜板都没有时,是怎么做到穷得视金钱如粪土的?
了了见他笑起来,复盘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不解道:“我说什么了这么好笑?”
裴河宴没回答,他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后才问:“那……禅修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当然考虑好了,她那晚原是想再和裴河宴商量确认一下的。结果茶室的帘子一拉,她这两日都不敢和他单独待着。
“我想去。”了了脚尖点着地,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地砖上的灰尘。
展馆在装修,虽然展厅里没有动土木,可灰尘仍是攒了厚厚的一层。
她其实没琢磨多久,裴河宴和她说的那一天她心里就有了答案,她是愿意去的。虽然早起确实苦了点……但这件事是他师父提议的,她摸不准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想法,考察她也好,想要为难她也罢,她不想什么都不为他做。
尤其这个人对裴河宴而言,是那么重要又那么亲近。
而且一个得道高僧,就算看她不顺眼,也……懒得出手为难她吧?
她的回答完全在裴河宴的预料之内,他并没有太惊讶。短暂的思索后,他微微颔首,对她作出保证:“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门外,觉悟这脚尖都快磨蹭出火了,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走进展厅里。
算了算了,这壁画今日不看也罢。
工作结束的第一日,了了上午收拾行李,下午约了楼峋去喝茶。
自上次聚餐结束后,楼峋再没主动去展厅找过了了。这一次约见面,还是因为了了委托他帮忙邮寄了几罐茶叶。
她在洛迦山的这段时间,承蒙普宁寺住持的关照,这次工作事毕,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些人情在离开前是要了结一下的。
两人在茶室闲坐了片刻。
楼峋问她:“什么时候回京栖?”
“明天晚上。”了了定下了一周后去梵音寺的时间,回京栖的日期便瞬间变得紧迫起来。
楼峋是明早的飞机回京栖,优昙法界的珍宝展早就上了正轨,根本不需要他留在这里。
了了抿了口茶:“你这次策展,留得有点久啊。”
“熟人在这,想着难得聚聚,正好可以偷个懒。但没想到你也忙,根本没什么时间。”他笑了笑,没说自己明天也回京栖的事,转而问起她:“接下来呢,什么安排?”
“休息一段时间。”了了也没提要去梵音寺禅修的事,这个事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不确定楼峋能否接受她喜欢上一个佛门俗家弟子的事,便干脆不提。
两人各怀心事,各有考虑,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无话不谈,各为锚点。
一壶茶喝罢,了了提出要回去收拾行李。
楼峋送她回去,从重回岛渡口下了船往回走时,楼峋看着不远处的禅居小院,问了了:“以后是不是不需要我再看着你了?”
了了愣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挺好。”他忽然说。
她的选择替他做了决定,他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没准备和了了告白,那年烟花下盛放的璀璨敲开了他的心扉,可他迟迟没有行动。不是喜欢得不够,也不是有所顾虑,而是他总有种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的缘尽之感。
陪着她走过最艰难的路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有他的野心和谋算,了了太淡泊,就像是一株开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芍药,清澈明媚又馥郁妖艳。如果摘下她放在身边,她会很快枯萎。
不如成为朋友,做她生长的沃土。
他旁观着她一次次破土生芽,欣赏着她花开时明艳的芳姿,明明为她的生长挖了满手的土,可现在也只能拍拍手掌,拂去侵入指缝里的泥土,为她的盛开降下满幕甘霖。
“了了。”
“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退无可退时的退路。”
初见时,她因了致生总将他挂在嘴边提起,而稍显吃味。
他倒没跟她计较过,该如何相处,该如何对待,从不会失了风度。
后来慢慢熟悉,了了也逐渐接受了老了有个忘年交的现实。她偶尔会在两人品茶闲谈时,捧着一碟瓜子就掺和进了茶桌,讨杯茶喝。
了致生说她小心眼,她不反驳,她就是不喜欢楼峋老来占用了致生的时间。
后来,老了病重,楼峋算是往家里走得最勤快的人。
起初,他还只是陪老了打发时间,或陪着去公园散步、院里下棋,或陪着到河边钓鱼、城墙上赏雨。
了致生心态乐观,治疗初期,因难得闲散,又有了了和楼峋陪在身边游山玩水,他还挺开心的。肺癌几乎不可治愈,可他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他私下里,甚至和了了开过玩笑,他说:“你俩一个陪钓鱼,一个搞后勤,默契得跟新婚夫妻一样。我今天差点以为我是提前看见了你婚后的生活。”
他说完,怕了了生气,还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
了了对楼峋没想法,自然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了致生开过几次玩笑后,也渐渐因无趣不再提起,任谁跟一个木头开玩笑,也会觉得无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