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不太大,不至于吓到山羊或惊到远处敏感的马匹,警惕驱赶的效果恰到好处。
离群山羊吓得仰头顿足,连退了几步后便警惕四望。之后它拥有方形瞳孔的眼睛看看远处白茫茫的雪原,又看看畜群,咩一声叫,便转头朝畜群折返了回去。
跟着它跑出来的绵羊们便也咩咩咩地跟了回去。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视线从离群羊身上挪向林雪君,抬起的双脚缓缓贴回马肚子。他抿紧了唇,一直紧皱着的眉却舒展了。
就在这时,一直面朝羊群的女知青忽然回头,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垂拉着投石绳,将亮闪闪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
阿木古楞一瞬间仿佛被看透了所有心思,脸一热,忙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四野不时有白茫茫的雪雾浮起,仿佛广袤的草原正蛰伏在雪下呼吸。
林雪君伸手拉了拉围脖,望着阿木古楞的马屁股灿然一笑。
畜群像覆在雪原上的大团云,缓慢地随风而动,渐渐越来越靠近秃鹫盘旋的地方。
林雪君仰头看了看那些被东北人称为‘座山雕’的大鸟,又朝不远处的雪坡眯起眼。
两团青灰色正站在白色的坡顶,林雪君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头探路狼。
这时的草原狼没有被大规模捕杀过,也没有跟它们最喜欢的狼狗杂交,各个都又大又野性。精通战术的草原狼如果正处在饥饿的状态,即便带枪的牧民都未必能保证畜群在遭遇狼群后无损。
根据盘旋秃鹫的情况来判断,雪坡另一边狼群应该正在进食。
只要不是处在饥饿状态,聪明的狼群往往不会攻击人类和人类的畜群。
林雪君又捏了一颗小石子放在投石绳里,高举右臂将投石绳摇得越来越快。
投石绳在头顶快速盘旋,逐渐发出嗡嗡的破空声。
阿木古楞才扫视过一圈儿畜群,听到声音转头望向眉目冷肃的林雪君,又顺着她目光望向雪坡。
两只青狼中的一只在盯了林雪君一会儿后,折返消失,只留下一只继续盯守。
阿木古楞瞳孔微缩,一把拽下了背上的大弓。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爱惜地抚摸了下苏木的脸,“我们不跑来跑去赶羊,这样你就不会累啦,我用投石绳赶羊也是一样的。”
【俄罗斯:那时候还是苏联,这里为了读者方便理解,暂写的仍是现称。】
【多谢汪汪旺旺的深水鱼雷】
仿佛在为牧人送行。
“你别怕!狼不会来——”阿木古楞害怕林雪君冒然做什么会惊了马,忙朝着她伸手下压,示意她不要乱来。
但想到她听不懂蒙语,便急得拉马缰,想驾马折到她跟前同她好好用肢体语言比划比划。可他现在正拦在狼群所在方向的草坪和畜群之间,一旦绕到另一边去跟林雪君讲话,就会让畜群完全暴露在狼群哨探面前。
万一狼群本来不太饥饿,加之忌惮于有牧人举弓威胁,才不来攻击畜群。现在看到牧人走了,又觉得可以随便掏一只羊,忽然过来冲击畜群怎么办?
马儿胆子小,一看见狼群冲刺就会跑散。
羊群受惊也会乱逃,甚至可能会出现吓死、踩踏死之类的状况——届时场面将不可控制。
阿木古楞再次懊恼于大队长不该派不懂蒙语、不懂草原的城里人跟来,忽听一声蒙语高喝,喊的竟是很标准的蒙话:
“美德乃(明白)!”
他静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一声除了林雪君不可能是任何其他生物发出的。
她会讲蒙话?
畜群缓慢绕过雪坡,之前那只回报的哨狼再次回到坡上,与另一只哨狼隔着几步远,一齐昂头俯视人类和畜群离开,虽偶尔会左右踱步,却一直未越坡一步。
畜群终于安全行远,林雪君一收投石绳,啪嗒一声将坠下来的小石子攥在掌心。
苏木昂着头直视前方,淡定从容仿佛比骑在其上的人类更甚。
林雪君拉马转头,仍与两只哨狼对望,直到阿木古楞驱赶着畜群行向更远更开阔的草场,这才轻拽马头,‘得得得’地追向畜群。
哨狼在她骑着苏木跑起来时,忽然仰起头朝天狼嚎:
“嗷呜~~~”
仿佛在为牧人送行。
远离狼群后,气氛逐渐恢复和煦。
偶尔远远看到一具被啃食得只剩骨架和几片皮毛的黄羊尸体,才使你又忆起方才的紧张,便时刻保持住警惕,时时关注着畜群的状况。
阿木古楞会在看到特别完整漂亮的牛羊头骨时停下,用细雪和泥土揉搓动物头骨,仔细端详后决定是挎在腰间带回家,还是随手丢在草雪中充做大草原的骨白色点缀。
驱畜群时,他骑马靠近了林雪君,虽然眼睛一直不看她,却拉了缰绳放缓了速度。
“你会蒙话?”他还是不看她,仿佛有意躲避心灵窗口带来的任何交流,只是慢悠悠绕在她身边。
“会一点点。”林雪君仍牵着马,一边采摘一些她认识的好草喂给苏木,一边回答。
“你在北京学的吗?”他又问。
“来之前看了些书,到这里之后,跟苏伦阿妈他们都学了一点。”林雪君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本子,举高了递给阿木古楞看,“我将一些日用蒙语的发音,标记在这里了。”
“我看不懂汉字。”阿木古楞目光在她本子上扫了扫,诚实地摇头。
林雪君不需要他看得懂,只要接受她的说辞就够了。
阿木古楞目光随着她的本子转,直到她将本子塞回蒙古袍里看不到。
“汉语难学吗?”他眼睛盯着自己套在马镫里的旧靴子,有些拘谨地拿手指头缠紧缰绳又松开,松开了又缠紧。
“不难学,我可以教你,你愿意让我一直跟你放羊吗?”林雪君问。
“得听大队长的。”阿木古楞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显出排斥。
林雪君微微一笑,“你不拒绝就行。”
“你马骑得挺好的。”阿木古楞摇了摇头,刚夸完,就单方面决定结束交流,在马肚子上轻轻一碰,‘得得得’地绕开去了。
林雪君目送了他一会儿,随即转头四望,这真是一片旷野。
忽然从人潮攒动的21世纪首都来到这里,即便已经过了好多天,仍有恍惚之感。
这里空气是沁凉的,世界是开阔毫无遮拦的,在这里跑上半天,胸襟都会变得开阔。
六十年代,她爸爸妈妈都还没出生……以后有机会的话,真应该去海拉尔场部看一看,说不定会遇到还是大小伙子的爷爷。
畜群绕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半结冰无名小河时,林雪君是最先发现母羊逐渐离群走向背风洼地的。
她在苏木背上一拍,苏木便明白她意图一般停下四蹄,待她稳稳上马后,又第一时间在她轻拽马缰时转头小跑。
母羊在草场上产羔,这样的事常有发生。
自然□□的羊预产期不确定,不方便提前圈窝。加上冬储草料已经见底,大队没有条件把大批量的母羊都留圈喂养,只能连母羊也照放,以便让它在产羔前多吃草多储存营养。加上即便放牧前都做了检查,当时没有任何信号的母羊也还是可能在放牧过程中忽然发作。
母羊发作得很急,林雪君一跳下马就去帮羊刨雪。
阿木古楞赶过来帮忙,也被林雪君安排了一起刨雪。
草原上取暖,都是把雪刨开堆在上风口。只要露出草地,就不那么冷了,人和动物都可以躺在上面睡觉。
一大片草地露出来后,母羊就开始生了,大概是走动间宫口开到足够好,林雪君未帮忙,第一只小羊羔已经降生。
阿木古楞站在边上,一边远眺畜群,一边看小羊羔,心里焦急得很。
母羊产羔后,小羊站起来喝到初乳,母羊给小羊舔干毛,下好胎衣,要耗时4到6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一直缓慢移动的畜群会走很远,他们根本不可能留在这里看着母羊和小羊。
“我们得走了,让母羊在这里带小羊,等我们晚上放牧回大队后,再派人来接吧。”阿木古楞站在林雪君身后,一边拿靴子尖踢地上的残雪,一边道。
如果晚上起风或者下雪,他们就只能隔日放牧的时候过来接羊,那时候母羊和羊羔已经冻死也是有可能的。
但没办法,大队一贯都是这样的。
“这里距离狼群还是不够远,等我们走开,狼群就会闻着味儿过来,到时候母羊和两只羊羔都保不住。”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两只羔?”阿木古楞看了看那只正努力想要站起来的小羔,又看看母羊。
“还有一只。”林雪君笑着摸了摸母羊的肚子,仰头朝着阿木古楞笑弯了眼。
阿木古楞也明白林雪君的担忧,两只小羔,就算立即带回去杀了都有肉汤喝,羊皮也可以做软乎的背心,更何况母羊会产奶,虽然过冬饿瘦了,也还是有不少肉和一身羊毛。全给狼叼走,太可惜了。
但利益权衡之下,他们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畜群上千头牲口可还要吃草呢。
林雪君看懂了少年的意思,站起身也看了看畜群。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它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冬季放牧都是先放阴坡,后放阳坡,先放低草,后放高草,以便充分利用草地。
上午他们一直在走阴坡,接下来就会绕到阳坡去,然后在太阳西斜时折返大队。
“中午的时候,是不是要去8号牧场那片背风区域休息半个小时左右?下午走阳坡继续放?”林雪君指了指远方。
阿木古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点头。
“你先走,我等母羊给小羊舔干毛后,抄近路去背风区或者阳坡那边跟你汇合。”林雪君出主意。
“不行。”阿木古楞立即拒绝,迟疑了下,才解释道:“你太危险。”
不知道狼群会不会过来,不知道她会不会迷路。
“你放心,我在草原上很有方向感。更何况我还有苏木,老马识途,它是认识路的,即便找不到你,也能找到回大队的路,你只要继续你的路线就好,我一定会跟你汇合。”林雪君非常笃定地道。
“不行。”阿木古楞还是固执地拒绝,每个迷失在草原上的人,最初都觉得自己不会迷路。
他把林雪君带出来的,也要把她带回去。
羊可以损失,但人必须安全。
林雪君收拢了表情,不忍地垂眸。
母羊已经瘦得即便包着厚厚羊毛、仍臀骨脊骨清晰可见,它正在努责生第二只羔,同时还低头舔舐第一只羊宝宝湿漉漉的脑袋。
小羊被舔时本能仰头找奶,又颤巍巍四蹄用力,企图摇晃着站起来。
小小的生命才降世,还没在广袤的大草原上跑一跑,尝一尝美味的春草尖尖,晒一晒温暖的春日太阳……
林雪君挪动了下蹲得有些发麻的腿,仰头看向阿木古楞倔强的脸庞,伸手拽住了他长垂下来遮过手套的蒙古袍长袖口。
被抓住袖口的阿木古楞大惊失色,忙拔河一样往回拽。
林雪君却用了劲儿,在他窘迫地瞪过来时,格外郑重地道:
“阿木古楞,大队长他们都觉得我骑不了苏木,可这一路上我不仅骑了,还骑得挺好。”
说着,她摸了摸苏木的马腿,苏木只低头看她一眼,并没有跺腿抗议。
“之后约束羊群,我都挑的不会惊到羊,又能驱离羊的小小石子,投石绳也甩得很准,对吗?”
阿木古楞被林雪君那双眼睛盯着,表情竟不自觉软了下来。
他紧紧咬住牙,因为自己快要被说服,表情更加严峻了。
“又后来我们与狼群擦肩,我一直摇投石绳警示狼群,没有冒失行动。”她一直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向他传递自己的真诚和可靠:
“我们一路上都配合得很好,我在左后边,你在右后部,不是吗?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一定能安全带着母羊和两只小羊羔抄近路跟你汇合。”
她又指了指远处草场,“你们绕大圈,大概要走两三个小时,我走这条直线过去,苏木开路,母羊带着小羊羔跟在后面,能比你们快一个多小时。”
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道:“现在还不到正午,等太阳偏到那个位置,如果小羊羔还是走不了,我就自己骑着苏木去找你,好不好?”
阿木古楞绷着面孔,垂眸瞪着她。
“好吗?”林雪君再次恳切地道。
这时第二头小羊羔也降生,第一头小羊羔仰头“咩~”了一声。
阿木古楞转头看向小羊羔,几秒钟后,他忽然毫无预警地转身骑上他的马,一夹马肚子,朝畜群追去。
马儿跑了近十步时,他又拉缰回头,朝林雪君大喊:“你骗我一次,我就永远不信你。”
林雪君站起身,朝他摆手,笑得弯了眼睛。
不知道他那么远的距离,看不看得出她被雪霜点缀的眼睛正在笑。
阿木古楞带着畜群远走,原本觉得自己生在草原,内心笃定无比的林雪君,渐渐也感到一种因孤独而生的恐惧。
忽然之间,除了长生天,好像再也没有谁在看着她了。
没有手机,如果迷失在草原上,就只能大队派人一片一片地寻找。有时人被风雪遮盖,即便搜寻队只离了几十米,都可能擦肩而过。
这个时代最出名的被改编成电影、编写进教材的真实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就是因为12岁的龙梅带着9岁的妹妹,放牧时遭遇暴风雪,为了不让集体的羊群受损失,一夜追拢羊群,徒步几十公里……最后群众虽然找到了她们,但两个女孩子一个失去了左脚拇指,另一个失去了右小腿和左脚。
林雪君仰起头看看天,忍不住悄悄祈祷。
保佑我和绵羊三口都平安吧。
母羊大概也感觉到林雪君的忧虑,一直不停地舔舐小羊毛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两只小羊舔干。
小羊身上的卷毛蓬松起来后,虽仍有些发抖,却比之前精神了许多。
它们依次站起来后,都顺利吃到了妈妈的初乳。母羊舔尽小羊身上的羊水后,也得到些许补充,之后便一边喂奶,一边拱雪找草吃。
林雪君见小羊可以随着母羊行动时追着吃奶了,便牵起苏木,赶着母羊往8号草场的目的地休息区慢行。
母羊寻草吃时,小羊亦步亦趋地跟着。母羊停下吃草时,小羊也仰头喝奶。
林雪君就在边上用羊毛毡靴踢开雪盖,寻找能辨认出的干草药和优质牧草,采集了放进背后的小箩筐。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个植物大宝库,拥有在录的植物就有上千,后面陆续录入和未知的植被数量更大。
林雪君只寻了一会儿,便发现了可以治湿热泻痢、皮肤瘙痒的苦参,这种豆科的草对牛羊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补充草料。
她才采了几支,又发现了干苎麻,它的根部捣烂后有安胎、解毒的作用,还能外敷治蛇毒。
颤巍巍的小羊一直没掉队,母羊东拱西刨得也没少吃。
在边采药边赶羊的过程中,林雪君发现母羊似乎一直在找一种被雪压得贴着地皮的枯黄小叶片草种。每每发现这一种,母羊就要一直啃到吃光为止。明明是不吃草根的绵羊,偶尔竟还会刨地将这种草的草根刨出来啃。
蹲在母羊身边,她在羊嘴下抢到一截枯草和一小条根茎,仔细辨认后,林雪君惊异地发现,这种根茎格外发达的植物,居然是耐寒的野生黄芪!
给动物做产后补气生血的补血汤药里,黄芪是最重的一味药草。
“哇,原来是‘羊医生’!”林雪君高兴地摸了摸母羊的头,原来它在自己给自己补血呢。
“咩~~”母羊温顺地拿脑袋蹭了蹭林雪君的手掌,随即一呲牙,将她捏着的那截黄芪根给叼走了。
“哈哈哈!”林雪君收回空荡荡的手,笑着更来劲地踢刨起沿途的雪壳子。一边前行一边刨黄芪,仿佛跟母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采草药竞赛。
有时母羊不高兴有人抢它的补血草,便转头咩咩叫着啃林雪君的羊毛毡子。
有时黑马苏木也会好奇地将脑袋探进林雪君的小筐,趁她不注意偷她的草药吃。林雪君一旦发现,总要义正言辞地教育苏木不许偷懒,自己刨草丰衣足食!
等身后的小筐逐渐沉甸甸,林雪君再抬头回望,发现他们一人一马三只羊的小队伍居然已经行出很远很远了。
他们踏刨出来的蜿蜒土路在洁白雪原上画出个‘一’字,如果有无人机在头顶俯拍,一定也很壮观吧。
太阳开始从中天向西偏移,在休息的草窝处多滞留了近半个小时的阿木古楞,终于等到了林雪君。
她没有食言。
翘首以盼的少年从坡顶一路小跑,绕过畜群骑上他的大青马,快跑着迎上夹抱着一只小羊羔的林雪君。
他跳下马,有些激动地仰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上前抱起另一只小羊羔,与她并行向避风的草窝子。
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和哞哞声让林雪君也有些兴奋,好像只要跨越草原回到畜群,就是回家了一样。
又累又饿的她随便找了处被牲畜刨出来的裸露干草地,掏出水壶先灌了一大口水,才就着温水啃起硬馍——这就是她的午饭了。
阿木古楞蹲在边上稀罕地一会儿摸摸这只小羊羔,一会儿摸摸那只,惹得两只小羊羔没办法专心喝奶,时不时咩咩叫着抗议。
每当小羊中气十足地咩叫,阿木古楞就会高兴地摸一下自己的尤登帽。
他脸上虽然包裹得只露出眼睛,但林雪君还是看出他在笑。
口里啃着一点甜味没有的杂粮馍,每次吞咽时都要就着水,也还是觉得拉嗓子。但看着阿木古楞露出孩子般的模样,她就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自己带的硬馍啃了好半天总算塞进去了,还是饿,她只好掏出早上孟天霞给她的小饼子。
轻轻叹口气,刚要闭着眼睛往嘴里送,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
硬饼子消失不见,掌心多了块黑乎乎的东西。
她捏着手套将那东西凑到面前,深嗅,一股浓重的牛肉香气直窜天灵盖。
啊,是肉!
成吉思汗的行军粮——风干牛肉啊!!!
她眼睛瞬间睁大,里面爆射出饿狼看见羊般的绿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阿木古楞。
小朋友短暂地与她对视一眼,好像是准备笑的,但面皮抽了抽,没能很好将这个笑容组织起来。他有些尬住,捏着从她手里拿走的硬饼子埋头走了,一边踢雪,一边离开十几步,才蜷腿坐到一只正埋头吃草的母牛身边。
母牛似乎正准备吃他屁股底下的草,见他坐上去,不满意地抬头叼住他的帽子边缘。
“叱!”他甩手在牛脸上拍了一巴掌,母牛偏头躲闪,目光转而锁定在了他拿着的硬饼。
于是,新一轮抢饼子的战争,又在一人一牛之间展开了。
“二喜叔有两条大蒙獒,两腿站立了比我还高。”
风干牛肉是无论在任何时代,人们都爱吃的好东西。
林雪君近乎虔诚地凑近它,叼住这一块牛肉干的一角,轻轻撕咬。
……没撕下来。
只好放弃表情管理,用力甩头撕咬,几条牛肉丝被扯下后,林雪君迫不及待地用舌头将之卷入口中。
那种奇妙的、能瞬间刺激多巴胺分泌的、令人愉快的美食被含在口中,林雪君已然幸福得要流眼泪。
最近大雪封住的大队食堂里啥荤腥都没有,林雪君都快忘记肉的滋味是怎样的了。
轻轻咀嚼时,又硬又韧的牛肉丝被口水浸润,无数咸的味道、香料的味道和牛肉本身的风味一起随着口水弥漫向口腔每一处。
所有味蕾都被这些滋味治愈,好像有人在她的大脑内点燃了烟花一般,林雪君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更清晰了,一切声音和景象好像都明快活泼了起来。
虽然牛肉丝硬硬的,嚼得腮帮子发酸,但林雪君仍觉得它是全世界最最美味的食物。
真是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令人不舍得咽下,想让它在口腔里呆一辈子。
“可以走了吗?”阿木古楞远远地问。
“我去上个厕所。”林雪君跳起来后,叼着牛肉干跑向远处的凹地。
蒙古袍对于草原人来说,不仅可以当衣服防风,还能当被子,晚上直接整理下就可以在蒙古袍裹成的筒里睡觉。同时,蒙古袍也可以当厕所,只要脱掉裤子一蹲下,垂落的蒙古袍就能挡住所有视线,除了需要克服下心理障碍外,非常好用。
林雪君到底还是有点心理障碍,所以选了个阿木古楞看不到的地方才蹲下。
屁屁凉得她一个激灵一个激灵地打,结束后叼着牛肉干小跑着折返。
远远看见阿木古楞正趁她不在,偷摸她的大黑马呢,一边摸一边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木的大眼睛,含情脉脉的。
苏木似乎并不喜欢被阿木古楞摸,一直踢蹬前腿,甩着脸不让阿木古楞得逞。
见林雪君回来,阿木古楞才缩手揣在袖管里,转身赶向畜群。
队伍再次出发,朝阳坡勇进。母羊和小羊羔跟在后面,虽慢却也一直没掉队。
林雪君背着箩筐,但一时顾不上采草药了。她捏着牛肉干,一边走一边啃,心思都在这口肉上。
她啃得很慢很慢,每次只撕下几条肉丝。两指宽一指长的小小牛肉干,她立誓要用一百口才把它吃光。
风干牛肉胆固醇和热量很高,特别适合大冬天放牧的草原人。它很不易消化,也就十分扛饿。
真是好东西。
一边吃,她一边在心里称赞它。
下午夹着雪絮的风吹在脸上,冷得人缩脖子。
林雪君眯着眼睛拖着早就酸痛的腿拔步前行,哪怕穿得厚实笨重,手脚仍冻得发麻。可嘴巴里嚼着牛肉干,手里牛肉干还有剩,她就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天黑下来的时候,阿木古楞和林雪君一左一右驱赶着畜群回到它们各自的棚圈。
“怎么样?顺利吗?”大队长赶过来后,一边询问阿木古楞,一边看向站在圈门口点牲畜数量的饲养员。
“一个没少,还——”饲养员指了指阿木古楞刚放在一边的小羊羔,和正夹着羊羔,骑着苏木在畜群另一边的林雪君:“还多了2只羊羔。”
“你们怎么带回来的?骑马抱回来的?”大队长不敢置信地看向夹抱着一只小羊羔,仍骑着大黑马自若往来的林雪君。
“母羊产羔后,林雪君同志守着直到羊羔毛被舔干,能跟着母羊走了,才赶着三只羊来跟我汇合。”阿木古楞对大队长道。
“胡闹!她万一迷路了怎么办?”大队长立即皱起眉,一个刚来这边的知青,对草原上的风雪和狼群一概不了解,东南西北都未必分得清,迷路了怎么办?
“她没有迷路,她还会用投石绳,投得特别准。”阿木古楞仰起头直视着大队长的眼睛,补充道:“比你还准。”
“?”大队长眉毛皱得更紧了。
“我们还遇到了狼群,她一直摇投石绳,发出嗡嗡声向狼群示警。她还把母羊的胎衣带回来了,说要让饲养员剁碎了给母羊吃。”阿木古楞说罢又道:“她还知道用泥土和雪搓洗手套,知道怎么绕群赶羊,怎么带走头马后让所有马都跟着头马、跟着她走。”
“她……她都知道?你教她的?”大队长一时有些语塞。
阿木古楞摇了摇头,轻夹马屁股绕向林雪君,回头答道:“她说她在北京看了好多书,她还会一点蒙话,说是苏伦阿妈他们教她的。她有个本子,记了好多跟草原相关的东西。”
林雪君看到阿木古楞过来接替她赶畜群,这才将小羊羔递给饲养员,自己也跟着跳下苏木。
大黑马苏木站在大队长面前,威风地踢踏了下前蹄,又甩了个响鼻才老实走向林雪君另一边,留下个屁股朝着大队长。
“大队长,孟天霞他们回来了吗?”林雪君揉了揉屁股腰,剁剁脚,开口问道。
“衣秀玉和二喜叔回来了,不过这会儿二喜叔又去接羊了,他们放牧的时候,也有一头母羊产了只肥羔。”大队长摸着下巴上的青茬仰头看天,黑透了都,也不知道那母羊和羊羔还在原地等着没有啊。
林雪君便跟着阿木古楞去大队食堂了,衣秀玉正领了粥在食堂里喝,看见林雪君忙招呼一块儿吃。
饭后,林雪君跟衣秀玉搭伴回大瓦房。
进院子后,她先去仓房里找出1个旧门板、1个旧面板,分别摊开在院子左右两边。一边摊开摆放草药,拿石头和木头之类压住了,继续风干。另一边则摊摆她回程路上从雪下刨出来的干牛粪,再晒一晒晾一晾也能当燃料用。
大瓦房门一推开,热腾腾的空气铺面。
林雪君和衣秀玉一瘸一拐地走进屋,正坐在炕上看书的穆俊卿将书本往炕上一盖,便跳下来给她们倒热水。
两个姑娘才费力地脱下袍子袄子和羊毡靴子,便有热水递过来。两人都是捧高了咕咚咕咚地喝,像武松喝酒一样豪爽。
水杯递还穆俊卿,两个姑娘都第一时间扑向大炕,坐定了一旋屁股,脚就被压在了褥子底下。
一瞬间冰屁股和冷脚丫子就都暖和了过来,两人皆是长声地轻叹。
家里真暖和啊。
“怎么这么热?你们今天去捡柴了吗?”林雪君探头看向灶台。
“大队长找还有柴的人匀了些给我们。”穆俊卿又倒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们,这才绕回大炕另一边继续看书。
衣秀玉见大家不再看她们了,才小声跟林雪君咬耳朵:
“你大腿磨破了吗?”
“好像破了一点点,太冷了,也不方便查看啊。”林雪君小小声回复。
“我好像也是……”衣秀玉皱起鼻子,小声哀叹。
又过了1个小时,四个队伍才全部放牧结束赶回大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