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年轻姑娘一起冲到大队长家,嚷嚷着她们要开拖拉机。
大队长推门出来详细问过,才知道要开的是孟天霞。
在大队停车场里,大队长给拖拉机给满油,不怕困难也不怕死的孟天霞坐在拖拉机上,肃着面孔,仿佛正要上战场的女兵一样,眼神都透着坚毅。
林雪君站在人群中,紧张得掌心冒汗。
那个只开过几分钟拖拉机的小姑娘下定决心要开着拖拉机带着生病的同志,跨越上百公里的草原,去场部看医生。再带着大队急需的物资跨越冰原赶回来……
孟天霞第一次启动拖拉机开出去一点点后就熄了火,四周一众摇头泄气声,孟天霞却咬着牙再次启动,这一回,拖拉机没有熄火。
这个金属大家伙虽然缓慢却平稳地开出车库,缓慢绕上土路,之后缓慢过坡,缓慢倒车,又缓慢开向知青小院。
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们一路吵吵嚷嚷地追着拖拉机,也都走向知青小院。
林雪君牵着衣秀玉坠在最后,她望着拖拉机上孟天霞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背影,心潮澎湃。此刻从西边刮来的风,还有空气中沁凉的气息,都让她忆起几天前自己救难产母牛时的场景。
这些日子,穿越后太多新鲜的状况出现,推动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
好像已经接受了穿越这件事,实际上脑子始终是木的。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救母牛、接牛犊、抱着羊羔去找阿木古楞和畜群、去食堂打饭后啃硬馒头、捡牛粪……一件又一件事,一个又一个画面忽然全部清晰浮现,重重地击在心头。
在这个时刻,她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穿越时空和时光,来到了过去。她正站在这片落后的土地上,变成一个16岁的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与新中国一样,处在自己人生的春天,正将迎着朝阳,蓬勃生长。
旧的人生可能回不去了。
新的人生才刚开始。
“林同志。”身边的衣秀玉小声唤她。
“嗯?”林雪君转头。
“刘红因为帮羊接生,就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你还想当兽医吗?”衣秀玉想了想又道:“我听说大队里的土兽医,去年帮马看病,被一脚踢在肋骨上,断了2根骨头。他就是因为生了这场大病,今年冬天才没扛过去……你,你还要当兽医吗?”
“……”林雪君抿住唇。
衣秀玉直愣愣望着林雪君,她本来以为自己可能得不到答案,却发现林雪君的眼睛越来越亮,仿佛要射出光,。
衣秀玉看不懂林雪君的眼神,但她胸腔里的心跳好像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什么,砰砰砰地鼓动,跳得很响。
“当。”林雪君的声音很轻,可听在衣秀玉耳中却比前方拖拉机引擎的声音更响亮。
半个小时后,孟天霞载上了大队的采购员和被羊皮袄子包裹起来的刘红,拖拉机后面跟着骑马随行的妇女主任额仁花。
一车一骑穿过清铲过的小路,载着大队的期望扬长而去。
林雪君随送行队伍折返,回到小院后,她将自己放牧过程中采集得几筐药草装袋装筐,连背带拎地全带上,摇摇晃晃朝大队长住处而去。
在敲开大队长房门后,她将药材摆在门口,身体站得笔直,表情认真道:
“大队长,这一捆草是给羊保胎的苎麻,这一捆是治湿止泻防痢的苦参,这两捆都是可以给产羔母羊补血的黄芪。
“接下来几个月都是大队里牲畜产羔产犊的高峰,这些药草对牲畜都很好。我想请所有牧民都认一认这些药草,跟我一样看见了就采回来。
“牲畜吃这些药草,能提高它们顺利产羔的几率,也能起到产后养护,减少疾病的作用。”
大队长有些吃惊地看看面前这些干草,蹲身自己先辨认起来。
林雪君低头看着大队长作为,不等他应对,又朗声道:
“大队长!”
大队长王小磊仰起头,正对上年轻知青俯视时坚毅的表情。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像一个面容稚嫩的女王: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第七生产大队晚间全户大会。
每家每户出一个户主来开会, 讨论即将到来的‘迁春牧场’和第七生产大队兽医卫生员任命的事。
户主们拎了自家板凳马扎,从冬牧场驻地分散四处的蒙古包及瓦房小屋里赶到最大的3号牛棚来开会。
知青代表穆俊卿也在列,他坐在角落, 多看多听少讲话。那戴着眼镜、正襟危坐的样子, 在一众歪七扭八的叔伯阿姨间,显得格格不入。
大队长先跟大家讲转场春牧场的安排,事无巨细地商量。
讲到天都黑透了,牛棚里仅有的两盏蓖麻油灯散发着它特殊的味道,将所有被照得影影绰绰的朦胧身影笼罩在它的气息中, 转场的事终于说完了。
大队长伸了个懒腰, 在会场中心的空地上溜达几步, 于油灯边停了下来。
那一豆并不明亮的光在他身后拉出一个长手长脚的古怪影子, 处在后面黑暗中的母牛们时不时发出或长或短的哞哞怪叫, 将这个本就鬼森森的会场衬得更诡异了。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第一次与第七生产大队的所有户主共处一室。
前世她在学校和电视上看到的开会, 都是一群人或坐成方块,或坐成半圆,各个板板正正地等待着有人发言。
但眼前生产队的户主大会完全不是那样子, 它更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武林大会。
来参加的这些户主, 有暴风雪中救牛羊的大功臣,有对草原了若指掌的老人, 有在大兴安岭能独自生存的山大王,也有从虎口中脱险的老传奇……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像穆俊卿那样挺直背脊、并腿而坐的,他们有的斜靠着,有的劈开腿霸占一整个条凳, 有的坐得像画像中的成吉思汗, 仿佛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 气势都很不一般。
他们见过风雨,经历过霜雪,吃过大苦头,也用自己的双手和肩膀扛起了新的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麓的这片草原上,他们辛劳建设,只等着迎来一年比一年更近的幸福。
对他们来说,牛羊的安全,就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人生和希望。
所以选兽医的事儿,比什么都重要,不能儿戏。
“接下来我们要转场去春牧场,路途遥远,万一牛羊有什么状况,想去场部寻兽医几乎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急需一个兽医卫生员,在转场的路上陪同看护牲畜。
“这个月来插队的知青林雪君同志,来到这里的短短半个月时间内,已经为两头难产母牛顺利接产。我觉得她能胜任,所以准备这次派人去场部,就打报告申请任命林雪君同志为我们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大家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大队长叼着老烟枪,说罢走到牛棚边缘,背着风点燃,皱起五官,用力嘬了两口。
户主们大多数都没见过林雪君,虽听说过关于林雪君救母牛和牛犊的事儿,但也多有疑虑:
“她除了会帮母牛接产,还能治牲畜们别的病不?”
“是真学过吗?还是偶然救成的啊?”
“咱们牧民每天也就赚七八个工分或者一个工,兽医一天都能赚一个整工。我们一个大队的人养牲畜养草原,辛辛苦苦也就能供一个兽医卫生员,光能接生可不够用。”一个工,就是10个工分呢。
“丫头是不是才16岁?手熟不熟啊?能行吗?”
“咱们是缺个兽医卫生员,不能让俺家丫头去场部跟兽医学习吗?”一位老汉抱胸提议。
“你闺女连字也不认得,去学习了有要领要记,她咋记啊?兽医老大夫讲的东西,她能全记住咋地?”立即有人抗议。
“咱们之前的土兽医老巴拉,一天也才赚7个工分,他想做大队正式的兽医卫生员都没成,怎么这闺女就能行啊?”
土兽医巴拉其实就是草原上的老牧民,跟上一辈的兽医们学到一点皮毛,加上这么多年放牧养牲畜积累到的经验,能用一些草药和土法治一些常见的兽病。
虽然不如场部的兽医,但也挺受牧民们尊重。
现在各个大队都缺兽医,呼色赫公社场部那两个兽医和不到十个的兽医卫生员,都还是这两年才齐备的呢。
缺归缺,但也不能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糊弄。
要是林雪君把位置占了,场部以为他们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就不着急给他们大队培训人才了,到时候林雪君要是不得用,那不把他们第七大队耽误了嘛。
之前第3大队来了个纸上谈兵的兽医卫生员,牲畜生啥病都给吃土霉素糖粉。给马打针找不着马的静脉血管,扎了一百多针,马脖子都扎漏了,针头都扎成鱼钩了,都没把药水打进去。坑得第3大队好多牲畜耽误病,后来再找场部的兽医都来不及。就因为缺钙,病死了好几头牛犊,更不要提产前瘫痪的牛和肠扭转的马了,损失的牲畜都可惜了,恨得大队长拍着大腿流眼泪。
他们可不能赴了第3大队的后尘。
所以有的人就觉得,宁可再多等两天,也还是等大队给他们安排个靠谱的兽医卫生员吧。
他们倒不是针对林雪君,他们就是不放心。
林雪君坐在大队长身边,听着牧民们的担忧,只是安静地坐着。
她戴着大大的皮帽子,毛帽檐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使人看不清她表情。
穆俊卿一直在看林雪君,想着她会不会被大家的质疑气得流眼泪,又猜她会不会站起身与牧民们辩论。可他想来猜去,她却一直不动如山,没有给任何人任何反应。
他倒比她更坐不住了,不等大队长表态,抢先道:“人民群众有劳动和上进的积极性,总要给机会嘛。”
忧虑的户主们听到这话,互相打望,一时都没应声。
一向沉默少言的乌力吉忽然憋不住了,扑棱一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朝他看去,有些惊异于从来没在大会上表态过的汉子竟然要发言了。
“担心来担心去的,都是扯淡。我的巴雅尔难产,是林同志救的,不是别人。她救得了,就是她行。之前的土兽医巴拉阿爸不会伸手把犊子拿出来,林同志做成了,那就是她厉害。我不管她是16岁还是26岁还是36岁,也不管你们认不认识她,了不了解她,事摆在那里,谁也不能不认。”
棚圈里忽然安静,交头接耳讨论的人都停下来,惊讶地看乌力吉。
他们认识乌力吉以来,从没听他这样掷地有声地讲过话。
乌力吉一向都是憨厚的,别人讲什么,他都只是笑一笑,挤出满脸的皱纹。大家决定什么,他都支持,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意见。
这是第一次。
原来乌力吉也会表现出这样执拗的样子,就为了那个林雪君同志。
沉默的众人又都将目光转向了林雪君,她仍并腿坐在阴影中,好像睡着了似的。
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拿不准该有什么反应。
十几秒钟后,有人开口想说点什么,乌力吉目光转过去,抢先道:
“林同志是长生天派来帮助我们的人,我相信她可以。”
说着,他将右掌压在胸口,目光炯炯。
原来乌力吉不仅有倔强的一面,也有强势的一面呢。
大队长靠在棚圈门口的木柱上,将烟袋反转了在木柱上磕了磕,补充道:
“林同志给我带了三捆药草,都是对母羊好的,我请卫生员帮我看过,对着书本比照,说林同志采得都没错,全是书上标的草药。”
正在这时,刚忙活完新生牛犊和母牛换棚圈事宜的赵得胜急匆匆赶到了,他坐好后凑耳朵听他闺女给他复述现在大家正谈的事儿。
才听到一半,他就猛一拍大腿,霍一下站起身,双手往头上举高,走到空地上朝所有人道:
“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我是举双手同意啊。她那扯牛犊子的方法,我亲自试过。”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一个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牧民啊,愣是整不明白。”
接着又指向林雪君:
“人家就是专业,到了现场,这牛犊子是什么姿势,母牛是什么状况,什么时候生,怎么生,一清二楚。
“大牛犊子生下来,什么时候喝初乳,怎么给母牛吃胎衣,如何保暖,怎么防止母牛踩踏,条条框框地给我讲,明明白白的啊。
“那要是没学过,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今天谁要是拦着不让小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那就是跟咱们大队的母牛过不去,跟咱们大队的所有牲口们作对,也是跟咱们牧民作对!
“那就是人民群众中的敌人。”
说着,赵得胜走到户主们面前,一脚抬起来踩在条凳上。
这动作看似豪迈,却有点扯到他前天刚被牛踢到的位置,疼得他差点呲牙。想到自己现在正说的话和做的事,他硬生生忍住疼,摆出个最为严厉的表情,继续道:
“让我看看,谁是咱们群众中的敌人!”
“你支持,不就是因为她救了你的牛嘛。”一位穿着厚厚蒙古袍、胸口处被撑得鼓鼓囊囊、仿佛怀胎十月般的蒙族汉子站起身道。
“咋地?你的牛不是牛?她能救了我的牛,就能救你的牛。”赵得胜立即嚷嚷道,他跟乌力吉不一样。乌力吉是一贯得不善言辞,他老赵可是一贯得能讲敢骂,论吵架,没怎么输过。
‘怀胎十月’的汉子叫孟恩,对上赵得胜的表情,他挑衅般的表情忽然一收,竟换上了个有点憨的笑容。
赵得胜正疑惑对方笑什么,便见孟恩往林雪君方向望去,顺势一扯他的蒙古袍衣襟,朗声道:
“那要不,她救救我的小羔子呗。”
户主们往大汉胸口望去,那被扯开的衣襟里,赫然探出个小羊羔的脑袋。
孟恩原来是有备而来,直接带着自家生病的小羊羔,求医来了。
这下子,林雪君可不能再那样旁观者般地只坐着了。
大队长溜达回林雪君身边,低头朝她投以征询目光。
林雪君用力抽了下鼻子。
一个21世纪的普通研究生,成长于躺平氛围中,恹恹地前行,从未想过自己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甚至从不知道成为他人话题中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一直很普通。走在人群中的她,就是匆匆埋头走在草原上的羊群中难以辨认的一小只。
坐在这些户主面前,被他们审视、等待他们决定她的命运,她感到紧张,是以藏起自己,不与任何人做视线交流,害怕看到恶意,害怕冲突。
可紧接着,穆俊卿开口帮她争取机会。
乌力吉大哥为她据理力争,坚定地站她这一边。
然后是赵得胜大叔百分百的信任和为她出头时不畏任何质疑的样子……
她就静静坐在那里,藏在阴影中,捕捉穆俊卿替她着急的表情,望着乌力吉大哥殷切的眼睛,听着赵得胜大叔的大嗓门,看着他高举双手讲话时被油灯照得特别雄壮的背影……
她只是用自己曾经以为不重要的学识,帮两名牧民接生了两头牛犊,就得到了这样质朴的情谊。
林雪君好像忽然理解了,小时候看到的焦裕禄的故事,还有铁人王进喜的故事……他们不是傻憨憨只知道干活做事,不知道享乐。
而是他们废寝忘食做事时,体会到了另一种从吃喝拉撒中体会不到的、更奇妙的‘享乐’。
被许多人信赖、被许多人仰仗、被许多人关注、被许多人尊敬的……价值被承认的……仿佛有人在烧自己的灵魂般,让人感到通体火热,大脑亢奋,恨不得立即站到凳子上,大喊“我一定不负期望,死而后已”般的快感啊!
自从初中毕业后,林雪君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世界是围着我转的’‘我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我是比奥特曼更伟大的超人’这种快乐了。
可是在这个脏兮兮、超级冷、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旧的时代,她又体会到这种感受了。
童年最不切实际的中二梦想,好像……续上了!
再次抽了抽鼻子,林雪君硬生生将被热血熏出来的泪意憋回去。腾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她踩着自己被油灯拉得又胖又长的影子,大步流星走向牧人大汉孟恩。
那气势不像是要给他怀里的小羊羔看病,更像是要去跟孟恩决斗。
大队的户主们看着她走向一米八几的孟恩,竟产生了这个一米六几的小姑娘,气势比孟恩还高的错觉。
在这片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产生了种感觉:
林雪君同志能行,她能治病。
这是整个冬天里遇到的最有趣的事儿。
抱着小羊羔的孟恩, 看起来一点也不雄壮了,甚至还有点慈祥。仿佛只要自己有奶,小羊羔想喝, 他可以立马拉开衣服给小羊羔哺乳。
他朝林雪君嘿嘿笑笑, 小心翼翼地将羊羔从怀里拎出来。
“刚出生4天,之前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忽然就不吃奶了。每次走过去要叼奶喝,可拱两口就走了,尝试几次后干脆不喝了, 跑到一边去卧着。这么饿了一天, 都没精神头了, 我怕它再不吃奶, 活不到明天早上了。”孟恩将小羊羔放在地上, 自己盘腿坐在羊羔身边,大大黑黑的手在白白的羊羔身上一下一下的撸摸, 满脸写着心疼。
他好像已经认命这羊羔要死了,给林雪君看看,不过是死羊当活羊医。
户主们纷纷站起身, 有的蹲身凑过来看, 有的踮脚仰头看。
打量到羊羔蔫蔫的,听说它一天没吃也没拉, 都纷纷摇头。
大家在草原上久了就知道,小羔子小犊子们刚下生的时候最虚弱,往往拉一天肚子、一天不吃东西,第二天可能就硬了。
谁也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反正就是夭折——几乎每年牧民们都要反反复复经历这样的事儿, 早成为习惯。
好像已经不觉得羊羔不吃和拉稀, 是能治的病了。
林雪君蹲在羊羔面前,先叩击它身体的需检部位,仔细倾听。
身体状况是好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病症。
她又在大队长转交给她的兽医器具中,找出听诊器,听了听羊羔的心音、呼吸音等,都没什么不对劲。
接着,它又将温度计插进小羊羔的直肠,过了会儿看看,发现体温也是正常的。
“拉稀吗?”林雪君仰头问孟恩。
“不拉稀的,它今天没喝奶,也没拉。”孟恩仍在抚摸羊羔。
林雪君点点头,又检查了小羊羔的□□、口腔等,渐渐蹙起眉头。
这就有点不对了,哪哪都好的,为什么不喝奶也不拉呢?
她伸手按压了下小羊羔的肚子,里面空荡荡的,确实没有胀气和积食啊……
林雪君这边做着检查,围观的户主们等着等着就聊开了。
他们大多在摇头,嘀嘀咕咕地说这羊羔没得救了。
“我家年年都有这样的羔子,有时候一天内能死俩,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倒下了,不吃也不拉。就跟这个一样的。”
“是,羊羔子、牛犊子、马驹子嘛,都常有的事,它们也不会讲话,连哭都不会。不吃不拉的时候,可能都已经病好久了,说不准是哪里的毛病。”
“这有什么好救的,孟恩带个要死的羔子过来,这不是为难人嘛。”
乌力吉也探头看了羊羔,同样地皱眉,“咱们可说好了,这羊羔就是给林同志看看,不能说治不好这个羔子,就不让林同志当兽医卫生员。”
“我看也是,小羊羔胎里带的虚,神仙也未必救得回来,咱们可不能为难人啊。”赵得胜也帮腔。
孟恩立即仰头反驳:“没有胎里带的虚,它刚出生的时候可精神了,咩咩咩的,大口喝奶,走路也可稳当了。”
“是,就是给看看。行不行的,跟我暂时任命林同志做卫生员不相关啊。”大队长也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这羊羔的确不好治。
林雪君并没受聊天众人的影响,她仍沉浸在思绪中,努力搜寻所学和过往经验,企图从中找到羊羔状况可能对应的疾病名称。
这时吃完晚饭、为明天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的阿木古楞,悄悄拐进棚圈。
他一进来就瞧见人群都围在林雪君身边,只一名男知青坐在木凳上,兀自对着本子写字。
阿木古楞想挤进人群,没能成功,只好坐到男知青穆俊卿身边。他低头看了看穆俊卿正书写的方块汉字,用林雪君教他的汉话问:“你写的什么?”
穆俊卿转头看了看瘦瘦的少年,指着两个词,一字一顿地念:“倔强,不服输。”
“什么意思?”阿木古楞仔细辨认这两个笔画超多的词。
“是说林雪君的词。”穆俊卿笑了笑,抬头看向蹲在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中,专注于为小绵羊做检查的年轻人。
“……”阿木古楞抿住唇,眼睛也盯住林雪君,用袖子抹去下颌上沾的草屑。
倔强,不服输…是用来形容林雪君的词,那应该是很好的两个词。
他缓慢地咀嚼两个词五个音,悄悄把它们背了下来。
“你觉得那羊羔还有得治吗?”穆俊卿踩到板凳上,探头往人群中心的林雪君和羊羔身上打望。
阿木古楞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在板凳上,摇了摇头,“小羔子死得很多。”
他会说的汉话不说,讲到这里便止住,只是注视着那个在人群中、埋头对着小羊羔的一团身影。
人们围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便有户主揣着手退出来,一边走回自己的凳子,一边摇头:“没辙,就算场部的兽医来了,也够呛。”
“这有什么好治的。”跟出来的人应声。
又好几个人也散开来,绕回自己座位。
全程,林雪君都没有被打扰,她不知什么时候从针灸包里掏出了两个最粗的长针,像筷子一样捏在掌中。
然后,她左手搭在小羊羔头顶,轻轻抚摸了下。
接着,慢慢收紧五指,掐住它的头,使它不得动弹。
“咩~”小羊羔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之后蔫蔫地趴伏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林雪君便跪趴在地上,用两根针去戳小羊羔的口鼻。
其他人见她既不嫌脏,也不嫌冷的样子,有点唏嘘。
瞅她脸上那皮肤好的,白白净净的,也就是个从城里来的、没受过冻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小孩儿,学过些知识,愿意这样努力、这样豁出去地争取做好兽医卫生员的工作,也挺不容易。
如此一想,户主们便将那些讨论她不行的话,默默咽回去了。
算了,就是个小孩儿而已。
这些受过生活之苦的长辈们,会粗线条地在小姑娘面前直言她恐怕不行,与此同时,他们身上还有一种‘怎样都好’的洒脱。
他们商量事情时虽然什么话都讲,好像很严格,但他们不固执。
几位户主退出去时,已叹气着接纳了大队长这个任命。
试一试就试一试,世上事也就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得。
试一试吧,要是行,那最好了,他们大队就有兽医卫生员了。要是不行嘛,耽误些事儿就耽误些吧,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到时候再把她换掉,去场部请一个新的回来得了。
反正……现在兽医卫生员这个位置是空缺的嘛。
就在户主们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逐渐散开,或坐回板凳,或挤到棚圈门口抽旱烟时,伏在那里的林雪君忽然收起手里的长针,双手撑地站了起来。
她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草屑,把两根银针放回兽医小箱中,在众人投来好奇目光时,她拍了拍还蹲在那里摸羊羔的孟恩肩膀,朗声道:
“孟恩大哥,你的羊羔治好了,你现在把它带回去它妈妈身边,让它喝点奶吧。不然饿太狠,可真的要活不成了。”
“?”孟恩搭在羊羔背上的手顿住,仰脸瞠目,满眼茫然。
“嚯?”
“就治好了?”
“怎么回事?”
“她说啥?治好了?”
散开的户主们呼啦啦又聚回来,不敢置信地看看地上仍蜷在那里有气无力咩咩叫的小羊羔,又看看直溜溜站在面前的林雪君。
她干啥了?
怎么蹲那儿围着羊羔摸摸拍拍,就给治好了?
不用吃药吗?不用针灸吗?不用开刀啥的吗?
别是小孩子在这儿拿他们当消遣,骗人玩呢吧?
连一直支持林雪君的乌力吉都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一边伸手挠自己后脖子,一边满眼疑惑地看林雪君。
“治好了?是吗?”大队长凑到近前,弯腰歪头盯住了林雪君的眼睛。
林雪君非常笃定地点头,“治好了。”
她又拍了下还仰头傻愣愣看自己的大汉孟恩,“孟恩大哥,你是要饿死小羊羔吗?”
孟恩啊的一声,捞住小羊羔站起身,转头看看大队长,又看看林雪君,“嗨”的一声将羊羔塞回自己蒙古袍襟里,裹着羔子就出了棚圈。
另外一个年轻户主嘿了一声,也追着孟恩跑了出去,这是要跟去看看热闹。
“你不跟去看看吗?”大队长转头问林雪君。
“不用看,准没事儿。”林雪君拍拍手,在口边哈气暖了暖掌心,立即戴好手套。
散开在四周或坐或站的户主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样的事儿他们没遇到过,总觉得特别不靠谱,想当笑话一样调侃两句。但瞧着林雪君那个笃定的样子,又忍不住产生“说不定真治好了”这样的想法。
可……还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于是,大家都跺着脚挤到棚圈门口,开始等大汉孟恩的消息。
有的耐心不足,便立起衣领,冲进冷风中,大步跑向孟恩家的棚圈。
穆俊卿也坐不住了,他夹着自己的本子,缩着脖子揣着手,一边跺脚一边蹭到林雪君身边,小声问她:“你真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