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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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视大队长的眼睛,果断道:
“是采的西门塔尔种牛的精,做的人工授精吧?”
大队长将手里的鲜奶放在地上,目瞪口呆地回望林雪君同志。
这一次,他不怀疑是其他牧民跟林雪君讲的了。因为这些人工授精的事儿,都是公社的兽医和育种员过来搞的,连他这个大队长对于这些事儿都一知半解,其他牧民们可能连‘西门塔尔’这个词都念不顺,就知道是好品种。
所以,都是林雪君自己拿眼睛看出来的?
这丫头说她是看书看会的,那她肯定看了好多好多书吧。一眼就能看出牛犊的爹是谁,这真的有点了不起了。
大队长啧啧两声,连续点了三四次头才开口:“还真是。”
林雪君站着不动有些冻脚,便一边跺脚一边问:“第一次人工育种西门塔尔牛犊吗?”
“是啊。”大队长再次点头,对林雪君这种书看得多的人,忽然多了种敬畏心。
他们对林雪君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人家林同志对他们养牛的事儿,看一眼就掌握全局了似的。
“那大队长,今年所有这一批母牛产犊,你都得派人盯住了。
“如果这两只都有点难产的话,其他母牛可能也有点危险。
“你得多给母牛补点好草料,做好保暖。母牛快生的时候,得有人守在边上,如果生了三四个小时还生不出,就得助产了。”
林雪君认真建议,后世就是这样,因为许多养殖户都想要大牛犊好卖,几乎家家户户人工授精大牛种,母牛生的时候,难产的很多,都要兽医东奔西走帮忙助产的。
“这……”大队长被林雪君一说,当即皱起眉,陷入沉思。
林雪君蹭到一棵树后躲风,想走,又想起什么,转头问:
“大队长,我想买点牛肉干,可是小卖部那边没有了,我还能从谁那里买到啊?”
“去年秋天杀牛风干做的那一批,应该都吃完了。冬天和春天牲畜瘦,要么是待产仔的母畜,咱们这都不杀的,你等夏天和秋天再买吧。”大队长想了想,似乎好久没见谁家还有牛肉干吃了。
一冬天过去,现在牧民们家里连奶茶都没得喝了,只能拿雪水泡茶砖喝,肉只怕是好久没见了吧。
“没有了吗?可是阿木古楞就有一块牛肉干。”林雪君疑惑地挑起眉,前两天阿木古楞就给了她一块。
“阿木古楞去年帮大队放牧,除了有工分有钱拿,还送了他二十几块牛肉干过冬。不过按理说过年的时候也应该吃没了,估计是最后剩的一块吧。”大队长摇摇头,“上次我去场部想买点牛肉干回大队给大家发一发,结果场部也没有多的了。”
“……哦。”林雪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块啊。
忽然一阵山风,松树上一只小松鼠吱的一声跳向山坡树林中,起跳那一下蹬得树上簌簌往下落雪沫子。
林雪君怕雪星钻进衣领,忙跳开,匆匆跟大队长道个别,便大步赶去棚圈那边跟阿木古楞汇合。
大队长看着林雪君的背影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想着林雪君说的关于母牛产犊的事儿,直到风吹得他哆嗦,才想起来自己正站在风口,还有送奶入库的工作要做呢。
忙去拎那两桶奶,低头一看,奶上冻了一层冰碴子,已经不鲜了。
他忙将奶送去仓库,给保管员入库,然后又赶去赵得胜家。
在赵得胜家边上的棚圈里找到老赵,大队长确认对方被牛踢后身体没留下什么后遗症,才放下心。
两个人查看昨晚刚生过牛犊的母牛,它已经吃过草料了,正一边给小牛喂奶一边倒嚼反刍。
大牛犊比昨天更精神,四蹄站得稳稳的,仰头咕叽咕叽地大口喝奶,特别喜人。
大队长又跟赵得胜去检查他棚圈里其他怀孕的母牛:
“不会都赶在这几天生吧?”
“不会的吧,我记得当时育种员就拉了几头母牛提前在7月做授精试验,才怀得早了。后来发现这几头牛都成功受孕了,育种员就等到8月才继续给其他母牛做人工授精嘛。”赵得胜摸了摸溜达到身边的大母牛的背,心疼地道:“都瘦了,唉,咱们什么时候转场春牧场啊?再不走,真的没草吃了。”
“我想尽快呢,但现在有许多问题。”大队长转头将早上遇到林雪君时,对方讲给他的话说了。
“哎呦,我就说怎么今年这两头母牛都难产呢。”赵得胜一听这话,愁得直拍大腿,“那怎么办?咱们现在离场部就够远的了,等半个多月以后母牛们都要产犊了,咱们到了春牧场,距离场部更远了。那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嘛。”
“也不会就全都难产,只是难产的几率高了一点而已。”大队长皱着眉,“等到了春牧场,母牛们有草吃了,说不定就——”
“这不都是不一定的事儿嘛,咱们就养这些牲畜了,一年全围着它们转,万一都难产死了……”赵得胜脸都皱到了一起,“今年冬天光冻死病死的就有近四分之一,全等春天牲口们产仔呢……这哪行啊?这哪行啊!大队长你得想想办法啊!”
“想办法?”大队长抬起头,目光定在赵得胜脸上,转而又望向昨晚顺利产犊的大母牛身上。
他上下牙来回摩擦,嘴巴里反复嘀咕着:“办法……办法……办法……”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今天的太阳也很大,但像超级超级超级低温大冰箱里的灯泡,一点提升温度的作用都没起到。
林雪君骑着马跟在畜群后面,仍冻得手滋滋发痛。
中间休息,她跳下马的时候,浑然不知道自己眼睛下挂着泪泡。
冷是真的冷,遭罪,但她身体里毕竟住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阿木古楞天天这样放牧都没有哭,她跟着才放了几天就哭,也太丢人了。
可不想哭是一回事,生理上却控制不住。
阿木古楞巡逻控制畜群停下来吃草,路过林雪君时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泪水。
他霍地停下来,跨大步踩着几乎及膝的雪,走到她面前,瓮声瓮气地仰头问比自己还高的林雪君:“你怎么了?”
“啊?”林雪君愣了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眼睛,抹一下才发现满手套的泪。她大窘,忙苦笑道:“太冷了,冻手冻脚嘛。”
阿木古楞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像个无奈的老人家一样拉住她手腕。然后拽着她走到几头牛身后的挡风处,踢开地上的雪,拉着她坐在地上。
他蹲到她面前,扯下她厚厚的手套,发现她手指比十岁的小图雅还细还白,这样的手怪不得不扛冻。
他抓了一把雪,将林雪君本就冻得通红的手搓得更红了,然后拉开自己袖口,把她冰凉的手插进自己袖筒,按在了自己热乎乎的小臂上。
她太凉了,手指冻得像死人一样。他就不一样了,虽然比她矮,但他比她热得多。跟她一比,他简直就是小火炉。
阿木古楞有点骄傲,抬头得意地问她:“暖不暖?”
“暖。”林雪君忙点头,手又往他袖子里伸了伸。哇,真的很暖!
这小孩年纪虽轻,火气倒很旺。
她记得之前苏伦大妈讲过,阿木古楞是个孤儿,自己一个人住在他们知青小院隔壁的毡包里。他常常吃不饱饭,就去其他人的蒙古包里蹭饭。
各个毡包里的阿妈们见到他来,都会给他填碗,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他也从不白白吃饭,人刚比灶台高的时候,就会捡柴捡牛粪报答给他饭吃的人了。
这样一个孤儿,也能在这片土地上长得瘦却结实啊。
“你不冷吗?”她问盘腿坐在对面的阿木古楞。
因为要让她伸手到他袖子里,他手腕都暴露在冷空气里了。
“不冷。”他一副这有什么的表情。
林雪君却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他用这几天刚跟她学的汉语问她。
“你都起鸡皮疙瘩了,还说不冷,哈哈,就嘴硬。”林雪君要将手抽回来。
阿木古楞被她笑得发窘,哼一声表示不满,可见她要抽手,还是反扣住她手腕,阻止了她。
林雪君便往前蹭了蹭,靠近他一些,这样他就不用朝着她前伸手臂,他的手腕也能藏进袖口里保暖了。
过了一会儿,林雪君的手暖了,她也大方地将自己的袖口向他敞开,请他也用自己的小臂暖暖手。
阿木古楞却学大人模样,爽快地一扬手,坐在那里啃起自己带来的炸果子。
那是用羊油炸的面食,凉的时候很膻,林雪君吃不惯,她掏出自己带的饼子,跟他对着啃。
“你爸爸妈妈都在北京吗?”阿木古楞问。
“嗯,所有亲戚都在北京,只有我跑出来了。”林雪君道。
“那你会回去北京吗?”
“我也不知道。”林雪君摇了摇头,北京有筒子楼,很暖和。有下水道,不用大晚上跑出屋子去上旱厕。有只有城市才有的商品粮吃,有俄罗斯传过来的连衣裙布拉吉穿。有高大上……可是没有工作岗位。
随着年纪增长,她渐渐意识到人的命运是跟着时代而变化的,哪怕不随波逐流的人,也抵抗不了时代的风潮。几十年后不得不躺平是这样,现在这个时代上山下乡找口饭吃,也是这样。
“你觉得苦吗?”林雪君看向阿木古楞被风吹得斑驳的脸,才13岁的孩子,眼里还有童稚的清澈光芒,却已学会皱眉,时而露出大人般忧郁的表情。
“放牧吗?不都是这样。”阿木古楞摇了摇头。
“会孤独吗?”她又问。
阿木古楞明显被问得愣住了,他好像从来没考虑过孤独这个词。
林雪君看着他的眼睛想,也许他有许多体验,但‘孤独’这个词汇还没进入过他的生活,他从未想过用这个词去概括自己某个感受吧。
这是个没有那么多新鲜词汇的时代,没有‘内耗’,没有‘内卷’,也没有‘躺平’之类的思潮。
“你是说没有阿爸阿妈,所以孤独吗?”阿木古楞支起腿,把果子夹在膝盖间,一低头就能啃到。双手则抱在肚子处,这样更暖和。
林雪君有些犹豫,被小少年一问,她自己也不知道问的孤独到底指什么了。
阿木古楞当她是默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都不记得阿爸阿妈了。
“大队长说那时候我们在另一处冬牧场,那片草地就我们家一个毡包。
“2月份的时候,冬羔一起得痢疾,一批一批的死,阿爸就骑马去场部找兽医。
“路上马受了惊,把爸爸的肚子踏瘪了,他拽住马,伏在马背上回毡包。阿妈把他和我放在床上,自己骑马去场部找救援,之后阿妈就消失了……大队长说可能被狼群带走了。
“大队长和补给队发现我家的毡包时,毡包里的火早就熄了,阿爸已经死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给我取暖,我才活下来。”
林雪君不期然听到这样的故事,无措地望着阿木古楞,不知道该去抱抱他,还是尽量坦然聊天不要表现出同情。
她睁大着眼睛,透过睫毛上垂坠的霜晶,看到阿木古楞朝着她弯了弯眼睛,然后洒脱道:
“都已经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大队长每年都要跟我讲一讲救我的故事。
“他说他们本来不会在那个时候去牧民们的毡包送物资的,可是正赶上突然有了个大晴天,他一拍脑袋就决定提前出发了,才救到我。说我是长生天眷顾的孩子,是这片草原要救活我。”
说着,阿木古楞得意地扬了下头:
“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
“真厉害。”林雪君由衷道:“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厉害,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样厉害。”
许多草原人就是这样活下来的,没有觉得不幸,反而觉得自己好厉害。
林雪君好像体会到了像草原一样开阔豁达的性情。
“会更厉害的。”阿木古楞认真道。
他的饼啃完了,便要起身去看看畜群,顺便上个厕所。
林雪君坐在他站起身后投下来的阴影中,仰脸看他,再次朝他伸出手:“能把你的水借我喝吗?我的都喝完了。”
“你要规划着喝才行。”阿木古楞嘴上批评她,手还是利索地摘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铝水壶给她。
林雪君看了看他的小水壶,跟她的一样。
整个大队牧民们用的都是这样的。
待阿木古楞走远了,她将他的水壶抱在怀里,摘下自己装满牛奶的铝壶。
等阿木古楞走回来,她将奶壶塞到他手里,以此答谢他送她牛肉干吃。
阿木古楞挎着奶壶骑上大青马,“得得得”地跑远了去聚拢畜群。
林雪君便站起身,靠着母牛的肚子,目光一直追着他,等着看他拿起水壶喝到羊奶的那一刻。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休息时间过去了,他们再次启程。一直等到两拨秃鹫飞过畜群,一直等到弯弯曲曲河流边喝水的野马被畜群惊走,阿木古楞才拽过腰间挎着的铝壶。
他先掂了掂铝壶,露出个疑惑表情后,才拧开盖子,仰头去喝。
奶液还没入口,他已嗅到奶香,瞳孔微缩。下一瞬奶液入口,他惊得转头,目光穿过畜群,逡巡林雪君的身影。
然后,他看到畜群另一边,林雪君同志好像早在等他看过去一般,早早举起右手朝他猛摇,眼睛弯弯的,全身每个肢体语言都在表达笑意。
他不受控制地、贪婪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铝壶。
低头怔怔望着壶内冒出微弱热气,纯白色液体随着骑乘的动作摇晃。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唇上还沾着奶液,笑得露出两颗洁白门牙。
林雪君如愿看到了他的笑容,确切地知道,喝到羊奶的阿木古楞像吃到牛肉干的她一样开心。
洁白的冰原会反射阳光,照得羊、牛这些动物格外漂亮。
那些反射的光也会将人的脸照得更洁净,眼睛照得更明亮。在此刻林雪君的眼中,少年阿木古楞就比以往更好看。那双因为混了俄罗斯血统、奇迹般造就的异色瞳亮闪闪的,一颗是黄棕色的琥珀,一颗是海蓝色的宝石,让她想到了初秋的大兴安岭,和盛夏的呼伦湖。
畜群散开又聚拢,如云卷云舒。
不知不觉到了返程的时间,他们一骑在北,一骑在南,左右逡巡驰骋,驱赶着畜群转向。
背着夕阳归家,林雪君想,如果大队有经验丰富的兽医,在阿木古楞家的母羊产冬羔前,就为他们家送去足量的土霉素糖粉,让他们在羊羔出生后喂上三次,把羔羊痢疾预防住。小羊羔们不生病,阿木古楞的阿爸就不需要冒风险骑马去场部请兽医,阿木古楞阿爸不受伤,他阿妈就不用跨越草原去求援,也就不会失踪……
兽医啊……草原上的兽医对于牧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雪君越想面颊就越热,一个念头始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如果她成为兽医,能改变牧民的生活吗?能为这片草原带来什么呢?
晚霞逐渐爬上天际,浓郁的色彩交织在天边,美轮美奂胜过任何名家笔下的画作。
大自然的手笔大开大合,放肆又狂野,不吝颜料,惊艳了牧民回眸时的一瞥。
白色绵羊的皮毛,也染上了浪漫的金色、橙色、红色、粉色和紫色,变成一团又一团彩色的棉花糖,流淌在无垠的冷蓝色雪原上。
牧人的归途,牧人彩色童话般的归途!
同时间的首都北京,正蒙在灰黄的暮色里。
林雪君的父亲离开单位时,收到了来自女儿的第4封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来自北方草原极寒的空气。
在身边同事‘林书记再见!’‘林书记下班了?’的招呼声中,他骑上自行车,回到漂亮的筒子楼。
晚饭时,他向妻子道出女儿信中哭求着要回北京的内容,餐桌上的气氛沉重起来。
“当时是她吵着要去建设祖国,早说了那里很苦,她呢?不让去就哭。现在——”
“什么都别说了,事已至此……是很难办,不过……回头我走动看看吧……”

“我要当咱们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
3月最后一天, 大队的社员们终于将大队附近的路都清了出来。更远些地方的积雪已被草原上的大风吹向东边坡地,堆积成小雪山,不会妨碍大队的拖拉机出发去场部了。
恰逢月底, 大队长一早就带着会计给社员们发工资。
知青们虽然都没干满一个月, 在大队食堂吃饭又要消耗工分,但加加减减,还是拿到了令大家喜笑颜开的不足月薪水。
林雪君拿到了光荣的4块钱,加上之前帮牛生产的5角钱,她来第七生产队, 已经赚到4块5毛钱了——
是足以买30斤面粉, 70斤玉米, 菜油7斤, 酱油33斤, 或食盐62斤的巨资了诶。
接下来就等大队的人去场部购物,到时候她也可以请去场部的人帮忙代买粮油和肉食。
到时候就可以自己做轩软的大白馒头!还有用油炒的土豆丝和白米粥!
‘等吃完了油滋滋的炒菜, 能用白馒头抹盘底上的油汤吃’,这已经成为她每天夜里的美梦。
晚上去大食堂的时候,看着照例没油水的水煮各种干菜丝, 林雪君伏在打饭窗口, 问厨房里的司务员:
“王大哥,我们啥时候能见到点油星啊呀?”
“嗨, 食堂的酱油膏、菜油早都没了,能吃饱饭就高兴着吧。”王司务嘿嘿一笑,走到打菜窗口跟知青们闲聊:
“本来说是明天去场部采买,但是咱们大队唯一的拖拉机手生病了, 发烧呢, 卫生员给开了药也没好, 昏昏沉沉的,说是一会儿打冷战,一会儿浑身冒汗的,虽然一直嚷嚷着自己还能开车,但哪敢让他去啊?烧得腿都打摆子呢,死路上咋办。”
真是全世界讲话最吉利的司务员……
他叹口气,又继续道:
“冬天就是这样了,再忍忍吧。还好我这还存着好多干货和粗米粮,土豆也还有一些呢,咱们大队肯定饿不着。”
他还挺骄傲,来负责打饭的林雪君和孟天霞却哭丧起脸。
司务员笑呵呵帮两名知青排解失望情绪,又跟她们八卦起大队拖拉机手的事。
第七大队是去年领到拖拉机的,当时赶上给羊剃毛和冬储等工作,就抽出一个刘金柱去学开拖拉机。本来想着回头让刘金柱再教别人,可一冬天忙忙活活,一直没倒出人手来做新的拖拉机手。
现在可麻烦了,科学繁育员教过的,小羊羔出生7~10天要用炒熟粉碎的豆粉诱食,15~20天要补补精料补草,训练采食能力,锻炼瘤胃等消化能力。
1月到3月产冬羔,之前去场部买的草料都吃光了。如今3月出生的大批小羊羔降生后也到日子了,大队却还没来得及去场部补货。
连母羊要吃的草料也没了,驾牛车去场部的话,耗时太长,一定会耽误大队牧民转场春牧场的事。
更何况,一辆牛车才能拉多少东西啊?
马拉车、驴拉车的话,能拉的重量更少……
拎着饭盒回程的路上,林雪君时不时叹息一声,一向开朗多话的孟天霞却异常沉默,似乎有什么心事。
由于瓦房比蒙古包暖和,男知青们吃饭的时候还是来瓦房跟女同志们一起。
饭菜上桌,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起拖拉机手的事。
这个时代,拖拉机手是最光荣的了!
1元钱上印的就是女拖拉机手的英姿,就像未来的女律师、女明星、女医生一样,都是女孩子们最想做的工作!
“现在全大队都没有开过拖拉机的,羊全在等着饲料,说是再吃不上都可能饿死。还有咱们大队食堂,早就缺粮少盐了,我们天天吃的水煮菜也越来越淡。没有盐,人就没力气干活。”穆俊卿将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分享给大家。
“拖拉机手的工资特别高,运输忙的月份,可能会达到五十块左右。要是干得好,还能凭先进,挂大红花。”王建国一副恨不得自己会开拖拉机的扼腕模样。
“你将来想当拖拉机手吗?”衣秀玉问。
“想啊。”
大家于是又聊起未来想做什么,问到林雪君时,她毫不犹豫答道:“兽医。”
“给牛生一次产就能赚5毛钱,兽医和拖拉机手哪个拿的工资更高?”衣秀玉又问。
“不知道我将来能做什么……”穆俊卿说罢沉默下来,他其实想回北京,但他们揣着建设祖国边疆的目标来到这里,再苦再累也不该打退堂鼓。
“将来我要是能当上拖拉机手,我就请大家吃好吃的。”王建设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那必须的。”衣秀玉已经跟二喜叔学了一口的东北话。
“有钱能买肉吃。到时候先来两斤五花三层的猪肉,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放油煎得滋滋冒泡,然后下大葱,炒的肉香葱香扑鼻。拿蒸得烫烫的大白馒头就着吃,沾满油的肉片放在馒头上,一口咬下去,馒头浸满了油香,肉卷在馒头里,混着面食的甜——”林雪君抱着馒头,一边啃一边回想前世的美食。
“啊啊啊!”
“不要再说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要馋死了。”
知青们口水疯狂分泌,咬着嘴巴里的干馒头,眼圈都红了,瞪着林雪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林雪君忍不住笑,其他人抹一把口水,也加入傻笑行列。
只有孟天霞咬着馒头一直没讲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到了晚上,四个女知青中比较内向的刘红忽然开始发烧,烧得又凶又猛,卫生员王英过来看过,打了一针,温度只降了一点。
大队长带着妇女主任过来看,听说刘红之前都好好的。
又聊着聊着,才从衣秀玉那里得知刘红之前跟蒙古族牧民去放牧,遇到母羊产羔,帮手的时候有血溅到眼睛里,她拿手去擦,好像还沾了母羊的羊水……
卫生员当即判定刘红可能是染了布病,这个病很不好,一直发烧退不下去的话,人会烧傻的,大队没有医疗条件,得去场部才行。
本来可以坐采买的拖拉机去场部,但现在拖拉机手也烧着,那只能坐驴车了。到场部得三四天,路上晚上冷起来,刘红的病情还可能严重。
大队长于是又说不如派快马去场部求援,让场部那边开车来接。
大队长一行人走后,孟天霞坐在炕沿边,忽然就站起身,对林雪君和衣秀玉说:“我要开拖拉机带刘红去场部。”
所有人都被她的发言惊到了,原来她之前一直沉默,就是因为来这边前,她在家乡曾经开过几分钟拖拉机,还背过口诀,只是开得不熟才没敢说而已。
不等大家回应,孟天霞已冲向门口,戴上帽子就要出门。
“你去干嘛?”林雪君问。
“我去摸一下拖拉机,熟悉一下操作。”孟天霞推开门便冲入夜色。
林雪君忙也戴上帽子,叮嘱衣秀玉照顾好刘红,便追了上去。
路上,孟天霞一直在背诵开拖拉机的口诀:
“1、倒车要用低挡、小油门控制车速。到凸起地段时,适当加大油门,一旦越过凸起地段,马上降低油门,缓慢倒车。2、倒车起步时,要特别注意松开离合器踏板,倒车必须前后照顾,密切注意有无行人或障碍物。拖拉机牵引农机具作业,不允许倒车,以防损坏农机具。4、手扶拖拉机挂倒挡之前,必须先摘下旋耕挡。5、拖拉机倒车时的转向操作与其前进行驶时的操作相同。”
两人悄悄绕到大队后面停拖拉机的地方,孟天霞坐上去便开始熟悉拖拉机上的所有部件。
林雪君虽然没开过拖拉机,但考驾照的时候学过手动挡,干脆跟孟天霞一起熟悉操作流程,后面又跟着一起演练动作和各种路况等。
沉沉夜色下,孟天霞不断虚空换挡、踩刹车、踩油门。
“车忽然压石子,摇晃了一下,怎么办?”林雪君时不时问上一句。
孟天霞也不吭声,立即低头看向换挡杆。
“不要低头,看着前方换挡。”林雪君提醒。
孟天霞忙抬起头,手握住换挡杆,又做出用力推拉的动作。
如此这般不断模拟各种场景,孟天霞反复演练,反复熟悉。渐渐的,这些踩离合、踩刹车,降档、提档之类的动作印入脑海。
“换挡时候的手感,你还记得吗?”休息时,林雪君问。
“很沉。”孟天霞努力回忆道,说着吸了吸鼻涕。坐在车上练习的初期,因为紧张,她一直在出汗。这会儿练熟了,不紧张不害怕了,体温降下来,她才觉察到冷。
“可以。每辆拖拉机的手感都是不一样的,明天你开这辆的时候,手感说不定会更沉或者更轻,你就如实跟大队长讲,每辆车不一样,你虽然在老家开过拖拉机,但要开这辆就像换马一样,也是要熟悉一下的。知道了吗?”林雪君说罢拍拍孟天霞的肩膀,“咱们自己不慌就行,当然,你也要自己拿感觉,实在觉得开不了,咱们也不逞强,好不好?”
“好。”孟天霞点了点头,表情严肃。
“回去睡觉吧?”林雪君打了个哈欠。
“我想再练一会儿,你回去睡吧。”孟天霞道。
林雪君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雪山,跳着跺了跺脚,“那我陪你。”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热情,林雪君就这样站在寒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陪孟天霞站了小半宿。
直到他们都冷得受不了,才一溜小跑回女知青小院。
这一天夜里,孟天霞即便做梦都在开拖拉机。
隔日一早,虽然前一天熬了夜,年轻人们却依然神采奕奕。
孟天霞经过一晚上的练习,之前的紧张换成了期待。有了目标,人就有了精气神,再累都提得起劲。
林雪君和衣秀玉仿佛要去试开拖拉机的是自己一样,也都瞪着大眼睛,亢奋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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