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们唱一首,小时候外婆唱给我听的催眠曲吧。”衣秀玉的声音忽然在黑漆漆的屋内响起。
大家一致同意,衣秀玉便清了清嗓子: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好,外婆好,外婆对我嘻嘻笑……”
不一会儿,果然有睡着的。
衣秀玉成就感满满,继续轻声吟唱,哄比自己年长的兄姐们睡觉:
“……外婆喊嗯好宝宝,
“果一包,糖一包。
“吃过蜜枣还有糕……”
“咕噜噜!”还没睡着的林雪君肚子忽然一阵高歌,声音高到压过衣秀玉的歌声。
“……”衣秀玉。
“……”林雪君。
“睡吧。”衣秀玉决定还是不唱了。
“……好。”林雪君小声应。
“咕噜噜……”
“……”
瓦房内再次陷入黑沉宁静,只灶洞里偶尔传出柴被烧塌的响动,和火焰的噼啪声。
第二天,女知青们因为已经清好了大队的瓦房顶、蒙古包顶积雪,不需要像男知青们要继续去铲雪,以为工作能轻松一点。
谁知天还没亮,大队长就来敲门。
初春大队接羊冬羔,一部分人要留在大队照顾产羔母羊和这两个月新生的小羊羔,占用了一部分劳动力。
这些在大队羊圈里的羊缺草吃,就要派一部分人出去山上割草,又是一部分劳动力。
再加上铲雪清路、清理棚圈等等各项工作,人不够用了。
大队长一算计,还需要有人趁天晴出去放羊、放牛、牧马、牧骆驼,这可是大事——
“队里为了安全起见,都是2人或多人一块放牧的,现在急缺人手,只好安排你们几个各自配合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牧民,也是没办法。”大队长坐在知青们的大瓦房炕沿上,一边将手插进火炕褥子下面取暖,一边对女知青们道:
“我挑了四匹特别温顺的马,一会儿你们选一选,不管骑没骑过都试试,放羊放牛走得虽然远,但速度慢,你们要是怕骑马,就跟着走,要是走累了,就在牧民的帮助下骑骑矮脚的蒙古马。不敢骑马的话,骑温顺的骆驼或者非孕期的牛也行。一边牧,一边学,好吧?”
在大队长看来,骑马有什么难的,牧区里桌子高的小孩儿都敢骑马。十岁出头别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能帮家里放牧了,知青们都这么大了,还能学不会骑马吗?
他这么一说,热血又不服输的女知青们没一个抗议的,全部跃跃欲试。
林雪君跟着一副要上战场般热血的孟天霞步出瓦房,转头看了一眼同样满怀期待的衣秀玉几人,想到自己第一次骑马后大腿内侧和屁股全被磨破的惨状,默默挠脸。
要是在21世纪,年轻人们随便上网搜一下就能知道骑马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一次骑马就要跟着去放牧,更是地狱难度。
虽然不像男人们铲雪是纯粹的力气活,可是羊群一天能走20到60公里路诶!
人平时走2公里(2km)平路都觉得累,更何况是10倍以上的雪原,代步的马又是第一次骑……
站到4匹马前时,孟天霞三人仍未意识到自己这一天将面临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摸马鬃毛,赞马漂亮。
蒙古马是挺不错的。
1241年冬季,速不台的主力骑兵从鲁斯卡山口越过喀尔巴阡山脉,突然出现在多瑙河流域的格兰城下时,仅仅用了三天的时间,而布满积雪的两地之间距离有三百多公里,当时几乎征服全球的铁骑勇士们,骑的就是被认为‘最接近骆驼’的、适应性超棒、耐粗饲、易增膘、持久力极强、寿命也长的蒙古马。
在大队长和其他牧民以审视的目光扫视四个知青时,林雪君正仔细打量四匹马的肩高、臀高、情绪稳定性、肌肉特征、健康情况、马蹄状况等。
对于相马,民间是有顺口溜的:
远看一张皮,近看四只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
林雪君依次走过四匹马,每次都让马儿先看清楚自己,再将手递到马鼻子前给对方嗅闻,之后才轻轻抚摸马脸马头。
之后又上下打量,拍拍看看,像个挑剔的买家。
出生在草原上的她最知道,马就是腿,没有马在草原上寸步难行。
草原上的好马认路、通人性、懂天气和草原,是牧民的亲人和伙伴,甚至在特殊时刻是牧民的命。
骑骏马宝驹的人会被牧民们羡慕,甚至,得到千里马认同的骑士会被认定是勇士,得到这片草原的尊重。
草原人和自己的马儿羁绊极深,林雪君挑马一丝不苟。面对着眼前四匹生灵时,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可不能儿戏乱选。
大队长瞧见林雪君这一系列小动作,便挑高了眉。
站在他身边的四位牧民都发现了林雪君的动作,长得最高的一位短发汉子扭脸问大队长:
“这个知青懂马的吗?她在看什么?”
难道要选一匹最漂亮的吗?
这里都是矮脚的蒙古马,可没有英俊的高头白马给她选。
“一会儿看看她怎么说。”大队长继续观察林雪君的动作。
“这就是帮乌力吉家难产母牛顺利产犊的女知青吗?”另一位没能看到林雪君接产英姿的女牧民好奇询问。
“就是她。”大队长点点头。
“她不仅会接产,还会相马吗?”女牧民追问。
“不知道。她说给牛接产也是第一次,搞不好是运气呢。只靠读过类似的书就能成功帮难产牛犊降生,这样的事我听也没听过。”大队长摇摇头,怎么想都觉得林雪君这女娃子胆子太大了。
他们这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那边林雪君已经选好了马。
她拍拍打头的一匹青色小马,做出满意表情。
短发汉子立即用蒙语小声对大队长道:“她选了最温顺的小马,像是懂一点的。”
大队长点点头。
站在大队长另一边身高只到大队长胸口的13岁小少年嗤了一声,用蒙语低声道:“胆小鬼才选‘千里溜达’。”
小青马很温顺不假,跑不快也是真的,牧场里人都戏称它是‘千里溜达’,谁要是想骑着它赶点什么急事,能活活急死。
大队长摸了摸小少年的头,轻声道:“她们都是第一次骑马,不像你会走路就会骑,选小青马也很好。”
哪知林雪君才拉住小青马的缰绳,就转头对年龄最小、个子也最小的衣秀玉道:“这匹马你来骑。”
“诶?”大队长诧异地挑了挑眉。
衣秀玉本来和孟天霞她们正一块儿围观林雪君选马,想着大家喝了林同志的牛奶,由对方先选好马也是应该。却怎么也没想到,林雪君竟是在帮她选。
“你来试试,先站在它头侧,让它闻闻你的手。缓缓摸摸它,再骑一骑看。”林雪君拉过衣秀玉的手,教她跟马儿初步建立关系。
在小青马熟悉衣秀玉的靠近后,才扶着衣秀玉骑上马背。
“拽好缰绳。”林雪君一步步教衣秀玉上马、驱马缓行和掉头,完全接手了教大家骑马的工作。
待衣秀玉熟悉过上马和下马等简单动作及指令后,林雪君留她跟小青马建立感情,自己又走向另一匹小棕马。
这四匹马中,其他的都没有马鞍,仅用旧布搭在马背上,再拴一根布套当马镫。仅这匹小棕马有个像样一点的皮质马鞍,可以保骑马的人坐得稳一点。
大队长几人又开始猜测林雪君是不是要选这匹装备最好的,她却又招手喊孟天霞过来骑这一匹。
原来她是先帮大家选马呢。
大队长点了点头,对林雪君同志的让梨行为表示认可。
“这匹也很稳的,去年我骑着它去场部,半路它受了惊,结果跑走后又折返回来找我,很聪明很仁义的。”四个牧民中唯一的汉人老哥啧了一声。
在他们这些北方人的语系中,‘仁义’二字就是夸赞动物的最高标准了。
“要是城市过来的知青都懂马,那来插队倒也行的。”短发大汉对于城市青年来牧马放羊的事,本来挺排斥的。就怕不是来干活,而是多几张嘴来吃饭。现在瞧见林雪君选马快又准,倒对知青有点刮目相看了。
大队长点点头,接下来就等林雪君为她和另一名知青选好马后送她们出发了,哪知林雪君将小黑马交给最后一名知青后,忽然拍了拍剩下的杂色马道:
“大队长,这匹马着凉拉肚子,你带回去给它喝点温水,白天晒晒太阳,让它溜达溜达。如果严重了,就往它一只鼻孔里塞捣烂的野棉花。”
“病了?”大队长一听这话,立即踏步上前,其他四名牧民和靠着马棚看热闹的马倌也赶忙凑前来看。
林雪君伸手让五人后退一步,才指着杂色马道:
“首先,看马屁股后面,这里沾了点马粪,仔细辨认,是很稀的黄色粪便。”
“它也没拉稀啊。”马倌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他半夜喂马的时候就检查过了,早上天还没亮又起床清理马圈,同样没发现圈里有稀粪啊。
“你确定检查清理的彻底吗?肯定有的。”林雪君站直了身体,表情严肃,看起来格外笃定。
马倌被大队长和其他四名牧民的目光盯得跺脚,转身便跑回马圈去做深入检查。
林雪君不等他回来,继续道:
“虽然不严重,但已经有了症状。你看它一直在甩尾巴,显示马儿其实是有些焦躁不安。”
大队长半信半疑地转头去看其他三匹马,果然都没有像这匹马一样甩尾巴。
“再看它的行为,时不时转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和屁股,这也是腹部不舒服的表现。”林雪君说罢,马儿就配合地转头去看自己腹部,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样。
大队长皱起眉,“是不太对劲。”
“你凑过来听。”林雪君又拍了拍马腹部,示意大队长把耳朵凑过来。
“哎呦,咕隆隆的响。”大队长一叫出声,连听不懂汉话的壮汉也凑过耳朵来听,立即叽里咕噜表示自己听到雷鸣一样的响声。
就在这时,刚跑回去查圈的马倌蹬蹬蹬跑了回来,脸上尽是惊异和愧色,“真的有稀粪,拉在墙角的,混了雪,我没瞅见!太神了,太神了!幸亏你发现了,不然要是骑出去了,不仅马儿要废在雪原里,万一摔到人、踏到人,那麻烦就大了!”
大队长怔了一下,才在其他人的纷纷议论声中,转头对马倌道:“你再挑一匹马过来,然后把这匹牵回去,按照林雪君同志刚才说的照看好。”
“好嘞!”马倌心疼地摸了摸杂色马,便转身又往马圈跑。
林雪君看着马倌背影,追了一步,喊道:“小哥,我能自己选一匹吗?”
马倌停下来,转头看大队长眼色。
“……”大队长本来是想派这些知青凑人数帮帮忙,再者还想考验考验孩子们,看看她们中有没有能放牧的好手。哪知他们这些老羊倌老马倌没来得及给孩子们出出难题,倒先让年轻小姑娘给上了一课。
他抿抿嘴巴,终于还是朝着马倌点了头。
于是,拿出四匹‘溜达马’给知青们用,瞬间变成了一整圈的骏马任林雪君挑。
站在外面的大队长一边等着,一边忍不住道:
“小姑娘的眼力不同凡响啊!”
用汉语讲完了,又翻译成蒙语再说一遍。
夸奖翻倍。
方才听说要派知青陪着去放羊,最不高兴的短发汉子率先用蒙语叽里咕噜地道:
“让这个丫头跟我去放牧吧,我肯定好好教她怎么骑马赶羊,我还教她开枪。”
大队长白他一眼,“你之前不是说,要带着个累赘去放羊,宁可自己一个人吗?”
“哈哈哈,那个丫头不是累赘嘛,还挺厉害的。”汉子被调侃了也并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想要选这个最厉害的知青去放羊。
大队长却摇了摇头,伸手搭在一直默不吭声的矮个子小少年帽子上,开口道:
“让她跟着阿木古楞去吧。”
‘阿木古楞’是矮个子小少年的名字,蒙语里是太太平平、祝福的含义。
阿木古楞整了整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吾尔多’,又抖了抖挎在背上的弓,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箭筒。
虽然大队长不让他这个小朋友配枪,但他也有打狼的武器。
拉住被大队长揉歪的帽子,他又将帽子往前拽两下,使帽檐阴影遮住眼睛。这才继续目光炯炯地盯住马圈。
几分钟后,他看到那个叫林雪君的女知青牵出一匹纯黑色的骏马,忍不住低呼:
“苏木!”
林雪君知青居然选了苏木!
那是大队中,他觊觎了好久的、最优秀的一匹千里马!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三河马是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最出名的马种,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在我国可查的赛马记录中,三河马是唯一能与外国马争雄的国产马。
还被周总理誉为‘中国马的优良品质’。
前世,林雪君从小就想拥有一匹纯黑色的优质三河马。但那时候草原上都是鼠洞,马要是踩进去会摔断腿,很可能导致死亡,是以草原人都骑摩托牧马,妈妈也不怎么让她骑快马。加上家里的小公马都卖了,母马要留着生小马驹,妈妈也不舍得让他们随便骑,还常常念叨她总是要去城市里读书的,真的跟自己的马产生了感情,离开后又带不走,卖掉也不舍得,那可难办。
她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在大队工作马中,找到一匹毛色黑亮、肌骨匀称的纯黑三河马。
林雪君牵着被称作‘苏木’的黑马走到人群中,大队长拍了拍马背,摇头道:
“这匹马拉车的时候就不太听话,还咬过人。前阵子我骑着它去场部办事,它半路上一不开心就尥蹶子,我都考虑等天暖和它发情了,就做生崽的母马用,不拉车了。
“你换一匹吧。”
林雪君伸手摸了摸马脸,苏木果然甩开头,不逊地拿眼睛横她。
再看一眼它漂亮的长脖子,平直宽阔的背腰,还有圆硕有力的屁股及修长的腿……真不舍得。
“大队长,让我骑着试试吧,小时候我常骑马,骑得挺好的。要是路上苏木不听话,我就牵一段骑一段,行吗?”林雪君手又在苏木柔顺的鬃毛上摸了摸,抬头恳求。
“它这么高,你能骑吗?”大队长打量了下林雪君,16岁的小姑娘,身量虽然不矮,但站在高头大马前还是显得娇小。
她能驾驭苏木吗?
别被甩脱了,或被踩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能体谅年轻人来到边疆想要大展身手的心,但可不能纵着他们好高骛远地胡来。
“我试试。”林雪君说着在马背上一拍,感受了下马儿的呼吸和自己与它之间的高度差。
大队长站到马头侧,才想说他帮着她扶一下,她骑上去试试。哪知他话还没出口,面前一道黄影那么一闪,下一刻站在一步外的小姑娘已然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便见林雪君已伏坐在马背上,挪了挪屁股找到舒服的姿势,伸手在踢踏着前蹄有些不安的苏木脖子上轻抚了起来。
马背上连马鞍也没放,只搭了一片羊皮,她踩着绳套做的马镫,轻轻用后脚跟碰了下马肚子,苏木便绕开大队长,昂首挺胸地走到了三匹蒙古马前,桀骜地扫视一眼三匹‘小矮子’,“唏律律”地呲牙叫了一声。
林雪君拽住马缰,双腿松弛地随着马儿走动轻晃,身体后倾成流线型,显示着她的从容。
“大队长,你看行吗?”她双手都松开缰绳,给大队长表演了一个‘整理帽子’,笑容明媚灿烂。
大队长看着她那个样子都有点紧张,想要上前去帮她拽缰绳,却见她哈哈笑过后又把缰绳拽了回来。
那姿态不像骑在高高的大马上,更像是坐在平稳的马车上。
大队长再没话说,之后喊了马倌过来跟四个知青讲了一下骑马时保护马背的要领,强调了要保护马匹,尽量不要让马出汗,能自己走的时候就自己走,让马儿歇一歇……
女孩子们应声后,便各自跟着被分派给的牧民,走向不同的棚圈。
孟天霞走出去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般折返,将一个东西塞到林雪君手里才跑回去。
林雪君摊开手掌,上面静静躺着四分之一个干饼子。
挨过饿的人,饼啊馍啊吃剩下了都会包好留起来,哪怕放得硬如石头了也不会丢掉。万一哪顿实在没饭吃,它能将你从那种肚子里发着烧滚着刀的饥饿中解救出来。
林雪君扯开蒙古袍,拿出自己存放硬馍的布包,把孟天霞的硬饼子放进去,才又仔细地塞回袍子里。
接下来,开棚,点数、放牲畜出圈、做简单的健康检查……在天亮起来时,大家终于依次出发了。
“记得不要让羊吃露冻草。”看着林雪君和阿木古楞的队伍最后离开,大队长忍不住呼喊着交代。
“知道了!”阿木古楞回头摆手,大喊着回应。
大队长看着临出发时要了一个筐背在背上,骑着高头大马,随在阿木古楞身边的林雪君,有些不放心地抿了抿嘴。
“大队长,这就把苏木送给林同志了吗?”负责照顾工作马的马倌挠着头,他还心疼着呢。
“先看看她这一天能不能骑顺手吧,说不定晚上回来,她自己就要求换一匹温顺的小马了。”大队长转过头,拍拍马倌肩膀:“去把工作马都牵出来晒晒太阳,喝温水。”
人都说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真是什么知识都有啊。读书真的有用,啥都能学会。看样子,他的书还是读少了。
“好嘞。”马倌应一声,便转回去落实大队长的交代。
托生病的杂色马的福,今天马圈里所有工作马出工前,都喝上了饱饱的温水。
雪霁天晴,干风在草原上吹,碎雪闪着钻石般的光像小精灵一样四处飘飞。
阿木古楞的牲畜群被管理得很好,走在最前面吃草的是腿长又会刨雪找草吃的骏马。
后面跟着群体最为庞大,由头羊领着埋头吃草的一团团白羊。
山羊喜欢东西南北地乱跑,自己找独一无二的好草吃,容易被冻死。但搭配着喜欢粘人凑堆的绵羊一起放,山羊就休想当独行侠。
这边的草吃得差不多了,山羊会最先挪脚,胆子小的绵羊跟过去,就会一直有新草吃。
数量最多的绵羊们,那厚实蓬松的卷毛团子们挤挨在一起,山羊就不会挨冻。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憨厚又强壮的三河牛。吃草的动物里,只有牛不太会刨雪吃草。可前面的马先锋和羊士兵已经在雪原上刨出了一片黄绿,它们只要慢悠悠坠着,时不时停下来大饱口福即可。
“咔嚓咔嚓……”是牛羊吃草的声音。
“嘎吱嘎吱……”是踩踏雪地的声音。
“扑簌簌……”风吹得满地雪舞。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大队的8号草区阴坡处,跟埋头吃草的牛羊们一起散步。
林雪君跳下马,牵着苏木跟在畜群左后方,觉得时光好像和步速一样慢下来了。
畜群另一边的阿木古楞比她更负责,每当有牲畜脱离大队走远,他就会驱马过去,将落单的牲畜赶回大队。
这样可以有效防备潜伏在山坡后或雪窝子里的草原狼觊觎。
暴风雪之后,草原上会有被冻死的野黄羊或其他草原动物被冻在雪下。
为躲避大风雪而无法狩猎的饥饿狼群,会趁雪停出来搜寻死掉的动物。它们将动物尸体刨出雪地后,秃鹫们也能分一杯羹,将动物尸体吃得干干净净。
正因为草原狼的这种行为,可以防止雪开化后太多埋在雪下的动物腐烂带来瘟疫,草原人常称草原狼是草原的守护者。
草原狼的存在的确起到平衡生态、保护草场的作用——
它们吃掉过载的野黄羊、土拨鼠和鼠兔等,草原就能得到喘息,恢复生态。同时,鼠兔和土拨鼠等喜欢在草原上挖洞,害马摔断腿。狼吃这些挖洞高手,还能避免草原上全是小洞。
后来草原狼几乎看不到了,牧民们就全都骑摩托放牧,不敢骑快马了。
两团青灰色正站在白色的坡顶,林雪君立即意识到那是两头探路狼。
马是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生物,没有之一。
无论是草原骑兵还是平原牛仔,无论是英雄、大侠还是佐罗,都要骑乘在一匹骏马上才显出威风之态。
林雪君骑着苏木随着畜群缓慢前行,每每抬头远眺,都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前方。
好像很远的路,苏木可以很快便抵达。
当它轻快地颠起来时,林雪君便觉得自己像在乘风飞行,仿佛只要展开双臂,就能驾驭着这股风飞起来一般。
林雪君虽然裹得像个球一样,脸上也只露出眼睛,却仍在享受驰骋时御风的快感。
马真的太好了,比任何豪车都更酷。哪怕是会让屁股发酸发痛的颠簸感,也让人更明确地感受到好马肌肉发力时的力量感,和奔跑中的爆发力。
苏木可真迷人。
林雪君并不舍得一直骑马,畜群吃草溜达,她便也放长绳子、牵着苏木让它边溜达边吃草。
她还会在它出汗短毛打卷时,用皮袍袖子帮它擦干毛。当它走过来用她的背使劲儿蹭毛,拱来拱去时,她也站直了任它拱蹭,乖乖给它当行走中的人行毛巾。
踢开积雪发现好草的时候,林雪君总是第一时间喊苏木的名字,朝它招手。起初苏木对她的呼喊爱答不理,后来发现她总在有好吃的时喊它,这才渐渐对她的呼唤有了反应。
林雪君忍住一直爱抚苏木的冲动,努力把心思拽回放牧工作上。
于是除了找好草外,她开始尽职尽责地一边赶路一边捡路上的小石子,大小合适的都丢在身后的背篓。
远处的阿木古楞每每发现她投去打量的目光,都会撇开眼睛,或者拉低帽檐。
其实林雪君早就发现了,这小子眼睛是异瞳,一只蓝色,一只浅琥珀色。他还以为自己遮掩得挺好,不想让人看见呢。
因为这里挨着俄罗斯边境,好多东北汉人或蒙人跟俄罗斯人的混血,俄罗斯那边其实也一样,边境本就是这样的。
北疆人长着一张俄罗斯脸孔,却讲一嘴地道东北话的事在未来更是屡见不鲜。
不知道小少年是青春期敏感,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觉得别扭,还是小时候受到过什么排挤,才如此介意自己的眼睛。
其实挺好看的。
收回视线,弯腰捡起一块儿石头,她仔细看了看,有点大,便丢在一边,又去寻小一些的。
人在冬日草原上行走,总是呼哧带喘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大帽子和厚围脖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喘口气都难,当然会喘了。
喷出去的热气从围巾上面冒出去,跟冷空气在睫毛处、帽檐边交战,结成一点一点的小冰霜镶嵌在睫毛和帽檐的毛绒上,像是生了冰霜白发的白毛精灵。
林雪君小时候就最喜欢睁大眼睛看被冰霜镶嵌并拉长的睫毛,白闪闪得很有趣。
现在又重温,仍能体会儿时的童趣。
还有用力踩雪,听嘎吱声,一直听不厌。
苏木被她牵在手里,走走停停,也时不时低头啃几口草,或抬头看看白云和苍鹰。
远处有秃鹫盘旋。
那片天空下方一定有尸体,说不定正有狼群在收割美味黄羊,将秃鹫都吸引过来,又慑于狼群凶猛不敢争抢,才一直盘旋着等待时机。
阿木古楞变得更加警惕,望着那方向的目光都严峻了起来。
那表情出现在一个十三岁小孩脸上,在未来人看来十足可爱。但对于处在同一片草场,面临同样危机的人来说,就成了不那么可爱的危险信号了。
林雪君拍了拍马背,手掌轻轻向下一压,脚下一蹬便上了马,动作轻盈熟练,甚至没有去踩马镫。
前世在草原上,她从小跟马儿一起长大,早将上马的技术练得娴熟了。之前在大队长面前不过是藏拙,才没有露这一手。
阿木古楞一手攥着马缰,一手扣在背后的弓上。
小男孩儿知道自己年纪小、勇猛程度不如成年人,但不愿被人当小孩看待、不愿真的弱于成年人,更不愿让畜群受损,便格外的用心和谨慎。
他更勤地驱回走远的牛羊,有意地驱着马群将牛羊往远离那片秃鹫盘旋区域的方向走。
转头看见林雪君仍慢悠悠地骑着马坠在后面,并不加速收束畜群,心里有些急。他绷紧了表情,眼睛时不时逡巡四野,时不时转头去盯林雪君。
一个人放牧果然还是太吃力了,知青根本不起作用。
还不如申领一条好蒙獒。
阿木古楞正苦恼又着急地考量自己骑马绕全场,忽见林雪君那边几只笨羊跟着一头大山羊摇摇晃晃往畜群外叉了出去。
它们只顾埋头吃草,越走越散。
他牙齿一咬,又急又气地看一眼似乎并未瞅到离群羊的林雪君,便要夹马肚子绕行去赶羊。
他脚才抬高,还来不及往马肚子上夹,忽见林雪君拉直上半身,抬臂在背着的筐里拿出一个她捡的什么东西。
接着,林雪君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抛石绳’,把筐里拿的东西塞进抛石绳前端的布兜里,手捏了绳的另一端,随即手臂技巧性地甩出一个弧,尖端的布兜坠了重物,在头顶被甩成圈。
圈转了两个来回,她手腕又一转,被兜在布兜里的东西便飞了出去。
阿木古楞这时才看清,原来林雪君一直在捡的、被兜在布兜里甩出去的是小石子。
那石子精准地飞向离群山羊,啪嗒一声,砸在山羊头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