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青下乡政策才开始推行,他们8个人是第7生产大队迎来的第一批知青,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想打个好样儿,给老乡们留下个好印象。
但这几天她躺在炕上养病,听知青们的话音可不是这么回事——
大队长和牧民们都将城里来的孩子当奇珍异兽一样审视,觉得他们肩不能担水不能提的,草原上的生活方式一概不懂:湿热的手敢往铁锹上摸,一摸掉一层皮,血淋淋的,疼得龇牙咧嘴的再就啥重活都干不成了……牧民们瞧见他们这娇气样,都不爱在他们身上浪费口舌了,干活都不教,十分敷衍。
知青们老觉得他们被孤立了,心里特不是滋味。
大队长虽然老安慰他们做工作不要急,要有耐心。但大队长交代给他们的喂牛铲草、清理牛棚之类的工作,他们累死累活干一天,也还是常只换来牧民们的摇头叹气,嫌弃他们干得不好。
想要融入这里被牧民们接受,千难万难。
揣着热血的知青们都被牧民们失望和不认同的眼神压得不甘又气恼,还有委屈地悄悄抹泪的。
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要是强出头又没成功,给知青团体丢了人,会让知青们的境遇变得更糟糕吧?
想到这里,林雪君迈出去的脚,又默默缩了回来。
这时站在牧民外围的屠宰员见时机成熟,挤出人群,中气十足道:
“大队长,牛犊子要是硬在肚子里了,母牛硬使劲儿,肚肠子都要被戳烂的,灌得哪里都是血,可不好处理了。要不咱们也别让母牛多遭这个罪了,我把它牵到屠宰场,给它个痛快得了。”
拽着母牛一边安抚一边鼓劲儿的畜主老汉忽然抬起头,攥着麻绳的手用力,朝大队长着急地嚷嚷:
“再生生,让它再努努劲儿吧,再试一试啊。”
说罢,又走到母牛身侧,直拍母牛的屁股。
母牛似乎察觉到危险在即,转过脑袋,大眼睛一直追着畜主老汉,一边喷气,一边哞哞低叫。
它不安地跺跺脚,双腿有些站不直了,似乎随时会瘫倒。但母牛跟畜主眼神一对上,便仿佛看懂了老汉的关切焦急,又用力喷一团气,哞一声吼,把腿给绷直了。
下一瞬,它尾巴下的水门里流出更多血水。
畜主老汉心疼又着急,零下十几度的牛棚里,他额头上一茬一茬地冒汗,擦了又擦,却怎么也擦不净。
牛棚里七嘴八舌的牧民们都噤了声,只剩叹气,气氛格外沉凝。
一直围着看热闹的穆俊卿拉了既会说蒙语也会说汉语的妇女主任,悄声问了来龙去脉:
“……这样下去,唉,早晚的事儿了。”
站在边上认真倾听的其他知青都跟着露出悲伤表情,多愁善感的衣秀玉果然抹起眼泪了,口中说的却是:
“母牛太可怜了,老乡也太可怜了。我要是知道怎么医那个牛就好了。”
竟跟其他牧民一样,生出了关切之情和无力感。
林雪君将下唇咬得发白,耳边听着衣秀玉的声音,目光盯着急得团团转的畜主老汉…
终于长叹一声,迈步挤出人群。
她裹着毯子,两步跨到卫生员王英和母牛中间,朗声朝大队长道:
“大队长,从母牛的出血情况和整体反应来看,牛犊活着的可能性挺大的。”
【??作者有话说】
【尤登帽:布里亚特蒙古人的三角帽子。布里亚特:住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个蒙古族部落。】
【水门:牛生zhi器】
简直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了!
忽然走出来的陌生人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队长先是愣了下,随即皱起眉。
“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他瞪起眼睛,转头看向围在边上瞧热闹的其他知青,找到衣秀玉后责备道:“交代你好好照顾病号,你怎么把她放出来了?”
说得好像林雪君是什么不受控制的奇诡生物。
衣秀玉此刻才发现林雪君也在,大惊失色,眨眼露出犯错误的愧疚表情,一步上前,啊了一声没啊出什么来,忽然背转身往下一蹲,竟摆出要背林雪君回家的架势。
林雪君垂眸看一眼衣秀玉即便被层层叠叠的厚衣服包裹,仍显得有些窄小的肩背,嘴巴喏动了下,便伸手拉起衣秀玉,对大队长解释道:
“不怪衣秀玉同志,是我自己偷偷跟着跑出来的。”
“你这不胡闹呢嘛,再发烧要死人的。”大队长转头在人群中寻找起来,嘴里嘀咕着:“我找个身强体壮的背你回去。”
“不用。”林雪君见大队长抬手要点人,急得一把抓住大队长手腕,见对方诧异回望,她叹口气,手指向摇摇晃晃快要站不住的母牛道:
“先别管我了,救牛要紧。我之前在北京看过一些兽医相关的书,让我试试吧。”
“你——”大队长开口似有话说。
林雪君却利落打断,转头语速快语气急地问王英:“有胶皮手套和油吗?”
“啊?有胶皮手套,干啥——”王英不明所以。
“借用一下。”林雪君朝着王英点了点头,随即伸手。
王英鬼使神差地打开医药包掏出手套,忽然觉得不对劲,忙转头以目光询问大队长。
林雪君却已掀了身上的小棉被给衣秀玉,手一探便从王英掌中接过了胶皮手套。
“你真会给牛接生?”大队长有些不确定地问。
其他牧民们也都面目紧张地打望,有些担心。
林雪君走到母牛头侧边,先伸手摸了摸母牛的头,让它看清自己,放下防备。接着又拽了拽畜主老汉握着的麻绳,确定母牛被绑得很牢,不会在自己医治时忽然发狂伤人,这才转身前后左右地打量母牛做视诊:
“牛羊水破了一般半个小时就产犊了,这头牛已经三个多小时了吧?
“母牛时起时卧、焦躁不安的状况应该也有小半天了,半个小时前见血,还出现站不住的情况,对吗?
“母牛生产前还有什么其他不同寻常的反应吗?”
大队长虽然不是兽医,但之前观摩过场部的兽医看诊。场部的中年兽医就是这样先确定牛被绑好了不会乱撞,然后在牛身上又是摸又是叩的,他当时还问过兽医这是在干啥,兽医说叫‘叩诊’,是做检查的办法。
他一瞧林雪君的手法,就觉得说不定有戏。再打量对方站到牛身边之后,蹙眉凝神的模样,就又多信了几分。便先喊了一个牧民去把大队储备的兽药和器具都搬过来,又喊另一人去取过世的土兽医巴拉的兽用遗物。
之后才转身将林雪君的疑问,用蒙语翻译给畜主老汉乌力吉。
林雪君虽然听懂了乌力吉的蒙话,但考虑到原身是个从北京来的高中生,根本没到过内蒙,也不会蒙语,便也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边走到母牛屁股后面,一边听大队长翻译。
“这闺女在牛身边舞舞玄玄的,别让牛给蹬了,那一下子可够呛啊。”戴尤登帽的牧民看着林雪君站在牛身边前前后后地叩两下、听一听,又是摸又是拍,心里直害怕。这好好的知青过来,病本来就没好呢,别再让牛给踹了。
他就被牛踹过,幸好是避开肚子踹在大腿上,但也瘸了小半个月呢。
以眼前这闺女的体格子,被牛踹一脚,只怕要直接躺倒。这大雪封山的,想送她出去看病都费劲,别母牛难产死一大一小不说,还捎带个大闺女,那不完犊子嘛。
“这也是新来的知青?”牧民们开始交头接耳。
“有点面生。”
“好像是那个躺着过来的,一到大队就被抱来抱去的病秧子。”
“你看她那胳膊细的,跟竹竿子似的……”
“穆同志,你帮我拽着牛尾巴,别让母牛拿尾巴抽我。”林雪君假装听不懂牧民们的窃语,忽然转头。
正专注看着林雪君行事、仔细打量林雪君表情的穆俊卿忽然被点名,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听令行事地上前两步,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牛尾巴。
“注意一直站在母牛身侧,别让它踹到。”林雪君叮嘱。
“……噢。”穆俊卿看了看自己手里忽然多出来的牛尾巴,又看看几乎跟自己等高的牛屁股,有些紧张地挪蹭了下,一时无言。
大队长才要拿出一队之长的威严,喊牧民们清静点,别一直叨叨叨个没完,就听林雪君又朗声一句:
“大队长,你让牧民弄点干草垫在牛屁股下面。”
大队长还没出口的喊话生生咽回去,眨巴眨巴眼睛,见林雪君已又转头去看牛了,只得听她的叮嘱抬臂喊牛棚女主人去准备干草。
站在女主人身边的小孩听到大队长的话,不等阿妈动作,已脱兔般跑向一边,一人抱了一捧干草回来。
林雪君见扎辫子的蒙古小朋友抱着干草眼巴巴看着自己,退后一步,指了指牛屁股底下。
肢体语言是全世界通用语言,小孩当即领会,依次将干草平整地铺在了牛屁股下方。
林雪君点了点头,这样一来,牛拉屎拉尿流羊水不会喷溅得到处都是,小牛生下来也不会摔在泥地上了。
蹲身从大队长让人送过来的兽药中挑出碘酒,又脱掉外层的军大衣和棉袄递给衣秀玉,才将袖子撸到上臂,戴好胶皮手套后在小臂和手套外抹了碘酒。
王英有些紧张地看着林雪君一系列看起来笃定又利落的动作,目光殷切地追随着对方戴着的胶皮手套。
那可是她上卫生课的时候,因为学得最快,才得的奖,全班就她一个人有。
自己平时老稀罕了,怕风吹着怕水潮着的,一直用布包着放药箱里,特别宝贝……
王英正在心里嘀咕着,一直追随手套的目光倏地一紧。下一瞬,她瞳孔收缩、震颤,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啊啊啊啊啊!
林雪君将手插进去了!戴着她的手套!插进去了!
与王英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围在边上的其他牧民们。
这场面非常少见,许多人更是一次都没见过!
像林雪君这样看起来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小姑娘,如此利落地做出这等事,那更是想都没想过了!
——只见林雪君左手搭在母牛臀侧,右手往牛屁股后面一探,面不改色、突如其来、毫不犹豫地!连右手带小臂,全插进了牛屁股!
【??作者有话说】
(下章生)
【小剧场】
这就好比军队里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士兵,在两军对垒时,趁人不备,第一个驱马冲出战阵,在什么将军司令众目睽睽之下,眨眼冲到敌军阵前,拉弓就要射敌首一箭……
简直是小刀捅屁股——开了眼了!
P.S.牛水门(产道入口)在牛□□正下方。
P.S.临床检查方法:
1、问诊;2、视诊;3、触诊;4、叩诊。
P.S.医用橡胶手套最早诞生在1890年。橡胶手术手套最早是在20世纪50年代在中国开始使用的。20世纪70年代我国开始引进橡胶手套生出技术,以逐渐实现国产化。1951年8月我国与苏联联合,在广东、广西、云南、四川和贵州五省播种1200万亩橡胶树,以作橡胶产业的原材料。
这还是那个被叫做‘林妹妹’的林雪君吗?
手臂插入牛直肠下方的产道,林雪君感到巨大的压力紧紧箍住手臂。她微缓了下动作,深吸一口气,侧着身体,一点点往牛子宫里探。
母牛产道湿润温暖,竟也帮她驱离了些寒意,右手臂上因冷而立起来的鸡皮疙瘩也消了。
一件衣服被披在她身上,为防止衣服掉落,有人将大衣袖子绕过她脖颈系了个扣。
林雪君顾不上去看是谁在照看自己,她已摸到了小牛,暖的,软的,有弹性。
“还活着!”她惊喜地抬头。
“牛犊子吗?”大队长一下殷切地凑到跟前,一脚踩在牛粪上都没发现。
“嗯。”林雪君点点头,又继续去触探小牛在子宫内的姿势。
“还活着!她说牛犊子活着的。”大队长忙转头用蒙语向畜主乌力吉转达,又折身对其他牧民道:“她说牛犊子活的。”
大家都惊奇地把眼神捋直了,紧盯着林雪君。
畜主乌力吉更是攥紧了麻绳,连抚摸牛头都忘记了,张着嘴巴,前倾了身体,绷着一身力气,紧张得仿佛是他老婆在生产。
林雪君凝神垂目,手指挪动很慢,摸得很仔细。
细长的是牛腿,在上面,小牛是仰着的,怪不得难生。人家正常小牛都是头朝外俯趴姿势,这只仰着……还蜷着头!
“胎位不正,小牛仰躺着,还这样蜷着头。”林雪君又对大队长补充了句。
“哎呦——”大队长一下攥紧了双手,不自觉耸起双肩,皱起眉头。
围在四周听不懂汉话的牧民们立即不乐意了,纷纷催问:
“怎么了?”
“大队长,她又说了啥?”
“咋地?出啥情况了?牛犊子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啊?”
听得懂汉化的牧民忙帮着翻译,有的半懂不懂,翻译的乱七八糟。
大队长转头朝着四周一压手,用蒙语喊道:
“别嚷嚷了,脑壳子疼。牛犊子活的,就是仰着,这样。”
说着他炸起胳膊,摆出个仰躺着的姿势,又道:
“头还蜷着。”
又把头往左肩膀里一藏,摆出个蜷脑袋仰躺着的姿势。
大队长这么连说带比划的,牧民们总算听明白了,于是也都跟着皱起眉,大小声再次嘈杂起来:
“哎呦!”
“这可咋办?”
“难搞了。”
“那还活得成吗?”
“母牛可遭老罪了啊……”
“都别吵!”大队长一声令下,紧张的牧民们再次闭上嘴,只绷着面孔时而看看母牛,时而看看林雪君的表情。
畜主老婆这会儿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心里慌得厉害。
刚才她做好了母牛和小牛犊子都活不成的准备,虽然难过,但也死心了。这会儿又生出希望,再听到小牛胎位不正,便觉坐立难安。
她嘴里嘀嘀咕咕地祈福,手不自觉攥成拳头,压在心口处。
人群注视下的林雪君肃着一张面孔,手臂时而费力地拧转,时而向内伸,时而往外拽一点点……
穆俊卿抓着牛尾巴的手心里全是汗,紧张得气也不敢用力喘。眼镜起雾后,他抖长袖子单手擦眼镜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林雪君折腾了好一会儿,确认小牛被她一通连拽带推得侧卧过来,也伸展开了头部,再检查脐带等其他都没啥问题,才转头对大队长道:
“让所有人后退十步,让开空间。”
“好。”大队长点点头,转身落实。
牧民们呼啦啦后退,一边退,一边数数。
接下来,林雪君又沉着地请大队长弄来3根麻绳,又选几人按住母牛防止它乱动,最后最关键是还需要六七个壮汉。
大家见识过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手插牛屁股,虽然不知道她喊这么多人干嘛,但想到说不定真能救母牛,也不用大队长开口,更无需畜主乌力吉请求,各个自告奋勇表示自己有劲儿,自己能行。
由于牧民们太过热情踊跃,在接下来做准备的阶段,场面居然逐渐燃了起来。
每个人的每个工作都在有序地进行,仿佛众志成城做一件大事。
绳子到位,人员到位,大家准备用绳子绑母牛的时候,却见林雪君竟然捏着麻绳塞进了牛屁股?!
塞好了第一根,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这是干啥呢?”
“你问我,我能知道吗?”
“嘘——”大队长也正等得焦心,回头一记眼刀。
系好了——3根绳子分别栓住了小牛犊的两条前腿和脑袋。
林雪君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在看自己。
之前只在养牛大厂和宠物医院实习过的林雪君,第一次在如此多探照灯般的焦灼目光注视下工作。
一股热流忽然上涌,那种被众人关注、被指望着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
左手压了下心脏,她对上拽着牛角的畜主老汉乌力吉的目光。
风吹日晒造就的皱纹,遍布他整张脸。眉目间都是苦涩,眸光却熠熠,充满希冀。
咽了口口水,悄悄深吸气,她将三根绳子递给面前的三拨人:
“我让谁拉,谁就使劲儿拉,好吗?”
“成啊。”
“没问题。”
“成成。”
得到大家的反馈后,林雪君点点头,又转头叮嘱拽住牛的人一定控制住母牛。
所有人就绪。
林雪君双手扶在水门边,确保自己可以保护好母牛的器官了,这才开始指挥:
“这两根绳,先3分力气拽一下。”
壮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略有迟疑,却还是在林雪君拔高声音第二次催促时,拔河一般齐力拽了起来。
“8分力拽,用劲儿!”
“你不要用力,你这绳是拴在头上的,不急呢。”
“你们两根绳,再拽!再用力。”
林雪君有序地指挥。
母牛感受到拉力,开始挣扎,一边低吼,一边左摇右摆地想逃走。
拽住母牛的人忙掰牛角、拽母牛,不让其乱跑。
林雪君也用力推住牛屁股,帮助母牛向前用力。
母牛被拽得摇摇晃晃,林雪君也被牛屁股拱得摇来晃去。
穆俊卿担心林雪君被母牛撞倒,忙用身体顶住牛屁股,帮林雪君向前推牛。
“好了好了,都先别拽了。”林雪君忽然大叫,大家吓得忙住手,大眼瞪小眼地探看。
林雪君伸手在母牛水门内一掏,又扭着转了几下,左手向后一摆,再拽。
拽小牛腿的壮汉们忙又用力。
下一瞬,一边帮忙一边维持秩序的大队长忽地大叫:“啊啊!啊啊啊!”
他激动又紧张得几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其他人也看到了——
小牛蹄子出来了!
“啊啊啊!出来了出来了!”不知是人群里谁忽然尖叫一声。
一个粉色的鼻头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接着是白嘴巴子,再一眨眼,小牛犊的大脑袋已经完全掉了出来。
尤登帽瞧见这一幕,上前单膝跪地,戴着棉手套的左手托住牛犊,右手拽住小牛前蹄,用力一拽,牛犊便噗通一声落在了干草堆上。
四周乍然响起一阵欢呼,所有人都本能想要上前,大队长忙往后推,示意大家不要拥挤。
牧民们便摩拳擦掌地看着,各个喜笑颜开,挤出满脸笑纹。
畜主老汉乌力吉口中只哎呦哎呦地唤,想要扑过去看看小牛犊,又忽然想起什么,忙转身去解母牛头面上的绳索。
母牛一获自由,便转身去看自己的孩子,虽然是第一次产犊,却天生懂得仔细帮小牛犊舔干皮毛。
小牛犊时不时甩头蹬腿,大有立即便想站起来跑两圈的架势,虎头虎脑,真是可爱。
生出来了……
生出来了!
好多人到这时候才恍惚回神,忍不住依次发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感慨:
“还能这样生牛犊子?”
“这不是扯犊子嘛……”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牛犊子可以这样生的!”
“林同志,你可真厉害,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
林雪君举着双手,靠着身后的木棚柱,一直绷着的肌肉忽然松弛下来,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痛。
尤其是手臂,简直快要抬不起来了。
她转眸,正对上同样举着双手,正站在她斜前一步的穆俊卿。
二十出头的男知青已然卸下了不得不给其他知青当哥哥的故作老成,一头自然卷在拽牛犊、推母牛屁股的过程中折腾得更潦草,像顶着个蓬松的鸟窝。略显笨拙的眼镜上沾了赃污、蒙了雾气,将眼镜后标致的双眼皮大眼睛遮得更具神秘感。本来小麦色的干净面颊,不知什么时候被牛尾巴抽了一道浅痕……
对于自己‘糟糕’的形象,穆俊卿好像全无所觉,他累呆了的眼神才跟林雪君接触上,便荡开笑意,仿佛春暖花开,漫山遍野都绽放了大朵大朵的花瓣。
林雪君也跟着傻笑起来,像个喝醉了的二愣子。
她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忽然发现自己左臂动弹不得,一转头便撞上一颗扎了麻花辫的小脑袋,是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衣秀玉。
“衣同志。”
衣秀玉听到林雪君的呼唤,疑惑抬头,与对方视线对上,才恍然发觉,自己方才太过激动,居然将林雪君的左手臂紧紧抱在怀里了。
忙松开手,想道歉,裂开嘴巴却忍不住笑起来,什么要说的话都给忘记了。
牛棚里只有牛水槽中有水,林雪君走到一边先用白雪搓了下手臂和手套,才又去水槽中冲洗了下。
转身摘几乎粘在手上的胶皮手套时,忽然察觉出些异样,一抬头,便对上无数目光。
她怔在原地,扫过众人,发现大家每双眼睛都是弯着的,每一道眼神里都充满着善意——都在看她。
斜刺里一个大巴掌猛地拍在自己肩膀,之前看起来脾气特别爆的大队长这会儿满脸爽朗笑意,扬掌将林雪君肩膀拍得一沉,便大嗓门地道:
“小同志很有两下子嘛,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年轻人不容小觑啊!领导怎么说的来着?妇女能顶半边天!”
大队长哈哈笑着,伸手招呼衣秀玉将小被子递过来,一把塞进林雪君怀里,“裹上点,别冻着。”
这时畜主乌力吉从棚内挤出来,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起过来给林雪君道谢。
之前乌云密布的愁容果然散去了,换成了淳朴又灿烂的笑。
林雪君方才雷厉风行的气势消了,脸上露出赧色,她一边在军大衣上将手擦干净,一边学着这里人讲话的模式道:“大伯别客气,我们都是公社的社员,牛也是大家的,我应该做的。”
“哈哈,叫什么大伯,乌力吉才34岁,叫大哥就行。”大队长笑着打趣了,才将她的话翻译过去。
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也太凶了,乌力吉的肤色和皱纹,说他六十都有人信。
林雪君叫错了辈分,还把人给说老了,忍不住脸红。好在大家都沉浸在母牛顺利产犊的喜悦中,并无人在意这些小事。
来帮忙的牧民们依次拎着自家油灯道别离开,每个人往外走时,不止跟大队长和乌力吉打招呼,还会纷纷含蓄地向林雪君点头致意,或笑着夸两句才走。
林雪君站在牛棚里,与每个人道别,逐渐也有些恍惚起来。
原来这就是被人尊重、被人看见、被人感谢和喜欢的感觉吗?
胸口温热的涓涓细流微微沸腾,她裹进小棉被,举高被缘,遮住烧红的下巴和面颊。
没有霓虹和灯光的昏暗牛棚里,林雪君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不断喷热气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牛棚的温度也跟着降了下来。
林雪君微微打了个寒颤,转头对乌力吉叮嘱道:
“我在母牛子宫里放了土霉素,能避免牛子宫感染。另外,就让母牛好好舔牛犊吧,粘在干草上的那些羊水粘液也都让母牛吃了吧,能帮助母牛下胎衣。胎衣脱落后不要直接给母牛吃,可以剁碎了再给母牛吃,这样能避免母牛胃肠道紊乱引发的腹泻腹胀等问题,还能帮助母牛补充氨基酸、蛋白质等营养。关注一下小牛的状况,如果被母牛舔干了还站不起来,就手动挤母乳给它喝,补上营养、抵抗力增强,它就能站起来自己喝奶了。还有,要注意给小牛保暖,可以放些干草之类,小心牛犊不要被母牛踩踏到……”
她一口气说了一堆,大队长听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翻译给乌力吉的时候,直接把原因和补充全省略了,只交代了要对方注意的事项。
林雪君忍笑,继续假装听不懂。
“好了,这都几个小时过去了,你们也累坏了,我送你们回去休息。”大队长一展臂,跟乌力吉一家人道了别,便护着8个知青转向他们住的大瓦房。
卫生员王英将手套放进药箱,裹好围巾追了上来,与林雪君并肩后,眉眼飞扬地道:“林同志,你可真厉害,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你比我们的老师还厉害呢。”
“还要多谢你借手套给我用呢。”林雪君想起那副手套,忙道谢。
这个年代布氏杆菌病好像还是比较流行的,羊布病因为比较严重,很容易被发现,牛布病没那么严重,常常被忽视。
这种病是人畜共患的,人要是感染上,会发烧,会痛,还会影响生殖系统造成不孕,而且难以根除,许多人越老越疼,极其受罪。
牛如果患布病等,水门内含菌量会是最高。
没有王英的手套,要她徒手掏牛水门,她还真未必敢。
“你能戴着它救牛,用得太好了,这是它的使命!它的光荣!”王英哈哈笑两声,被灌了一口冷风,忙捂住嘴朝林雪君等人摆摆手,蹬蹬蹬跑进黑夜。
回到大瓦房,知青们被室内的热空气冲击得接连打寒颤。
大队长进屋后,穆俊卿几人忙热情招待。
“你看你这折腾的,去洗洗脸吧,不用招待我。”大队长拍拍穆俊卿的肩膀,目光快速在瓦房内扫视了一圈。
林雪君也跟着跑去洗脸,连着把手臂和手重新仔仔细细再洗了一遍。
“哎呦,就剩这点柴了,我让人送点来。”大队长在屋内溜达了一圈儿,既没坐也没有接衣秀玉递过来的水杯。看见他们灶台下可怜巴巴的那点柴,皱着眉就要往外走。
他才一推门,便撞上一人,居然是乌力吉。目光下移,牧民怀里抱着的可不就是一大捧柴嘛。
“你跟我想到一块了。”大队长哈哈一笑,便让开门请乌力吉进门。
乌力吉有些拘谨地前踏一步,低头瞧见知青们的瓦房里虽然是水泥地,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再看自己鞋子上沾满了牛粪、泥土和雪块,他迈出的脚又退了回去。弯腰将大捧劈好的木柴往地上一放,他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跟大队长对视一息,什么都没讲便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