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志救了狗,会给狗治病,死狗能救活。”壮汉奥都指了指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小边牧,恳切地蹲身。
他心疼地抱住大狗脖子,仰起一张胡子拉碴的壮汉脸,摆出‘可怜壮汉’模样,焦急道:“你治治塞根吧,它是护卫犬,听不见就不能看家护院。治不好,家里人不让养。丢到大草原上,会被狼咬死。活不成了。”
难道林雪君同志对马儿的魅力就那么大?
林雪君本来想请奥都带着蒙獒塞根同她一起出发去春牧场, 她可以坐在马车上给塞根治病。等检查好之后,奥都再骑着马带塞根回驻地。这样既不影响转场队伍赶路,也不耽误给塞根治病。
但见奥都这么急, 她往窗外看了看, 暂时还没见队伍从门外路上穿过,便先将奥都请进屋。
林雪君去取药箱,奥都在餐桌边坐下,又弯腰将蒙獒塞根拴在了桌子腿上。
因为主人就坐在边上,塞根表现得很配合, 只是不住四望打量陌生环境, 且时不时地对边牧糖豆表现出超高兴趣。
林雪君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塞根面前, 用镊子拨开它的耳朵, 果然臭不可闻。仔细检查发现它耳朵里全是黄浓, 令人作恶。
找了口罩戴好,她先用酒精和干净的旧布条子帮塞根清理耳朵里的积脓, 时不时被臭得要站起身猛吸两口清新空气才能继续工作。
壮汉奥都见林雪君能对着那么臭的耳朵工作,又佩服又不好意思,时不时拘谨地问她“乌末黑?乌末黑?(臭吧?臭吧?)”。
林雪君本来想客气一下, 最终却没忍住抬起头朝奥都用力点了点头, 做出个被熏得够呛的撇嘴表情。
奥都瞧她那样子,又忍不住憨憨地笑。
蒙獒塞根见主人笑, 垂在屁股后面的尾巴便轻轻地摆了摆。因为知青瓦房地面上有许多积灰,塞根尾巴一摇,立即尘土飞扬。
臭味里于是又多了灰土味,林雪君被熏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塞根剪耳朵里面毛的时候, 它痛得挣了下, 拽得餐桌都跟着摇晃起来, 可见蒙獒的力气有多大。
林雪君也不怕狗,唬着脸压住它的背,加上主人奥都一记轻踹,它再次老实下来。
十几分钟的漫长擦洗,塞根两个耳朵终于都清洗干净了。
拿油灯照了照,又为塞根做了几项基础检查,不发烧,也不是寄生虫,没什么别的毛病。
“缺钙,耳朵软,风一吹就四处乱倒,起不到遮挡的作用,耳朵里经常进水,就容易发炎。炎症严重了,耳朵里面就流出许多烂脓。”林雪君用蒙语仔细地给奥都解释,说罢又拿出纸和干布,做出擦拭狗狗耳朵的样子,继续道:
“如果发现它耳朵里有水,就用干净的干布给它擦一擦,勤擦,不要用水,就不会发炎。
“多吃骨头、蛋壳、羊奶、坚果、黑芝麻、瘦肉、豆制品、动物内脏,补钙,渐渐就会好了。”
说罢,林雪君往塞根耳朵里抹了点碘酒,又指了指衣秀玉道:“回头你跟大队长说一声,从衣同志那里买一些土霉素,每天给它耳朵里撒一点,一周左右就好了。以后补钙,保持耳朵里干爽。”
“啊?”奥都还在发愣,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雪君,“已经治好了?”
“好了啊。”林雪君点点头,皱眉问:“我刚才说的你记住没啊?”
“我……”奥都挠挠头。
林雪君无奈地又将话说了一遍,并转头拿纸写下来交给奥都,“我不会写蒙字,你要是忘了,就拿这个单子去找大队长,让大队长给你翻译。好不好?”
“好。”奥都像个孩子般乖乖点头,想到自己从小养大的狗子不用丢掉了,他就高兴得合不拢嘴,尤其林雪君讲话的语气那么温柔,心情更是熨帖。
“林同志真快!厉害!速度快!”奥都竖起大拇指,兴奋地调动起自己脑中的称赞之词,奈何词汇量匮乏,只能不断重复‘好好好’,以强调他对林雪君的钦佩。
“这回我真的要出发了。”林雪君指了指窗外。
“一路平安!”奥都说罢站起身,从兜里掏出2角钱塞到林雪君手里,又从蒙古袍里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毯子递给林雪君:
“羊绒毯子,我奶奶织的,她是大队的牧民老代表。你要去春牧场保护母牛和牛犊子,路上冷,裹着它,暖和。”
林雪君忙摆手表示不用羊绒毯子。
奥都却坚持将毯子塞给林雪君:“裹上它,婴儿都不怕寒冬的,特别暖和。奶奶要给你的,不能带回去。”
林雪君跟他拉锯般推来推去半天,奥都见她不好意思收,干脆将手里的羊绒毯子一抖,甩手便盖在了她头上。
在她抓着毯子找不到方向时,奥都趁机将巨犬塞根往腋下一夹,咚咚咚地跑了。
毯子拽下来,重获光明的林雪君迷糊了2秒才找到门的方向,追出去往外探看,除了一串深深的大脚印外,哪还看得到壮汉奥都的身影。
她挠挠头,只得退回屋。
关门的瞬间,她听到远处洪钟般的男声用蒙语大喊:“林同志,连狗都会治!塞根的耳朵,治好的,能听到了,不臭,一点都不臭了。那个翻肠子的小狗,要死的,也救回来了!”
“真的吗?”一个女声惊喜地问。
“真的!林同志,不止是羊大夫、牛大夫,还是狗大夫!”奥都兴奋地嚷嚷。
“……”林雪君砰一声关上门,将寒风和奥都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狗大夫是什么鬼……
林雪君穿上萨仁阿妈给织的驼绒毛衣,穿上4个男知青合钱在小卖部为林雪君买的羊皮坎肩,套上羊皮大德勒,围上孟天霞送的兔绒围巾,戴上衣秀玉帮缝填了一层棉絮的厚手套。踩着厚蚕茧般能裹住膝盖,却因为太硬,不得不在膝盖后方剪开,膝盖才能回弯的超挡风防寒的羊毡靴子。
武装得像个行动迟缓的机器人,才在衣秀玉的陪同下出门。
大队长过来找她时,先接过她拎着的两大包东西,喊上隔壁背着大行李包的阿木古楞,转头便来了一句:
“你刚才给奥都的大狗把耳朵治了?”
“嗯,那狗有点缺钙,耳朵软得不起挡风防水的作用。”林雪君比了比自己的耳朵。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从畜棚回来到现场,这才多长时间啊?就治好了?”大队长有些惊奇地问。
“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病,就是臭。”林雪君说着笑了笑,呼哧带喘地跟着他们走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点。走上一会儿,居然热了,脖子胸口直冒汗。
“这会儿热,等坐上车,人不动,风一吹就冷了。”大队长‘好心’地‘安慰’。
“坐车?”林雪君挑眉。
“给你安排了个小驴车,你坐车去。”
“苏木呢?”林雪君一下站住不走了,她不是骑着她的黑骏马吗?
“骑马太累了。”大队长也停下来,转头皱眉解释道,“怕你坚持不下来。”
“小驴车拉东西吧,我骑苏木。”说罢,林雪君转头便朝马棚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队伍可以先出发,我骑马追他们。”
“……”大队长拎着林雪君的大包,皱起眉头盯住林雪君的背影,无奈地叹气。
这丫头真能一路骑下来?
那可是百来公里路啊……
林雪君赶到工作马的马棚时,饲养员正抓着一把好草料喂苏木。
英俊的大黑马低头吃草,饲养员立即趁机去摸它的鬃毛,苏木回头便咬,吓得饲养员忙缩手。
苏木戒备地盯了饲养员几秒,见对方不再动手动脚,这才又去吃他递过来的草料。
饲养员自然不会死心,他想跟苏木处好关系,以后也能骑骑大队里数一数二的骏马,喂草料是第一步,通过爱抚构建情感连接是第二步。见它又吃起来,他便再次伸手。
苏木自然又是回头一口,一马一员两个就这样你来我往个没完,人倔,马更倔,不给摸就是不给摸,咬你没商量。
林雪君忍俊不禁,忙笑着走进去跟饲养员打招呼。
自己被苏木咬的一幕被人看到,饲养员有些不好意思,回应了林雪君后,忙转身假装去喂其他马。
林雪君笑着走到苏木跟前,见它愤愤地盯着饲养员拿着喂它的草料喂别人,便将来时路上准备好的糖放在手心,递到苏木面前。
马儿都喜甜,苏木自然也不例外。
在如今艰苦环境下,人想吃糖都吃不到,更不要提马了。
林雪君将自己的糖省下来,就是准备拿来贿赂她的小神驹的。
苏木瞧见糖粒本来还有点看不上,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忽然有些怔,接着毫不犹豫地张开柔软嘴唇,呲牙将糖粒叨进口中,舌头卷着便品尝起来。
下一瞬,苏木的瞳孔猛缩,整匹马都被糖粒的甜味定住了。
它鼻孔张大,咽下糖粒后前蹄焦急地刨地,居然低头拿自己好大好长一个马脸去蹭林雪君。
它还想要。
饲养员听到动静,转头去看,便瞧见了他人生中最不可置信的一幕。
那匹全世界最骄傲、最不逊的臭马驹苏木!那匹谁摸咬谁,动不动就尥蹶子不配合的臭马驹苏木!它居然在拱蹭林雪君同志!
主动地、亲近?!
而且,林雪君伸手摸苏木脖子上的鬃毛时,刚才还呲牙咬人的苏木不仅没有不高兴,反而还唏律律伸舌头去舔林雪君的掌心?
摸上了!
林雪君摸上苏木的鬃毛了!
摸了一把又一把,苏木一次都没有呲过牙。
饲养员的眼睛都红了,嫉妒。
凭什么林雪君就能摸?他天天伺候它,给它刷皮毛、喂草料、铲屎铲尿,碰都不让碰!
它……它还拱林雪君。
怎么?还撒起娇来了?
没想到苏木你居然是这样的马!
“饲养员同志,我把苏木牵走了?”林雪君转头笑着去摘苏木的缰绳。
“牵走!立即牵走!”饲养员别过头,用力地甩手。看不下去了,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林雪君一吐舌,拽着苏木出了马厩,拍拍马背上搭着的布垫上的草屑,踩着绳套做的马镫,一个翻身便上了马。
拽着缰绳出门时,林雪君伏在苏木脖子上,伸长手又递了个糖粒子到苏木嘴里。
苏木头一扭头便将糖粒卷进口中,尝尽了甜味,当即高兴地抬起前蹄唏律律一阵嘶鸣,随即格外轻盈格外快活地跑了起来。
饲养员回首恋恋不舍地望,却只瞧见苏木飘逸的马鬃和马尾迎风飘扬,肌肉矫健的背影转瞬拐出马棚区。
“……”许久后,饲养员伸出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忍不住哀怨:我手心又没长倒刺,怎么林同志能摸能抱,我就连碰都不让碰呢?
难道林雪君同志对马儿的魅力就那么大?在马儿们眼中,她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呢?!!!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木匠陈锁义老先生的木质大屋里, 劈木头的声音已经停了好半晌。
陈锁义转回头去看,便见自己新收的卷毛小徒弟正握着斧子,盯着窗外怔怔出神。
今天是大队第二批转场队伍出发的日子, 听说那位晋升为大队兽医卫生员的女知青也会随队一起走。
穆俊卿早就神魂不守了。
陈木匠啪啦一声将刨子丢在木案上, 转过一张皱纹满布的老脸,沙声道:“去吧。”
穆俊卿怔了下,随即面孔涨红,可抬头看一眼时间,终于还是放下手头的工作, 转身夺门奔出。
屋檐上的雪被惊得簌簌下落, 洒了他满头, 凉意袭来, 他才发现自己没戴帽子, 可也顾不上了。
拐出木匠房,大步疾走很快变成了奔跑。
寒风拂过他长长了许多的卷毛, 空中漂飞的浮雪时不时扑在眼镜片上。
拐上主路时,他踩在扫过雪后仍坑洼不平、有许多雪坑子的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疾奔。
前方工作马棚圈中忽然拐出一骑, 一位骑手坐姿放松地骑在马上, 围巾随风在身后飘荡,像旧书中描述的古代剑客。
“林雪君!”穆俊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直呼出她的名字。
林雪君一抓缰绳,苏木便停了下来,与她一起朝穆俊卿望来。
穆俊卿快步走到她跟前, 被一人一马盯住了, 才意识到自己没准备什么礼物,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仰头迟疑地看她,卷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一顶胡乱戴在头上的鸟窝帽子。脸被风吹得白白的,嘴唇却愈发红。
一副毛厚且蓬松,唇红齿白的青年模样。
“路上照顾好自己。”穆俊卿手在兜里一个劲儿地翻腾,终于找出一粒自己吃剩下的糖果。
他只得捏出来,扬手往林雪君兜里塞。
苏木一瞧见糖粒,立即伸脑袋去叼。林雪君忙抱住它脖子,率先接过糖粒。拆开糖纸,当即便吃了,真甜。
苏木一甩脑袋,气气地侧头拿一只大眼睛瞪她。
“多谢你们一起买的羊皮坎肩,可暖和了。”林雪君拍拍胸口,又指了指嘴巴,“谢谢你的糖粒。”
“……”穆俊卿有些不好意思,糖还是孟天霞从场部回来时给他们带的。
林雪君看着一向是知青中大哥哥般存在的穆俊卿居然换了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子,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懂事地道:
“放心吧,我已经学会了很多蒙话。穿得厚厚的,马骑得很好。路上吃的喝的都由乌力吉大哥负责,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看顾一下牲畜们就好,又不是去游牧。
“你们在驻地里也不轻松,虽然不必经受转场之苦,不必到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受一整个春夏秋的风吹日晒,但要守林场,要砍树、搬木头,还要干所有人公认最累的脱坯、垒砖、建房的工作。再加上春天开荒种地种草……秋收、准备冬储等大量工作,也难说到底是去牧场更累,还是留在驻地更辛苦。
“我不过是跟着走一圈儿,最苦最累的活都不用我干,而且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不等穆俊卿回应,她一手拽了缰绳,忽然身体向他倾斜过去,仿佛要从马上掉下来一样。
穆俊卿吓得哎呦一声,上前一步,张开手臂似要接住她。
林雪君却哈哈笑着探臂往他怀里一塞,把奥都给她的2角钱塞进了他蒙古袍襟领里。
穆俊卿这才发现林雪君身体倾斜到一个度后便稳住身形了,她并不是要滑下马背,而是以一个看似危险的姿势,在马背上保持住了平衡,就像那些骑射比赛上最优秀骑手们展示的马背高难度动作。
伸手入怀,他摸出那2角钱,有些迷惑。
“帮我花了吧。”林雪君收回手的瞬间,身体也坐直回马背。双手一松马缰,脚内侧在苏木肚子上轻轻一碰。它便理解了她的意思,一甩尾巴,得得得加速跑向大队驻地外的聚集地。
草原上什么都有用,就是钞票最没用。花也没处花,不小心搞丢了,牛羊啃到都要嫌弃没营养。
只有留在驻地社群中的人类,才将它当宝。
“一个月后见!”马儿载着林雪君逐渐奔远,她扬起右手马鞭,在空中抽出爆响声,随即骄傲又健朗地回头,笑着与他作别。
穆俊卿全程几乎什么有营养的话都没说出来,只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笑,眼望着她驾马驰骋着离开……
像一阵草原风。
走去大队驻地外看热闹的牧民们边走边聊天:
“林同志现在是兽医卫生员嘛,她得跟着去,怕母牛们难产呢。”
“能坚持下来吗?去年大柱子第一次跟着游牧,出发3天就开始发烧。转场过程必须保证牛羊有水喝,得有雪,不能等开春回暖。可是有雪,就冷,冷就容易生病,好多汉人第一次跟着游牧可受不了。”
几个人聊着聊着,其中一位忽然提起知青们跟着去放牧时骑马的样子:
“汉人不会骑马呢,管不住马。畜群往前走呢,他骑着的马忽然就转弯了,他使劲儿拽马缰,又是喊又是叫的,马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往边上跑呢,哈哈哈。”
其他人想象到那画面也忍不住笑,马儿最倔,不听话的时候常有,不会跟马相处的人只能被载着在草原上乱走,可怜又好笑。
他们正聊着笑着,忽然一匹黑骏马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侧闪过。
等他们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马屁股,和马上随着骏马奔跑时的颠簸节律、潇洒地上下起伏的背影。
什么东西过去了?
那一道黑影是什么东西?
“谁啊?”一位牧民眯眼远眺,还是看不清。
“……”另一位牧民却屏住了呼吸,随即大喊道:“那个背影怪小的,不像咱们大队的骑术健儿啊。”
“那个羊皮袍子挺新的,好像……好像是这一批知青穿的那种。”一个人忽然弱弱出声。
“知青?”
“那匹马好像是神驹苏木,大队长都特别想骑的那匹。”
“骑苏木的知青?那……那不是林雪君同志吗?”
“可是刚才那个人骑得很快,前倾的那个姿势,可不像生手。”
众人忽然都没了声音,几秒钟后,一位牧民终于忍不住了,拔足便朝驻地外的集结点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去看看是谁!”
一旦有一个人开始跑,其他人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路上漫步着去驻地外送别的人瞧见这队快跑的男人,纷纷侧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有特别爱看热闹的人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也没头没脑地跟着跑了起来。
一时间积雪被踩踏的翻飞起了白雾,站在远处望这一片,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赶往大队驻地外的集结点一般。
谁也想不到,这些疯跑的人其实只是想去看看,那抹急骋而过的潇洒身影,到底是不是从城市里来的汉人女知青。
转场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驼群负重坠在后面,牧人们穿插在畜群之间。
离开生活了几个月的冬牧场,顺着河流走向春天。
阿木古楞骑着他的大青马,一边慢行,一边不时回头。
天空忽然传来鸟鸣声,是一群北归的鸿雁。
迁徙的鸟儿划过天空,迁徙的牛羊流淌过草原。
阿木古楞一直等的人忽然出现在大队驻地口,骏马苏木一越过正目送众人的大队长王小磊,便抬蹄驰骋。
骑在马上的人拽紧了缰绳,脚踩紧了马镫,屁股虚坐着。
她身体前倾,几乎与马颈完全平行贴合,随着骏马有节奏地颠簸。
一个人走在路上只是人,可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却像变成了征杀的战士,变成了草原上的骑兵,变成了跃起便会长出翅膀的雄鹰,变成了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靓丽风景。
林雪君很快便驾着苏木追上了阿木古楞,少年人“驾”一声叫,在大青马跑起来时,身体也倾伏向马头。
两个年轻人并驾齐驱,很快便赶到了行在队伍左前侧的乌力吉身边。
方才担心‘林雪君驾驭不了这片草原’的那些社员们,被甩在苏木身后,只能仰起头追望苏木的屁股。
乌力吉侧拉马头,回首望见林雪君追上来,驾轻就熟地驰骋在草原上,双眼明亮,双眉飞扬。
他一扬手,扯下面上的布巾,笑着放开嗓子朗声唱: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来……”
大队驻地外,大队长王小磊一直望着转场队伍赶过一片坡地,又转向一片凹地,渐渐不太看得全整个队伍。
他身后稀稀落落站着几位同来送别的社员,他们有的偶尔讲两句话,有的只望着远处无际的草原和天怔怔出神。
大队里忽然传来奔跑声,一人顶着个绿色的雷锋帽,大步赶到近前,在大队长等人都望过来时着急地嚷嚷:
“林同志呢?已经走了吗?”
“早就走了,你怎么才来送别?”大队长还以为雷锋帽是来给林雪君送行的,脑子里还在想,林雪君给对方治过啥牲畜。
“不是,我是来求医的啊!”
雷锋帽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跑过来的一条蒙獒:
“我的狗嘛,扎那,一直瘦叽叽的,怎么吃都不长肉,有时候还站在那里干喘,也不咳嗽,不知道是什么病。身体虚,每天都要跟我睡屋里,这样下去活不成的。
“林同志不是救狗嘛,起死回生的,奥都家的臭耳朵狗都给治好了,不仅不臭了,还说是缺钙。我的狗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同志肯定一看就知道。
“哎呦,我怎么来晚了?这可咋整,也不知道我的扎那能不能熬到林同志从春牧场返回来——”
雷锋帽急得直拍大腿,朝着远处草原探头探脑,越想越懊恼。
‘扎那’是蒙语大象的意思,大队长低头看了看那条叫‘扎那’的蒙獒,骨头架子看起来倒是不小,但瘦得跟大耗子似的,哪有一点像大象的。
“林同志他们走了没多久,你不如把狗绑背上,骑马去追试试,说不定还追得上。”站在边上充满离愁的衣秀玉忽然开口。
雷锋帽看了眼衣秀玉,一下便瞅见了被衣秀玉塞在蒙古袍里带出来的小边牧糖豆。
“这就是林同志从鬼门关里救回来的狗子?”雷锋帽一步走到衣秀玉身前,眼睛瞪圆了仔细打量糖豆。
小糖豆被雷锋帽的忽然靠近吓得直往后缩,爱看热闹的本能又让它没将脑袋全缩回衣秀玉的袍子,眼睛还露在外面,水汪汪地打望雷锋帽。
“鼻子湿的,眼睛亮的,活了!”雷锋帽瞧着糖豆的精气神就知道传言不假,他又拍一下自己大腿,转身便跑回去牵自己的马。
不一会儿工夫,雷锋帽果然将自己的狗子扎那五花大绑在背上,驾着马儿得得得地追向转场队伍。
3个小时后赶回来,雷锋帽在忽然下起来的小雪中破风归来,路上逢人便骄傲地将手中的一张纸举高,使之迎风招展。
不等别人问他拿的是什么,已主动嚷嚷着炫耀:
“是林同志给开的药方子!叫‘化虫汤’!”
“干什么用的啊?哈哈哈,这你都不知道?驱虫的呗!”
这一天,雷锋帽将药方举高在风中飘扬的那个得意样子,被大队愈发稀疏的社员们调侃了好长一段时间。
也是这一天,在林雪君出发春牧场几个小时后,‘兽医卫生员林同志连狗都能治,比场部的兽医还全能’的消息,被端上了大队驻地家家户户的炕头。
成为大队驻地仅剩的社员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作者有话说】
【扎那,蒙语大象的意思。】
【乌力吉唱的《骑着马儿过草原》创作于1954年,旋律明快、奔放、充满喜悦,描绘出一副草原牧民赞美生活的图画。
整首歌词为: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我骑着马儿过草原,
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牛羊肥壮驼铃响,
远处的工厂冒青烟。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高楼代替旧蓬帐,
姑娘们穿起新衣裳,
金黄的麦穗迎风摆,
欢乐的歌声响四方。
来…… 来……
自古草原多苦难,
如今人人笑颜开,
我催着马儿朝前走,
东方的太阳升起来。】
?? 卷二 春牧场兽医卫生员 ??
风停了, 雪却凑团成鹅毛一般,悄无生息地往下落。
四野白茫茫一片,天被雪妆点, 地也罩着雪袍, 连成一片。
雪在垂直的落,畜群和转场的牧人在埋头行路,可抬眼四望,人却会产生‘世界是静止’的感受。
好像被翻转过的水晶球,动态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庄珠扎布老人摘下手套, 将手指送入口中沾上唾沫, 再举高在空中, 让沾湿的手指感受风。
之后再低头拨开雪, 检查地上的草的品种和生长的密度。
再站直的时候, 他已经在这毫无坐标的白色冰原上找到了方向,引领着大队伍笃定地走向目的地。
庄珠扎布重回他骑着的老马背上, 转头看向远处一丛雾松。
那里有几只狍鹿在吃草,它们时而伏低头颅,刨开覆雪啃食贴地的枯草。时而抬起头, 歪着脑袋, 好奇地观察静默行走的畜群和人类。
在这群狍鹿中,有一只特别扎眼。它不像其他狍鹿那般机灵得时不时转动耳朵, 也没办法吃草,它甚至连抬头都困难。
它个子小小的,头却是同伴们的两个大——那颗小脑袋几乎完全被冻住了,大块的、小块的硬雪块冻住它的耳朵、面部毛发, 甚至整张嘴巴都被冰雪镶冻, 仿佛戴了个沉重的冰雪头套, 沉甸甸得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连视线和听觉也受阻了。
可以想见,很快它便被饿到失温。因为头沉,还会被狍鹿群落下,离群后一定被狼群捉捕,最后成为狼群的盘中餐。
此刻的它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仍时不时扭动一下白色的心形屁股,撞一下同伴的腰。然后用前爪灵活地刨雪,再拿嘴巴上冻住的雪块撞一下露出的草茎,然后歪着沉重的脑袋傻愣愣地盯着被撞过后仍留在原地的草茎,仿佛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