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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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走不动了。”乌力吉忽然被人看到自己这般沮丧模样,忙撇开脸。
“毕竟累了好几天了,又冷。”林雪君眉头向下一压,瞬间换了副冷肃表情。她一拍大牛脖子,复站起身便朝着畜群尾部赶过来查看情况的阿木古楞喊道:“把我的红色包袱背过来!”
阿木古楞当即掉马头回畜群找林雪君的小驴车。
乌力吉疑惑地起身:“它没有生病,它只是累了。”
虽然在冰原上因为疲惫脱队会导致死亡,可这毕竟不是疾病啊。
不是疾病,不就没有兽医的用武之地吗?
林雪君视线从阿木古楞身上转回,与乌力吉大哥苦涩的目光相对,当即扯下面巾,扬起个振奋人心的自信笑容,朗声道:
“没事,我有准备!”
风吹来,为她面颊染上霞色。
她星目上的两条长眉,也被风吹得扬起了。
乌力吉一双沧桑的眼睛直望着她,裸露在外的如老树皮般的冰冷皮肤,重有了暖意。

救命,牛屁股着火啦!
转场的队伍停下来, 牲畜们乐见其成,开始四散刨雪找草吃,开开心心地休息。
正仰头观云、查风向风力的庄珠扎布老人见乌力吉7岁的女儿琪琪格骑着小马赶过来, 便望着远处模糊的队尾, 问她:
“你阿爸他们在干嘛呢?”
“他们在烧牛呢。”琪琪格深皱着眉头,做出成年人愁苦时的表情。
“烧牛?”庄珠扎布老人愕然地瞪大眼睛,仿佛想要隔着暮霭和整个长队伍看清队尾发生的怪事。
“嗯,要点火,从牛屁股开始烧呢, 母牛吓得哞哞直叫。”琪琪格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们急着赶路, 哪有时间停下来杀牛烤牛呢?就算嘴馋, 也不能牛活着就烤吧?那么厚的牛皮, 要烤熟得耗费多少燃料, 咱们哪有那么多燃料啊?更何况……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咱们的牛……咱们的牛……”胡其图阿爸的妻子乐玛听着也大皱眉头, 一拉马头便要去队尾看看怎么回事。
“你在队头看着畜群,我去看看。”庄珠扎布老人拽了下乐玛的缰绳,示意她留下, 自己却驾马朝队尾奔去。
望着庄珠扎布老人的背影, 乐玛仍皱着五官,嘴里嘟囔着:“怎么能火烧母牛呢, 那都是咱们大队的功臣啊,就算母牛走不动了,丢在冰原上最终会被狼群吃掉,咱们牧民也没有耽误整个赶场队伍的进度, 停下来杀牛吃牛的惯例啊……这也太……太……”
乐玛一时组织不起词汇, 见到琪琪格骑马随在身侧, 忍不住再次不敢置信地询问:
“真在烧牛?你阿爸和赶去队尾的塔米尔都没有拦着吗?”
“真的要烧呢,我听到林同志亲口用蒙语跟阿爸讲的,要烧呢。我阿爸和塔米尔哥哥不仅没有拦着,还帮忙要一起烧的。”琪琪格眉头几乎压在眼睛上,小小年纪,却有种历尽沧桑般的忧郁气质。
“……”乐玛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探头向队尾,干脆将守着队首牧牛的任务交给琪琪格,自己也驾马朝队尾赶去。
怎么乌力吉和自己已经19岁的儿子塔米尔,居然也能跟着一起烧牛呢?
她非要自己看看是怎么回事!
乐玛的马骑得很快,一眨眼就要追上先行的庄珠扎布老人了。
可她再快也没有远处林雪君的手快。
乐玛距离卧倒的老母牛还有十几头牛的距离时,林雪君的火柴就已经丢在牛屁股上了。
“哎呀!”乐玛急得瞪眼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噗一下燃起,瞬间烧住了牛屁股。
不过于乐玛想的不太一样的是,林雪君不是直接烧牛屁股,而是在牛屁股上罩了个破床单,现在熊熊燃烧的是那四方块的花床单。
火焰呼呼地烧,老母牛哞哞狂叫,烦躁地摇头甩尾。
乐玛心疼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牧民从没有这样对待自己养的牲畜的!
用力夹马屁股,乐玛身体前倾,几乎要驾马飞纵。
远处悄悄坠随畜群的狐狸夫妻翘首看着可怕的人类连自己的牛都烧,火焰呼呼往天上卷,将所有飘飘忽忽的雪花都舔化了。
母牛屁股上方甚至出现了一片梦幻般扭曲视觉的空气层区,老牛被烧得哞哞叫个不停。
吓死狐狸了!
本来想等人类离开后,咬死老母牛,掏食牛肉的狐狸夫妇默默挤靠在一起,默契地对望一眼后,嗖一下转身跑走了。
快跑,别被人类抓住,不然要被烤屁股的!
就在乐玛即将冲到老母牛近前时,她忽然听到林雪君大声命令:
“塔米尔,拽!”
“乌力吉大哥,阿木古楞,我们一起推。”
下一瞬,庄珠扎布老人赶到了老母牛跟前,可他看着林雪君带着三个汉子使劲儿,一时竟插不上嘴去询问或组织什么。
“一,二,三!一,二,三!”林雪君高声大喊,声音洪亮,莫名给人一种不容拒绝之感。
乐玛纵马赶至,跳下马想要靠近阻止,却只能看着男人们用劲儿拉或推,她根本靠近不得。
眼看着牛屁股上的火势小了,林雪君拿起地上一个小碗,抓了一把里面的液体,便往牛屁股上泼洒起来。
火势噗噗噗又旺了起来。
“林同志!乌力吉——”乐玛想要上前拉人。
“用力!”林雪君背对着乐玛,大声催促乌力吉几人,根本没注意到乐玛的存在。
火势呼呼又有些过大了,林雪君放下手中的小碗,又端起另一只碗,把里面棕色的液体泼洒向牛屁股。
滋滋一阵液体蒸发响声,乐玛用力一嗅,一股香喷喷的酸味。
“?”疑惑地望住林雪君端着的小碗,乐玛一时也忘记了要阻止他们烧牛。
下一瞬,男人们忽然齐声高呼,老母牛也仰起头梗着脖子大声哞叫,伴随着一阵蹬蹄声,眼前景象一晃,林雪君和男人们一起嗷嗷叫起来。
乐玛愣在原地,傻傻看着面前高声欢呼的几人,还有——站起来的老母牛。
竟!竟然站起来了!
“啊,啊啊,啊……”乐玛惊得张嘴啊啊直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会讲话。
她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老母牛踢踏着往前走了两步,并没有再倒下,它真的站起来了。
林雪君二话不说,转手就去拎另一个厚实些的破褥子,喊上阿木古楞,两人抖开褥子,跑到牛屁股后面,呼一下便将褥子盖在了还燃着火的牛屁股上。
噗噗几声,火焰被褥子压灭。
乌力吉和塔米尔似乎也早受过林雪君指示,在火势被灭后,他们一个人拽住牛屁股和牛角,使之不得乱动,另一个用绳子将褥子紧紧绑在了牛身上。
褥子下冒出汩汩热气,可以想象,此刻被盖住的牛背和牛屁股该多热乎。
大家一起松口气,终于搞定了。
每个人都垮下肩,累的。可接着,他们目光又望向踢蹬着腿,速速逃离林雪君几人,朝畜群躲去的老母牛,于是又都弯了眼睛、呲起牙。
视线回收,几人对望,挂着傻笑,呆呆地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忽地齐声大笑。
乌力吉大悲后大喜,笑得眼眶里溢出热热的液体。他觉得那不是泪水,人在这么开心的时候,怎么会流泪呢。
塔米尔激动得展开两臂,左胳膊搂住阿木古楞,右胳膊搂住林雪君,笑得胸腔直颤,男低音版的“哈哈哈”从喉咙中溢出,带得阿木古楞和林雪君靠着他的肩膀都跟着抖颤起来。
林雪君弯着眼睛,一直目送老母牛归队,挤进畜群还在往里钻,那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昭然若揭。
成就感灌满胸腔,靠着一座山般的塔米尔,她又冷又幸福。
沾了液体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冻得哆哆嗦嗦地往袖子里缩,低头找到挂在脖子上的手套,忙套上手。嫌不够暖,又把两只手套揣进宽长的蒙古袍袖筒里,嘶嘶哈哈地等待冻僵的手指慢慢回暖。
大家笑够了,才注意到赶过来的庄珠扎布老人和乐玛。
乌力吉疑惑地问:“你们怎么赶过来了?”
“那个……琪琪格说你们烧牛呢……”乐玛目光还追着屁股上裹了褥子的老母牛,尚未完全回神。
原来……林雪君烧牛,不是怕牛死了被狼吃太浪费、想自己烤来吃,而是要把牛烧得站起来吗?
她……林同志烧牛是为了救牛?
这办法也太……太吓人了。
“是啊,林同志说她能让牛重新站起来。你看着没有,老母牛逃走的样子,走得多利索,多好!”乌力吉一扬眉,骄傲地炫耀。
“看到了,走得可快了,生怕我们再烧它似的。”乐玛忽然笑起来,悬着心落下了,心酸心痛啥的都变成了愉悦。
真是惊喜!
太惊,也太喜了!
阿木古楞帮林雪君收起两个小碗里的液体,整理好器具回红包袱,大家骑上马,赶着畜群再次启航。
往前赶时,乐玛阿妈一直跟在林雪君身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东问西:
“那以后咱们要是有牛站不起来了,瘫痪了,是不是都可以往牛屁股上点一把火?”
“那可不行,这个叫火疗,我们中兽医又管它叫‘醋酒灸’‘火烧战船’,可不能随便点火烧牛屁股,真的会把牛烧伤烧死的。”林雪君吓得忙摆手。
之前赵得胜大哥看见她把牛犊子拽出来,就也学着‘扯犊子’,不仅害他自己被母牛踹到要害,还差点把母牛产道拽坏,搞砸的话,牛犊子和母牛都会被扯死。
现在乐玛阿妈他们看到她火烧牛屁股万一也乱学一气,把牛烧死了,甚至烧到自己,那可就糟糕了。
“那怎么整的?你咋就没烧伤老母牛呢?”乐玛阿妈想起来就忍不住笑,一边笑又一边好奇地问。
“因为我还用了醋啊,得先用醋抹在牛背上,然后再把用水打湿的破被单盖上,然后才洒酒精点火烧呢。要是火太大,就洒点醋。如果火太小,就加点酒精。可得把握着点呢,等牛出汗了、热了,就得停火,盖上棉被啥的裹上五六个小时。”林雪君并没有被乐玛阿妈问得不耐烦,反而认认真真地给乐玛阿妈讲解起来:
“像牛寒伤腰胯型麻痹症、风湿、产后瘫痪之类导致的牛瘫痪,站不起来,都可以试试这个办法。严格按照我说的做,你们自己也能用这办法。”
“真的吗?哎呀,太好了!这可太好了。”乐玛阿妈一边拍着巴掌夸赞,一边转头问塔米尔:“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塔米尔嘿嘿笑着回答自己的额吉(母亲)。
另一边的阿木古楞和乌力吉也正支棱着耳朵听呢,他们全都学会了。
“林同志,有你可太好了,我们不怕老牛受寒了、累了,卧下不走了!”乐玛阿妈笑起来时眼睛完全被褶皱盖住,颧骨却圆圆的鼓起来,格外喜庆可爱。
“其实老母牛之所以卧倒不走,不仅是因为受寒受害,还可能是因为缺钙。”林雪君被夸得心里美滋滋,受到鼓励,忍不住更加仔细地讲解起来:
“母牛这一冬吃不到好草,瘦了,缺营养。小牛犊子成长过程需要大量营养,尤其长骨骼时需要钙质。母牛补不上钙,只好把自己的钙给小牛,就很容易缺钙无力导致瘫痪。天冷和劳累也会加重这种症状。
“火疗可以疏通血管,使血管温度上升、扩张,牛就有劲儿了。原本被自己过大的体重压麻的腿,一活血也就好了。”
“啊啊,我知道了,还有就是,母牛被烧得疼了,一受刺激,想跑,就站起来了。”乐玛阿妈忽然亮起眼睛,兴致勃勃地抢答。
“太对了,就是这样。”林雪君眼睛一弯,笑得格外温柔。
骑马随在边上的塔米尔听着自己额吉缠着林雪君问东问西,听着林雪君耐心解答,还在额吉猜想的时候,夸赞额吉,哄得额吉喜笑颜开。
他心里像有一团火,被一把无形的铲子翻来覆去地倒弄,烫一下,又烫一下。刺刺的,热热的,酸酸的,说不清楚,但就是……令他内心熨帖又焦躁。
他忽然一夹马屁股,箭一样冲出去,一路朝前,顶着风,被吹得眼睛脸都刺痛,超快的速度帮他宣泄了身体里憋着的激情和冲动,寒风浇熄了他灼烫的躁动。
马儿跑累了,他才终于好了。
于是放慢速度,等着队伍慢慢赶上来。
在靠近额吉时,他听到额吉正扭捏地跟林雪君解释之前她的误会。
“琪琪格这孩子说的,我还以为要现场烤牛吃呢,能不着急嘛。”乐玛阿妈解释了几句,忽然笑着将锅丢给了7岁的琪琪格。
“我都是照实说的,的确是要烧牛嘛……”琪琪格委屈,她也没有说错呀。
“……”乐玛尴尬,只得干笑两声。
塔米尔见额吉吃瘪,忍不住哈哈大笑。
乐玛瞧见儿子笑自己,恼了下,可转念回想一下自己居然真以为林雪君要带着大家活烧牛臀,的确可笑,便也忍不住跟着儿子一起哈哈笑起来。
乐玛阿妈的笑声可真豪爽,比小伙子塔米尔的笑声还嘹亮。
林雪君本来已经不笑了,可她听着看着乐玛阿妈笑,不由得也受了感染,竟再次跟着憨笑起来。
在这片土地上,大家实在太会大笑了。
嘴巴张大,一点也不担心被人说‘不淑女’‘不绅士’‘太傻气’。长生天从不斥责他们大笑,他们便要笑得大声,笑得尽兴。
把什么烦恼都宣泄了,真是越笑心里越敞亮,越笑,也就越开心了呢。
林雪君也学会了这样的笑,的确很开心,就是有点撑。
嘴一张,西北风自己往肚子里灌,她都快饱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林雪君:烧牛屁股的时候——
阿木古楞:嗯?
林雪君:还真有点香……
阿木古楞:……

第46章 冰原上的小舞台【3合1】
“你的身体被大风雪困在房间里几个月,艺术、音乐、哲学东西就来到你的
一转眼, 辛苦的转场路途已过大半。
连人带牲畜们各个睡不好吃不好,受冻挨累,都已经疲惫不堪。
这天晚上, 庄珠扎布老人终于带着胡其图阿爸撤了毡包支架和大毡毯, 在一处避风的沙窝子里临时扎包休息。
转场的队伍常常会到沿途遇到的蒙古包里接受招待,喝主人为他们准备的‘搬迁茶’,可他们这一路过来并没有路过任何人的蒙古包,大家只好自己扎包为自己准备茶水和好伙食。
一些人立好毡包的支撑梁柱,再搭架子挂毡, 起灶搭火。另一些人将牲畜赶在一堆, 合力卸下骆驼背上、马车上、大牛背上的家当行李, 再用硬毡和木柱在风口搭建挡风墙, 驱使蒙獒们看好畜群, 不让牛马溜达得离营地太远。
林雪君帮着乐玛阿妈几人忙活完,回到扎营处时, 毡包已经扎好,超大的篝火也被点燃。
塔米尔将他背来的几筐牛粪码在边上,捏着铁钳子一块一块地往木架篝火里添干牛粪。
火烧得牛粪屑翻飞, 四处弥漫着一股苦苦的味道, 林雪君早已不觉得它臭了,每每闻到这味道, 大脑都会产生对温暖和美食的依恋——烧牛粪换来的总是火焰和烹饪,使她对牛粪也产生了无所谓味道的感情。
走到篝火边取暖,腰才弯了一点,被林雪君塞在蒙古袍里的小狼便猛地往外窜, 要不是林雪君及时抓住企图越狱的小东西, 它就一跃跳进篝火里了。
真是为了自由不惜飞蛾扑火的小蛮子, 它连带着夹板的腿被碰疼都不怕,真是难驯。
“你说它有没有可能是之前我们遇到的饿狼群里那头黑狼王的孩子呢?”林雪君将小狼崽脑袋塞回袍子,任它嗷嗷呜呜地啃自己的厚手套。
“小狼小狗小时候都黑不溜丢的,长大后有的还能变白呢,再养一段时间看看吧。瞧它那臭脾气,极有可能。”塔米尔将牛粪塔盖好,便转身去帮他阿爸杀羊。
胡其图阿爸手法很快,几下就让黄羊无痛闭眼。
血流出来洒上盐,和上一点林雪君提供的酱油膏,灌进乐玛阿妈洗干净的羊肠里。
羊胃被切成丝,羊心羊肺全切好丢入放满白雪的大铁锅,铁锅架上篝火架子,雪水融化,食材沉底,等好久才从锅底冒出细小的泡泡,将食物推举得左摇右摆。
乌力吉扒羊皮、切割羊肉的手法特别熟练,刷刷刷几下一整张羊皮就被扯下来,下刀如有神,这一块的羊腿,这一片是羊肋骨扇,这些是羊脊骨条,羊脖子、仰头、羊尾……
一一切割后,牧民们默契地将这些不同部分的食材用不同的方式处理,每个人手脚都特别利落,潇洒得像是侠士。
任何工作被人做得熟练又专业,都会显得魅力无穷。
林雪君站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觉得乐玛阿妈好帅,一会儿觉得乌力吉大哥好潇洒,一会儿又觉得庄珠扎布老人好酷。
劳动中专注的每个人都有独属于他自己的魅力。
林雪君向往这种专业,喜欢这种专注,她围着这些可爱的人们转不停,渐渐嗅到了大锅里羊汤的香气,渐渐被另一把架在篝火上大铁锅里煎炼油出的羊油吸引,拯救人类饥饿和幸福的美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只黄羊的皮子不大,做个袄子肯定是不够,做成马甲也有些勉强,庄珠扎布老人将皮子处理好后交给乌力吉大哥家的嫂子,让她给阿木古楞做顶新帽子——老阿爸也注意到,阿木古楞旧帽子上的毛快被磨光了。
阿嫂的手艺很好,她在身后一个小袋子里摸了两下,就掏出一顶粗粗长长的针,和一个大顶针。抬头看了眼阿木古楞,她便执起粗旧的剪刀开工,肘部兜着昏昏欲睡的小儿子,利落地穿针引线,只几下便将尤登帽的三角形状缝出来了。
“这帽子后面还可以做个搭,脖子也能护住,不往里面钻风。”阿嫂见林雪君好奇地看她做活,便举起针线和黄羊皮子,从容地介绍自己最擅长的手艺。
之前一直被挂在骆驼身侧的几张大饼也被拿出来,因为总被骆驼蹭掉在地上,还曾被一头母牛踩了一脚,大饼表面有些脏,沾了好多草屑。
乐玛阿妈用手随便拍拍,又在干净的白雪上抹两把,便都摆到锅盖上。
林雪君趁大家忙活烹饪,带着阿木古楞背着箩筐去喂牛——箩筐里装的是他们一路上东奔西走采集到的草药,还有她挖到的一些根茎好料,都是对待产母牛好的草料。
一头牛一大把,两人分头,从畜群前头喂向畜群尾巴。
越远离篝火越冷,草原上的夜晚像无情的野兽,不断吸食生物的温度,企图冻死他们,再将他们吞没、吸收。
母牛们挤挤挨挨凑在一块儿取暖,于夜色中休息、反刍,看到林雪君递过来的草料,像知道是好东西一样,全抬起头大口嚼食。有的吃开心了,还会追着啃林雪君的箩筐,像讨食吃的孩子。
它们都在努力进食,乖乖休息,用自己的方式抵御‘寒夜’这头怪兽。
远处篝火边,胡其图阿爸将羊腿、半扇羊皮还有羊腰子穿在削细的木棍上,用小刀切开十字花,架上篝火。
抹上刚熬炼出的羊油,不时旋转木棍,嗅闻着烧烤羊肉时特殊的熟肉焦香,嘴馋地干咽。
他切下羊腿外层烤熟的一片肉,想给林雪君同志尝尝,却没见到人,转头问塔米尔:
“林同志呢?”
“去喂牛了。”塔米尔正在剁羊骨头,拽出长条状完整的骨髓,丢进羊汤锅里。
“这一路走来,林同志每天给老母牛采草药吃。看到有牛步速慢了,就拿出她那个铜壶,给牛灌她在大队时提前煮好的药汤。”胡其图阿爸便将那片肉递给了自己的妻子乐玛,然后随口道:
“林同志每天跟在畜群边观察牛群的状态,这个蹄子不对劲,要用刀削掉插进蹄子里的石子。那个牛拉的屎不对劲了,灌两碗温水、赶到队伍中间挡风保暖……这关照得太细心了,真有能耐。”
“可不是嘛,关键是这些小问题小毛病,给咱们也看不出来啊,她总能瞧见点苗头,就给处理掉了,不让牛病倒,这个太重要了。要是真等老母牛拉稀瘫痪了,或者蹄子里的硬石头扎到肉痛瘸了走不动,冻发烧病下了,那就不好治了。”乐玛嚼着丈夫送进嘴里的烤肉,虽然没有盐味,却也幸福地眯起狭长的眼睛。
“转场最怕耽误进度,多在路上耽误一会儿,就多一些畜群被冻坏、被白毛风困住、被狼群追上的风险,咱们能一路这么顺畅地走过来,太不容易。”阿嫂也忍不住一边缝帽子一边搭话。
“咱们已经赶了一多半路了,一头牲畜没损失。”庄珠扎布老人忽然抬头,“今天烧屁股那头老牛,一路跟下来,不仅没再倒地不起,甚至还赶到了队伍中间,再没掉过队。下午那会儿,还有一头老牛腿肿起来,坐卧下来不想走,林雪君也用火疗法给治好了。这次烧的不是屁股,是牛腿。说是两条腿对称地肿起来,是风湿了。果然腿一烧一裹起来,老牛不疼了,就又跟着队伍走下来了。
“去年咱们这个时候,已经掉队3头牛了吧?”
“是啊。”胡其图阿爸叹口气,回想起去年转场春牧场时走不动的母牛,还觉得心疼呢,“去年转场走下来,一共损失了6头母牛。赶羊的队伍更惨,路上被狼抢走5只,后来狼夜里追上,又咬死了7只,都是揣了羔子的母羊。路上被冻死的更多……”
“去年羊还要渡河,今年咱们大队的羊队不走那条路了,而且比咱们晚出发,应该会好一点吧。”
几个牧民忆苦思甜,越聊越是感慨。
林雪君回来的时候,乐玛阿妈上前拉了她胳膊将她拽到篝火边让她烤火,还盛了碗羊汤给她暖身子。
胡其图阿爸将自己揣在怀里带来的一小罐蜂蜜掏出来,抹在羊腿外,火一烤,羊腿外的蜂蜜显出油亮的焦糖色,特别漂亮。
他用小刀切下来一大块,洒了点盐,便转手递到林雪君面前。
满口热烫的蜂蜜香和羊腿肉香,咬破外层烤焦脆的酥皮,封在肉里的汁水冒出来,灌了满口甜蜜蜜。
口水快速分泌,林雪君香得眼睛眯起,睫毛乱颤,鼻孔都不由自主张大了。
她嘶嘶哈哈地慢慢咀嚼,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幸福的喟叹。
当你连吃了几天的硬饼苦茶,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夜晚,忽然吃上烤得喷香的羊腿肉,那种感觉……让人迷糊。
林雪君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饥饿是最好的调味,久馋而未得满足更是对美味最强烈的渲染。
“好吃不?”胡其图阿爸还盯着她等夸奖呢。
“好吃!太好吃了!”为表达肯定,林雪君赞得好大声。
“哈哈哈……”庄珠扎布老人看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一把掀起大铝锅的锅盖,里面冒着迷人香气的热雾腾腾往天上窜。
林雪君顾不上那雾烫不烫,凑到近前用力深嗅——香死个人!
就算有人跟她说这锅汤里放了毒药,她都要喝上两大碗!死也吓不退她对美食的渴望!
塔米尔端了几个木碗,装上羊骨头、倒上羊汤,洒上掰碎的硬馍和一些碎皮肉,走到畜群外围去喂狗。
庄珠扎布老人将羊头肉和好吃的部位剔下来后,把这颗热腾腾还挂着些许肉和脆骨的羊头奖励给了跟群最老的功臣獒犬。
壮如小熊的黑獒犬叼着羊头舔了两口,便将之放在了自己的伴侣母獒面前。它与这头母獒已经养育了2窝小獒犬,每次遇到好肉、逮到土拨鼠和野兔,它总会将之送到母獒面前。
这是一条放牧好帮手,也是它自己构建的小群落里可靠的狗王、丈夫。
在林雪君被分到装了最多肉的一小盆羊汤后,她怀里的小狼崽也被分到了一块连皮羊肉和两根剔得不很干净的羊脊骨。
林雪君坐在小马扎上眯着眼睛呼呼地吹走热雾,吸溜吸溜地喝汤。小狼崽窝在她马扎下方,拿屁股顶着她的马扎,埋头大口撕肉,吃得嗷呜嗷呜直哼哼。
羊汤里洒上足量的盐巴,咸香都压不住羊汤的鲜。
汩汩喝汤,然后执筷夹起大片的羊肉和羊肚,塞满整张嘴,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大口咀嚼,爽得汗毛都立起来。
羊肉又嫩又甜,越嚼越香。
混在肉里的羊肚又筋又弹,牙齿用力咬断,大力嚼烂,有肆虐般的野蛮快感。
所有食物一口气咽下去时,那种噎住喉咙的感觉都会令人眷恋。
饿过的人,太享受这种噎住的瞬间了,这是饱足的代表,幸福的‘噎’啊。
再大口撕掉一块儿饼子,吃碳水可以迅速升糖,多巴胺会使人生理愉悦。
林雪君稀里秃噜大快朵颐,等一小盆汤肉和半张饼子入腹,她瞪着眼睛呆望前方,恍惚得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身处何处。
只觉得通身热乎乎,肚子里撑撑的,满头热汗,唇齿留香,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乐玛阿妈又切了几块羊血肠,浇上用羊汤化开的酱油膏,送到林雪君面前。
吃不下了,可是刚出锅的最新鲜的羊肠,不吃不行!
林雪君硬是又吃了两块,太鲜了,她肯定是缺少某种血液中的元素,明明这么饱了,怎么还会觉得血肠这么好吃呢?
肠衣软弹,血块在她尝来简直比海鲜、比大闸蟹、比任何美食都美味。
要不是食物都快顶到嗓子眼了,她真想再多吃几块。
“太好吃了~~~”她要哭了。
乐玛阿妈瞧着她这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搂住林雪君的脑袋,粗糙的大巴掌在她头顶用力揉了好多下才尽兴。
林雪君仰起头,眷恋地抱住乐玛阿妈过份富态的腰围,拿脸蹭了蹭阿妈身上的旧袄子。
她感觉到乐玛阿妈喜欢她,被爱的感觉真幸福,搭配汤足饭饱后微醺般的懵,那飘飘忽忽的感受,真像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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