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住尾巴,贼兮兮地转头,从炉灶后探出了一颗脏兮兮、灰突突的奶狗脑袋——
“想知道答案吗?就不告诉你,嘎嘎嘎……”
因为糖豆还没好利索就开始捣蛋, 孟天霞给它擦干净脸和爪子后,再次剥夺了它的自由,将它塞回狗窝放回炕尾——
“好好躺着养病去!”
糖豆只好前伸了两只小爪子, 可怜巴巴地将下巴搭在爪子上, 吭吭唧唧地不动了。
上午九点,孟天霞便整装准备出发。
林雪君在她出门时,塞了5块钱在孟天霞掌心里,这是她提前跟会计预领的。
“我马上要去春牧场了,也没啥花钱的地方, 你到了场部, 看着有啥需要的就买点。回头我去春牧场, 大白、小白、两头母牛、两只小犊子, 还有一个糖豆, 都需要你们帮忙照应。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它们和你们都能胖一些。”林雪君攥紧了孟天霞的手, 不让她拒绝。
“等我空的时候,去春牧场看你。”孟天霞推拒了半天,倔不过林雪君, 只得将钱折得整整齐齐, 小心塞进兜里。
这时代日常人家一个月的开销才8块钱,林雪君给这5块可不是小数目。
一个月时间的朝夕相处, 互相依靠的朋友已渐渐处成亲人了。
“队里不让拖拉机上草场,你得骑着马来找我。”林雪君笑着拍了下孟天霞的屁股,两人哈哈笑着走到门口。
大家一起穿上羊皮蒙古袍,戴上毛帽子去送孟天霞。
出门前, 林雪君转头看到了站在炕沿上, 着急地想跟她们一起出门, 却不敢往炕下跳的小狗糖豆。它急得又是摇屁股甩尾巴,又是伏低头吭吭乱叫。
见到林雪君望过来,它更激动了,张大嘴巴嗷嗷地表达自己想跟随的意愿。
太粘人啦。
林雪君只得折返炕边,一手托住它前胸将它捧到胸前,像个地道的蒙古族人一样,将小狗塞进了领口。将蒙古袍整理整理,把糖豆包裹得严严实实。腰带束紧了,小糖豆就不会从蒙古袍里掉下去——蒙古袍胸口处就是个超大的兜,揣个羊崽子狗崽子完全不在话下。
戴好帽子,单手托住伏在她胸口的小狗,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鼓鼓囊囊的,林雪君忍不住笑。
自己还从来没这么‘丰满’过呢,哈哈。
一推开门,冷风扑面,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这时候胸口揣狗的优势就显了出来。互相取暖,可真热乎。
衣秀玉正在院门口等她,她快跑两步跟上,一起朝拖拉机停车场方向赶。
每次拖拉机离开场部都会有人去围观,这次也不例外。
林雪君几人走到时,停车场上已经站了好多社员。孟天霞被围在人群中,有的人问她拖拉机上的杆子是干什么用的,脚下踩的三个铁垫子又都有什么用。有的人问这拖拉机能拉多重的东西,可以装多大的车斗。还有的就只是围在边上凑热闹,揣着手跺着脚,东张西望。
林雪君想到今天跟孟天霞作别,再见面可能要等一个来月,便凑去跟孟天霞聊天。
几个知青凑堆聊送信、买邮票之类的事,其他社员们便不再插嘴,只围着听乐呵了。
大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几位大队里管事的人正围着采购员包小丽对单子,确认要买的货品和数量等细节。
搞定之后,包小丽将纸张折好塞进兜里,见有其他社员凑过来,立即望着林雪君几人,小声八卦:
“上次孟天霞同志从场部带回来的病狗,人家场部那边的人都说没救了的。这都几天了,也没听说治好的。估计已经被知青们吃掉了。还趁机把中药柜子也弄自己院子里了,哼。”
“病狗?你说的是那条狗吗?”看热闹的一位穿红棉袄的妇女揣着手,将下巴往林雪君的方向一指,挑眸瞥向包小丽。
“?”包小丽被问得一愣,转头只看到林雪君背影,并没瞧见什么狗,只得挪了两步走到妇女身边。
这一探头,她脸色瞬间僵住。
只见林雪君的蒙古袍衣襟处,探出一颗黑白相间的毛茸茸小狗头,如果林雪君不是多长了一颗狗脑袋的话,小狗头想必就是那只所谓的‘被吃掉’的‘病’狗了。
喜欢唠东家长西家短的人从来不怕自己传的话被证实是谣言,反正传得环节多了,传得时间久远了,最后必定难以分辨到底是谁最先传瞎话。
冬日漫长,地广人稀的草原上寂寞,大家能坐在炕头或围在毡包里唠唠嗑,是个成本最低的娱乐活动了。
这样的环境下,难免会生发出一些不那么友好的谣言。毕竟越是耸人听闻越能吸引听众,有的喜欢获取关注的人,或者心思不正的人,甚至会知谣造谣。
包小丽心里对林雪君等人不咋服气,随口说两句也不觉得怎样,更何况她真心觉得自己说的是真事儿——推理出来的也有可能是真相嘛。
可是……被当面这么快地打脸……也未免太尴尬了吧!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哑口无言。
“嘿嘿嘿。”
“哈哈。”
站在边上听到包小丽所言的几个社员忍不住笑起来,他们盯着包小丽,一脸看热闹的愉悦劲儿,丝毫没觉得当面嘲笑包小丽搞错事情、瞎说胡掰被当场戳穿,是件不厚道的事。
甚至,他们的笑声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臊得包小丽赤红了一张脸。
“你不是说人家知青们把狗吃了吗?哈哈哈,大变活狗,人家还说那狗是放牧的好手,等长大了,它一条狗就能放上千头羊。哈哈,吃是吃了,又给吐出来了,哈哈哈哈。”笑得最欢的年轻小伙子拍一下包小丽的肩膀,大声地调侃。
“诶?听说那狗没救了?必死的吗?”穿红棉袄的妇女站在包小丽另一侧,转头与那小伙子一唱一和:“应该是救不活,可能使了点什么仙术之类的,比如吹一口仙气儿给渡活了,是吧?”
“有道理,这么说的话,包小丽同志没讲错嘛。的确是救不活的病狗,吃中药是挺浪费的。毕竟吹口气就能救活,干嘛还费那事儿煮什么中药啊?”年轻小伙子嘴快地应声,随即哈哈哈哈笑个不停。
“……”包小丽脸色难看地快步跑开,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红棉袄妇女和年轻小伙子甩得远远的。
坐上拖拉机副驾时脸色都还黑着。
“咋了?刚才你们在那儿聊啥呢?笑得好大声。”孟天霞坐上车后,转头看了包小丽一眼。
“哪是我们笑得好大声,是他们笑话我。”包小丽撇嘴。
“他们笑你啥?”孟天霞好奇地打探。
“你之前不是带回条病狗嘛,我还跑去跟大队长告状呢,都要死的狗了,还费力气救它,这不是没事找事嘛。结果被大队长训了一顿。”包小丽越说越气,“这几天我见你们又没动静,想着肯定是把狗给治死了,就跟他们说叨了两句。我说完了才看到林同志蒙古袍里揣着那狗,结果被他们好一通嘲笑。早知道林同志真能救,我就不管闲事了。”
“?”孟天霞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嘲笑包小丽吃饱了撑的枉做小人,还是该惊叹包小丽对自己的行为如此坦率。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噗一声笑出来,进而又变成哈哈大笑,摇头对包小丽道:“你啥也不知道,林同志医术可好了,牛啊羊啊的什么都能治。她以前看可多医书了。连卫生员王英不懂的,林同志都懂。你还不知道吧?王英有事没事都要悄悄来请教林同志的,怎么给人开药,怎么给人打针之类的,林同志都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以后啊,林同志的事儿你少管,人家的水深着呢,你乱趟什么啊,别把自己淹死了。哈哈哈…”
包小丽恼羞成怒,青着脸抓住拖拉机车座边的护栏,“你,你再说,我可下车了。”
“咋地?不坐车去场部,要跟额仁花大姐一样骑马啊?看不把你屁股磨开花。”孟天霞在包小丽胳膊上抓了一把,将对方稳稳按在车座上,又拍了拍对方肩膀,“要多信任同志。而且,遇到不同意见,要辩论,不要背后搞小动作。”
“……”包小丽鼻子里喷出好大一股气儿,到底没有反驳孟天霞。
这时林雪君跟大队长他们讲完话,又凑到车边来叮嘱孟天霞开车小心,不能因为学会了、能开了就疏忽。
孟天霞笑应着,又探手摸了摸从林雪君怀里探出脑袋的小边牧糖豆。
包小丽趁机悄悄打量林雪君和她怀里的小狗,狗的配色还是之前那一条的样子,但看起来却像完全换了一条狗似的。
那种破布娃娃般随时会升天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小狗脖子支棱着,脑袋灵活地蹭孟天霞的掌心,圆圆大大的狗眼睛水汪汪的。之前干巴巴灰突突的鼻子也变得润黑润黑的,鼻头噗噗地喷气,湿润的水滴在冷空气中化成小冰粒挂在鼻子边上的毛毛上,像长了一层白胡子似的,很可爱。
还……真给治好了?
瞧小狗那精神头,跟没病过似的,皮毛都有光泽了,还蓬松了许多。
还……真给治好了啊!
包小丽长叹一口气,抬起头忽然发现林雪君在看自己。
想到之前自己做的那些糟心事,包小丽表情瞬间变得不自然起来。
“包同志,我还没向你道谢呢。”林雪君忽然开口。
“啊?”包小丽脸刷一下转白,尴尬地攥住衣摆。她死死盯住林雪君的眼睛,羞愤之情慢慢逸出。那浑身绷紧的样子,仿佛只要对方开口讽刺自己,立马便要羞愤跳车。
“多亏你帮我跟大队长提起中药的事儿,现在药柜子放我们仓房了,想抓药、想规划一下中药储备,都可方便了。”林雪君微微仰着头,笑得特真诚。
“……”包小丽嘴巴一扁,犹豫了下,才破罐子破摔般道:“林同志,我现在信服你厉害了!之前都怪我,错看了你,是我不对。以后,以后我肯定配合你的工作,要是有异议,也直接给你提出,绝不在你背后嚼舌根!”
说罢,她像担心林雪君不相信一样,举起右手便发起毒誓:
“我要是再给你拖后腿,我就天打雷劈,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
“行了,别在那儿唠家常了,时间不早,出发了。”大队长见她们三个姑娘在这叽叽咕咕个没完,走过来拍拍林雪君,示意孟天霞该动身了。
林雪君却还怔愣着回不过神来,她被大队长拨拉到一边,仍满脸疑惑地望着包小丽,不懂自己道个谢而已,对方怎么还发毒誓呢?
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狠辣的毒誓!
随行的额仁花大姐骑马先行,孟天霞也启动了拖拉机,转弯拐出停车场。
突突突声中,忽然传出几声哽咽。
孟天霞一转头,发现包小丽居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直拿脏袖子抹眼泪。
“你哭啥?”孟天霞愕然。
“我,我是犯了错,我也要道歉的,呜呜,可是林同志她恨上我了,还讽刺我、羞辱我。呜呜呜,我,等我从场部回来,我给她负荆请罪还不行嘛。她,她讽刺我,呜呜呜……”包小丽一诉起苦来,哭得更凶了。
“?”孟天霞把着方向盘,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忽然遏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爽朗豪放,几乎将拖拉机的车头掀飞。草原风鼓鼓吹过来,将她的笑声扬起,甚至压过发动机的突突声。
“你还笑!”包小丽一下梗住,转头愤愤。更委屈了。
“你是傻子吗?林雪君同志不是在讽刺你,我们真的以为大队长之所以把药柜搬到知青小院的仓房,是因为你跟大队长提议了。林同志还说你高风亮节、以大局为重呢,哈哈哈哈……你自己心虚啥,谁讽刺你了?哈哈……”孟天霞抬起巴掌,啪啪地拍包小丽肩膀。
“你,你手握好换挡杆!别撒手啊!”包小丽大惊失色。
孟天霞忙收回手继续握紧换挡杆,可想起包小丽过于丰富的内心戏,还是忍不住笑。
包小丽扭捏地坐在边上,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时尴尬得坐立难安。
林雪君同其他人慢步走出停车场,望着拖拉机颠颠的屁股,仍觉方才包小丽的反应古怪。
她正琢磨着,前方拖拉机副驾上的包小丽忽然抓着车扶手杆站起身,迎着草原风,回头朝她猛力挥手,捂着快被风吹跑的帽子,高声喊:
“林同志,等你从春牧场回来,我给你——我,我请你吃饭,给你买礼物!”
那样子仿佛是正要去参军的小伙子,在向自己的留守爱人表白,大声呼喊等他当兵回来就娶她……
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就仿佛电影里况且况且的火车行进声,烘托得这个场面更戏剧化了。
“……”林雪君目瞪口呆地望着被拖拉机载着渐行渐远的包小丽,疑惑成倍上升。
傻子挠头,什么情况?
走在林雪君身边的衣秀玉和大队长都迷糊了:
“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她为啥要请你吃饭,还给你买礼物啊?”
“?”林雪君摊手,如果她说她也不知道,他们会信吗?
她也想知道为啥啊,她简直好奇得抓心挠肝。
包小丽怎么还当谜语人呢?
话讲一半就跑,她接下来不得好奇得抓心挠肝嘛!
拖拉机的突突声渐渐模糊,那辆一颠一颠的拖拉机载着真相,逐渐驶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范围。
一只乌鸦嘎嘎叫着从人群头顶飞过,仿佛在说:
“林雪君,想知道答案吗?就不告诉你,嘎嘎嘎……”
因糖豆被治好,而引来的病人。
放牧的王建国在草场上遇到了一个第十大队的牧民, 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但凡遇到个活人都会觉得稀奇。
他们明明第一次见面,却像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一样边走边聊尽了各自的人生。他们还未记住对方的名字, 却已经知晓了对方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喜悲, 包括各自大队的所有八卦。
夜晚回返时,他带来了这些来自陌生人的人生故事和八卦传闻。
其中包括南边巴尔虎旗的一队知青和兵团炸旷采石时发生了意外,闷雷忽爆,一位戴破帽子的女知青伤了头,事后包扎的时候才发现伤口深至脑浆, 人没送到公社就没了。
另一个八卦是鄂温克自治旗南的一个生产队向西北方向春牧场转场时, 骆驼摔倒在湖面, 坐在上面的人不幸跌进冰湖, 高烧转至肺炎, 送回公社医疗站抢救失败,正值壮年就没了。
这些消息让第七大队忽然沉在忧虑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首批转场的队伍便在全队壮丁的帮助下拆卸住了一冬的蒙古包,拆下来的部分东西要带去春牧场, 另一部分则整理成一堆, 挂上户主名牌,在仓库里存放一个春夏秋, 等冬天他们游牧回来扎包时领走继续使用。
大队长一边安排人干活,一边不断检查首批队伍要带的东西、绑行李的绳子是否结实。
林雪君也起了个大早,她赶在队伍出发前,最后一次对所有马匹、骆驼等牲畜做检查。
粪便状况是否良好, 精神如何, 有没有出现预示病症的焦躁踢蹬等行为, 眼睛、鼻子、牙齿、耳朵和四蹄是否健康……
晨风呼呼,一头牲畜一头牲畜地触诊、叩诊和视诊,手冻僵了,就暂时揣回袖口,用温暖的小臂暖手。冰手往小臂上一搭,便是一层鸡皮疙瘩,汗毛也都冷得立起来。
林雪君嘶嘶哈哈地跺脚,缩了脖子躲在马匹身侧挡风。
“怎么样?牲畜们状况还行吗?”大队长刘海、眉毛、睫毛上挂满了白霜,像个白发大叔般走过来,在寒冷中苦着脸问。
“现在状况还行,接下来转场路上,就要跟队的牧民们随时照看了。”林雪君拍拍一匹马的屁股,将它赶走后大声回答。远望背负山一样多行李的骆驼队,她有些担忧地问大队长:
“骆驼们扛得住吗?”
“……”大队长目光也望着那些负重的骆驼,嘴巴却像蚌一样闭紧了,始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天渐亮时,首批队伍终于从大队出发。
坐在马上的牧民都穿戴整齐,做好了迎接路上每一个极寒时刻的准备。
大队长叼着老烟袋,目送队伍离开好久才折返。
吃过早饭,林雪君照例去棚圈做检查时,发现阿木古楞正围着骆驼忙忙碌碌。
凑过去看,才发现他正抱着骆驼的一只脚比比划划。
1个小时后,阿木古楞给骆驼做好了特殊的鞋子——扁扁的宽宽的,像鸭蹼一样,看起来骆驼穿上后能学会游泳。
“它们穿上这样的鞋,就不会在冰面上滑倒了。”阿木古楞认真地向林雪君解释:“骆驼的蹄子太小了,走在冰面上像棍子一样着力点小,又打滑。一旦摔倒了就会四腿劈叉地伏在冰上,想再站起来很难。有了这个鞋,它们蹄子跟冰面的接触面变大,就不会摔倒了。”
“!”林雪君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短短一段话里可包含了许多物理等学科知识,尤其能想能做,动手能力还强,小阿木古楞可真厉害,她忍不住点着头由衷地赞叹。
阿木古楞得意洋洋地搓了下自己冻得通红的脸,之后强行给骆驼穿上了他做的四只蹼鞋。
林雪君跟阿木古楞并肩立着,一起期待地盯着骆驼,等它跑起来,见证奇迹。
可是,2分钟后,骆驼终于不情不愿地穿着蹼鞋动起来了,可是它趔趔趄趄、怪模怪样地走了两步,就开始烦躁地踢蹭。
鞋子是好鞋子,踩上冰面肯定很难摔,只是……骆驼穿上它就不会走路了。
别说上冰面,连走出大队都难。
“哈哈。”林雪君忍不住搂住少年脖子,望着骆驼的样子纵情大笑。
“……”阿木古楞被夹着脖子,盯住骆驼黑起脸来。
“这次失败了,下次一定会成功的。”林雪君拍拍他头顶的尤登帽,安慰过后转头走向棚圈,步出两步后,又回头道:
“阿木古楞,我不会因为坐骑摔倒而掉进冰湖的,也不会生病死掉。”
被她发现他做这项研究的原因了。
阿木古楞表情一僵,黑脸又转红。
“我们转场的路途会平安的,你别担心。”林雪君又安慰地朝他弯起眼,随即抬臂招手,“来帮忙给牲畜们做检查了,走,一起去插牛屁股,给牛做直肠检查和预产期检查啦。”
因为听说其他大队转场路途中的意外故事而倍感焦虑的阿木古楞抿了抿唇,不甘心地望望被骆驼踢掉的蹼鞋,终于还是叹口气,小跑跟上了林雪君的步伐。
希望啊,希望一定要安安全全抵达春牧场。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君要跟随的转场队伍终于要出发了。
她住的不是蒙古包,不需要拆包带着‘家’随队,便依照昨天的流程,挨个给跟对的怀孕母牛做检查。
在棚圈里检查粪便的时候,她一边埋头观察,一边给阿木古楞讲解:
“你站在牛屁股后面,左边是瘤胃,右手这边,前面是瓣胃,中间是真胃,后面是肠子。牛如果不吃东西,只要粪便成型,一般都是瘤胃出问题。如果粪便变少,拉稀,就考虑牛右边的问题。比如牛拉的像羊粪蛋,是瓣胃出问题。粪便变少,有点糊糊稀,就是真胃的问题。直接拉稀拉水,拉黏膜,就是肠道的问题。”
阿木古楞没有经受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教育,他学东西都是靠理解、硬记和观察,听着林雪君讲,他一直垂眸不讲话,看起来是在背诵。
林雪君便不再多说,开始工作。
近1个小时,今天随队出发的所有牲畜都检查好了。基本上都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的比较瘦弱,林雪君便又跑去检查随队带的中药和她可能用得上的器具是否有带齐。
搞定之后,才嘶嘶哈哈地跑回知青瓦房。趁其他人还在拆蒙古包、打包装车,她可以回屋再取取暖,并最后检查一下自己要带的日常用品。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大队长的妻子萨仁阿妈正坐在炕上等她。
萨仁阿妈不能讲话,便只是朝她招手。
林雪君脱掉羊皮蒙古袍子和羊皮帽子,扑到炕边,把屁股紧紧贴上热乎乎的大炕。
萨仁阿妈笑着将搭在自己膝上的一件又软又厚实的毛衣抖开,举到林雪君面前比量。
林雪君惊喜地瞠目,伸手往毛衣上一摸,便觉温暖软乎到令人吃惊。居然是件驼绒毛衣!还是那种特别舍得用狠料,特别轻柔厚实的。
“阿妈给我织的?”林雪君双手抓住驼绒毛衣。
萨仁阿妈一点头,她便迫不及待地脱掉正穿着的又厚又重的旧毛衣,将轻便的毛茸茸的驼绒毛衣三两下穿上身。
整了整袖子领子,她低头看到襟领处手缝的白色羊羔,喜欢得在炕上站起身,转着圈圈问萨仁阿妈自己穿着好不好看。
萨仁阿妈被她高兴的样子逗得直笑,按着她的脚丫用力点头。
林雪君又转头问衣秀玉:“好看吗?”
“真好看!”衣秀玉一脸艳羡。驼绒可是好东西,又轻又软,还超级暖和,是大草原上最贵重的材质了。
林雪君又噗通坐回去,身体往前一软便抱住萨仁阿妈的肩膀,嗅到阿妈身上的奶香味,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妈妈了。
她将脸埋在萨仁阿妈颈窝处,忍住满眼眶的湿意。
冬末最后的一段寒冷岁月,妈妈,我就要远航。
太阳驱散晨雾时,大队的男人们终于拆好了乌力吉和胡其图家的毡包,开始重整打包后往骆驼和马车上搬。
林雪君整理好了东西,送走萨仁阿妈后,便也准备出发了。
衣秀玉听了林雪君不知第几次叮嘱,承诺一定照顾好牛羊和糖豆后,忽然哭了起来。
孟天霞开拖拉机去场部,林雪君去春牧场,大瓦房里就剩她一个人,晚上都不敢出门上厕所了,怕被野狼叼走。
到底是只有15岁的小姑娘,尽管一直表现得坚强又倔强,在未来也不过是个初中生。
林雪君抱住衣秀玉,一边拍对方肩膀,一边转移分别的悲伤情绪:
“糖豆再喂两天退烧药就可以停一下药了,只要不再继续发烧,就不用再吃了。只给它喝羊奶和狗食,不要喂牛奶,它会拉肚子……仓房里的中药,要有卫生员王英亲笔签名的药单子,才给发。每一份中药被领走,都要认真做记录,知道吗?”
“知道了。”衣秀玉抽了下鼻子。
“我给你留的20份中药顺口溜都要背下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要考的。如果你没背下来,开春我上山采中药就只带阿木古楞,不带你。”林雪君拽了拽衣秀玉的两条麻花辫。
“我一定全背下来。”小姑娘的斗性被林雪君激发出来,泪意瞬间就没了。
林雪君挑唇一笑,抱起扒在她腿上吭吭唧唧的糖豆,蹭了蹭它逐渐柔软蓬松起来的毛发,拍拍它没几两肉的屁股:
“好好吃饭,健康长大,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知道吗?等开春我从春牧场回来,带你去山上野,还带你去草原上御风追羊。”
“汪!”糖豆舔了两口林雪君的脸,吭叽中混了一声‘汪’,仿佛听懂了一样。
两人一狗正依依惜别,门外忽然响起很重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两声锤门的咚声。
糖豆病才好,居然就开始发挥看家护院的公用,对着门口发出奶声奶气的吠叫:“汪汪汪~”
不算很凶悍嘹亮,但也显示出它的健康。
林雪君抱着狗拉开门,站在门外又宽又壮的男人一猫腰便走了进来。
对方站在门口先不看主人,反而朝小边牧糖豆望去,随即瓮声瓮气地说了句蒙语:“真的把狗治好了!”
生产队的兽医都只治牛羊牲畜,所以大队的狗一直自生自灭…
瞧,林同志居然真的会治狗啊。看样子他来对了!
随即抬起头,高兴地对着林雪君笑道:“林同志连狗也能治,是真的!你也看看我的狗吧!请你也看看我的狗吧。”
说罢不由分说便推开房门,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探臂一抓,揪住等在门口的獒犬的后脖子便将其拎进屋里。
趴在林雪君怀里的糖豆一对上地上那条站起来比衣秀玉还高的粗壮獒犬,就吓得炸了毛,瞬间哆嗦着往林雪君衣襟里拱。
林雪君忙将糖豆塞给衣秀玉,在对方抱着糖豆一起躲进屋里时,低头看了看被主人揪住被毛,又凶又憨地站在门口仰头望她的黑色蒙獒。
“它怎么了?”林雪君走到獒犬身边,伸出手给对方闻。
蒙古汉子本来担心林雪君会害怕蒙獒,还一直死拽着蒙獒的后颈肉,见她表情淡然地走过来,给狗闻了闻手后便缓慢地做出抚摸的动作。
“我叫奥都,它叫塞根。”汉子先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狗,因为怕林雪君听不懂,蒙语讲得很慢:
“它的耳朵老是流脓,臭,臭得受不了。而且耳朵一生病,就听不清楚,有时候听不见。”
蒙獒塞根(美丽的意思)虽然被主人拽得紧紧的,屁股怼着大门坐姿标准,一副乖巧模样,眼睛却一直盯着炕边被衣秀玉抱在怀里的糖豆,不知是好奇,还是被小动物激发出了狩猎欲望。
糖豆钻在衣秀玉怀里,吓得直吭叽,塞根一听到它的声音便有点坐不住了,一直企图站起身,被汉子奥都在屁股上踹了两脚,才勉强坐回去。
林雪君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窗外,“奥都同志,转场去春牧场的队伍要出发了,我今天也要跟随。你不如——”
奥都怕林雪君不给治,急得打断道:
“我知道,我就是趁你出发前来找你的。”
奥都忙拍了拍蒙獒塞根的脑袋,像要将自己的孩子交付给别人一般,将塞根朝林雪君的方向推了一下。
塞根不明白主人的意思,一边被推着往前挪蹭,一边臊眉耷眼地频频回头,明明是条巨型犬,却硬做出了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