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盟长道谢,与其她选手们握手拥抱后,林雪君牵着自己冠军赠的奖品:两匹高头大马,以及已挂上大红花的骄傲黑马苏木,还有大黑狼沃勒、阿木古楞和三头驼鹿,笑呵呵地穿过人群,一会儿去看射箭比赛,一会儿去瞧瞧搏克(摔跤)比赛——
与每个人迎面或擦肩,她都开心地与对方对视,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说的仿佛是:
“你怎么知道我得了赛马冠军?”
“你问我为什么戴这么多哈达啊?哈哈哈,因为我是赛马冠军。”
“这匹大黑马戴红花好看吧?哈哈哈,是跟我一起获得赛马冠军的战友呢,它叫苏木,苏木!”
冠军林雪君在那达慕大会上,被好多认出她的人临时抓去给自家宝贝种马、心肝种牛等做体检。
大多数动物都比较健康,但林雪君还是揪出了一头牛刚有点苗头的腐蹄病,给一匹马用特殊方法拔了十几个草爬子(蜱虫)。
天快黑下来时,一个就生活在海拉尔市不远处生产队的牧民专门跑回去赶了自家牛过来。
瘦牛被赶到林雪君面前时,那达慕大会的篝火刚堆起来,只等天一黑就点燃。
电影放映小组的工作人员也才架起白色荧幕。
“之前有我们公社的兽医给看过,刚开始说是一种病,治了一个多星期没治好。然后又按照另一个病治,还是没治好。太遭罪了。”牧民拍拍自家大母牛。
明明该是长膘的季节,就却瘦得很。
“后来兽医就说不好治了,让再喂一喂,自己不好就要入秋出栏了。可是它这么瘦……”
她随身带了药箱,拐到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毡包前取了药箱,走向大母牛。
牧民又忽然拉开她,紧张道:“它脾气不好,你小心别被顶到,我拽着它,你在我后边,或者侧边给它看吧。”
林雪君望了望大母牛沉静的眼睛,转身去揪了几把草,走到母牛面前递过去。
大母牛似乎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只是就着她的手嗅了嗅,并没有开口。
林雪君也并不着急,仍旧静静站在它面前,抬手递着草。
牧民有些迷惑地望她,不知道林兽医忽然跟大母牛较什么劲儿。
可等了几分钟后,母牛忽然探头张嘴叼走了她手里的草。
接着她便伸手摸了摸母牛的鼻子,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什么大动作,只一下一下地摸。
过了几分钟,她才靠近一步,又站在新位置上摸了一会儿它的脖子,她再次挪到它身侧。
牧民看着她一点不着急地慢慢靠近,忽然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
转头再看看自家的大母牛,虽然会一直盯着林雪君,却在她足够慢、足够平稳的动作间,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是有办法的。
牧民与她对视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后退一步,任她检查了。
接下来林雪君的检查速度并不算快,时不时还会再抓一把草站到母牛面前,任由大母牛慢条斯理地考验她的耐性,她都不着急。
牧民看着林雪君伸手从牛头一寸寸地摸到牛尾,认认真真戴着听诊器从左边听到右边。在自己和其他几位青壮帮忙控制住大母牛的情况下给大母牛做了直肠检查,又测了体温——
好多她检查的方式他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公社的那位兽医好像不会这么多手法。
牧民心中渐渐升起希望,总觉得林同志看起来这么专业,说不定能真的看出是啥病。
“她可是咱们的赛马冠军,肯定能治好。”路过的陌生人忽然站在牧民身边,对着正在给母牛看诊的林雪君道。
“你看见她的马没有?我好久没见过跑起来那么漂亮的马了,可真馋人呐。能养出那么好的马的人,肯定能治好。”另一位陌生人站到了另一边。
不一会儿工夫,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毡包前的空地上便围了好几层人。
大家不去逛草原集市,不去排队等着看电影,不去围着篝火等待开始唱歌跳舞,反而来看一位年轻兽医治牛。
“她插牛屁股你都没看到,唰一下手就进去了,手腕子手臂啥的都进去了。面不改色的!”
“是,她骑马的样子可真俊。”
虽然牛头不对马嘴,这些围观的群众还是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
“是焦虫病。”林雪君忽然收起听诊器和其他用具,走到牧民面前,继续道:“被草爬子,就是扁虱,也叫狗豆子的,给咬得狠了。”
牧民一脸疑惑,牛都驱虫了,怎么还得了虫子病呢?
“是不是刚开始精神萎顿,体温高,先拉硬粑粑,然后又拉稀。呼吸急促,就这么慢慢瘦下来的?”林雪君又指了指牛嘴巴耳朵等处,“嘴巴耳朵鼻子这些地方发白,有一段时间了吧?”
“哎,哎,是这样。”牧民忽然眼睛一亮,咋这么厉害?都说对了。
“就是焦虫病,我没有带药,给你开个方子,你拿回去给你们公社的兽医看,让他给牛打针。”说罢林雪君便要去药箱里取笔和纸,边上围观的人中却有好几个将自己的本子和笔递向林雪君:
“林同志,笔和纸,给你。”
“林冠军,用我的。”
林雪君笑着接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妇女的笔纸,写上诊断方法和治疗方法,又请阿木古楞在自己的汉字下补上蒙文,这才递给牧民。
“谢谢林兽医,谢谢林兽医。”牧民再不疑有他,珍重地将纸条折好塞进兜囊里,又是鞠躬又是道谢,还掏了钱要给林雪君。
“不收了不收了,我只是诊断一下,又没有给它治好。这些钱你留着回去给治牛的兽医。”林雪君将钱塞回去,无论如何不肯收。
四周忽然响起鼓掌声、欢呼声和欢笑声,大家像看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比赛一样兴奋,几位活泼的汉子更是高声起哄:
“治牛冠军!治牛冠军!”
“兽医冠军!”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朝着大家点头道谢,忙穿过人群跑向电影放映区。
晚霞忽而被大地收拢,放映机啪嗒一声打开,空白的幕布上忽然就有了晃动的图案。
第一次看露天电影的人们或低呼或交头接耳,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林雪君走近后许多人都认出了她,纷纷让出自己的前排位置请她过去坐。
林雪君忙道谢着说不用,悄悄抱着沃勒挨着阿木古楞坐到后面。
今天放的是1953年的电影《草原上的人们》,男女主都是牧民,他们在草原上相爱,争做上进标兵。谈婚论嫁时,男主因为自己得的小奖章没有女主多,不够优秀而请女主等他配得上了再结婚。
女主说等小马驹把牙长齐了都等,那可是整整的6年呀。
在他们争做先进劳动者,在党的领导下努力建设草原时,一个反动派居然企图挑拨老牧民与公社对立,还在风暴中打开畜棚害牲畜在风暴中走散,最可恨的是他在那达慕盛会时烧草原——简直恶贯满盈!恶不可赦!
幸而机敏的女主角发现了他的意图,英勇地与他搏斗,成功将他擒住。之后又配合草原公安彻底摧毁了恶人阵营。
投影的光反射在观众的脸上,每个人都露出痴迷表情。
在偏远的边疆,坐在草地上看神奇的白布上放出真人影像,讲述一个趣味盎然的故事,真像天降神迹一样。
后世看惯了电影电视的人很难理解当下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的人们的沉醉状态。
但林雪君能体会大家的快乐,仿佛这一片区域上方的空气里弥漫着幸福泡泡,平等地普度了每一个人的孤独和辛劳。
大家跟着电影剧情时而期待,时而热情洋溢,时而随着剧情深入憧憬那样平等而美好的爱情,也会在出现危机时紧张或愤怒,在坏人伏诛时倍感大快人心。
牧民们跟着电影故事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绪宣泄后,对娱乐的需求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电影落幕,几乎每个人都在哼唱男女主角曾对唱的《敖包相会》。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呐……”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在几乎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接唱中,那达慕盛会走至尾声。
一群人在盛会现场又扎包睡了一夜,第二天便踏上归途。
好像所有的相聚后,总会有分别。
再长的宴席,也终会落幕。
8月,林雪君收拾行囊,将一院子的动物家人、住了3年多的瓦屋小院、规整得很好的小菜园子,都交托给了衣秀玉、大队长、穆俊卿和阿木古楞等朋友。
她要去首都农大做专开的分享课导师了。
第一次来时是冬天,现在走时却是夏末。
秋季的气温已经来了,昼夜温差变大,绿了一夏的叶子开始随风簌簌飘落。
这一次不是过年回家,谁也说不好具体的归期。
大队长的心里早就已经开始流泪了,他不舍得林雪君离开,万一分享课要一年又一年地开呢?万一她要一直留在那边先做导师,再做教授,接着做校长呢?
这就像割他的肉一样,他的眼泪咽在肚子里,要把肚子腌成咸肚子了。
可面对着林雪君,他却是笑着的,他拉着如今已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的结实姑娘,竭力做出开心的样子,尽量轻快地说:
“大队好了,日子过得好,房子住得好,牲畜长得好。
“小梅啊,你不用惦记了,在外面多多照顾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离开生产队时, 所有在驻地的人都跑出来送了。
动物们不知道她要走蛮长一段时间,仍旧循照日常的习惯,林雪君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想让聪明的沃勒和糖豆看出她的异样。
马车拐向场部, 后面忽然追来几骑,在夏牧场上的胡其图阿爸、乌力吉大哥,还有奥都和他的弟弟航新千里迢迢跑过来相送。
夏季的尾声,林雪君书写了第一场分别。入秋后,牲畜出栏, 还要谱写一场接一场不停歇的分别。
坐上火车向外望, 这一次阿木古楞没有哭。
他已经长大了, 茁壮松树般立在站台, 哪怕粗布破衫也遮不住外型的优秀, 许多人从他身边走过都会侧目打量,他却浑然不觉。
火车轰鸣, 他抬步随着火车慢行,眼睛始终追着她,一瞬不曾稍移。
视线渐渐拉长, 林雪君开始看不清他的眉目, 只觉站在那里的少年,仿佛一场永远瓢泼的大雨中的冷雾, 好像再也不会雨过天晴了。
火车上的分别之苦没能持续太久,在坐在斜对面的大姐开口问询“你是林雪君同志吗?”开始,这列火车上的沉闷气氛就开始破碎了。
“是的。”林雪君点点头,有些好奇地打量对面的大姐, 有可能见过, 但应该没说过话, 因为怎么搜索都没在记忆中找到对方的面孔。
“哈哈,我就说嘛,那达慕大会上的赛马冠军啊。”
那达慕盛会才结束,大家的记忆还新着,林雪君在赛场上的英勇表现仍历历在目。
小小的车厢完全不具备隔音的效果,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林冠军坐在这节车厢上。
“姐姐,让草在冬天也绿的办法是你发明的吗?”坐在林雪君后面一排的小姑娘伏在椅背上探头问。
“林同志,我们公社也设置了防疫员,在各个生产队都有干这个的人。专门记录每年疫苗接种情况,还有动物疾病登记,半年上交一次,场部兽医站的防疫专员会做统计报告。据说就是跟着你们公社学的,大家都说是你最早提出来的,真的吗?”隔着好几个座位的、出差去其他城市采购东西的一位采购员也走到林雪君座位边,靠着列车木长椅的侧面站好,一脸好奇地提问。
“林同志,我们根据你出版的书采集了许多除虫杀虫的中药,春天给所有牲畜都喂了药汤,还做了药浴,今年动物们都长得可好了,那种干吃不长肉的牲畜少了好多。也没有贫血死掉的羊羔子了,可惜我们生产队就一本《中草药野外识别图鉴》,我每次想借都借不到,都想学画画了,可惜没有钱买纸和笔。”这节车厢最边缘位置上的一位青年也围了过来。
“是林同志吗?哇,我见到活的了!”很快连其他车厢的乘客也颠颠跑过来看,站在过道上打量林雪君,既想搭话,又有点害羞,探头探脑地贼感拉满。
“林同志,我听过你的故事,我有亲戚在呼色赫公社。听说你给好几个生产队的疫病牲畜治好过病,超快就把疫病控制住了,可厉害了。”
“真牛。”
“我也听说过,林同志在森林里帮咱们鄂伦春部落的同胞治过马,也是疫病,药到病除。”
“哎哎,林同志的故事谁没听过啊,我也有我也有。林同志在鄂温克驯鹿部落帮驯鹿治过脑袋里的寄生虫,开瓢取虫,你们没听说过吧?”
“人家那叫开颅。”
“林同志还治过狼、狐狸、鹰、驼鹿啥的,我有朋友真人步行4天去呼色赫公社,见过林同志的动物园!”
“林同志在呼和浩特治过狮子,哈哈,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们知道这个吗?”
“狮子?狮子长啥样?”
“就跟老虎似的。”
“我艹,太牛了!”
“哈哈。”
“你们知道的还不够多,我有个朋友去呼色赫公社送货的时候,帮忙把物资送去第七生产队,亲眼看见过林同志治好了一只老虎和一只熊,那个熊病好离开的时候,还朝林同志摆手道别呢。”
“哎,这个没有啊,这个真没有!”林雪君脸红扑扑地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当着她的面讨论她的事,正在这种e人天堂、i人地狱的环境里于‘得意、骄傲’和‘羞耻、尴尬’之间要命地摇摆着,忽然听到一位青年的离谱发言,终于无法再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哈哈哈,真的吗?林同志不要太谦虚啊。”那位青年居然还不相信。
“真的没有!老虎和熊攻击性很强的,它们就算受伤了,也不懂人类是要帮忙还是要落井下石,这种困兽最危险了,没有麻醉枪是很难靠近它们的。”林雪君据理力争。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如果有麻醉枪,老虎熊啥的林同志肯定也都能救。”那青年仍不死心。
“我倒是遇到过老虎,但对方没有受伤,我和朋友当时吓得要死,趁它吃东西顾不上我们,抓紧跑掉了。”林雪君解释道。
“啊,真的吗?快讲讲快讲讲!”
“哇,就在咱们呼盟见到的吗?山里真有老虎?”
“是武松打的那种吗?站起来比房子还高那种?”
围过来的人兴致更高了,林雪君只得将自己看到老虎的事细细讲给大家听。
慢慢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林雪君讲各种故事给越来越多的围观乘客——治牛尿结石的、治猫头鹰外伤的、给狐狸刮骨割肉的……
渐渐小猫头鹰有了‘虫子小鸟’外号,红狐狸有了‘关公狐狸’外号,连沃勒都变成了‘小瘸子狼’……
任凭林雪君认真纠正沃勒是威风大黑狼,大家还是兀自记住了那个好记的外号。
不知火车已驶过多少站,后来连火车司机都在停车时跑过来围观了林雪君——她俨然已是这列火车中的珍稀动物。
渐渐的,林雪君桌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堆积成山。
好多瓜果小食,还有大家带上火车准备路上吃的各种食物,甚至是新鲜的、散发着辛辣味道的大葱。
当大家知道了你的义举后,真的会尊重你——这个世界终究是尊敬好人的世界。
林雪君在跟围着自己唠嗑的乘客分享桌上食物时,居然发现了四颗生鸡蛋。
这辆旧绿皮车上好像没有锅,不能煮熟的话,这么热的天气里放臭了怎么办?不然……孵一下?
脑海中瞬时浮现自己在首都下车,身后跟着一群叽叽咯咯小鸡的画面。
才想着把鸡蛋送给下一站下车的人,斜刺里忽然挤进来一位大叔,从怀里掏出一瓶白色液体递给林雪君,笑呵呵地问:
“林医生,你喝白的不喝?自家酿的酒,可好了,就这么些,你是德高望重的好兽医,送给你。”
林雪君忙摆手,喝不了喝不了,这玩意辣嗓子!
在火车上慢慢地晃悠,在呼盟愈发出名的林雪君更强烈地意识到——兽医才是草原上真正的红人!
火车轰隆隆穿过不知第几十个山洞,乘客们感慨隧道挖掘肯定很不容易时,车速减缓。他们已出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进入黑龙江省内。火车向东边绕过几站,接了些乘客、送了些乘客,才又继续向南行驶——
甘南县文古镇到了。
火车停站,本该是下车的乘客先离开,上车的乘客再走上车厢寻找座位。
却有一人不等乘客下车便率先挤上列车,一边往里钻,一边焦急地东张西望,口中还大声嚷嚷着:
“兽医专家到了吗?兽医专家到了吗?”
车厢口排队的乘客纷纷回头侧目打量来人,只见他满眼血丝、一脑袋短发乱蓬蓬的像鸟窝。
鸟窝青年与这些人对视后没有得到应答,又往车厢里望。
却见这一节车厢里围满了人,对于这么拥挤的车厢来说简直是人山人海。他们热烈地聊着天,似乎并没注意到车厢尽头发生的动静。
“哎——”站在鸟窝青年身后的人脑中灵光一现,刚才跟他们聊天的可不就是兽医专家嘛。可他话还没说出口,鸟窝青年已阵臂朝着人群更大声地喊问:
“喂,请问!兽医专家到了吗?
“是不是兽医专家啊?
“我们的牛都快死完了,呜呜——”
青年一边朝人群赶,一边大喊,忽然绷不住情绪,竟一边喊问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人群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回头望过来时,他抬臂以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再次问询:
“是不是来文古镇的兽医专家?我们的牛都死了四十多头了——”
他一边问一边往人群中看,他已经来火车站等了3天了,不确定兽医专家什么时候来、坐哪辆车来,他们收到的电报中并没有确定具体时间和火车班次,只能一列车一列车地问。
散开的人群一听他的话,纷纷哎呦喔喔地应和起来。
忽然一位青年高声应:“到了到了,兽医专家在这儿坐着呢。”
青年说罢忙示意其他人让开,使鸟窝青年能看到坐在人群中的林雪君。
鸟窝青年一听有人说兽医专家到了,当即顾不得哭,站到座位前便去看大家指着的林雪君。
“这就是吗?”
“你连林神医都不认识?”
“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这是上过电视、治过狮子、在全国各大小报刊上都登过文章的最厉害的兽医专家!”
“什么动物什么病都能药到病除!”
一群人嗡嗡嚷嚷不休,似乎对这位鸟窝青年居然不认识林雪君很是不满。
“林兽医,您快来看看我们的牛吧,再死下去就要死光了。呜呜,我们都来找您找了好几天了,您终于到了,快跟我走吧,我娘眼睛都要哭瞎了,我们公社那么多生产队,要全完了,您快别坐着了,一会儿火车又要开了。”鸟窝青年急得上前就要去扶林雪君。
“等等——”林雪君避开青年的手,忙自己站起身。本想先表明自己并不知道他们文古镇的疫情,不知道是不是呼色赫公社在她坐上火车后才接到电话,请他们在这里接她。还是搞错了,也许她并不是他们等的人。
可嘴巴比她尚有些混乱的思绪更早一步开口,问的完全不是他们找的人是谁,而是职业病地先问起牛来:
“牛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什么症状?”
这时候大批量的牛传染病应该不是牛瘟了——牛瘟在五几年的时候就被全国人民联合扑杀。
是牛肺疫吗?还是口蹄疫?
能死四十多头,应该是死亡率很高、传染率也很高的烈性疫病了。
发生在秋季会有哪些可能性?又能排除掉哪些?
她脑子飞速运转着,一边盯着鸟窝青年,不知不觉间竟就被人群簇拥着走向车厢门。
“等——”
“十天左右前就有第一头牛死了,等大家反应过来严重的时候,已经死了好多头了,陆陆续续的死,到今天还有死的呢!我饲养的牛都死了6头了——”鸟窝青年说着又抹起眼泪来,一米八还多的大高个子,竟出奇地爱哭。
林雪君刚要喊大家先不要起哄,听了鸟窝青年的话又皱起眉,思绪飞转——听起来是从传染到发病死亡时间很短的病。
牛结核病一般病程很慢,潜伏期也长,应该可以排除;
巴氏杆菌病病程3天到1周,基本上可以做到速死,这个是有可能的……如果是这个,那就严重了,在牲畜密集养殖的地方,这种高传染性高死亡率的病是很致命的。
黑龙江这边没有草原,大多数都是集中棚养,尤其是生产队时期,一个生产队一个大棚……
林雪君大脑快速筛查,人已不知不觉间被推搡着走到了车门前。
她看到明晃晃的站台,又再次想起来自己还没问清楚到底是不是呼色赫场部那边请文古镇的人在这里接她,转头发现同程的乘客们已经将她的包裹和她桌上的东西都打包好拎过来了。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或好奇或担心或跃跃欲试恨不得跟着一起下车的表情,再看向一脸恳切的鸟窝青年,和车站上刚从其他车厢跳下来、与鸟窝青年穿着同款式同色系工装的青年都飞奔着往这边跑,有的还一边跑一边问:
“他们说兽医专家在第八节 车厢,大刚子,大刚子你接到兽医专家了吗?”
每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各有各的狼狈和憔悴,显然牛疫病在折腾人这方面是无差别伤害。
林雪君站在车门口,停顿间脑内想过许多许多,最后又看一眼鸟窝青年,她终于还是顺着台阶下了车。
“哎,行李,行李。”车上的乘客们拎着林雪君的东西朝围过来的几个青年嚷嚷。
青年们立即过来接好行李,然后回头依次打量林雪君:
“您就是兽医专家吗?”
“您就一个人吗?”
“社长说您德高望重,曾经跟全国的兽医和专家们一起完成牛瘟国内0染病的壮举,我还以为您年纪很大了呢。”
“您从几岁开始学兽医的啊?”
在来接专家的青年们七嘴八舌问询声中,林雪君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人果然是接错了。
牛瘟在55年在国内被肃清,56年我国宣布彻底消灭了牛瘟,那时候她还没来呢。
虽然最后下车时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他们找没找对人,自己是兽医,有她来了就比接不到任何一个兽医要强。
她是想好了要跟着过去试一试帮忙救治病畜、控制疫病的。
但看着身边几位青年拎着她的行李,方才还装着自己的火车况且况且地开启,车窗上无数原本跟她一起聊天的人正一边随车移动一边热切地与她招手,她仍忍不住想挠头问一句:
发生什么事了?
“林,林同志?”鸟窝青年大刚子望一眼火车,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唤人。
“嗯,走吧,咱们看看牛去!”林雪君袖子一挽,既然来之则安之,这群牛的病她管了。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林雪君跟着来接兽医专家的青年们回到距离车站和文古镇中心很近的文古公社, 社长吴大力亲自带人迎出来。
一看瞅见林雪君,吴大力眨巴下眼睛,愣了几秒。
握过手, 一行人往场部走时, 吴大力悄悄问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才回到林雪君身边询问她一个人能不能行,而且瞧她好像也没带什么药之类的。
“我先来查一下情况,确定之后你们给上面汇报一下,上面再明确接下来的安排。”林雪君说罢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皱眉急促道:“病牛在哪里?我们都不要废话了, 先去看牛。”
她知道自己单枪匹马进入完全陌生的环境, 工作起来可能不容易那么顺利。为了快节奏推进工作, 她故意表现得格外强势, 收起自己最常有的笑脸,自始至终都冷着一张面孔, 做出很不好惹的样子:
“吴社长,你派两个大嗓门又能干的文员跟着我,帮我传递命令, 记录我要求记录的所有诊断。”
吴社长刚才已经见过林雪君的兽医证了, 虽然是呼盟的证让他有些疑惑,但瞧林雪君这胸有成竹的样子, 又听说她是呼盟很厉害的兽医,自己虽然没听说过,但想到黑龙江和内蒙古呼伦贝尔挨得极近,呼盟人讲话更接近黑龙江, 反而与呼和浩特那边的人口音相差很多。甚至那边很多紧邻黑龙江的城镇都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隶属黑龙江的……难道就是因为那边离得近, 所以先调了那边的厉害兽医过来打前站?
还是这位林兽医如此厉害, 厉害到黑龙江这边要给病牛治病得专门从呼伦贝尔那边调她过来?
吴社长心里急于给牛看病,也没心思再多问上面的安排。
这世界上有人冒充当官的,可没听说过谁冒充兽医在脏牛粪包围中给牛看病的。
他当即调了2个文员,又多派了两个强壮的男人贴身保护林雪君,负责帮她干活,不能让林兽医离了他们视线——基层环境复杂,多个生产队里各种各样的社员极多,他必须保证上面派下来的兽医专家安全。
另外他又调集好场部里负责这件事的几十号人,这才带着林雪君往下面生产队的牛棚里去。
黑龙江虽然对比南方来说算得上地广人稀,但相比内蒙古就显得过于密集了,村挨着村、生产队挨着生产队,不像草原上两个生产队距离得那么远。
马车载人,林雪君总觉得自己刚上车好像就到地方了。
在一群人的护围中走进牛棚时,林雪君的心情沉入井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