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毕竟不止是养鹿人资产损失的问题,驯鹿对于他们部落来说意义颇多,许多情感我也不太能理解,反正就是很重要很重要。
“他们世代养驯鹿为生——
“林同志,咱们得帮帮他们。”
邵宪举讲话时一直在搓手,显示着他的焦躁情绪。
他很怕林雪君拒绝前往救治,毕竟这么冷的天,要连夜出发,她这小身子骨也不知道扛不扛得住。更何况这事儿涉及到团结,责任重大。林同志才上了电视报纸,正是名声口碑好的时候,万一她一听说其他兽医都治不了,害怕自己也治不了,会丢面子损害名声,拒绝跟他们去救驯鹿怎么办啊?!
他们子佑人公社负责的事儿,跟她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毕竟不是他们子佑人公社的兽医……
思绪一飞,邵宪举又开始后悔——
是不是不该说得那么细?省略掉其他兽医都治不了这一项,会不会好一点?
想到这里,他搓手指的频率更快,望着林雪君时眼中不仅有殷切,还透出浓浓的忧虑。
“有其他兽医的诊断吗?”林雪君走到桌边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水,又接了水洗了把脸,转回头询问。
“说什么的都有,因为跟之前的鹿瘟病症不太一样,有说是另一种鹿瘟的。”邵宪举回忆起自己摄取到的信息。
“每一头生病的鹿好像症状都不太一样。”这时一直在观察林雪君的阿依娜终于开了口,她用蒙语道:“有的抽搐,有的发烧,喘……有的用角撞树撞人,还顶人,你把它推开了,它还顶你,像丢了魂儿一样。我们的驯鹿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还有呢?”林雪君擦干脸上的水珠,干燥的空气瞬间将皮肤绷紧到嘴都张不开。她忙借了萨仁阿妈的雪花膏往脸上一通抹,抹匀后掌心上还有点润润的感觉,都搓揉在手背上,一点也不浪费。
“还有的看不见了,有的整日傻站着,东西送到嘴边都不吃,也像丢了魂儿。”阿依娜又道,“我们的萨满也没办法,族长说我们又要搬家了。”
在这种寒冷的冬天,在森林中迁徙。
可是去哪里呢?
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已经作为他们冬天的营地有4年了,偏南的森林有足够驯鹿食用的苔藓,有遮风挡雪的山窝子适合他们建撮罗子群聚生活,有许多动物在森林中穿梭供他们捕猎维生。
临时寻找新的营地继续向南迁徙,哪里还有更适合人类和驯鹿共同居住的地方呢?路上会安全吗?会不会生病?老人和小孩们能活下来吗?
驯鹿到了新的地方,又真的能免除灾难活下来吗?
疾病看不见摸不着,他们要一直这样逃吗?
阿依娜低头搓了搓自己经年累月晒得粗黑干燥的手指,忽然从胸腔里涌上一股喘不上气般的绝望。
用力呼吸,氧气充盈肺部的同时,一股清新的雪花膏味道一同涌入鼻腔。
她抬起头,林雪君已走回炕边,捞过放在炕上烘的热乎乎的棉袄套在毛衣上,一边系扣子一边道:“从这里出发去你们部落,大概需要多久?”
“骑马到敖鲁古雅要一天一夜,再进森林到我们部落,大概又要半天。”阿依娜抬起头望望林雪君,又转头看向邵宪举。
舔舔嘴唇,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你愿意跟我们去救驯鹿吗?”
林雪君与一颗扣子斗争了几秒钟终于将之塞进小小的绳圈,抬头似有些不解地望一眼阿依娜,一边与另一颗扣子作斗争,一边道:“当然。”
“!”邵宪举抽一口气,一下从炕边站起来,转头面对了林雪君,在她察觉他大动作地起立后抬头投以疑惑目光时,高兴地朝她用力点头,“谢谢你,林同志。”
“啊。”她转头看一眼大队长,抚了下自己右边眉毛,这才想通,抬头“哦”一声,原来还可以拒绝的……她都忘了这茬了。
不知不觉间,变成本能接受一切,不懂拒绝的人了呢。
兀自轻笑一声。
“怎么了?”邵宪举挠挠脸,有些紧张地看她。
“没事,你们先在这里坐着,多暖和一会儿。我回去取东西。”林雪君摆摆手,挥开自己忽然冒出来的小想法,转头问王小磊:“大队长,我带上阿木古楞吧,他一直陪我出诊,我们也比较默契了。再者他现在长得跟成年人一样高了,力气大,骑射技术好,对冬天草原上的危险也了解,我们四个出发会安全一点。”
“行,你把猎枪也带上。”大队长送她走到门口,又叮嘱道:“多带点吃的,路上吃。衣服能穿多少穿多少,围巾毯子都裹上,别嫌累赘。”
“那肯定。”林雪君点头,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冻得惨样,她肯定得多穿。
拿上大队长递过来的手电筒,林雪君独自推门出了屋,一头黑黢黢的扎进冷夜。
手电筒的光穿透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雪絮,只照亮了她脚前一米内的范围。在摇动的微光里,骤然吸入的冷空气令她连打了两个寒颤,喷吐出的热气瞬间变成冷雾下沉向地面。
咔嚓咔嚓踩着雪,耳中响起夜行动物们悚然的鸮叫,她不自禁加快步速。
接下来她还要在这样的温度中离开驻地的庇护,与阿木古楞和两名陌生人穿过黑暗而危险的雪原,去到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给驯鹿看病。
左臂抱紧自己,林雪君缩着脖子,无限思念后世能嗡嗡吹空调的吉普车和可以裹到脚的超厚大羽绒服。
砰砰声敲开了阿木古楞的门,少年人穿着秋衣秋裤,胡乱裹上羊皮袍子便跑来开门。
林雪君见他睡得脸通红,怕他被屋外的风冲到,一闪身挤进屋子,回手关上了门。
推着他回到炕边,扯下他身上的袍子,捞过堆在炕上的大毛衣便往他头上套。
阿木古楞也不反抗,呆呆地任她搓磨自己,还睡在梦里似的。
头钻出毛衣领,又伸手去就她整理出的袖子,乖乖把手臂插进去,手掌钻出袖口。
“我要去敖鲁古雅看驯鹿,你随我一起吧。”林雪君伸手成梳,从他额头处将他头发梳向后。
他立即仰起脑袋,一边揉眼睛一边“吩儿”声喷气儿,仿佛还没睡醒。
林雪君见他蓬松着一脑袋半长短发,睁圆一双迷迷糊糊的小狗一样的眼睛,抬头仰目望她。
抿起唇,林雪君又伸出手指,将他刚被自己梳向脑后的头发抓乱了。
阿木古楞眉眼都被短发遮住,忙伸出两只手去梳拢。
“醒了没?”她问。
“嗯。”睡得迷糊的声音是哑的。
“那快穿衣服,多穿几层,穿最厚实的。然后把你的药箱带好,画材也可以带上,我们马上出发。”林雪君说罢转身往门口走,走两步又将他甩得左一个右一个的靴子踢到他脚边,抬头见他仍呆坐在炕沿看自己,不确定地问:
“醒了吗?”
他点点头,见她仍微皱眉看着自己,忙清了清喉咙,认真道:“醒了,穿最厚的衣服,带药箱和画材。跟你走。”
林雪君终于放心,莞尔一笑,“乖。”
她又像来时一样呼一下拉门而出。
阿木古楞揉了揉脸,抓抓头发,又呆了几秒,才吼一声转头捞过自己的毛衣毛裤,快速地一边整理一边穿,刚睡醒时红扑扑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了。
十分钟后,他穿戴整齐,从穿秋衣秋裤的清癯少年,变成了厚实的熊。
灭了炉火,检查好门窗,他拎上自己的东西和一整壶温水,一步跨出小木屋,走进夜晚的暗雾。向不远处知青小院亮起的灯光,大步而去。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林雪君一回来拿东西, 即便轻手轻脚,睡得香喷喷的衣秀玉还是被扰醒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治疗的时候我也能帮上忙。”衣秀玉穿上衣服跳下炕,一边帮林雪君整理东西一边道。
“路途太遥远了, 而且今年冷天来得早, 随时可能再下一场白毛雪,太危险,路上你会冻坏的。而且后面还要往山里走,一下雪,山里冬天不睡觉的野兽就可能往人类聚集区找吃的, 一路上都是不可知的险途。”林雪君拎出自己的药箱, 翻开看了看, 转头对衣秀玉道:“咱们秋天买的槟榔子在哪里呢?你帮我抓二两。”
“我多穿点跟你去呗?”衣秀玉穿上厚靴子, 披上大棉袄, 一边往外走去仓房帮林雪君取药,一边回头继续争取。
“你在家把最新买的那些中药介绍和中草药种植书籍都读透了, 争取明年春天咱们就把社长说的草原大批量散养种植搞起来。”林雪君装了一包硬馍和牛肉干,想了想又拎了两壶热水交叉挂在身上,“而且马上秋牧场上的马群也要回来了, 到时候我不在家, 你带着塔米尔、托娅和昭那木日一起给马群做一□□检,所有孕畜都把保胎健体的汤药提前喂上。冬羔12月就会开始出生了, 提前要做的准备也不少,得有人在家带队干这些活。”
“我知道了!”走到门口的衣秀玉身体拔直,立正站好,大声保证:“我肯定干好。”
“嗯。”林雪君点点头, 在衣秀玉出门后转头看向杜川生教授托农大老师给她邮寄的贵重药材, 想了想, 还是揣了两瓶在怀里。准备合上盒子时,又伸手捏了一瓶西林,怕它们冻坏,干脆全塞进了内衣口袋里。用大棉袄包裹着,由自己体温暖着,绝对不会冻坏。
一层秋裤,一层羊绒毛裤,一层大棉裤,再穿上厚实到不能回弯的毡靴筒子,最后裹上超长的羊皮大德勒。
大德勒里面围一层细密的驼绒围脖,穿好大德勒后再裹上厚实的大羊毛围脖,戴上尤登帽后再戴上羊皮大德勒自带的帽子,最后还要再用围巾裹一层,将羊皮大德勒的帽子束紧。只有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了,才能保证冬天草原上的冷风不会在骑马途中灌进身体。就算西北风无孔不入,至少也能保存住活命的体温。
笨拙地拎上装满手术器械的皮箱,挎上装自己用习惯了的各种器具的小药箱,她才缓慢步出瓦屋。
糖豆、沃勒和小小狼一起围到她面前,似乎已预料到她要出远门,亦步亦趋地跟着,怕被她留下。
“小小狼,过来!”转头看一眼在外围转圈的灰黑色小小狼,林雪君低喝一声。
小小狼转头望了她一眼,平日虽然顽劣,但在察觉到她的严肃后,也垂着头朝她跑了过来——到底还是听她的话的。
“那就一起去吧,就算你不听我的,也还有糖豆和沃勒看着你。”林雪君伸出戴着两层手套的‘肥硕’手掌拍了拍小小狼的脑壳,它素来最怕沃勒爸爸,喜欢粘着糖豆叔叔,一路上只要有两只大的管着它,应该也能学会随队不乱跑。
走到苏木跟前,将围巾往下拉几寸,用露出的鼻头蹭了蹭苏木的长马脸,展臂抱了抱苏木挂着寒霜的短毛,将浮雪和薄霜搓掉,她叹气道:“随我跑一趟吧,老伙计。”
“唏律律。”大黑马跺了跺右前蹄,低头用嘴将她拱得后退一步,才高兴地仰颈低鸣。
林雪君笑笑拉回围巾,转头见阿木古楞牵了他的老马过来,拍拍小红马的屁股,对阿木古楞道:“你的马老了,这一路不好走,你骑小红马吧,它现在每天精力旺盛,正好带它出去消耗消耗。”
“真的吗?”阿木古楞惊喜地低呼,迫不及待地将老马身上的装备换到小红马身上,围着漂亮的小红马转了一圈又一圈儿。
雪散在已经高壮膘肥的小红马身上,被灯光一照,晶莹闪烁,真像是红宝石做得马一样。
“真漂亮啊。”林雪君扶着苏木的背,望着小红马忍不住地赞叹。换来苏木回头又是一拱。
笑了两声,远处传来踩雪的脚步声。
大队长带着邵宪举和阿依娜牵着他们的大马赶过来跟他们汇合,见他们已整装齐备,大队长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瞧见她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问道:
“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中药材和各种器械,子佑人公社的兽医们也都有,你去了用他们的呗。”
“他们的东西未必全,到时候可能需要给鹿动手术,这套新的手术用具比较齐全,能提高手术成功率。”林雪君转手又指向衣秀玉帮她整理的几包药材,“槟榔子是秋天买的稀有药材,咱们这边不产这东西,子佑人公社未必会囤。还有其他这些驱虫药,别的公社可能会有一两样,要这么齐全的就够呛能有了。这么远的路赶过去,缺了药再回来取也太折腾了,路上遇到白灾或者狼群还可能出事,还是都带上吧。”
“……”大队长想了几秒,皱眉道:“你觉得是寄生虫病吗?”
“有可能是多头绦虫,如果真是,就得动手术。”林雪君将小皮箱挂在苏木背上,检查了下猎枪,将之背好。又转头回到苏木身边,仔细检查起马鞍马镫子。
“寄生虫病?绦虫不是肚子里的虫子吗?就拉稀、肚子疼、拉虫子啥的,我们的鹿生的病不是这样的。”阿依娜忙摆手,听林雪君说的病跟鹿生的病风马牛不相及,立即有些着急起来。
“绦虫也分很多种,我说的这种跟你说的不太一样。”林雪君接过衣秀玉递过来的一碗热茶,咕咚喝了两大口,转头又给苏木和小红马喂了4个放在地窖里没晾干的苹果——这是地窖里保存的没被冻坏的最后几个苹果了。
“我还没看到鹿,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多头蚴病。但一般疫病就算感染的病畜处在不同病程阶段,也不会病症相差那么大。再结合你们描述的病症,我只能做一个简略的诊断。这些器具都先带着,有备无患。最后的诊断和治疗,等我见到鹿再说吧。”
林雪君将茶碗还给衣秀玉,有些不放心地道:“自己住害怕的话,就喊托娅来陪你。”
“嗯,你就别操心我了,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就算急着治鹿,也还是要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衣秀玉凑近林雪君抱了抱她,小声在她耳边道:“你健健康康地活着,才能救更多的动物。”
“知道了。”林雪君拍拍衣秀玉的背,这才松手。
阿依娜歪脑袋望了会儿林雪君,转头时与邵宪举的眼睛对上,她能看到对方眼中有同样的疑惑:
真的假的?
光听他们说的几句话,连鹿都还没见到,更不要提听诊测体温等检查了……这样就能初步做个诊断了?
啥多头啥虫?
这是啥病?
“大队长,塔米尔去首都念大学的事儿,你帮我跟他和他的家人谈一谈吧。杜教授希望如果他同意,能立即推动手续,11月就去学校开始上课。”林雪君忽然想起这事儿,转身又回到大队长跟前,“如果可以,阿爸帮我给杜教授回封信,再给陈社长打个电话,把这事儿尽快推动下去吧。”
“行,你就放心吧。”大队长拍拍她肩膀,有时真会产生她才是大队长的错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操心啊。
“走吧。”林雪君朝大队长笑笑,转头向邵宪举和阿依娜点点头。牵上苏木,招呼上自己的两条护卫犬、一条‘虽然胆小不能护卫、但黏妈、能抱着取暖’牧羊犬,出了院子。
一众人往驻地外走,在林雪君上马前,穿戴厚实的萨仁阿妈一路跑过来。
她塞了一把糖在林雪君兜里,帮林雪君紧了紧衣领袖口,抱一抱,这才退到大队长身边,一同目送林雪君翻身上马、与其他人并行骑乘驶出驻地。
驻地外漆黑的草原上,大风无遮无拦,纵意呼啸,鼓足劲将寒冷推扎进棉袄、皮袍细密的纤维之中,看着人类因寒冷而战栗,便得意地“呼号”大笑。
林雪君微蜷身体,努力保存体温,松弛地伏在苏木背上,充满安全感地将自己交给虽傲娇却可靠的大黑马,带着时刻并骑在她身侧的阿木古楞,和三条敏捷的大‘狗’,转眼消失在夜雾笼罩的雪原。
与乌云遮蔽朗月的茫茫黑夜彻底融为一体。
几个小时后,太阳冒出地平线,早起的小麻雀在电线上站成一排唱歌。清晨沁肺的寒意正被初冒头的太阳一点点地驱散,群聚的人类也依次被阳光与雀鸣唤醒。
塔米尔在舒服的被窝里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后一瞬间就精神了。
这个与美梦界限分明的世界里,有极吸引他的人,令他一分钟懒觉都睡不得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
于是,往常总在被窝里踢蹬翻腾的人,一骨碌爬起来。腾腾穿上衣服,套上棉袄,喝一口昨天晚上烧开、如今已经冷了的水,塞一块硬邦邦的风干牛肉,大力咀嚼着便出了门。
栖鹰帽往脑袋上一套,人已奔出去好几米。跟早起准备去放牧的牧民擦肩打过招呼,他越过铺了一层绒绒积雪的碎石路,在栅栏上一撑,人已经跳进知青小院。
巴雅尔回头朝他哞一声,两只大驼鹿戒备地盯了他一会儿,似乎才记起他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转头继续发呆去了。
塔米尔嘿嘿笑了两声,挑头看一看知青瓦屋,门窗紧闭,窗帘关着,里面的人睡得可真沉。
他摸了摸巴雅尔的牛角,拉开院子门,放它们出门上山刨树下的苔藓、干草和干果子吃。
重新关好门后,捡起放在一边的铁锹,塔米尔勤快地铲牛屎羊粪,还有鸡鸭鹅在院子里留下的脏东西。
清晨凛冽的寒意逼不进热血劳作青年的衣衫,反被热汗熏得四下逃窜。
清理好院子,把屋外的干净积雪洒进来,扫洗过地面,他又将脏雪和牛羊粪便一起铲去做无害化处理的大坑。
轻快地哼着歌,想象着林雪君清晨起来准备劳作,发现活儿都被他干掉时歪着脑袋笑嘻嘻夸他的样子,心里这个美。
回到院子里时,瓦屋里仍旧寂静,塔米尔开始有些犯嘀咕:怎么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他杵着铁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忽然想起什么地去看狗窝,里面空空荡荡,连小小狼都不在。
又退出院子仰望屋顶,烟囱静悄悄的,没一点热烟。
他皱起眉,眼中的期待和笑意转淡。
前方巷子里忽然跑出一位中年牧民,瞧见他站在知青小院外,便问道:“林同志起来了吗?我家狗下了一窝6个崽子,4条边牧串串,喝奶可有劲儿了,想跟林同志报个喜呢。”
塔米尔才要答说她好像还没睡醒,斜刺里结束夜班执勤、准备去睡觉的饲养员恰巧路过。
揉揉困乏的眼睛,饲养员转头喊道:
“林同志去敖鲁古雅救驯鹿了,半夜走的,不在家。衣同志去大队长家跟萨仁住,大队长在木匠房呢,人凑到一块儿睡觉,省柴禾。”
“哎,才回来呆了没几天……”中年遗憾地道,可惜林同志不能过去看看他家刚出生的小狗子了。一个个肉嘟嘟的,老可爱了。
“……”塔米尔站在边上,完全听不进中年大叔的遗憾叹息了。
他整个人绷直,仰头望向前方静悄悄的瓦屋。眉眼间的浓浓失望里,隐约还夹杂着一丝丝的委屈。
他好不容易从草原上回来……
“林同志不是那种人。”
日夜兼程的赶路是很累的, 人颠的屁股痛也就罢了,最难忍的还是当你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 高高地暴露在寒风中——那种顶着风与之较力, 无论输赢都冻得连气都不想喘。
冷空气即便饱含氧气,是维持生命的重要元素,但那个温度,吸一口整个肺都像冻住了,真的受不了。
赶路几个小时, 这其中的每一分钟, 林雪君都是依靠咬紧牙关捱过的。
太冷了, 她脑子里一分钟治疗的事儿都想不了, 只有碧柳在湖边漂浮的3月江南, 三角梅放肆艳染整个视野的5月川渝,和艳阳高照、海风裹挟热风的盛夏渤海湾。
任何一个地方也好, 她想去。
脑子里时刻想着那些温暖的时刻,才坚持得下去。
所有这些渴望,最后都具象成了家里的热炕——才分别几个小时就思念的温暖的家。
所有焦虑与瑟缩都在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刻, 被晨曦照散, 消弭殆尽。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撕裂,晨曦一瞬间遍染夜雾, 世界蒙着的黑纱忽而一闪变成圣洁的白色。栋栋鬼影披上温柔的纱雾,不再恶作剧地唬吓人类,反而蛰伏在草野、枯林间,含情脉脉地远望。
苏木的步速缓下来, 它与骑在背上的人类一道远眺天际线上那一团朦胧的荷包蛋。
右后方慢跑着紧随的沃勒抖了抖毛发上挂罩的晨露冰霜, 无数细小的碎冰像武器般四射, 惹得跟在它身边的小小狼呜叫一声跑远。
阿依娜速度也慢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棕马,目光抚过林雪君骑乘的大黑马——即便蒙了一层汗霜仍漂亮的浓黑色均匀短毛,无懈可击的肌肉线条,高傲挺拔的身姿。
好俊的马啊。
她跃跃欲试想跟林雪君比一场,从这里到前方任何一个坐标都好,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骑术更好。
林雪君却笑着拒绝了阿依娜,她抚摸过苏木颈后鬃毛,轻轻搓掉马背上触手可及之处挂着的汗霜,咬掉手套快速拨出一粒糖,前倾身体探长手臂将糖粒送入苏木口中。
寒冬赶路已经很辛苦了,再快速疾奔,苏木会掉膘的。
阿依娜盯了会儿林雪君,忽然道:“你很爱惜你的马。”
“不逊色你们爱惜自己的驯鹿。”林雪君点头。
“我们也很爱惜马,在森林里狩猎常常也需要骑乘矮脚的森林马。”北方的森林于南方的森林不甚相同,这里的山缓,树高而直,大多数林地的植物密度都没有南方密林的高,在许多地段都有马匹可以穿行的森林通道。
只是山路难走依旧,长脚马在山林中赶路的危险很大,壮实灵敏的矮脚马会更合适。
像林同志的大黑马这种就只适合草原,一进森林就只敢牵着走了。
林雪君朝阿依娜点点头,人类失去工具后总是寸步难行。在草原上要有大骏马,到了森林需要矮脚马。就像后世需要吉普,需要林地越野车一样。
太阳升高,将整片天地晒暖时,风终于也愿意休息一刻。
人和马都得以喘息,林雪君跳下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精神恍惚。
苏木看她一眼,喷鼻吐出一团白雾,便昂首阔步走向冒着白烟的河流,低头去喝水。
骄傲的骏马,只在山川与河流面前俯首。
林雪君在雪地上跳了跳,与阿木古楞站在太阳底下吃牛肉干。
沃勒在他们拉缰下马时便不见了,糖豆和小小狼也随它一起钻入远处的芦苇荡。河流边的芦苇荡里树着几株早落光叶子的枯树,上面时不时停留几只小鸟,它们冷静地观察人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在未完全结冰的河面上自由低掠。
半个多小时的修整,当林雪君咬下手套,将手指塞进口中吹响口哨几分钟后,芦苇荡一阵摇晃,嘴丫子下方沾着鲜血、吃饱喝足的沃勒率先低着头、扫视着左右、警惕地慢跑出来。
另两只坠在后面,小小狼嘴里还挂着几根羽毛。
“你的狗也吃饱了。”阿依娜跃起上马,俯视着大黑狗从身侧路过。感觉到自己的马在大黑狗靠近时紧张地转身直面对方,又焦虑地喷鼻踢踏,似乎随时会惊吓地奔逃或旋身踢蹬。
大黑狗却像完全没察觉到马匹的异状般,目不斜视,仍旧耸着肩低着头,垂着长尾,不紧不慢地路过。
林雪君笑笑,没有刻意纠正。
又是藏起杀气的狼,隐姓埋名的一天。
傍晚时,林雪君一行人终于到了根河。
子佑人公社的张社长带队迎接了林雪君,一起共进一顿简单晚餐后,林雪君几人在张社长安排的宿舍里补眠2个小时,便又再次上路。
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为了尽快赶到那哈塔部落,仍强提精神努力赶路。
北方的冬天白昼极短,晚上七八点钟的森林已彻底黑透。各种不同的猫头鹰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凝视森林的闯入者们,偶尔鸮叫,便引得坠在队伍后面的黑狼抬起幽绿色的眼睛四下扫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急事,没有人愿意在森林里赶夜路。”邵宪举总觉得对林雪君不好意思,时不时便回头说一些隐含歉意的话。
他们刚牵着马步行过一段不能骑乘的崎岖山路,林雪君四肢末端发冷,腿上和背心却直冒汗,加上疲惫和熬夜的疲乏,精神不济,甚至有些接不上邵宪举的话。
对方不愧是快马手,常承担运输、送信的工作,在赶路这方面的体力完全强过其他人。
哪怕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阿依娜也比不了。
幸而阿依娜和邵宪举的认路能力极强,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十分笃定,没有出现迷路等状况。
路上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一直紧随在她身边,沃勒始终坠在她外侧靠后的地方,小小狼则走在沃勒前方,同样时不时机警地驻足,向树影之间凝望。
对于狼来说,压低身体与其他动物对视,不止是观察,也是一种威慑。小小狼在行进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间从沃勒身上学会了这一点。
太阳升起之前,又拐过一段积雪路,沃勒忽然炸毛,朝着右后方低吼,引得小小狼和糖豆也随它一道示威。
林雪君几人摘下猎枪和弓箭对着沃勒盯视的方向蓄势待发,根本没看见森林里令沃勒戒备的野兽,便在一阵树木窸窣声后,解除了危机。
无论那只野兽是什么,它都在‘狼’群和猎枪弓箭等的威吓之下,选择了离开。
太阳升起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清晨曦光之中的群聚部落,7个兽皮毡子做成的锥型撮罗子圈围出一片营盘,生活着阿依娜的家人。
绕过一片落叶松,他们与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汇合,同路走向营盘。他背着比自己更高更粗的一捆柴回家,听见阿依娜喊他,回头本来要笑,乍然瞧见陌生人,又刷一下收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