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医by轻侯
轻侯  发于:2024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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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忽然变得木讷了,阿木古楞却懂得那不是木讷,只是害羞而已。
鲜少见到陌生人的苦孩子,天生就更羞怯。他们因为害怕而紧绷,因为羞涩而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反应。
这是阿木古楞熟悉的状态,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林雪君回头望了眼阿木,拉住他的手,在他望过来时朝他笑了笑。
阿木古楞回过神,回以一笑,又迈步靠近她,似是想要一个拥抱,步子却在她跟前变得迟滞,最终绕过。
他行到那孩子跟前,拎起孩子背后的柴,扛在了自己肩上。
男孩怔了下,阿依娜朝他点点头,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代男孩道谢。
阿木古楞没有说话,又默默回到林雪君身侧,与她并行。
阳光穿进森林,被树木分割成无数道光束,仿佛会发亮的扇骨,撑开在那哈塔部落上空。
晨起所有人都在劳动,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带着客人到来,那哈塔族长立即起身相迎。
走在最前面的邵宪举已与族长说上话,队伍最后的林雪君还没完全走进营盘中的空地。
在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林雪君不禁仰起头,看它如网般盘结在头顶的枝杈。可以想象,当冬去春来时,它的树冠撑开会是多么的壮美。
在几步外捡起一颗小石块,她走近巨树,恭恭敬敬地在敖包石碓上又添了一块。随即默默祈祷,渴望此行一切顺利。
阳光穿过茂盛的树木,斑驳投影在她的羊皮大德勒上,光影勾勒出她身体的边界,赋予人类本没有的圣洁之感。
营盘里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绕过前面的邵宪举,望着林雪君做完一整套动作。有的老人在林雪君祈祷时也一并闭目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在这一刻,大家知道外来的兽医并非对他们一无所知。当陌生人理解你的文化,尊重你的习俗与信仰,他便不再是个纯粹的陌生人了。
她轮廓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身上的光影似乎也有了温度。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点点头,便朝走出针叶林的林雪君点点头,伸出右手,“赛白努(你好)。”
“赛白努。”林雪君握住老族长的右手,收手后又以鄂温克人的礼节形式,要以晚辈的身份行拱手礼。
那哈塔哎呦一声,拉住林雪君。见她如此谦逊讲礼貌,他心里对外来人的戒备少了大半,笑着请他们到他居住的撮罗子里取暖:
“您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请进来喝碗奶茶吧。”
林雪君很想立即就去看看鹿,那哈塔却摇摇头,“同志,你们赶了一夜的路,你需要喘口气,喝点东西,取取暖。”
他很希望林雪君立即去看鹿,但她不是工具,是个有血有肉,会冷会饿会生病的人,他必须让他们的客人吃饱,才能坦然地接受她的帮助。
“请进来吧。”那哈塔再次邀请,表现出绝对的诚意。
林雪君望了望四周,终于还是从善如流,走进了点着篝火的撮罗子。
燃烧在中心的火堆很暖,木柴燃烧时散发的黑烟像倒涌的黑色小河向上流淌,顺撮罗子顶端的空隙汩汩飘走。热气却被留在尖锥型的小屋里,使同寒冬奋战的人们得以喘息。
揪着帽子和围巾冻结在一块的地方搓了几分钟,上面的冰溜子终于融化,林雪君松一口气,将帽子摘下来递给女主人。
脱掉毡靴,她盘膝再次靠近火堆,双手放在火焰侧面不停地搓。
慢慢的,冻僵的手脚终于回暖,她只觉这一瞬间与阿依娜和邵宪举进到大队长家里坐上大炕取暖时很像,便转头朝阿依娜轻轻笑了笑。
一锅奶茶见底,那哈塔族长又用熟肉煮的干菜汤和烤饼子招待客人。
大家吃过早饭,阿依娜回头想问林雪君是先休息还是先去看看驯鹿时,发现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撮罗子的木柱睡着了。
连续的奔波和过少的睡眠在她眼底沉淀出青灰色,眼周皮肤皴红一片,则是草原上凛冽寒风留下的痕迹。
那哈塔族长朝阿依娜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吵醒林雪君,让她睡一会儿吧。
小小的营盘上炊烟袅袅,林雪君几人抵达部落二十来分钟时,借住在新搭的撮罗子里的两名兽医也起了床。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跟阿木古楞聊起这些鹿生的病,阿木古楞诊断的能力还很弱,并不做评价,只默默将他们的话都记在本子上。
“因为鹿的状态很古怪,我刚开始以为是铅中毒。铅中毒的症状嘛,磨牙,头颈肌肉抽搐,绝食,盲目行走等,就跟正生病的两头驯鹿差不多,就平衡失调,痉挛之类的。”子佑人公社兽医站的中年女兽医哈斯捧着自己的本子,一边讲一边探头看阿木古楞记录的文字,“但是部落里的人都说驯鹿没有接触过铅,出生就没接触过,不可能是这个病。”
另一位中年男兽医樊贵民抬眼看看哈斯,对于跟阿木古楞这个孩子聊病鹿丝毫没有兴趣。
哈斯便继续道:
“有的驯鹿发烧,有的没有;
“有一头7月龄驯鹿发烧烧死了,死前已经不会吞咽了,还有癫痫症状。
“另外有两头8月龄驯鹿,出现奇怪的肢体动作,乱走乱转,食物放到它面前,它像看不见一样。
“还有一头眼睛看不见了,就站在那里乱扭动……”
待哈斯讲得差不多了,樊贵民才将茶碗放在脚边,问阿木古楞:“阿依娜说林同志出发前就对驯鹿的疾病有个预测?”
阿木古楞点点头,“寄生虫病,多头绦虫的幼虫造成的多头蚴病。”
哈斯听到阿木古楞的话,眼珠一转,便望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与之回望,两个人只做眼神交流,都没有接阿木古楞的话。
“你们知道。”阿木古楞一下便看出猫腻,放下手里的本子,死死瞪住樊贵民。
两位兽医迟疑了一会儿,哈斯率先开口道:
“我们的诊断其实是一致的,都是‘转圈病’,就是你说的多头蚴病。这里生活的人不太接受像牛羊一样每年给驯鹿打针,他们认为驯鹿在森林里吃苔藓和中药,这是最对驯鹿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跟生产队的接触差不多就只有商品交易,对于我们的许多技术都存在很强的戒备。人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是心存恐惧的,也正常。”
她讲着讲着便有些跑题。
樊贵民打断她继续道:“如果是其他寄生虫病还有办法,多头蚴基本上就是绝症了。我们用了中药‘使君子’,配了药方给驯鹿喝,肚子里的虫子打出来一些,但对于‘转圈病’没啥效果了。”
“除非做开颅手术。”哈斯快速接话,眼睛余光扫见那哈塔部落的人都不在附近,才凑近阿木古楞又小声道:“但是我们都没做过这手术,万一驯鹿活着给它开颅,做手术做死了,我们就是刽子手,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敌人。”
说罢,哈斯摇了摇头,“我和樊贵民都束手无策了,生产队里有人知道林雪君同志手段多,掌握许多书上写的新技巧,可能会我们不会的技术。所以派了邵宪举和阿依娜去呼色赫公社请林同志过来。”
阿木古楞坐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两位兽医,“你们都诊断是多头蚴病,却没有告诉其他人,不想让林同志知道是这病。”
哈斯被面前少年直白地挑明了她和樊贵民的行为,有些尴尬地噤声,没好意思接话。
“你们怕林同志听说是治不了的病,不来。”阿木古楞又将目光转向樊贵民。
“……”樊贵民也尴尬地撇开视线,对此避而不谈。
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千里迢迢从300公里外的呼色赫公社赶到这里来做开颅手术吗?
连《人民公社兽医工作手册》上对于多头蚴的治法都没什么头绪,书上更多的是记录如何预防,对于治疗,只有一句话:施行透露圆锯术,取出脑包虫,但手术麻烦,没经验的人不易做好。
他们认识的兽医中,就没有一个做成功过的。
去年他遇到过一只患脑包虫的羊,尝试做了次开颅手术,脑袋才锯开,羊就死了。
现在所有生产队对于同少数民族互帮互助的工作都看得很重,他不敢想象自己拿着锯子锯人家珍若性命的驯鹿,把鹿头骨锯开的瞬间鹿死掉的那种场面——去年锯那头羊的时候,跟牧民说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羊死的时候,牧民还是悄悄抹了两把眼泪。
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做这个手术,他们也不敢直接跟部落里的人说病鹿生的虽然不是传染病,但也是绝症,没得治了,会死。
在他们煎熬着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搬救兵找林雪君同志的办法。于是,他们默契地促成了‘请林雪君来’这件事。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阿木古楞“啪”一声合上本子,垂眸想了想,才轻声道:“林同志不是那种人,这里的鹿生病了,哪怕她知道很难治,也会来的。”
哈斯直望向阿木古楞,似乎是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阿木古楞睁大眼睛与哈斯对望,眸子里清澈似有一汪湖,干干净净的能一眼望到湖底,淳朴,真诚,没有谎言,没有大话。
他是这样相信着的。
哈斯搓了搓手,想到对方在大风雪中的冰原上日夜兼程赶来救鹿,自己和樊贵民却——
一些与光荣不沾边的隐秘想法被戳穿,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流转,阿木古楞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向林雪君睡觉的撮罗子。
他搬了个把小椅子,静静坐在门口。在阿依娜过来询问他是否需要睡一觉时,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困。
阿依娜便只喊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个小火堆供他取暖,又递了一壶热水供他喝。
阿木古楞取过这趟他们带来的所有器具和药品,将怕冻的东西揣回怀里,可能会用到的体温计、手术刀具等再次用冲泡的来苏水擦洗干净。
他知道林雪君睡醒后第一件事一定是去看鹿,他要在那之前,将她需要的所有一切都准备好。
呼呼声响彻丛林,落在松树上的雪扑簌簌飞落,或停在人们肩头,或飘进篝火化成一股潮湿的热雾。
这场小雪并非来自云层,它是风的杰作。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病鹿都被萨满安排在一片远离营盘的空地处, 3只大鹿和1只小鹿被圈在里面。清晨八九点的斜照阳光洒在它们身上,令它们诡异的行为完全暴露在人类眼中。
“不发烧,没有其他肠胃症状, 基本上排除了脑炎等疾病。”樊贵民站在林雪君身侧, 不时转头打量这位大名鼎鼎的小兽医。
她比电视上更清瘦,面容也更显稚嫩。但盯着病畜的眼神专注,与电视上直视镜头时无畏坦然的形象又逐渐重合。
“第一只鹿出现异常行为,距今已经快1个月了。这期间我们使用过能搜罗到的所有驱虫药,也给病鹿打过一些针剂。”女兽医哈斯将自己的诊断记录展示给林雪君看。
“我能听懂蒙语, 但看不懂蒙文。哈斯同志可以念给我吗?”林雪君抽了抽鼻子, 将围巾向下拉, 鼻息喷出, 瞬间化成一团白雾。
“啊, 当然可以。”哈斯没想到林雪君看不懂蒙文,便一页一页将他们的诊断和尝试治疗的方案及效果念给她听。
林雪君皱眉倾听, 时而抬头看看圈围中的病鹿。
待哈斯全部念完,她才抬头道:“多头蚴病。”
“是的,其他病症都排除了, 只能是这个。”哈斯看看樊贵民, 两人一起点了头。
站在圈围外的阿依娜“啊”一声低呼,不敢置信地挑高眉头, “林同志猜对了。”
站在林雪君身边的老萨满转头看了眼阿依娜,露出疑惑神情。
“我们在林同志生产队的时候,跟林同志讲了下症状,林同志就说是多头蚴病。不过我出发前两位兽医都说还在找病因, 我还不知道是这个病。”阿依娜兴奋地睁大眼睛, 既然林雪君兽医这么神奇地只听症状就能诊断出病因, 是不是说她的医术胜过别人,哈斯兽医和樊贵民兽医说不好治的病,林同志能轻易治好呢?
老萨满听了也点点头,转首以希冀目光望林雪君。
哈斯和樊贵民听到阿依娜的话,都没有吭声,避过了‘在阿依娜出发前,他们到底知不知道病因’这一点,继续谈这病。
“你看呢?确认是多头蚴病?”樊贵民问。
“之前听症状推测是这样,我再看看。”林雪君深吸口气,顾不上思考其他,脑子里只在想诊断和医治的事。
现在光是打眼望一望,基本上与多头蚴病完全一致,但如果是这病,那麻烦就大了。
多头蚴病是由多头绦虫的幼虫寄生造成,多为狗、狼、狐狸等粪便传播。
初期发烧、脉搏加快、呼吸次数增多,容易让人误诊为肺病,因为呼吸异常很像是肺喘。而这时期的神经症状如前冲退后等,也常常被诊断为焦躁不安,导致误诊,耽误医治。
在一两个月后,寄生在病畜头部的幼虫发育变大,就从急性期进入慢性期了,持续地转圈等症状被保留,逐步加剧。
因为影响大脑,使病畜不能正常吃饭休息,多次发作后或引发其他恶疾而致死。
能治疗的药物吡喹酮和甲苯达唑要到70年代后才有,现在唯一的治疗方法只有开颅,将寄生的多头蚴取出。
开颅手术啊……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在崇尚自然的鄂温克部落里,给他们珍爱的驯鹿做开颅手术……
林雪君思索间,垂着头的灰棕色大驯鹿被老萨满拽到面前。老萨满一松手,驯鹿便直线前行,撞到围栏后抵着围栏呆站着不动。
再看另一头有白围脖的灰色和棕色大鹿,它们要么呆立着,要么持续向左转圈。
令林雪君惊异的是生病的那只小驯鹿身体毛发是白色的,只有嘴筒子上有灰色毛发。它站在雪中不动时,被映衬得洁白如玉,有种清灵圣洁的美。可当它显现出失明的茫然,不停不停地转起圈儿来,那种美感就完全化成了诡异。
伸手抚摸了下白色小驯鹿的毛发,这些日子的病痛折磨令它毛发不再柔顺,皮毛下的骨骼支出尖锐的棱角,这头精灵般的小动物正渐渐走向死亡。
摘下手套快速给小驯鹿做触诊,左角根内侧斜下方有压痛点,小驯鹿的反应很明显。手指轻轻施力,触压头骨比其他部位软——已经出现骨质软化区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多头蚴病。
她转头看一眼哈斯和樊贵民,这些症状已经很明确了,应该早就确诊的。虽然多头蚴病在鹿群中发病的采样和记录很少,但同是偶蹄类动物,也是易感动物,应该不难判断的。
将手插回手套暖过之后,她又去为其他三头驯鹿触诊,基本上都出现骨质软化症状了。
戴回手套去做其他检查时,林雪君才忽然明白过来,哈斯和樊贵民都不敢在寒冬森林里给驯鹿做圆锯开颅术,更不愿意做那个给驯鹿宣判死刑的人,他们都在等她。
垂头扶了扶帽子,她转头深深扫过哈斯和樊贵民两位兽医,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转身继续给四头患鹿做检查。
十几分钟后,她回头询问老萨满:
“秋天的时候这四头驯鹿都出现过发烧症状吗?”
一直在部落里承担医生职责的老人转头与一直负责照顾驯鹿的四位族内妇女沟通几句,才回头对林雪君答道:
“都有。”
林雪君点点头,又询问了驯鹿发烧的大体日期,这才跟老萨满要了一个可以给驯鹿做标记的染了树汁的布巾。
拿着布巾,她在走直线的驯鹿屁股上标记上数字1,左转圈的两大一小屁股上则标记了2.
接着又戴着手套握着铅笔,笨拙地在本子上记录:
【1号患病驯鹿寄生于大脑正前部,头下垂,走直线。
2号患病驯鹿左转圈,虫寄生大脑半球表面,左侧。】
“没有诡异行为的驯鹿,还有哪些在秋天发过烧?”收起本子,林雪君转头又问。
四位照顾驯鹿的妇女一边回想一边互相沟通时,阿依娜机敏地明白过来林雪君的意思,她惊惧地瞠目,紧张地追问:
“林同志,你是说还有其他驯鹿也生了这个病?”
“这是寄生虫病,驯鹿可能接触过含有寄生虫的狼、狐狸或狗等动物的粪便。你们的驯鹿都是一群一起放的,虽然寄生虫病不是接触后百分百患病,但一旦有发病的,同群的其他无症状驯鹿也得仔细检查一遍才行。”林雪君走到临时棚圈门口,一边跟着四位妇女往‘健康’驯鹿所在区域走,一边回头对阿依娜和老组长道:
“所有患鹿的排泄物都必须做无害化处理。”
接着对兽医樊贵民道:“樊兽医,麻烦你将无害化处理的方法教给族长和族里的青年,带队把患鹿的排泄物……还有部落里的狗的排泄物都做一下无害化处理。”
不等樊贵民应声,林雪君又对兽医哈斯道:
“哈斯同志,我们需要熬驱虫药汤万应散给所有未发病的驯鹿和部落里的狗做驱虫。
“你在部落里呆得久,麻烦你组织一下烧水、煎药等工作。”
“这——我没熬过万应散啊。”哈斯从来没听过这种驱虫药。
“槟榔、大黄、皂角、木香——”为防大家对这剂药的叫法不同,她将药方重复了一遍。
哈斯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听过这个汤剂,而且——
“这药汤里好几剂药材咱们这都没有啊。”
“我带了。那这样吧,阿木古楞会配这个药,让他带着你们熬药吧。”林雪君说罢朝阿木古楞点了点头,随即便随老萨满和四名驯鹿饲养员大步离开了。
留在原地的几人大眼对小眼了一会儿,樊贵民见老族长正望着自己,终于还是听了林雪君的差遣,对老族长道:“您点几位族内的年轻人做这件事吧。”
老族长带走樊贵民及一名兽医卫生员后,哈斯转头看向阿木古楞。
“走吧,我们的药材都放在刚才的撮罗子里了。”阿木古楞转头便迈步往营地走。
阿依娜走在哈斯身边,大步追上阿木古楞后主动道:“我帮你们煮药。”
“嗯。”阿木古楞点点头。
“林同志不仅提前判断出我们的驯鹿生了什么病,还把珍贵的药材都带来了。”阿依娜回想起这一切,忍不住再一次感慨。
幸亏林同志的准备充分,不然现在就算诊断出病因了,大家也是束手无策。
“很可靠啊。”哈斯也不由得啧了一声,只这一个多小时的相处,她已隐隐理解了为什么林雪君小小年纪就成为抗灾模范。
“一向如此。”阿木古楞步速忽然慢下来,转头瞧着哈斯意有所指地道。
他还在为这些人算计林雪君而感到不满。
哈斯尴尬地用手套戳了戳鼻子,接下来她虽积极学习万应散的配置和熬煮方法,陪着忙前忙后,却再不肯在阿木古楞面前说话了。
她自知同樊贵民的行为实在不够磊落敞亮,心虚之下听阿木古楞讲话总觉得是在戳她脊梁骨,噎得慌,心里难受得紧。
还是少说话,多干活吧!
部落营盘的另一边,四名饲养员找出同样在秋天发过烧的3头驯鹿。
林雪君一头一头地仔细触诊,手指冻得发白,仍在驯鹿结了雪霜的皮毛上仔细触摸。
老萨满站了一会儿,便转头对跟在身边穿狍皮袄子的青年小声道:
“回去多煮些热水,一会儿给林同志泡手用。”
“嗯。”狍皮青年转身小跑离开,在靠近营盘时听到林雪君对老萨满说的话:
“……它左颊有个鹅卵大的肿物,你摸……应该也是个多头蚴包囊。这头也要动手术——”
狍皮青年脚下一个踉跄,一颗小石子被踢飞,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滚痕。
被阿木古楞控制在身边的小小狼抬头瞧一眼,趁人不注意跑过去叼起小石子,伏在地上前爪抱住咬舔了几口,觉得无趣,才将石子丢在原地,百无聊赖地溜达回阿木古楞身边。它发了会儿呆,又转头去咬趴着睡觉的糖豆的尾巴。
狍皮青年只看了小小狼一眼,便拐去请自己阿妈煮热水。
“怎么样?”老阿妈将收拢在筐里的雪倒入铁锅,转头关切地问询。
“又一头……”狍皮青年抱着胸,守在锅边,担忧地不时朝林雪君等人所在的方向张望。
老阿妈佝偻着背,听到儿子的话长叹一声,布满褶皱的面孔仿佛又苍老了几岁。
她闭上眼,对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悄声祈祷。
她已经老了,熬不过几次四季轮转了。可是驯鹿们还健壮,它们还能孕育新生命,可以源源不断地产奶养育她的族人。
舍温啊,请让苍老的自己代替驯鹿承接灾难吧……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这头左侧肘突部后方有一个肿泡, 有波动感,应该也是多头蚴包囊。”
又一头。
“这头身体肌肉触诊无异常,但神情呆滞, 进食欲望有所减退。暂时未出现视力障碍、神经性症状, 带离鹿群喂药的同时进行紧密观察。”
“这头皮毛较其他健康鹿明显粗糙无光,触碰有硬刺感。同样牧喂情况下,它的发育明显迟缓,长膘情况也不好。应该是有肠胃寄生虫,一样喂万应散, 带离鹿群等它排便。等它排便后要喊我检查, 检查后再做无害化处理。”
“这头母鹿已经怀孕了, 同样左侧肘后有肿胞, 波动感较弱。”
林雪君的声音在鹿圈里不时响起, 每当她开口,紧随在她身后的妇女和老萨满脸皮便轻轻抽动一下。
他们面上的痛苦和忧虑神情不断加重, 老萨满伸手抹一把脸,一边牵过在林雪君的检查中出现问题的患鹿,一边抬头望望没有问题和还未检查的驯鹿, 焦虑得一直唉声叹气。
樊贵民带部落里的青年用篝火软化冻土, 费力地挖好土坑,教会他们如何为粪便等做无害化处理后, 到哈斯那边看了看熬药的状况,便又跑到鹿圈来看林雪君做检查。
听了一会儿,他伸手掏出自己的钢笔,想到笔囊早就冻炸了, 又摸都掏找出铅笔, 开始做笔记。
“怀孕的母鹿先不要喂驱虫药, 等我检查好后,会为每一头驯鹿量体重确定用药剂量。少了没用,多了可能影响鹿胎。”林雪君见一位戴狍皮帽的妇女牵走患病孕鹿,忙开口叮嘱。
“只动手术取出多头蚴不行吗?也要喂药?”这涉及到樊贵民不了解的内容了,忍不住开口。
“之前有羔羊患病的案例,多头蚴病应该也有先天感染的可能性。”林雪君说罢将右手塞进左袖筒里取暖,缓了会儿又去摸另一头。
樊贵民盯了她几秒,将本子揣回兜,叼住右手手套将之拽下。寒冷的空气瞬间包裹手掌,皮肤变得紧绷,微微的麻痛感瞬间拂过手背。
忍住将手插回手套的冲动,他走到另一头还没做检查的驯鹿跟前,回头对林雪君道:“我帮你。”
林雪君点点头,摸过驯鹿的头后往后摸上脖颈。
樊贵民摸过鹿头便要去检查另一头,见林雪君的动作,皱眉问:“身体都要检查吗?”
方才他不在这里,尚不知道连身上也会有多头蚴包囊。
“皮下,肌肉都可能有。”林雪君怔了下才反应过来,六十年代针对多头蚴病寄生肌肉和皮下的病例一直未有记载和报导,61年北京农大的《家畜寄生虫与侵袭病学》只记载了此病多寄生脑部,少见延脑和脊髓——能读过这书的兽医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稀少的。
最早记载了皮下、甲状腺和肌肉也可寄生多头蚴包囊的书应该是匈牙利兽医专家胡体拉氏主编的《家畜内科学》,这本书后来经由留德院士盛彤笙先生翻译,才在国内得见。
要等传播到草原上来,大概也到七几年末了。
林雪君站直身体想了想,转头对樊贵民道:“现今国内还没有书籍和报导提及过这种病例,只能靠我们这些在基层的兽医去发现,记录和传播。”
“书上和老师都没说多头蚴病会在其他地方寄生,咱们咋去发现嘛?”樊贵民嘶嘶哈哈地学着林雪君的样子将右手插进左袖筒里,犹豫了下才问:“你咋发现的?”
林雪君也是读书学到的,但她想,第一个发现病畜皮下、肌肉等处肿包虽不立即致命,但与脑部寄生的多头蚴病其实是同源疾病的兽医,对自己的工作一定非常认真投入吧。
“做检查的时候不怕麻烦,细心、耐心。对病患做更全方位的解剖和研究,抱有探索精神,保留对自己工作的好奇心。”林雪君说罢,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居功,便又追加道:“我也是跟其他前辈兽医、土兽医学到的。”
樊贵民吐出一口气,都说多头蚴病是寄生在脑袋里的,牧民们往往也只在病畜出现发烧不吃草、转圈发怔等症状影响长膘、威胁生命后才会找兽医。平时牲畜身上多个疙瘩,又不影响进食和长膘,谁会管它呢?
兽医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在草原上奔来跑去的,他遇到脑袋里长多头蚴包囊的病畜往往就直接建议淘汰了,节省时间和资源又去看其他能治的牲畜,难道还会留在准备淘汰的病畜身边再仔细做全身检查?
至于做解剖,等牧民宰杀病畜的时候,他能留下来解剖一下病畜的脑部那肯定都是比较有空的时候才会做的事了,谁会再去解剖全身呢?你给人家切得乱七八糟的,人家还怎么卖啊?
现在大家能吃到肉就开心了,反正就算是全身长痘的猪只要煮熟了都照吃不误,这种脑袋里长虫子的牲畜不吃头就好了,或者把脑袋里的虫囊摘除都是要照旧卖的……
全体检查和解剖?还是在这种零下二十度左右的深山部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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