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贵民望着林雪君,忍不住对教她兽医知识的老兽医前辈生出敬意。
这世上还是有这种真不怕累,把工作当热爱,当事业的人啊。
望一眼林雪君,樊贵民转身走去摸了摸林雪君检查出左肘后有肿胞的鹿,手触过知道皮下包囊是什么样子后,又折返了继续给方才的鹿做全身触检。
“这头没事。”樊贵民拍拍鹿屁股,有些高兴地将它推向检查过的健康鹿那一堆儿。
林雪君刚将自己检查过的健康鹿送过去,顺便瞅了眼樊贵民检查的那头,走过去又将鹿按住了。
樊贵民表情一变,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他好歹也是干了十几年的资深兽医了,摸个包囊还能摸不到吗?怎么他检查了一遍,林雪君这臭小孩居然还要复检,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这头鹿肛周有点红肿,应该是便秘。”她转头看向狍皮帽妇女,问道:“它这两天排便了吗?”
妇女怔了下,盯着这头鹿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没有,今天也没。”
“怀孕母鹿缺乏运动,容易出现便秘症状。这几天发现患病鹿,是不是带健康鹿放牧时间不够,运动量减少了?”林雪君追问。
妇女惊异地抬眸。林雪君同志明明今天才来部落,竟像一直在这里,对驯鹿的情况了若指掌似的。
太不可思议了。
她点点头,“是的,这几天全部落的人都在惦记患病的鹿,对这些驯鹿的照顾的确放松了。”
“既然没有发烧,那就不是内热造成的。给它准备些温水喝,带着它在部落附近多溜达溜达,促进下肠胃蠕动就好了。”林雪君说着便将这头孕鹿牵出交给妇女,请对方去带它喝水散步。
“……”樊贵民站在原地,脸上一片红。
只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看他,怀疑他的医术。
林雪君转头望过来,两个人视线交汇,樊贵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劝慰自己,别看人家年轻,但人家是全内蒙劳动模范,不如劳动模范,不丢人!
不丢人!!!
又给自己做了几秒心理建设,他脸上滚烫的热意才稍微好转,尴尬地笑笑,他主动开口道:
“我触诊找多头蚴包囊的时候,也给驯鹿做做常规检查。”
“嗯。”林雪君点点头,态度淡淡的。
两个人又给驯鹿做了会儿检查,樊贵民给右手取暖的工夫,拿眼睛盯了林雪君好一会儿,才抽一口冷气嘶了一声,悄悄问:
“林同志,你刚才不留情面地在老萨满他们面前复检我检查过的驯鹿,支出它有便秘情况……是不是报复我和哈斯同志怕你不来,故意跟阿依娜他们隐瞒病鹿症状的事儿啊?”
“我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林雪君顿了下,一本正经地否认。
“啊……”樊贵民摇摇头,刚想自省一下,就听林雪君声音忽地一冷:
“不过你们的行为的确很糟糕。
“万一我没从阿依娜和邵宪举同志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是多头蚴病,没有带手术刀具、猎LQ枪和槟榔子等万应散配置药材,现在我们怎么办?
“再请邵宪举同志和阿依娜同志骑马几百公里,回我们生产队去取东西吗?
“来回好几天耽误病情不说,还可能致邵同志和阿依娜同志于危险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忽然下大雪,到时候草原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他们在大雪中迷路走不出草原怎么办?”
林雪君语气并不重,词句却很严厉:
“你们害怕做那个给患鹿判死刑的人,担心完不成子佑人公社社长交代给你们的帮助那哈塔部落救治患鹿的任务,想拉我下水来替你们背书,做那个判死刑的恶人。
“一则对我有恶,二则差点造成人民生命和资产损失的严重后果。”
樊贵民刚退去的红潮又涌了上来,被个小姑娘训得浑身发烫,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忙活完挖坑的事儿后干嘛跑过来跟林雪君凑这个热闹,这不是找骂嘛。
转头在看好几个人正悄悄关注这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贵民这辈子还从没觉得如此羞耻过,没想到自己一时的私心竟然可能引发这么多严重的后果。如果不是林雪君猜测到了症结……这一切可该怎么收场啊。
再看向林雪君,又觉得这些训斥一点不冤。虽说如此,却还是手脚冰凉,难堪得如孩童般无措。
林雪君张嘴还想说什么,见老萨满转送患鹿归来,瞅瞅面色几乎开始转紫的樊贵民,忍住其他话,只道:
“继续检查吧。”
樊贵民又羞惭又感激地点点头,转脸又去检查剩下的驯鹿,不敢再跟林雪君讲话了。
半个小时后,最后两只驯鹿检查完,林雪君跺跺脚,舒口气,回头对老萨满道:“又检查出4头患鹿,其他的照常照顾着,持续观察着吧。”
“好。”老萨满点点头,心情虽沉重,却还是朝林雪君道:“辛苦林同志。”
他们部落距离根河市很近,曾在国家给他们建设木刻楞村落时迁过去住了一阵子。虽然后来为了驯鹿仍旧迁出木刻楞村落,但也算得上与汉族同志们接触较多的部落了。
他们接触汉族文化很多,对先进的医术和科学接受程度很高。
老萨满住在木刻楞的时候,被隔壁生产队的同志当做老兽医尊重着,也曾带着药材被请去其他生产队帮忙照看过生病的人和牲畜。
是以与林雪君等人沟通时非常顺畅,没有丝毫排斥。
“应该的。”林雪君点点头,开口准备跟老萨满沟通一下使用产房做手术房的事,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道:
“先回去暖和一下吧,手指头要冻坏的。”
接着,老萨满便带着林雪君和樊贵民转回营盘。一名身强力壮的鄂温克妇女一人端过一个超大的热水盆放在两人面前,又往里倒了些干净的雪降下热水的温度后,格外亲切地请林雪君和樊贵民用温水泡手。
两人坐在暖和的撮罗子里,摘下帽子和手套,迫不及待地将手插进温水之中。
潮湿温暖与干冽寒冷碰撞,两位兽医一齐打了个寒战。
暖意不停地顺着泡在水中的手掌涌进寒冷的身体,林雪君又打了几个激灵,才舒服起来。
手暖得差不多了,她又伸手暖耳朵和面颊。
妇女拉开帘子走进来,用热水壶又给他们添了点热水。
两个人泡手泡得身体开始发汗了,舒服地才长长舒气。快冻僵时泡泡热水,真是太惬意了。
林雪君面颊恢复血色,暖得眯起眼。
妇女再次拉开狍皮帘子,送了两碗鹿奶和两杯马奶酒给他们,蹲在他们泡手的热水锅边请他们喝。
“喝吧,好的,热乎,出汗。”妇女笑着朝林雪君和樊贵民不住地点头。
林雪君将手抽出温水锅,一手握奶碗,一手捏酒杯,左喝一口,右喝一口,接着称赞一声好喝,又笑着道谢。
“不谢的,不谢的。”妇女忙羞赧地摆手,望着林雪君和樊贵民喝了会儿,才有些拘谨地小心地询问:“兽医同志,生病的鹿……还能治吗?”
“会尽力治,尽最大的力。”林雪君放下手中的杯碗,格外郑重地道。
妇女盯着林雪君的眼睛望了会儿,感动地用力点头。她想握住林雪君的手,手伸出去又想起自己在外面干活,手冷且脏,忙又缩了回去。
林雪君看出对方意图,又笑着将对方的手拉回,用自己被温水泡暖的双手圈握住对方粗糙的大手,“谢谢大姐帮我们烧水,你看我手多暖和。”
大姐被握得脸通红,不好意思地望着林雪君只是笑。
外面有小童呼喊声,妇女道一声一会儿再来给他们添热水,便退出了撮罗子。
林雪君望着再次合起的皮门帘,有些出神。
“对不起。”
耳边忽然响起樊贵民的声音,她没听清,转回头问道:“什么?”
樊贵民深吸一口气,拉直了背脊,面对着林雪君,前所未有地郑重。压下羞耻感,劝退不合时宜的自尊心,他一字一顿道:
“林同志,我深切认识到自己将私利放在首要,罔顾群众利益的严重错误。
“更不应该不顾客观事实,向那哈塔部落的同志和你隐瞒事实真相。
“我还犯了领袖所说的拈轻怕重的错误,把重的担子推给你,自己捡轻的挑。
“我会向林同志学习吃苦在别人前头,享受在别人后头的共产主义精神。万事先替别人考虑,再替自己打算。绝不再犯‘个人第一主义’错误。”
他几乎将毛爷爷关于‘纠正错误思想’的篇章背了一遍,表情真诚,眼神里充满懊悔和不自在,严肃得不得了。
但在林雪君生长的时代里,只有站在老师面前背检讨书的孩子才会如此一本正经。
她实在有些想笑,可心里又有点感动。本以为他会因为她的话而心生芥蒂,她还想着之后要情商高一点,绝不再在他和兽医哈斯面前提及他们犯的错误,在接下来的治疗过程与他们和平共处。他能不因为她指出他的错误、觉得没面子而暗恨她,还真诚地道歉,实在难得。
见多了‘就算我错了,你也不能说’的人,面对樊贵民面对面直白的检讨,她差点脱口而出“谢谢”。
抿起唇,她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回忆了下收录在毛爷爷‘纠正思想错误’篇章中的内容,接着樊贵民的话背诵道:
“我们应该老老实实地办事;在世界上要办成几件事,没有老实态度是根本不行的。”
樊贵民激动地搓了搓手。
人最痛苦的事常常是做错事后很久才明白过来,即便悔恨也已错过了挽回和道歉的时机,从此持续地遗憾。
羞耻是最不愿记起,偏偏最难忘的痛苦。
她能宽厚地没有继续追究,实在是太好了。
伸出刚被泡得暖烘烘的右手,他真诚握住她迎过来的手:
“对不起。”
“以后做事多考虑下后果吧。”
阿木古楞走进撮罗子时,瞧见的就是樊贵民隔着冒热气的大铁锅与林雪君握手道歉的场面——这一幕,即便是快要15岁的少年,也觉得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三人围坐铁锅边取暖,樊贵民起身准备出去帮老萨满给‘将用作手术房产房’做消毒和布置工作,掀开狍皮帘子时,忽然想起之前林雪君说过的“万一没带手术道具、猎LQ枪、槟榔子怎么办”这句话,疑惑问道:
“手术刀具是要给患鹿开刀用的,槟榔子是配置驱虫药用的,猎LQ枪是干嘛的啊?”
它跟手术道具及槟榔子放在一起说,难道不是用于驱赶狼群,而是也用于治疗?
林雪君抬起头,如他所猜地点头:
“用来给患鹿做开颅手术的。”
“啊?”樊贵民惊得瞠目。
啥意思?
用枪给患鹿开颅???
孩子总是更容易信任。
作为产房的、远离营盘的撮罗子被全屋重新布局和消毒, 连头顶的孔洞都被扩大了,因为动手术需要足够的光——撮罗子没有窗,只能尽量在保存温度的情况下把‘天窗’开大。
一圈直木围就、兽皮圈搭的简易木屋, 逐渐有了特型手术间的雏形。
林雪君从自己兜带的子.弹中拿出一个, 交给那哈塔部落里长年跟铁和猎.枪打交道的老人帮忙改造。
手术需要非常多的热水、手电光等辅助,那哈塔部落的人无论小孩老人都去山里、河边搜罗雪、水和冰,为手术用水做储备。
邵宪举则赶去子佑人公社距离这里最近的生产队,去借手电筒和电池。
生产队里很多人听说林雪君同志要在山上的部落里做手术,立即派出了队里学习能力最强、最聪明、认字最多的两名年轻人跟着邵宪举, 帮忙背东西, 顺便去给林雪君的手术帮忙。当然, 主要还是去学习。
这几日天上云层很厚, 子佑人公社里的乌珠穆沁老人(熟悉草原的人)预测, 近些日子又会有大雪了。
邵宪举请托生产队派人去场部报告林雪君在那哈塔部落里工作的进度,也将林雪君居然要做开颅手术的消息带到了场部社长办公室。
张社长惊得从办公桌后面站起身, 不过思考了十几秒,就决定派人去那哈塔部落帮忙。
专挑年轻的、学习欲望和能力强的、积极上进的好同志,明显也是为学习。
在队伍为了赶上手术紧急出发时, 张社长又将场部办公室里文笔最好的文员同志派了出去。
“好好观察, 好好记录,回来写一篇好文章。为林同志, 也为咱们子佑人公社发发声。到时候我们自己表扬一下咱们与鄂温克部落里的同志们互帮互助的精神,做做宣传工作嘛。”张社长戴着雷锋帽,一路将队伍送出场部,目送他们渐渐消失在晨雾中才转回办公室。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张社长的情绪都维持在兴奋状态。
想到林雪君同志所在的呼色赫公社今年收获的荣誉, 张社长就觉得热血沸腾。
现在林同志来了他们子佑人公社, 好像也将获得荣誉的机会带了过来。
他必须好好抓住。
如此一想,他又从办公椅子上站起身,拐出去喊人安排。
临时又抽调了场部储存的一些西药中药,加上几名脑子聪明、体力好的年轻人,再次出发往那哈塔部落去了。
如果不是场部工作繁忙,张社长实在脱不开身,他恨不得自己赶过去帮助林雪君主持治疗工作。
他心中时而激动,时而忐忑。希望林雪君的治疗工作能大获全胜,同时又担心她遇到困难、救治失败。
可以预见,在得到林雪君救治结果的消息前,张社长恐怕是睡不好一个安稳觉了。
夜幕降临,明日手术的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樊贵民和女兽医哈斯站在改造后的产房门外,想到明天林雪君就要做手术,既期待又紧张。
希望一旦重燃,人们就再也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不可能’。
他们都渴望林雪君能创造奇迹,打开患鹿的头,拯救它们的生命,令这个凄风苦雨的小部落重回平顺生活的轨道。
“林雪君同志呢?”哈斯转头寻找。
樊贵民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红松,林雪君正蹲在松树边的雪堆前,与一名小童讲话。
哈斯和樊贵民虽然跟林雪君道了歉,林同志也表示算了,但她对其他人态度亲切,便也显出对他们的冷淡。
两个人心里不是滋味,总想着如何弥补下。
哈斯跟樊贵民对望了几眼,樊贵民忽然站起身跑去跟部落里的妇女要了个盆,自己去兜了一盆雪,煮了一盆温热水。
哈斯不敢置信地看他,他面色虽然不好看,却叹气道:“这次我们实在做得不对,如果不是林同志,这件事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尾。实在是……做什么事去报恩道歉都不丢人。”
说罢,他端着热水盆便走向林雪君。
在对方抬头望过来时,樊贵民将热水盆放在了林雪君面前,别扭但真诚地道:
“林同志,森林里冷,你跑前跑后地忙活,冻着对身体不好。泡泡脚,整个人能从内里暖和过来。”
说着,他指了指林雪君后面的撮罗子,示意她进去一边泡脚一边暖和。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看樊贵民,她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一个广告场面就是小男孩给母亲端洗脚水展示孝心……
别说在外面了,她就是在家里也没条件天天泡脚,更没享受过别人给自己端洗脚水。
大家都是同志,就算对方犯了错,这在这个时代也太怪了。
林雪君忙拒绝,樊贵民脸上发窘,一声不吭地将水盆端进了撮罗子,望着她欲言又止,像是想要渴望得到她更心平气和的原谅和友谊,但窘得说不出口。
终于只叹口气,转身便走了。
林雪君望着他走到哈斯兽医跟前,垂头丧气地撑树背影,抿了抿唇,转头对小男孩朝克道:“我们进去一起泡泡脚怎么样?”
9岁的朝克是林雪君进营地前偶遇的背柴男孩,他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就被林雪君拉进了撮罗子里。
阿木古楞望着撮罗子合上的门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默默感叹:照顾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做?泡脚超舒服的,这倒是个好办法……
撮罗子里,朝克坐在一边,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再看看林雪君已经放进盆里的干净脚,有些发窘地不愿意。
林雪君笑着拍拍他膝盖,示意他快点,他这才红着脸将脚放进去。
不一会儿工夫,又一个小女孩好奇地拉开门帘探头往里看,也被林雪君拉住了一起泡脚。
三人围着个小热水盆,三双脚凑在一起,都泡得红红的。
小女孩从没单独泡过脚,抱着肩膀暖得一激灵一激灵的,舒服得哇哇直叫,格外可爱。
朝克捏着个已经干瘪的松树塔,低头对着它抠来抠去。他清瘦的脸上红彤彤的,是反复被风吹皴留下的痕迹。
“……母亲被葬在树上。”朝克转头看向林雪君,继续两人刚才的话题:“一棵大松树。”
“冬天后生的病吗?”林雪君问。
“嗯。母亲穿的一件火红的狍皮袄子,被孤零零丢在森林里,不能回营盘了。之后驯鹿就生病了,有人说母亲的死是部落灾难的开始,他们说是我阿爸做了不好的事,才招来的灾难。”朝克转头看向林雪君,“他们都说你能阻止这场灾难。你知道原因吗?真的是我阿爸的错吗?他虽然不爱讲话,但他既不喝酒,也不会打我们和阿妈。他教我打猎,割鹿茸时鹿从不会哭,阿妈说是因为阿爸总会把刀磨得薄薄的,他最懂得怎样让驯鹿不那么疼。”
“……”林雪君伸手扶正朝克的帽子,认真道:“你的阿爸是个好人,大家只是太害怕了,才会乱说话。等驯鹿的病好了,他们就不会再说你阿爸有问题了。”
“真的吗?生病的驯鹿会好吗?”朝克搓了搓手里干瘪的松树塔:“恰斯也会好吗?”
“恰斯是你的驯鹿的名字吗?”林雪君问。
“是那只脑袋里长虫子的小驯鹿,白色的。”朝克抓了一把雪,“恰斯是它的名字。”
恰斯,白雪的意思,与纯白色的小驯鹿很搭。
“恰斯今年才出生,它出生起身体就不太好,总是生病,每次都能挺过来。”朝克望着林雪君的眼睛一瞬不瞬,“它也会好吗?”
“会的。”林雪君笑着朝他点点头。
三个人直把水泡得温了,这才擦脚穿鞋出屋。
朝克将洗澡水泼到撮罗子后面,转头发现林雪君正仰头看笔直红杉的树冠,他便也随着她的目光去打望。
松针聚成的树冠像是形状特殊的托盘,盛满白雪,白日时它是晶莹漂亮的,可在夜晚却显得惨白阴森。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目光像是想要穿透树木看向森林深处。这里的夜晚总是这么可怕,黑暗中不时传出古怪的响动,仿佛潜伏着无数怪兽伺机捕猎人类。
她又站了一会儿,在樊贵民过来找她商量明天的手术时,她打断他,直接带着他找到老族长,一起来到老萨满的撮罗子。
大家都还不知道林雪君要说什么,以为是产房的布置不够符合做手术房的条件,或者对于明天的手术仍有什么准备没做到位。
林雪君开口却道:“那哈塔族长,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虽然不是特别大、特别危险的手术,但族人都很担忧,我看见许多人在悄悄向神树祈祷。你们要跳舞祈神吗?”
她去过鄂伦春部落,知道鄂温克族虽然和鄂伦春有些不一样,但他们都信奉萨满,在面对疾病和灾难时,需要一些精神寄托。
老萨满和族长有些吃惊地望向林雪君,他们接受了大量新时代的思想,了解汉人信仰的不是萨满,而是科学和客观事实。他们知道国家在扫除迷信思想,因为渴望驯鹿得到救治,在汉人兽医来到部落前,那哈塔族长就跟所有族人提到,要得到汉人兽医的帮助,就要尊重新时代的规则,所以他们悄悄接纳樊兽医等人的流程,压下了自己的文化需求。
“林同志……”老萨满坐直身体,望着林雪君时一直紧绷着的面孔上浮现了更多的细微表情。
半个小时后,代表自然的一切元素都被安置在合适的位置,营盘空地上篝火点燃,老萨满戴着面具,手握皮鼓,围着篝火跳起舞蹈。
族人们口中有节奏地喊着号子,渐渐的,大家也跟着舞蹈,一起祈祷,尽情地释放他们的恐惧与渴望。
林雪君坐在外围,在激越的鼓声中,默默地看着火星与雪花中舞蹈和祈祷的人们。
“您在萨满的撮罗子里说这个手术并不算很大很危险,是为了安慰族长和萨满吧?”樊贵民坐到她身边,问出揣了好半天的疑惑,口中对林雪君的称呼,也从‘你’变成了‘您’。
林雪君转头朝向樊贵民,火焰的光影不时晃动,又时被人影遮挡,使她的面孔忽明忽暗,难辨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谁说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术。”
“开颅手术还不算大手术?”樊贵民挑高眉头,“您是也害怕我担心,所以在安慰我吗?”
林雪君低笑一声,伸手拍拍樊贵民的肩膀,“真的不难。驯鹿也许会因为还有其他我们无从知晓的病灶而死亡,但取出已知处多头蚴包囊的手术,一定会成功。”
“……”樊贵民怔怔看着林雪君站起身,满脸疑惑。
阿木古楞才给部落里的猎狗喂过驱虫药,正用部落里妇女帮煮的野兔喂沃勒、糖豆和小小狼。
林雪君走过去摸了摸沃勒和糖豆,在小小狼围着林雪君傻转圈时,她快速伸巴掌在小小狼屁股上拍了下。
樊贵民望着林雪君与她的狗玩耍时似乎很轻松的表情,皱眉低喃:“真的假的?”
真……真是摸不透她!
第二天清晨,林雪君步出撮罗子第一件事便是看天。
晨雾正在树木间漂浮,阳光渐渐将之驱散,天空有云,但光亮度尚可。再加上手电筒的光照辅助,应该足够做手术了。
早上的冷空气刺骨,林雪君没有缩起脖子躲避这冷,而是舒张每个毛孔去迎接它。寒颤使人兴奋,她迅速清醒,一切初睡醒后还带在身上的慵懒都还给了被窝。
在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去生产队借手电筒等用具的人回来了,与他们前后脚来到那哈塔部落的还有子佑人公社派来学习的队伍和好笔杆子小文员。
部落里一下变得前所未有地热闹,族里的所有人都步出撮罗子好奇地打量这些外来人——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数量众多的陌生人也成了可以被参观的‘奇异动物’。
一个小时后,林雪君的刀具已摆放在作为手术中的高脚木桌边,所有需要做手术的患鹿都被牵到‘手术房’外,排队等候那逃不脱的一刀。
手术需要的水已架上大锅,火焰熊熊燃烧,雪花迅速融成水,渐渐翻起水花。
邵宪举检查了所有手电筒和电池,带着几位手臂力量不错的青年人站在手术桌边听阿木古楞讲解如何打光。
林雪君洗好手,正准备脱掉皮袍,部落里居然又迎来了十几位客人。
姜兽医走进营盘,与老族长打过招呼后,一眼便瞧见了站在老萨满撮罗子外的林雪君。
他疾步过去与她握手,随即朗声道:“你出发第二天,我就得知了你过来救治驯鹿。当即带着咱们公社立即能调集的学徒赶过来了,今年跟你学习技术,就从这里开始吧?”
林雪君不敢置信地望向呼呼啦啦涌进营盘,瞬间使这里显得更拥挤的人群,好多熟悉的面孔,有的是去年也跟她学习过的学徒,有的是在场部和其他生产队里一起劳动过的年轻人。
所有人都围过来与她打招呼,一声又一声的“林兽医”“林老师”此起彼伏。
营盘里的族人们惊讶地望着占满营盘的陌生人,恍惚中不是有许多客人来做客,简直像他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环境般。
做主人的人们反而显得拘谨起来。
呼色赫来看林雪君做手术、跟她学习的社员们都自带了吃的用的,他们甚至还用马车带了搭蒙古包的架子、灶台和羊毛毡子。
在动手术的产房外,姜兽医带队搭了个挡风的棚,产房外的木架子和皮子被拆掉重建成了个半包围的挡风手术环境,四周架起临时的小炉灶和三堆篝火。
新来的劳动力们被分成了好几组,一组往远里走去捡柴,一批又一批的柴禾被运回,搭在临时挡风棚内侧。
篝火熊熊烧个不停,挡风棚内的温度瞬间拔升,林雪君只穿着棉袄、不戴围脖和手套也不怎么冷了。
另一组去背雪和水,保证了大铁锅里有源源不断的滚烫清水供应。
姜兽医、樊兽医和哈斯兽医围在手术桌外,做好了辅助林雪君的一切准备。
之前因为没办法,林雪君本来是要让不熟悉的樊兽医和哈斯兽医辅助她手术的,但几人值得信任又曾经配合默契的姜兽医来了,那么樊兽医和哈斯兽医就被推到外围做打下手的工作了。
瞧着姜兽医围着林雪君客气又亲切的样子,樊贵民心里愈发的后悔起来,如果从最初他就能放下私心、正确地对待林同志,现如今他也能拥有配合主刀做一场开颅手术的机会。
可现实……
那哈塔老族长和萨满等人围在保暖棚外,有这么多人不远万里,顶着大风雪也要来这里跟林雪君同志学习动手术的方法,她的技术一定非常非常强,比他们想象中还更强吧!
手术……一定会成功吧?!
大家望着为了他们的驯鹿而忙碌着的陌生人们,心中本就鼓噪着的情绪,好像更澎湃了。
“林同志说,一定会成功的。”朝克站在老族长身边,牵着阿依娜的手,目光定定望着前方,眼神里没有一点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