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华是不能干但又不是个傻子,昨天女儿出门前说是去拿放妻书,回来却绝口不提这件事,她就已经有些怀疑。
到了今天,眼看着家里管事的婆子慌乱起来就更加笃定家里出事了。等到女儿过来把事情清楚明白说了,才一头栽倒在罗汉床上,抱着迎枕狠狠哭了一场。
“他、他怎么,怎么这么久不回来?他既是没死为什么不回来!”王春华哭得直打嗝儿,爬起来又攀上女儿的手臂,“他回来了,怎么又不往家里来,啊?啊!”
王春华不是替自己哭,她这辈子没受过什么大委屈。没嫁人的时候父母兄长宠着,嫁了人婆母不磋磨人,丈夫不算恩爱但也绝不是坏人。没了丈夫又有女儿管家,实在算不得命不好,她这是替孟半烟委屈。
“他回来了不回家,先去下帖子给知府是什么意思。家里不止咱们娘俩还有爹娘的牌位,他也不回来拜一拜?是在外面出息了怕我们攀扯吗。既是怕,又回来做什么。”
“娘,人都没见着你说这些干什么。知府去年才到任,小舅和孟二见着人先吓得不行,问什么就说什么,别的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凭什么就说那人一定是我爹。天下这么大人有相似,这事说不准的。”
王春华哭归哭道理却不错,什么人离家八年回了故乡第一件事不该是回家?只这一条就不对。要么不是真的孟海平,要是是真的那就更坏了,离了心的家人有时候比仇人还狠。
孟半烟在外面走动这些年,见多了为钱为势反目翻脸的夫妻兄弟父子,如今横亘在自己和‘父亲’中间的岂止是八年光阴,她不得不防。
“对,你说得对。那明天怎么办,他说要回来,咱们怎么应对。”王春华听着女儿的话抹了抹眼泪,“要不去把你舅舅叫来,人多好些。”
“大舅老实,来了也没用,我还怕到时候他给我弄‘帮理不帮亲’那一套。小舅还要在衙门当差,人家帖子都送到知府手里去了,小舅做什么都不对,别难为他。”
孟半烟摇摇头不肯让王家掺和进来,自己是十二岁也就罢了,现在都二十了还事事要舅舅撑腰像什么话。
再说她也怕,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男人就是比女人强,父亲掌家更加比女儿名正言顺。要是真的是父亲回来,只要他一句话恐怕外公家就要站到他那边去。
要是孟半烟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倒也好了,可她见过了外面的天地,尝过了自己说话说了算的滋味。要她现在再退回到内宅后院听人摆布,她死也不愿意。
跟王春华说话的功夫,翠云已经把阿柒找了来。两人一对眼就知道不用多说什么,阿柒更是主动站到孟半烟身侧,“我已经让人守住家里和外面,镖局那里我也请了假,这几天就跟着你哪里也不去。”
“好。你在,我放心。”
孟海平突然回归,孟半烟已然落了下乘。但这些年的历练也不是白过的。孟半烟不出去问也不胡乱打探,只安心把家里的篱笆扎牢,攥紧自己能把握的一切,即便是亲爹想要回来摘果子,也不是那么容易。
阿柒说守着孟半烟是真的寸步不离,到了晚上连厢房也不去,把铺盖搬到孟半烟房里,就在罗汉床上睡。
有了阿柒守着,孟半烟稍微安心了一点。但闭上眼还是忍不住想,想小时候的父亲对自己的好。
那时候总有讨厌的亲戚跟自己说,‘你爹要是再生个弟弟就好了’‘半烟想不想你娘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半烟什么都好,可惜不是个男孩儿’之类的话。
那时候的父亲总会板着脸把说这样话的人赶走,再抱着孟半烟上街去买糖画。是他让小小孟半烟觉得自己身为女子从不比男子差。
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想到这八年自己吃过的亏受过的气,和无法同人说的苦,又不免焦躁起来。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回了潭城县不回家,是有外室了吗还是有儿子了?
阿柒也睡不着,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跟孟半烟一起去越州了。现在突然窜出来一个孟海平,那是不是两人的打算就要成空了。
心里杂乱就睡不安稳,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会突然惊醒。这么折腾了一整夜,等到天亮时孟半烟和阿柒都熬得眼底青黑,相互对视才无奈笑出声来。
孟半烟整晚没睡好,住在客栈的孟海平也彻夜未眠。
当年出门做买卖碰上山体滑坡,人全没了货被埋了大半,只有自己被路过的侯府马车捡了回去。
新昌侯府在京城本算得上老牌勋贵,近些年虽无人在朝堂上有实职,依靠爵位和祖宗攒下来的家业田地,也能过得十分体面。
但架不住现任侯爷是个极能生的,光是嫡子嫡女便生了六个,更不要论底下那些庶子庶女们。过年磕头时,就能挤挤攘攘从屋里站到廊下去。
起初人人都羡慕,都说新昌侯是个命好的,子嗣昌盛有福气。可谁知孩子越长越大越不是那么回事,好几个儿子竟没有一个能顶门立户的人。
长子是个老实人,说得好听叫忠厚说得不好听就是窝囊。当大哥的有时候被弟弟妹妹们怼到脸上作怪,也只嘿嘿、嘿嘿笑一笑,事情就算混过去了。
侯夫人对长子恨铁不成钢,但还能安慰自己,长兄是个厚道人是好事,至少能容得下底下弟妹,他有爵位日子也不会难过。家里的体面可以让其他儿子去挣。
可谁知老二从小读书却是个没天赋的,把人送进国子监读书读了好些年,连个举人都没考上。眼看着二十好几了,才花钱给他捐了个员外郎。
偏他又不是个能吃苦的,要给他找个外放的实差嫌地方偏僻不肯去,日夜晃荡在京城里,跟那些三流文人们厮混着,还自诩什么才子,其实就是狗屎。
再往下是三个嫡女,接连长大嫁人,光是嫁妆就几乎掏空小半个侯府。还有好几个不成器的庶子们连花架子的老二都比不上,十足的纨绔,在京城闲晃着简直人憎狗厌。
最后剩下嫡出的老三读书不行但办事周到又细心,侯府的杂务事情都是他在管着,算得上府里的内当家。
偏生又是个子嗣不丰的,成家几十年只得了一个女儿,女儿嫁人夫婿又早死,正是接回侯府来寡居的路上,把孟海平给捡了回去。
侯府老一辈都还在且论不到分家一事,府里众人也都不愿分家。都知道自己不是好东西就趴在府里吸血呗,要用钱了找老三,闯了祸找老大,反正用不着自己操心,多好的日子。
孟海平被捡回去养了两个月把身上的伤养好,身上没了丝毫能证明身份东西,脑子也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大夫说是被石头砸伤了脑袋,又受了惊吓,里头有淤血,能不能好说不准。
幸好孟海平是个能干人,又在做生意一事上极有天赋。新昌侯府再是个破落户也还有许多产业,孟海平做商人的本能没丢,很快就在三房立住了脚。
偌大个侯府上下几百口人,全靠三房里里外外撑着,花钱的时候摆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去三房求,不求人的时候又私底下笑话三房就是老黄牛的命,好好的侯府公子当得跟个管家似的,丢人。
三房想撂挑子不干,可一来侯府没分家,真不管了自己手里的私产大多见不得光,也没法再就着侯府名头捎带替自己多捞一些。
二来三房本就人少,三老爷三夫人再加上一个寡居在家的女儿,攒一块儿都不够别房一个姨娘生的多。再不管家,往后在侯府里更没说话的份儿,不占长不占幼的嫡子在新昌侯府里不值钱。
孟海平是外来的和尚,没有根基不说连记忆都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前几年全靠本能做事手段颇有些狠辣,敢为了一桩买卖替三房杀人灭口。
人人都说孟海平是三房捡回来的一条好狗,但奈何这条狗实在好用。三十几岁的人了模样清俊蓄一把短须,光是卖相就比别家的掌柜管家要强。
肚里一本生意经却又还通些文墨,最好的还不是家中奴才,三房早早地就给他新买了个户籍,就落在京城里,是正经的良籍。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久了,就容易起别的念头。尤其三房还有个寡居的姑奶奶,给丈夫守孝过了三年之后,家里也没打算再让女儿出嫁。招赘的话京城大户没人肯,外地不知根知底的三房又不愿意,挑来挑去的最后便挑中了孟海平。
一个半道上捡来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侯府三房姑奶奶招的赘婿,刚成亲第一年,不管是三房还是孟海平,都被指指点点得不轻。
但不管侯府或是别的勋贵世家如何看不上,对于底下的人来说,孟海平的身份跟以前就是不一样了。有了侯府姑爷这一个身份,孟海平再派什么任务下去,管事掌柜们都慇勤听话许多。
换了一个身份不亚于换了一层皮,做侯府的姑爷时间久了孟海平不再纠结自己以前是什么人,真心当自己重活一回,甚至连官话都越发地道,半点南方口音都没有了。
但堵在脑子里的淤血又不会凭空消失,要么有一天彻底堵死人也就没了,要么一复一日慢慢消散,失去的记忆也会跟着慢慢回来。
孟海平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恢复的,起初模糊得只有星星点点的斑块、一闪而过的一句话。
后来慢慢想起来熟悉的一座山一座城,再后来,前半辈子的人生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全都回来了,原来自己是个有妻有女有父有母的人。
可人呐,有时候不怕一穷二白就怕拥有的太多。
记忆里的亲人再好也已经隔着山海和金银,眼下的日子再有说不出的难处,转头看看枕在自己手臂上已经怀了孕的妻子,孟海平到了嘴边坦白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起初孟海平在心里下了决心,只要等妻子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就一定跟她说清楚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毕竟家中妻女和老父老母还在等自己,不能做那等没良心的畜生。
谁知妻子生产不顺,在产房里磨了整整两天才生下一个女儿,光是月子就坐了两个月,本来早就打好腹稿的话,又被孟海平给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招回来一个女婿,第一胎又生了个女儿,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喜。但对于新昌侯府三房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大喜事,快三十年没添过人口,三房已经顾不得重男轻女那一套了。
看着岳父岳母和妻子甚至整个侯府的喜气洋洋,孟海平再一次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次的理由越发冠冕堂皇,他劝自己别在一家子都开心的时候扫兴,等孩子大一点妻子身体养好了再说,无妨的。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孟海平就这样一天拖一天,慢慢的心里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又私底下派人回潭城县打听过,知道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走了,就更加歇了心思。
他知道家中是女儿当家,故意不问不听也猜得到孟半烟过得有多艰难,但他的心早在没有记忆的那几年里都变了。
知道女儿的处境难过吗?也是难过的。看着小女儿想起大女儿,也会找个背人的地儿好好哭一场。
但哭完以后呢,转过身来面对妻女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还能自己安慰自己,这边的女儿也是亲生的,还这么小,得先顾及这一边。
有时候孟海平也做梦,做梦要是当初没失忆就好了。被人救下养好了伤,不管是给人卖命还是奉上半副身家当酬谢,都能了无牵挂回家去,总好过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不过说心里想着为难,身体却是极忠诚的。小女儿都三岁了,他也从未说漏嘴,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孟海平甚至还戒了酒,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沾酒水。
对外的理由是三房管着家,女儿又还小怕喝酒误事,其实是怕自己喝醉了说漏嘴罢了。
直到去年年底,安宁伯府做媒,想要替侄儿武承安寻一门亲事,京城无人不知武承安那病秧子的底细,寻常世家但凡心疼孩子,都不愿跟他家结亲。
只有新昌侯府这样的破落户,人多又看中武靖手里的实权,一来二去地就跟安宁伯府搭上了线。
孙娴心本看不上新昌侯府,但奈何自家儿子那破身子实在没得挑,便放出话来说是不在乎出身如何,就想找个厉害的媳妇儿,能替儿子守住家业最好。
侯府一听要厉害的,一大半的人都歇了心思。新昌侯府养出来的孩子,要她们吃喝玩乐那是一绝,要她们管家就多少有点儿难为人了。
只有孟海平听了这要求不但没往后退,还把心思打到自己大女儿身上。为了替三房和他自己争一争,才藉机坦白了自己的事。
孟海平早差人问过了孟半烟这些年来的作为,要说厉害能管家没人比她更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她的身份,但只要三房愿意认下这个女儿,到时候把嫁妆铺得厚一点,也不是说不过去。
为此三房关上门来吵了一场,打开门却又摆出一副极欣喜的模样,三夫人更是慇勤劝孟海平赶紧把女儿接来京城,看得侯府其他人直翻白眼。
孟海平回潭城县的路上就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家不是好事,想了一路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劝说女儿同意婚事,但到了地方还是一时昏头先把帖子递去了知府衙门。
当年的商人孟海平已经习惯了以权压人,等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走错了这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孟海平再懊恼也没法子,只能干等到第二天带着奴仆回了孟家。
孟海平的马车还没拐进巷子口,孟半烟就已经知道了。
回来报信的是天还没亮就已经蹲在巷子口馄饨摊上的小拾,小孩子这几年给孟半烟跑腿攒了不少私房钱,在他眼里孟半烟就是又漂亮又能干又好心的老板,全潭城县也再没比她更好的人。
‘孟海平没死又回来了’‘还成了知府的座上宾’‘听说人家已经给京城里的贵人做了赘婿’这样的传言已经隐隐约约再县城里传开了。
小拾对孟海平半点香火情都没有,对这个可能是回来跟孟半烟‘抢家产’的孟老爷半点好感都没有。远远看着生面孔架着马车往自己这边的巷口来,起身回去报信时还不忘歪头啐了一口。
八年未归,死人又活了。不管是哪一条都足够稀罕的,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的没人不好奇。
有几个年纪轻点的带着奴仆趴在自家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看,自持稳重的不好意思来趴自家大门,就派心腹管家来看。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干脆凑成一堆站到门外来看。
马车停在孟家门口,黑油大门还是紧紧关着,仿佛在表明里面人的态度。孟海平坐在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也不由湿了眼眶。
到了家门口,再近乡情怯也要下车。几个颈子都伸长了的妇人看清了来人模样,确定真是孟海平之后,都倒吸了口凉气。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慌张,本来还在凑着脑袋嘀嘀咕咕的人,突然就四散开来转身回家,把门关得紧紧的,仿佛孟海平这个站在阳光之下的不是人而是鬼。
只有武承安被秋禾扶着站在对门廊下,定定看着孟海平。
人家这赘婿当得知情识趣,去衙门用的还是侯府的帖子,武承安派人打听到的消息已经足够他猜出来孟海平的身份。
不过那时候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还没说自己恢复了记忆,没想到自己不过离京半年多,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
武承安没见过孟海平,但他笃定孟海平一定知道,自己这么个有名的病秧子正在潭城县养病。他有些凛然倨傲地站在台阶上微仰起头没说话,任凭谁都能看出来他释放的淡淡敌意。
昨天知道孟半烟家里‘死人复活’以后,武承安就把身边管事派出去了。从小病得多了没精神同人耍心眼子,武承安早早地就懂得了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派出去的管事拿着武承安的帖子直接去了知府后衙,表明来意很快就问清楚来了孟海平这几天的行程和动作。
他比孟半烟见过的更多,也在京城听过孟海平的故事。新昌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做事有能为又因为失了前尘往事没个亲眷,比旁人多几分狠劲儿。
别家为官做宰要做买卖总还顾及脸面,全都是让家里奴仆管事出面,真论起来他们手里除了些田产宅子并没有多少产业,足足一副两袖清风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孟海平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经商一道的喜爱,旁人眼中的黄白之物在他那里就是用得最顺手的武器。前年甚至还找关系弄到了宫里的供奉,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商。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还掀起过小小风波,再是赘婿是上门的姑爷那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皇商、宫中供奉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替皇家当个采买从中捞银子。勋贵之家,怎么能去做仆从做的事。
但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比不上亲眼看着银子流水一样流进库房的冲击更大。
孟海平从商这么多年极会把握人心,侯府那些屁用没有的纨绔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掐住银钱账目一个巴掌一个枣,来回折腾几次便都偃旗息鼓,即便不老实也不敢再在明面上跟他打擂台。
手里攥着那么要紧的买卖,怎么会突然说明自己的来历还要回家来,武承安是不信他那些失忆多年突然恢复记忆,因为想家所以回来看看的鬼话。
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私事他不好插嘴,便只能强打起精神把自己知道的孟海平在京城的情况全部写明,今天一早送去隔壁。
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句话:‘不能白吃孟老板的酒和肉,自己当不得大用,好在父亲祖辈还有些势可以借。要是真有急事还望孟老板别见外,该借的势能用便用,只要能平息事情就行。’
信送来的时候孟半烟正准备坐下吃早饭,里面写的都是孟海平这些年在京城的一些事情,不算太仔细也有许多遗漏,毕竟武承安过自己的日子,又不是总盯着别人家的赘婿看热闹。
但满页信纸表达的意思孟半烟是懂了的,孟海平在京城有妻有女有家业,回来很大可能不是为了孟家的产业。
这么一来,他突然回来的意图就更令人担心了。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会让他不顾及或是不需要顾忌侯府千金小姐的感受,回乡来认亲。再联想到母亲至今被扣在县衙的放妻书,孟半烟最后一点心软也没有了。
孟海平当然知道武承安,他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在他身上,不过这会儿侯府还未和武家说定,就也不敢显露什么惹了武家人不喜。只当看不出武承安的敌意,客客气气拱个手便转过身去。
孟海平没让身边奴仆上前叩门,即便知晓门后一定早早站着人,也还是自己轻撩袍角迈步上台阶,轻轻敲门。
门开得很快,关上得更快。
武承安无意偷听别人家的私事,只多站了一小会儿,没听见隔壁邻居家有什么吵起来的动静便转身回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给她多年未归家的父亲,准备了好一场大戏。
打蛇打七寸,戳人痛脚也要找准了才好。孟半烟想了整夜自己幼年和父亲的好,想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能让孟海平心虚的人。
既然活人没用,那就只能用死人了。刚过完清明,家里祭祀要用的香烛钱纸都还有,差人从库房里找出来很快便布置好。
也许是昨天晚上想得太多,等到真正见到孟海平的时候孟半烟的情绪比想像中的还要冷静。
往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将人打量过,然后便直勾勾地看向孟海平的眼睛,把孟海平盯得颇为不自在挪开眸子,孟半烟才确定这人真是自己的父亲。
认准了人就好,孟半烟看着眼眶渐红的孟海平,强行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打算,转身领着人先往正院去,“父亲既是回来了,便先去给阿爷阿奶上柱香吧,也算全了他们这些年来的惦记。”
孟山岳和柏贞的牌位就放在正院正屋左边次间里,平时有老太太的陪房周妈妈守着,孟半烟又拨了两个丫鬟专门照顾周妈妈,整个正院都显得安静而不颓丧。
这会儿又被专门收拾过一轮,门口挂着祭奠时用的白皤,正屋摆着三牲三果,中间摆着早上刚从次间请出来的牌位,旁边站着已经泪眼婆娑的周妈妈,这样的场面给孟海平的刺激不可谓不大。
原本心里还一半愧疚一半打着小算盘的孟海平,顿时就泪流满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往前挪了几步,薄唇紧紧抿着胡须也跟着急急颤动,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可惜他对上孟半烟是无心对有意,还没等他哭出声来,孟半烟就已经瞄准了牌位前的蒲团跪了上去,邦邦三个响头磕完,“祖父,半烟把父亲带回来了,总算不负您生前所托,您能瞑目了!”
第17章
人能自己把自己骗过去,最大的原因是哄自己的时候在心里什么话都敢说,也会自然而然把别人的态度和反应美化。
好像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最好的,其他人的反应也都会如自己料想的相差无几。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之所以有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一说,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孟海平在心里给自己打的一层又一层的补丁和自我安慰,在孟半烟染着几分悲痛的话语里碎了一地。
习惯了在人前当侯府姑爷人上人的孟海平终于卸下所谓的排场体面,趴在父母牌位前痛哭流涕直抽抽,像是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厥过去的样子。
不过即便这样了,孟海平也没忘跟他爹说清楚他的苦衷。他恢复记忆的时候爹已经去世了,娘也死了几年了。京城里的妻子生产凶险女儿年幼家业不稳,实在是走不开才没能回来。
孟半烟磕完头上过香就起来了,让到一旁看着八年未见的父亲如何痛哭如何倾诉,脸上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武承安的信里写得再仔细,也不及自己亲耳听到父亲当了侯府赘婿,又亲眼看着父亲非要跪在阿爷阿奶牌位前说这等事,来得刺激。
孟海平明摆着是要拿两个已经死了的老人做挡箭牌,料定了自己不能当着牌位翻脸。
孟半烟心里明镜似的,嘴里隐隐泛苦,自己先设下祖父祖母牌位灵堂压制父亲,现在他又立马藉机还了回来。这么一想,两人还真不愧是亲生父女,一样的冷心冷情,一样的狡猾多端。
只有跟在孟海平身后的管事一直在偷偷观察孟半烟,越看心越往下沉,心中暗想这个大姑娘恐怕不止是简简单单的能干。
“大郎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外面吃苦了。怎么不早些回来,家里想你啊。”
周妈妈是柏贞的陪房,也是从小把孟海平带大的管事妈妈,可以说孟海平从小就是被她抱在手里长大的。
周妈妈今年六十五了,这些年陪着孟半烟把孟家一大半的人送走,哭得多了眼睛坏了耳朵也背了大半。
她不懂得孟半烟的顾忌更不知道孟海平心里的算盘,只是颤巍巍起身扑在孟海平身上,哆里哆嗦用手去摸他的脸颊。
八年了,当年柏贞还活着的时候就总说儿子没死,肯定有一天能回来。那时候全家都觉得老夫人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脑子不清楚了。
但柏贞却一直那般坚信,也曾拉着周妈妈偷偷的说,儿子死在外面却从未托梦给自己,可见这人定是没死。
那时候周妈妈心里再苦也得先安慰柏贞,便也跟着点头应和着,其实心里完全不抱希望,连‘要是有朝一日能找着孟海平尸骨就好了’都觉得是奢望,谁又能想到他真的没死。
“夫人老爷走得可怜,夫人死前还拉着我的手问大郎在哪里,老爷到死都看着门口,我心里明白他也盼着你。”周妈妈看不清孟海平泪痕满面的样子,依旧自顾自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阿烟更可怜,小小一个女娃娃被外面那些人逼得躲在被子里哭,哭完了还要跟他们去做生意。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老婆子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怎么会不知道。”
“大郎也可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面再好哪能有家里好……”
在周妈妈看来,孟家一家三代没一个不是可怜人,拉着孟海平絮絮叨叨说起这些年的事就没个完。
孟半烟一直注意着,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即便是实话说出来听在孟海平耳朵里就是埋怨,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忍住心里的怨气,与其话赶话吵起来,还不如不说。
但有些话不说又不行,这才借了周妈妈的嘴,也好让‘离家多年’的父亲知道知道家中的情况。
只是周妈妈是真心心疼,不光心疼孟半烟也心疼孟海平,不过有些话说完也就够了,有些话再说出来便让人为难了。
孟半湮没等周妈妈把劝孟海平回来的话说完,便示意两个丫鬟把她从孟海平的身上扶下来,“妈妈别哭了,再哭眼睛又该疼了。父亲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会走,咱们有的是时间说话。”
让丫鬟扶着周妈妈回房去休息,孟半烟又拿出一张干净帕子递给孟海平,这是孟海平进门以后她第一次露出几分柔软,哄得孟海平又落了几滴眼泪。
“父亲别哭了,咱们父女两个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坐下好好说说话吧。”
“是、是,是该好好说说话,咱们烟儿如今都是大闺女了。”
好不容易得了孟半烟给的台阶,孟海平自然要下。只是跟在孟半烟身后错开半步,本习惯着就要往她以前住的小院那边拐,却没想到被女儿带回了前院。
“你搬到前头来住了?”
“嗯。”
正院基本的格局没动,但布置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孟海平跟着女儿进屋坐下,心里有些复杂难言。
“家里管事掌柜都是男子,你一个人住在前面,会不会不方便,你阿爷如何没管事。”
“当年父亲出事的消息传回来祖父就病倒了。家里事情多亲戚更多,我再住在后面理事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