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院呢,过去吧。”
孟半烟是家中独女,也是王家唯一的外甥女。都说娘亲舅大,两个舅舅从小看孟半烟就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王苍走前面进来,王大舅不过抬头看了一眼,问一句出诊情况。等瞧见跟在后头的孟半烟,这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副弥勒佛的样儿。
孟半烟很少这个时辰过来,等看完手头的病人,王大舅也跟着往后院来。进门就听见侄女一句:“外公,我想给我娘去张家提一提亲事,您觉着怎么样。”
平地一声雷,吓得正在喝水的王苍呛了个惊天动地。王大舅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背,把人赶出门去咳嗽,不让他待在屋里哼哧瘪肚地咳。
王老爷子也唬得不轻,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两下,茶水晃出来溅在手背上都没感觉,胸脯急促起伏着,想说什么可张了两回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孟半烟见不得老头儿这样子,起身绕到老爷子身后,笑嘻嘻地给老爷子揉肩膀,“从小我就跟外公好,外公有什么话还不能同我说?”
孟山岳年少丧父丧母,自己打拼出一份家业。虽也把孟半烟看得重,可还是习惯了不苟言笑。祖孙两个直到孟海平去世,相依为命着才日渐亲近。
孟半烟小时候爹在家的半年围着爹转,没在家的半年就总往外公家来。
王老爷子喜穿道袍,每次见着外孙女都会远远地就张开双臂,孟半烟就跟小鸡崽儿一样撞进外公怀里,然后被袍子紧紧包裹住。
袍子里是外公身上常年不散的药香,那是小小半烟觉得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你娘都多大年纪了。再嫁,怕是外人要笑话。”
王茂林紧皱着眉头,自己这个外孙女有主见有本事,早早地没了爹,是他最心疼最放不下的一个。
“外公您拿这话来敷衍我就没意思了,咱们家要是那等迂腐人家,您都不能让我隔三差五就过来。外面不还老说您总纵着我回外祖家不像话,这又不怕人笑话了?”
当年女婿刚死头两年,王茂林是想把女儿接回来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可谁知道之后亲家母亲家公又相继撒手人寰。
不说守着孝不好把女儿接回娘家,想想独留外孙女一个人,再没了娘陪着,王茂林光想一想就心疼得很,如何还能再提让女儿另嫁。
这两年王春华岁数不小了,虽然张家过年时也上门来送了年礼,明里暗里的意思还是想结亲,他却没给回应。
总想着外孙女大了,怕是不会愿意让母亲再嫁,闹得不好再跟外孙女生分了后悔都来不及,却不想孟半烟会主动提起这事。
“小烟别胡闹,你娘都什么年纪了,再过两年你都要生孩子了,她还再嫁,说出去像什么话。”
王茂林皱着眉头不说话,倒是王大舅先说话。看着跟前亭亭玉立的外甥女,王大舅是欢喜又头疼。
“舅舅,我娘才三十六。”
王大舅这辈子除了找了杏姨娘那个么外室,这辈子行事向来本分守规矩。只是这守规矩要分时候,当大夫当舅舅自然是好,可轮到自家亲妹妹身上,就不那么好了。
“我娘身体好,一年到头除了一两次风寒咳嗽没别的大病。我往少了说我娘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这二十年,总不好让她就枯守在家,那也太苦了。”
这话说得太直接,把王大舅和王茂林都听得沉下脸来。自家的闺女妹妹自家心疼,这道理孟半烟知道王家人又怎么会真的不晓得。
到底是亲爹疼女儿,王茂林沉吟片刻便拉着孟半烟挨着自己坐下,“你既然提了这事,肯定是已经想好了,跟外公说说你想怎么办。”
“我已经和孟主簿说定了,衙门里上下也都打点过。只要咱们两家愿意,到时候去县衙拿放妻书,就能办事了。”
“张家那这几年一直没断了往来,每年年节总要送礼上门。咱们也不好失了礼数,所以想要舅舅和表哥陪我走一趟,趁早把这事说定了为好。”
这事孟半烟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年,说起来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我娘在家这么多年,嫁妆我也给我娘备好了。
家里两百亩药田我分一半给娘带走,再有其他该有的东西,当初娘嫁给我爹准备了什么,我就给我娘准备什么,肯定不让张家看轻了去。”
“胡闹!你家的药田是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置办下的,哪能就这么分出来。”
王茂林越听心越惊,也越明白外孙女提这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打定了主意。
“这事就是我爷爷生前说定了的。”孟半烟就知道她外公不能同意,干脆把早已过了户的契书拿出来,“您看,契书都是四年前过好了的,已经过到我娘名下了。”
王茂林接过地契拿在手里抖得如同筛糠,孟半烟生怕老爷子再把地契弄破了又赶紧拿回来,“外公,您就点点头吧。”
王茂林没当场把这事应下来,让孟半烟回家等消息。吃过晚饭回房,就把这事仔仔细同老妻夏云苓说了。
“这是好事啊,闺女守了八年寡,于情于理都对得起孟家了,你还想什么呢?”
夏云苓的爹是个老秀才,家中本就不算太多的家产全耗在给他爹科举考试上,只是到了也没能再考上个举人。
夏云苓当初算是被他爹半卖半嫁给王茂林的,卖了的银钱说好了买几亩薄田安安心心过日子,谁知他转头又把钱花在和他那些同窗往来交际上。
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没本事又张嘴规矩闭嘴礼仪的人,那些狗东西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爹。
这些年总有人在自己耳边说,闺女寡居还整日出门逛街会友不像话,她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好不容易外孙女心疼娘,愿意张罗再嫁这事,哪里还要犹豫什么。
“王茂林,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拦着女儿往前走一步,我跟你拚命。”
夏云苓今年六十了,倒还中气十足,一看自家丈夫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就火冒三丈,起身腾腾腾往里间去,不一会儿就翻腾出一张单子。
“这是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私房,春华要再嫁银钱从我这里出,不叫你为难,只要你肯松口点头就行。”
“你这是什么话,春华难道就不是我闺女,我就不心疼?”王茂林看着老妻这幅做派忍不住叹气,“只这么一来,这潭州城里说半烟闲话的人怕是更多了。”
“哼!”夏云苓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冷哼出声儿,“亏你还是个大夫看惯了生死,名声值几个钱。”
“半烟要是看重那些个,就不该抛头露面自己掌家,合该坐在家中任由孟家族人把她们孤儿寡母吃得骨头都不剩。”
夏云苓把手中的单子拍得哗啦啦直响,声声催促。王茂林见妻子这个态度,本来也舍不得女儿继续守寡,自然就坡下驴点头定下此事。
孟半烟原想着要外公想通怎么也要个两三天,没想到次日一早王小舅就带着王苍过来,说是要和她一起去张家。
王小舅从小是个跳脱性子,十来岁被王茂林拿手腕粗的棒子追在屁股后面打,都没能让他把该背的穴位图和药理知识背下来。
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把人送去学武,到了年纪便使银子给他在衙门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
起初家中人人都说王春喜在衙门干不长久,谁知他那点机灵劲儿到了县衙正像如鱼得水,不但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连娶妻也是娶的县衙典史家中的女儿。
虽说典史这官职不入流,是个正儿八经的芝麻绿豆小官。可都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典史看中王春喜不缺钱财王春喜看中岳父在县衙的人脉交际,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原本今天该是大舅王春生带儿子过来,早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王春喜听了这事,便主动把这事揽过来。
王春喜性子活泛,平时虽有些不着调,对妹妹和侄女却是一片真心。
当年孟海平这个姐夫去世,孟家人靠不住还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大舅王春生老实只顾着埋头办事,往来交际和各处细节便都是王春喜支应着。
这些年孟家酒坊和孟半烟与衙门的往来也都少不了他在中间出力,即便是王茂林向来不喜小儿子圆滑的性子,也不能在这上头说他半个不字。
“跟舅舅仔细说说,你娘这事打算怎么办。”
王春喜骑马走在孟半烟马车旁,自他今天知道侄女儿要给妹妹去张家谈亲事,就一直咧个大嘴没合拢来过。
比起父兄王春喜想得通得多,也并不像夏云苓那样只想着女儿好。在他看来妹妹再嫁张杨是百利无一害,张家也是城中富户,若是能结亲,家里以后多个襄助不说,就连自己在衙门里,也能多得几分体面。
所以这会儿他正高兴着并不是真想听侄女有什么安排,就是心里得意,要找些话来说。
王苍本就少言,这会儿叔叔说得正在兴头上他更是不插嘴。只坐在马车车沿上回头撩开车帘,正好和表妹似笑非笑的眼眸对上,就明白孟半烟心里有数,不会在意王春喜的随口不过心的话了。
前一天孟家的帖子送上门时,张杨并不在家。清明前后正是一年头一轮收药材的时候,他正带着人准备下乡收药去。
车马都出了城好远,又被家中管事急急忙忙给追上来。张杨想要娶王春华续弦的心思,连养在后院的猫儿狗儿都知道,现在孟家送帖子上门,管事哪里敢耽误事。
张杨得着消息便哼哧哼哧往回赶,跑出一身汗回到家里天都黑了。一路上生怕错过了孟家人上门,等回来一问门房白天孟家没人来,又忍不住失望。
张杨比王春华还小两岁,虽总要出门收药材但面皮旧白净,再加上蓄得一把好须,即便五官平平但也算得上端正沉稳。
况且这世道向来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张杨的药材生意遍布整个潭州府,旁人看他且不需看他模样如何,只需他还是张大官人就行了。
匆忙回家的张大官人难得一清早打不起精神,坐在屋里看着摆在桌上的米粉小菜长吁短叹,叹得女儿张莺儿也跟着没了胃口。
“父亲,您要是实在等不及,不如今日就带着媒人再去一趟孟家,把这事给说定了吧。”
张杨和前头妻子只留下个独女张莺儿,也是从小如珠如宝似的养大,每日再忙早上这一顿也必定要父女两人一起吃。
昨天孟半烟差人送帖子上门就是张莺儿收的,她和孟半烟一向没往来,也不明白父亲怎么就非笃定了要娶王春华。
不过不明白没关系,张莺儿已经定下亲事明年就要出阁。她现在就想在自己嫁人前,能看着父亲把继母娶进门,要不然自己一嫁人,这个家就更冷清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昨天才送的帖子哪有那么着急,说、说不定人家家里也忙。”
张杨这话别说张莺儿,就是他自己都不信。孟半烟今年出孝,出了孝就送帖子上门,这要不是谈两家之间的婚事,鬼都不信。
眼下这就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个忙。张杨想不出来,就因为想不出来,才更着急。
好在孟半湮没让张家久等,一碗米粉被张杨食不知味塞进肚子里,就见管家脚底生风眉飞色舞跑进来,“老爷,孟家大姑娘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王家舅爷和王苍。”
张家发家晚,住得也离孟家王家远一点儿。好在地方离县衙远也有远的好处,张家的宅子比起孟半烟家里要宽敞许多。
前后三进带东西跨院,还有个小花园,一半种着花草一半种着药材。平时都是张莺儿亲自带人打理,看上去十分精致。
进了张家,孟半烟几人就被管事领着穿过花园往后院小花厅里去,张家招待亲近的客人向来都在小花厅,张杨这是把示好的姿态给做足了。
孟半烟十二岁以前忙着玩儿,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是在胡吃闷睡,进学读书也只为习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家中没人逼着她非要学成个才女。
十二岁以后忙着活下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怎么才能让外人知道孟半烟这个人靠得住,同她做买卖不会亏得血本无归。
脑子里时刻都是银钱算计,看书多是看有用的能用上的,管着家里也只要求干净整洁奴仆们不吃里扒外就好。像张家这样的闲情逸致,是没有过的。
但平时绷得再紧,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儿,进了张家花园孟半烟就有些看花了眼。伸手这朵花上摸一摸,那株草上碰一碰,看得领路的管家心中只咋舌。
就这么个还没成家的女娃儿,就敢出门替自己母亲来提再婚的事,要不是自家真碰上了,说出去谁信呢。
到了小花厅,三家人都是奔着成事而来,孟半烟坐下便直入主题,把来意说了。
简而言之便是自家出孝了,没打算把亲娘困在宅子里守寡一辈子。知道你家一直有结亲的心,所以上门来问问这事能不能成,要是能行,就把事办了吧。
孟半烟主动上门自然要摆明自己的诚意,话说完又从翠云手里接过一个长条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契书。
“家中只有我与我母亲作伴。母亲这些年守寡不易,这是我替母亲准备的嫁妆,二百亩药田和一个跟药田紧挨着的庄子。
当初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大件基本没动过,经营这些年出息租子也攒下一些,到时候一起带过来还算我娘的陪嫁。
嫁妆里有些首饰布料样式不时兴的我会都换新的,家具在我家用了这么些年,有些坏了有些旧了。除了我娘睡惯了的架子床,其余的一概都准备了新的。”
孟半烟把匣子里的地契和房契摆出来,又另打开一张折好的单子递给张杨,让他仔细看清楚。
“张叔叔,明后两天是寒食清明,衙门里的大人们怕是不得空,你我两家也各有各的往来交际要忙。这个时候去衙门办事不方便,也不招人喜欢。”
“过了清明,等衙门里孟主簿那儿得空了,我会去找他拿我娘的放妻书。有了放妻书,我亲自送我娘回外公家。到时候张叔叔若想结亲,可带着媒人上门去。
只有一件事希望张叔叔能做到,我娘不是那等娘家不要婆家不管的人,您若是真心求娶,三书六礼各项礼节都不能少,不能因为是二婚就马虎潦草。”
孟半烟把亲娘当嫁女儿一样,为的就是王春华再嫁过的日子能舒心,“要是委屈了,我还能接我娘回家。她就算不是孟家的娘子,也还是我孟半烟的亲娘。”
现在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时候,既是要娶妻,便不能怕麻烦更不能怕有些话不好说,这会儿不说清以后吃亏的都是王春华。
张杨知道孟半烟是个厉害泼辣的性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强势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今天她和王春喜、王苍一起过来,她顶多也就是做个见证,没想到王家叔侄才是来凑数的。
王苍已经听愣了,一双眼睛看看表妹又看看张杨,怕表妹说话太直惹张家不喜,又仔细看着张杨的眉眼表情,要是真有不耐烦这事可就不成了。
王春喜也好不到哪里去,来的路上自己信口开河跟侄女说的那些话,此刻回想一下活像是个笑话。
随即又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自己这侄女已经是能在知县摆酒时得着一个席位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事事要依赖人的小孩儿,到底是自己想岔了。
被孟半烟先发制人镇住了的还有张杨,双手捂着脸狠狠搓了几把,他没推拒孟半烟递到自己手边的单子,而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想明白了,才思忖着开口。
“这一百亩药田,是你孟家的产业,你就这样拿出来给你娘做嫁妆怕是不妥,孟家族老们会有意见,到时候争执起来你夹在中间难做,你娘也不舒服。”
王春华的嫁妆多多少少张杨不在意,自己不是十七八岁要父母出钱出力给自己娶老婆的年纪,不管是聘礼还是成亲之后过日子,都是他自己做主。
他不想白占孟半烟的便宜,从一个没了爹的孩子手里拿地,说出去寒碜。况且他更怕王春华误会,觉得自己仗着年长欺负了她女儿。
“孟家我当家,我说了算。我爹、我爷爷去世孟家族老都没能拿我怎么样,不过一点田地我自然有处置的权力,张叔叔不用在这件事上担忧。”
孟半烟不肯让步,家中药田里的产出,每年有大半会被张家收了去。不过田庄上的事向来都是庄头管着,孟半烟只负责每年年底拿银子看账目,没有和张家人有过往来。
潭城县不是多富裕的地方,一百亩药田的产出不算小数目了。让母亲当嫁妆带去张家,比只给银钱有底气。
再说张家就是做药材生意的,主家娘子手底下有药田,更方便王春华和家中上下打交道。
加上王家的医馆也一直和张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王春华手上的药田就像是纽带,只要王春华日后稍微上心些,就能让娘家和婆家往来更多,自己从中也能更说得上话。
感情是处出来的,不光是夫妻,亲家亲眷也是一样。母亲地位踏实,以后自己往越州府去做生意,也能更放心一些。
“既然你都想好了,我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矫情。”张杨抬头看向孟半烟深邃沉稳的眼眸,心中也做了决定。
“清明节后,你拿了放妻书跟我传个信,我挑个好日子带媒人去王家。”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第10章
和张家说定了母亲的婚事,孟半烟整个人都松快不少,盘着账都能哼起小调,看得王春华又好气又好笑。
笑过之后又舍不得,住了二十年的家要离开,哪有那么容易。陪着女儿吃过晚饭不像平时总要拉着女儿絮叨一会儿,便独自回了东小院。
“姑娘,我听夫人院里的喜鹊说,夫人在收拾布料,说是要给姑娘做衣裳。”
“这时候做什么衣裳,夏装还早着呢。”
孟家一年四季都会做新衣,春装早在过完年那阵子就做好了,夏装又还不到时候。
再说自己的娘是个什么人自己清楚,让她动针线不如让她出门和其他妇人去玩牌打马吊,那才是她喜欢的。
“怕是舍不得姑娘,想在回王家前多给您留些东西吧。”
翠云其实没想明白为什么王春华会想再嫁,她是从小被卖进孟家做丫鬟的,在她心里孟家就是这世上最安稳最好的地方。
家境殷实,连奴仆下人一年四季都能各做一身新衣裳。主家和气从不肆意打骂仆人,也不像有些人家妾室通房一大堆,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污糟事。
即便是当年老爷出事家中风雨飘摇,翠云也从没想过离开。家里再难熬也有片瓦遮头,外面再好也没个依靠,这便是她最朴实真诚的想法。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说吧,别憋着了。”
翠云搬了个绣墩坐在自己身侧,手里拿着绣绷半晌没戳一针,话说到半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孟半烟干脆推开算盘,盘腿坐在贵妃榻上,拿过小锤子一边锤核桃一边同翠云磨牙闲聊。
“姑娘,我没什么想说的,姑娘决定的事向来有姑娘的道理,我想不明白的就不去想。”
翠云坐在绣墩上仰头去看面色沉静的孟半烟,原本有些浮躁的心也跟着稳下来。
“是府里其他人,听喜鹊说她今天碰上两个婆子在厨房那边嚼舌根,说是想不通姑娘为什么要把孟家的田产给夫人做陪嫁,还说夫人都是快要当祖母的年纪了,何必再嫁。”
这话说起来难听,要说半分道理没有也不是。在孟家的奴仆看来,夫人待在孟家给丈夫公婆守孝是好人,主人家不强留媳妇守一辈子寡也是好人。
夫人拿了放妻书再嫁,把带来的嫁妆带走这是理所当然。可现在是孟家还要陪上一百亩药田和一个庄子做嫁妆,这事是不是就没道理了?
怎么有女子另嫁他人还要前任夫家给嫁妆的,孟家的奴仆一想起这事就忍不住私下里嘀咕,仿佛孟半烟是从他们身上割肉一般。
孟半烟是孟家的血脉又是当家人,他们从根上就不会对孟半烟产生质疑。这么一来,王春华这个马上就要离开孟家的夫人,就成了众矢之的。
“你看我娘,这些年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啊?”
“就说,开不开心,或是在你眼中她开心的时候多些,还是不开心的时候多些。”
翠云没明白自家姑娘为何要这么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看夫人在家的时候开心得少,去街上或是出门玩乐的时候开心得多。”
“这就是了。”
孟半烟记事很早,她很小就见过父亲和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是说不到一起去,两个人都没错但两个人都不自在。
孟海平是个男人还能出去成就一番事业,还能把精力寄托在外头的买卖上。王春华有什么呢?人人都说孟海平是个好人孟家是个好人家,她该知足,但孟半烟不清楚母亲该如何知足。
后来父亲去世,王春华有一百个借口一千个机会离开孟家,可她舍不得叫女儿一个人吃苦受罪,才留下来陪着。
“翠云,我娘就是个糯米团,心软又良心好。但我不能因为她良心好,就装作看不懂她的难过,是不是。”
孟半烟这些话,其实翠云还是不太懂,但自家姑娘眼睛里的心疼她看明白了,也就乖乖巧巧点点头,“姑娘说得是,夫人往后能过得不难过就最好。”
“晓得你贴心,这些日子帮我看着点家里人,我娘做什么干什么要是有人多说闲话,先把人捆了再告诉我来,我挨个收拾。”
孟半湮没打算同家里人一个一个掰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必要。有些事想不通没关系,打上几顿也就通了。要是再不通,那就卖了了事。
总不能让自己母亲因为几个多嘴多舌的奴仆,在家中过得不自在,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家因为王春华要再嫁不消停,另一头的张家也在忙着。
那天孟半烟上门把给亲娘准备的地契房契摆出来,原本张杨早就准备好的聘礼就不合适了。
好在张莺儿也是个能干人,娘死得早,自己的嫁妆就几乎是她自己张罗出来的。现在收拾一份拿得出手的聘礼出来,并不算多难的事。
王春华毕竟是二嫁,这里头不光是王家和张家的事,孟半烟那里也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张莺儿趁着孟半烟还没去衙门拿放妻书,紧赶慢赶收拾出一份聘礼单子,和奶娘商量过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了,才拿去前院找父亲。
“爹,您看看这单子上的东西,还有什么要添上去的,可别不好意思说。”
天气渐暖,张莺儿穿了件鹅黄百迭裙搭淡青色短衫,外罩一件半透烟罗长衫,看上去显得格外清秀爽利。
张莺儿眉眼五分像张杨,算不得多漂亮。好在她性情舒朗是个极好的人,再配上温柔和顺的眉眼,是个叫人看一眼便极舒服的女子。
张杨拿起帖子仔细看过,又顺手拿过书桌上的笔添减了几项,最后觉得都可以了,才拉着女儿在矮榻上对坐。
“听老方说你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之前不是已经聊过这事,聘礼怎么置办你我心里都有数,怎么又忙起来了。”
“爹爹您别跟我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咱们之前说定的那些东西,现在再拿出来给王家送去,也太不合适了。万一孟大姑娘也在,多丢人啊。”
张莺儿清楚父亲会这么说,是怕自己心里不痛快。怎么说也是后娘进门,前头夫人留下的孩子要真一点想法都没有,才是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
可她更清楚,自己陪不了父亲一辈子。等自己嫁了这家里就更冷清了,要是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过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孟家是个知礼的人家。这些年您年节派人送礼上门,他们一向回礼都挑不出错处。可又从未派人来咱们家说那些是似而非的话,叫您枯等。如今能成事,算得上你情我愿是好事。”
张莺儿看得明白,这件事是自己的父亲主动求娶,人家能不拿乔能应下就不错了,再不把姿态摆好看点儿,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爹,这聘礼您要是觉着没什么问题,我就让管家去准备去。”张莺儿笑着把聘礼单子折起来,一边又说道:“还得趁天气好再收拾个客院出来,等新夫人进了门,总要让孟大姑娘也有个落脚的地方才是。”
那天张杨和孟半烟在小花厅说话,张莺儿就躲在屏风后头看着。在她看来父亲成亲这事算不得天大的事,进了门大家又不用挤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碍不着什么。
倒是孟半烟,她这些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总听家里管家和婆子们说孟家大姑娘如何能干如何厉害。
也有对她不屑一顾的,嫌她一个女子不要名节不顾脸面整天在外面跟男人们做买卖,没规矩不像话。
她很想和她说说话,问问外面传她的那些故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都说世事无常,这话向来不假。
就在张家以为这事说定了,已经开始张罗采买成婚所需的东西时,孟家这边却逢了大变。
清明节扫墓踏青都离不了酒,孟半烟自然也跟着不得闲。忙过清明后一段时间,才找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去了县衙。
县衙并不是天天都有人告状,县令更加不可能整天坐在堂上摔惊堂木审案子。
甚至因为老百姓大多惧怕衙门和官吏,有什么矛盾绝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非出了人命案或是实在按不下的仇怨,才会有人上衙门来告状。
毕竟告状是要花钱的,不管是请状师写状纸,又或者见了大人打官司上下疏通,即便最后告赢了大部分时候也还是吃亏,最终得好处的只有衙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