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 by空巢独居客
空巢独居客  发于:2024年0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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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丈夫和丈夫失踪到底不一样,好在丈夫失踪满了两年是可以去衙门要放妻书的。这都已经过了八年,按道理王春华早就能拿了。
“至于我自己,我也跟孟主簿提过这事。等我娘的事落定,我就去衙门请立女户,到时候我不成亲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就什么都不耽误了。”
立女户,本朝初立就有的规矩。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人家立女户。
可既只是听说,就能看得出这事不多且是个能拿来流传的稀罕事。此刻阿柒看着坐在小几对面,说起立女户如同谈论明天早上吃什么一般的孟半烟,还是睁大了眼睛吓得不轻。
“姑娘!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啊。这世道女子不成亲,可不好过。”
阿柒从小没家,才更知道女人自己顶门立户有多难。她一直以为孟半烟这么能干以后一定会招赘,却不想人家压根就不想要男人。
“姑娘我说这话不是要灭你的志气,只是外人瞧见我阿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底下还拢着几个小孩儿给我跑腿办事滋润得很,那是外人只看我吃肉,没见过我吃苦受罪的时候。”
“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也一样。人人只说我厉害又跋扈,眼里只有银子,一个女人家把着这份家业不松手,也没见过我被他们欺负吃亏的时候。”
孟半烟这些年接替父亲撑起这个家,早已经过不了依靠丈夫仰人鼻息的日子。
说她霸道也好说她没规矩也罢,反正家产银钱在她手里,这日子就只能她自己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劝,要真遇见个良人立了女户也能成亲。要是遇不见,女户早立起来早安心,省得孟家那些人整天惦记我这点东西。”

孟半烟是个急性子,决定的事不能拖着不办。
前一天刚和母亲提过再嫁的事,转过天来吃完早饭,便投了帖子去张家,准备亲自登门去张家商量婚事,直把王春华臊得满脸通红,拉着女儿的手臂不让走。
“怎么说去就去,不是说好了让我再想想,想想再说。”
孟半烟看着母亲有些无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她拉着自己软白的腕子不动弹了。
“娘,您什么性子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
“这些年您能留下来陪着我这么多年,祖父祖母记着你的好,总人前人后夸你心地好,可我心里却总不是滋味。”
孟半烟长得像她爹连身段也像,比王春华要高出大半个头去。此刻见眉目沉静又透着几分深邃的女儿,顿时就有些恍惚得分不清二人了。
“娘,你是个热闹性子,而我爹却喜静。我从小就听外公外婆跟我说,当年你就是看中我爹长得好才点头嫁了的。”
王春华和孟海平成亲以后的日子算不得琴瑟和鸣,一人除了出门做买卖,在家的时候三天能有两天闷在书房。
另一人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上街访友不管做什么,只要有王春华的地方就一定不会乏味。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时间长了各自都觉得不合适。但好在两人都是好人,不合适也不互相埋怨。
孟海平行商,一年得有半年在外头,连睡觉都想着如何赚钱。王春华守家,除了料理一家大小杂务,便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但得是孟海平还活着,那样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孟海平都死了八年了,王春华都帮着孟半烟把公公婆婆都安稳妥当送走了,凭什么还死守在孟宅里呢?
“你爹,是好人。”孟半烟心中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了,听得王春华眼眶红红。“我晓得你心疼我,我也知道自己没本事当不起家,这些年全靠你撑着。
但我好歹也算个人,再不中用摆在屋里当个物件也多个人气儿,你在外面苦了累了,回来还有个我等你,是不是。”
王春华越说越觉得是自己没用,才把女儿逼成现在这幅性子,“我要是再嫁了,你可怎么办。”
“这几年我一直留意着,张家是个好人家。杨叔能等你这些年,看来也是真心实意的。”
孟半烟最不怕她娘哭,掏出帕子给她娘把眼角的泪擦干,依旧不紧不慢同她娘说。
“我不是个非要把亲娘往外推的人,你只需给我句心里话。想不想再嫁,找个踏实人再好好过几年日子,还是说你更愿意陪着我一起继续这么过下去。”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对方真正的心思还是看得准的,“娘,我怎么样都行,只盼着您别委屈自己。再说我也不是个傻子愣子,一个人真寂寞了,难道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话说到这份上王春华也不哭了,转身回看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宅子,心中有怅然也有不舍。
可闺女有句话没说错,她不愿意后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她心里是想着再往前迈一步的。
“半烟……”
“嗯?您说。”
“那你去张家好好的说,二婚罢了,能行就行,不行千万别勉强自己。”
“那是自然,到时候母亲拿了放妻书回外公那儿,又是正儿八经两家做亲,自然不能勉强委屈。我这人什么性子母亲还不知道,委屈了你?我砍了他!”
好不容易安定了母亲的心,孟半烟才出门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又被人给拦下了。
拦人的是昨天在家门口见过的孙管事,昨儿个还周身掩不住傲气的管事,这会子眼睛熬得通红,说话都带着急切和一丝慌乱。
“请大姑娘安,大姑娘可是要出门。”
孙管事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原本跟着山长在书院里住着管些杂事,眼看着就是奔着养老去。
谁知道去年从京城来了个养病的表少爷,主人便把自己派到这宅子里来管事,可算是把人给愁死了。
“是要出门,孙管事有什么事不如等我回来?”
“这……”
孙管事本还想在孟半烟跟前拿个乔,没成想这女人真就不接自己的茬儿。随即也不敢再动心眼子,老老实实把脊背弯下来。
“求姑娘搭把手,昨夜我家表少爷发热,请了大夫来开药施针都不管用,大夫说要是能有烈酒擦身或许能把热降下来。
您也知道咱们县城里卖的酒都温润不辣口,拿来擦身子用处不大。这会子临上山又怕耽搁了病情,还请姑娘帮个忙,借一点烈酒。”
潭州不算富裕,粮食余得不多酿酒也就不醇。再加上两年前府城里出过用烈酒纵火的事,打那以后就管得更严了。
老百姓大多喝浊酒,孟家酒坊和酒铺卖的最好的是最便宜的刁酒,其次是中等常见的三白酒。
最好的秋露白向来只供府城最好的几家酒楼和行院女支馆,铺子前头连秋露白的酒坛都没摆。
辣喉咙能直接当燃料点的烧刀子也有,但孟半烟从不放出来卖,只在家中藏了些。酒这东西越窖越香,越香越值钱。
现在孙管事上门来求,求的就是最烈的酒。
那种酒不敢叫人多喝,喝多了闹出人命不是儿戏。拿来擦身降热是老方子,但也不能直接上身,还要隔水加热,具体怎么弄孟半烟一时说不清楚。
“酒我能给管事,只是该怎么用还得我看着。这酒太烈不敢不小心,等会儿该怎么温酒效用更好,我也能搭把手。”
孟半烟做事向来不嫌麻烦也不怕别人嫌她心细啰嗦,总比吃了亏之后再来后悔的强。
“好好好,如此最好,麻烦大姑娘走这一趟,老奴感激不尽。”
孙管事是真有些着急了,跟在孟半烟身后拿了酒,又忍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
“表少爷是从京城过来养病的,来了半年多看着身子是弱些,但一直都挺好的。”
“最近天气不错,病了也不怕,养几天就好了。”
白麓学院的山长,门徒学生遍天下,满门清贵。自家不过普通富户,他们家的私事孟半烟不愿意多嘴,这会儿听着孙管事埋怨自然只和稀泥般接话。
“嗐,可是说呢。昨儿个就是看着天气好,老爷才带了表公子一起去踏青扫墓。谁承想在城外吹了点风,就病了呢。”
孙管事显然是已经有些厌倦伺候这位病弱的表公子,哪怕孟半烟说的全是寡淡无味的片汤话,他也还能自顾自地抱怨。
好在两家对门的宅子格局也差不多,说不上几句话便到了后院正房门口。
孟半烟侧过身让过大半个身子示意孙管事先行,自己端着装酒的大海碗跟在后头迈过门槛。

屋里布置得很雅致,左边侧间不像寻常人家弄个暖阁,或是拿来做个小书房。
而是直接砸了一面墙,伸出去半截露台正对外头的小花园,竟成了个茶斋。
屋里右边是整面从地到天的书墙,左边摆着些街面上能买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角落里还扔着一把古琴积了灰,看来这位表少爷还真是来养病的,连半点风花雪月闲情逸致都不沾了。
右侧次间做起居,孙管事回来,立马就有满脸愁容的女子从里头出来,“管事可把酒借来了?少爷这会子烧得更厉害,耽搁不得了。”
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布料剪裁都很好,不过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丫鬟的打扮。
眉眼神情都有些严肃,和孙管事并不亲近。说话的功夫瞧见端着海碗的孟半烟,便径直走到她跟前俯身行礼。
“想必您就是孟姑娘了,今日麻烦孟姑娘走这一趟实在是没法子,等我家公子病情稳了,定是要登门道谢的。”
秋禾低垂下头倾身微蹲,方才还有些严肃的眉眼这会儿也变得柔顺了些,姿势礼节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不用这么客气,是我这人胆子小生怕用错了东西,才厚着脸皮跟孙管事一起来了。大夫还没走吧,我得告诉他这酒该怎么用才好。”
孟半烟向来是自己在外行商交际,整个潭州城里没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大半年的武家众人也都清楚。此刻她自己拿着酒碗往次间里走,没人觉得不对,候在一旁的小丫鬟还赶紧替她撩起布帘。
次间和孟半烟屋里格局很像,也是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面坐着大夫和药童,里面不消说肯定躺着个病少爷。
孟半烟的外家就是开医馆的,城里坐堂出诊的大夫孟半烟就算不认识也总听说过。进了屋子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外人。
“表哥,原是你今日出诊,这可倒好了不用我再嘱咐这酒怎么用。”
进了屋见着了人孟半烟立马就把海碗递给站在一旁的药童,又给王苍递了个眼神,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想留下来趁机看看京城来的公子哥到底什么样子。
王苍是孟半烟大舅家的独子,亲娘出身不好,是个女支子,当初家里为了王大舅在外面养了这么个外室不知闹了多少回。
后来还是因为有了王苍,家里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孩子连带让孩子的亲娘搬回家里,做个正儿八经的妾。
孟半烟从小跟着王春华去外婆家,不少碰见大舅的杏姨娘。是个十分安静,安静得几乎让她记不得她说没说过话的女子。
每次见她不是低头跟在大舅母身后,就是大家吃饭的时候她站在一旁伺候,说是姨娘倒更像是家中的丫鬟。
也不怎么梳妆打扮,总是净着一张脸盘着发髻低眉顺目谨小慎微。但即便这样,小小的孟半烟也觉得杏姨娘长得很美。
有这样一个出身,王苍即便从小就养在王大舅和大舅母身边,性子还是免不了更内敛些。
从小家里人和医馆的人对他也多少带有几分微妙,只有孟半烟是个好颜色看脸的,从小就跟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表哥关系不错。
“你当心些,这可不是外头由着你的性子来。”药童带着丫鬟出去热酒准备擦身子,王苍拉着表妹半俯身小声叮嘱。
“放心,我就看看。住我隔壁半年多硬是没见过长什么模样,像话吗。”
孟半烟笑着伸出手指朝上发誓,一副赖唧唧的样子看得王苍没了脾气,只能稀里糊涂就依了她。
兄妹两个压着嗓子在屏风外说话,原以为病迷糊了的人却是醒着的。
武承安祖上有爵位,他爹武靖是嫡次子,大哥次一等袭爵守着如今的安宁伯府过活,武靖早早从伯府分家出来另过。
武靖在户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已然坐了六年,眼看着做尚书进内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算得上朝中顶显赫的少壮派。
武承安是家中嫡长子,从生下来便比寻常孩子体弱,母亲孙娴心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却又在婚姻一事上栽了跟头。
第一次说亲是在武承安十四岁那年,想着儿子身体不好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好歹能留给后。
谁知定亲第二年,那女子竟一病不起死了。要知道武承安病病殃殃这么多年,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之后等了两年,等到武承安十七岁,武靖和孙娴心又张罗着定下第二门亲事。
这次倒是没死人,但人家孩子是个烈性子,不愿意嫁给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
听说在家又吵又闹几乎要出人命,最后还是武承安不愿意勉强人家,瞒着爹娘让奴仆把自己背出门去人家家里退了婚。
经那一事之后,武家再不敢轻易给儿子替成亲的事,怕结怨也怕再伤着儿子。
转眼又是好几年,武承安都二十四了还没成家。就这么病恹恹的养着,孙娴心生怕儿子被女人掏空身子,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原本就这么过一天是一天也行,但家中不止他一人,还有底下的庶弟庶妹们。
老二武承定今年二十二,前几年娶了太常寺寺丞家的长女柳娟儿,去年生了武家长孙。庶长女前年嫁了,婆家是兵部郎中府上的嫡幼子。
还有个马上要相看人家的庶妹和已经进学的庶弟,都到了该操心的年纪。
生了两儿一女的谢姨娘,去年拿武承定生了长孙做由头,撺掇着武靖想要让柳娟儿帮着孙娴心一起管家。
自己的儿子还病病歪歪没成家,就要她把管家权分给庶出的儿媳,孙娴心又怎么乐意。
可一边要把着管家权一边要时刻担心武承安的身子,家中的事务又越来越繁杂,哪怕是做了多年当家主母,孙娴心也有些力不从心。
连着两次出了些岔子,让武靖也难免起了别样心思。毕竟对他而言,嫡子固然最要紧,可庶子也是儿子,不是不能用。
武承安只是身体不好,不是个傻子。眼看着母亲焦头烂额,自己帮不上忙也不能再拖后腿,便主动提起出京来外祖家散心养病。
一来好让母亲腾出手来管家,二来也好让父亲和家中姨娘别忘了,自己与母亲不是非要困死在侍郎府上,外祖孙家的人还没死绝。
只是潭州这地方的气候他着实不习惯,昨日清早看着风清气爽正是出门的好天气,谁知还没出城就觉着隐隐有些发闷。
太阳藏在云后出不来,吹来的风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湿气,到了要爬山的时候更是多穿一件衣裳太热,脱一件又被风吹得浑身发凉,竟是说不出的难受。
从昨夜开始发烧一直到现在,武承安已经烧得有些眼睛疼了。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想安安静静睡一会儿,可只要一平躺下就又觉着喘得厉害。
酸苦的药汤喝了几碗,涨得原本微微往下凹陷的肚腹都挺出个小小的浑圆。丫鬟还想要喂他吃饭,吓得武承安连连摆手,顺道打了几个水嗝。
今早原想着精神好一点了,可大夫一摸却说是烧得更厉害,让人赶紧去孟家借酒,借最烈的。
武承安知道孟家,门对门的住了大半年总有几次碰上。听说孟家当家的是个女子,他见过几回都来去匆匆只余个背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看着便畅快肆意。
听说是要去她家借酒,武承安便暗自强打起几分精神,连外裳都披在身上,想着万一人家过来招呼寒暄,自己不好连个面也不露,太不像话。

孟半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名声堪称狼藉的女子还能让京城来的病公子羡慕。
等药童端了温过的海碗回来,十分自然且气壮地从他手里接过来,跟着王苍绕过屏风,实打实把武承安当个没见过的稀罕瞧。
屏风里头地方不大,除了一张红酸枝的架子床和妆台,就倚窗摆着贵妃榻和一张小几。
窗户半开着,即便还有些散不去的药味,屋子里的味道却不闷。里间没点香,只小几上摆着盘鲜果熏屋子,倒是难得的清爽。
素色半透的纱帐半垂着把半靠在床上的武承安遮了大半,叫人看不清掩在锦被底下的男子身量高矮。
得亏另一半幔帐没遮上,好叫孟半烟把潭州城里传了大半年从京城来的贵公子看了个清楚明白。
半倚在床头的男人很瘦,瘦得两颊的肉都有些微微往下凹陷。呼吸起伏显得有些急促,连孟半烟这个外行也一眼能看出来,这人的身体是真不好。
乌黑的发靠一只玉簪松垮垮地挽出个发髻,白绸交领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宽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皮肉和伶仃锁骨,多少有些病骨支离的味道。
武承安长得像他娘,五官很精致,眸色深深眼尾带出点点细纹微微上扬,难得给因为久病而有些倦怠的眉眼添上几分活色。
许是发烧发得太久了,男人眼眶四周带着抹浅淡的绯红,衬着精致漂亮的五官和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着实是孟半烟不曾在潭州城见过的别样风情。
“多谢姑娘专门走这一趟,等在下病好些,一定登门道谢。”
武承安一直醒着,外间的说话声再小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隔壁邻居是冲着好奇来的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先开口道谢。
“一碗酒罢了,能有用就好。”
孟半烟不会说那些不值当谢的话,在她这里做了事一定要见着回报,嘴上太客气有时候明明是自己卖的好人家也不当好了。
“这位姑娘,赶紧扶你家公子坐起来吧,酒的温度正正好,别耽误了。”
烈酒擦身降温是一直都有的土方子,孟家做酒王家行医,除了少数能慢慢腾腾小心医治的富户官眷,大多数老百姓治病还是只看着怎么便宜怎么快才好。
这么年总有那么些发烧到惊厥都压制不住的病人,王家就总要往孟家来要酒。
时间一长,烈酒该怎么温怎么擦,先擦哪里再擦哪里两家人也总结出一套经验,看着简单但就是比旁人胡乱猛搓一气儿管用得多。
主子病成这样,秋禾看着持重沉稳其实心里早慌了。此刻也不觉得孟半烟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招招手便有小厮从床尾爬到武承安身后,稳稳托住他单薄如纸的脊背坐起来。
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病弱成这幅模样,王苍不放心让药童上手,自己挽起衣袖用布巾包住手掌给他擦身。
人看过了,孟半烟也没打算留下来伺候人。本想把酒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小丫头,不经意间又瞥见武承安淡紫色的指甲。
听说过这位官家公子病弱,亲眼看见才算见识了什么是真的病弱。只好又把递出去的海碗拿回来,亲自出去用角房的小炉子稍稍把酒温得更热了一点儿,再送回去。
“表哥,等会儿你先擦底下那几处。他体弱经不起折腾,手底下别省力气,早点把热降下来才安全。”
拿酒入药治伤古来有之,可怎么用效用最好,即便是外祖王家也不如孟半烟。自孟海平死后她除了外出办事,几乎时时跟在孟山岳身后,除了酿酒的手艺,其他用处也都学精通了。
王苍本就是个内敛的人,这次来给官家公子看病就更添了几分小心,要不是发烧实在降不下来,他连这法子都不愿意给他用。
就怕贵人身娇体贵,再被烈酒搓破了皮怪罪自己。此刻被表妹戳破了心中顾忌,不免抬头去看孟半烟。
孟半烟也不躲,直直撞进自家表哥慎重又担忧的眼睛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稳住王苍,接下来的事情就用不着孟半烟操心。跟着武承安的小丫鬟去东厢房坐着喝茶,茶喝了两轮又蹭了武承安几盘点心,才等到秋禾送王苍出来。
这回出来秋禾脸上的表情看着松快了不少,一见孟半烟又连声道谢,直把人送到大门外,又看着两人进了孟家宅门,才转身回去。
“怎么样,那少爷好些了吧。”
“在降温了,我教了丫鬟怎么用酒擦身,今天再擦一次,等明天我去看一看,改个药方就差不多了。”
孟半烟本想让王苍直接回去,但都到了家门口,不进去给他姑姑请个安实在不像话,就只好陪着表哥又回了家。
“倒是你,今天怎么为了碗酒专门过去,真就只想看看那武家公子?”
“又不是三条腿的哈么没见过,我至于吗。”
两个月前,潭城县县令钱仁怀摆宴,孟半烟去了。听在场其他人说起县令还下帖子请了孙山长的外孙,只可惜人家没应邀,惹得钱县令整晚的脸色都比猪肝还难看。
就是那天晚上,孟半烟听了满耳朵的武承安。有说他矜贵的也有说他太不给面子的,但不管怎样,钱仁怀眼底的失落和懊恼孟半烟都没错过。
在城里开铺子做买卖,孟半烟跟钱仁怀打交道的时候比跟府衙里的大人们多得多。
钱仁怀去年刚过完四十的寿宴,在潭城县做县令已是第二任。按年龄来说算不得前途无量,但又还有机会往上走一走。
论做官,钱仁怀还算有能为。不敢说事事公道清廉如水,但好在他是个有分寸的。
平日里不管是催税还是纳捐都不过分,总能卡在让人有些心疼,却又甘心花钱买清净的那条线上。
唯一的缺点就是上头没人,要不然也不会外放这么多年还在知县的位子上来回打转。
潭城县算是个上县,容易出成绩。看样子只要朝廷不动他,他还能继续留一任,等到时候攒些功绩才好往上升迁。
知府是个贪得无厌的,孟半烟又不打算彻底离开潭州,那自然要找个能多靠几年的靠山。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知府是一府主官,再贪心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整日盯着城里的商铺不放。只要能跟钱仁怀把关系拉得更近,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咱们那位知县大人做梦都想搭上孙山长,山长清贵攀不上,又想来讨好这位武家公子。”
之后想要出潭州做买卖,不光越州府那边要打点,家里这头也不能疏忽了。
“表哥,你说我都住在人家对门了,要说之前没机会便罢,现在人家都求到我门上来了,还抓不住时机混个脸熟,我不白长这么大个脑袋了吗。”
孟半烟做事向来看好处,同人交往不能临时抱佛脚,也不能碍于面子这不敢那不行,自从父亲去世孟半烟就明白,脸面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好比今天,要是她顾忌多一些就不可能同武承安搭上话。现在不光说了话,等他好了送了回礼来,自己再厚着脸皮上门去一次两次,这往来交际不就有了吗。
到时候钱仁怀那里,便是什么都不做,他也得对自己多客气两分。要是日后真能牵线办成什么事情,人情自己能分一半。要是办不成,那也是人家武大少爷人品贵重,与自己没相干。

孟半烟跟王苍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王春华的东小院门口就再不提这些,只摆出一副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娇憨的模样,倚在王春华身上。
“娘,一上午又过完了,还什么事都没干呢。”
“那就不干,马上要吃饭,咱不出门了。”
王春华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知道自己不能干就不多管多问,也不戳破女儿那点她一看就能看透的小心思。
当母亲是这样当姑奶奶也是这样,旁人对王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出身,天生比人矮一头。
但王春华不管那些,孩子和杏姨娘是家中父亲做主认下的,她这个当姑妈的就认这个侄儿,与娘家其他几个侄儿侄女一样看待。
至于杏姨娘,王春华私底下跟她娘说过,大哥都能把杏姨娘收做外室,日夜一处做夫妻,旁人又来嫌什么。
真要嫌,那到底是嫌杏姨娘还是嫌大哥,怪没意思的。
话说出来,孟半烟的外婆气得狠狠锤了王春华好几下。可等王春华回家把那话原模原样学给孟半烟听,孟半烟却抱着自己亲娘笑得差点跌坐到地上去。
这会儿见着王苍也是一样,当即就要把人留下来吃饭,不许他走。并不摆出一副‘想同你亲近又嫌你是外室所出,嫌你出身又可怜你是我家血脉’的怪样子来膈应人。
王苍喜欢到自己这个姑妈家里来就也不客气,一边吃饭还一边说了不少关于对门武家公子的事,听得王春华一愣一愣。
不好说人家什么别的,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怎么二十五了还没成家。听得孟半烟不敢接话,吃过饭便拽着表哥从家里出来。
“大中午的不在家里待着非要跟我出来,做什么?怕姑姑捉着你催成亲的事啊。”
王苍几乎是被孟半烟半拉半推着出了孟家大门,看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妹一副身后有狗撵着她似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再不走我娘又要问我什么时候嫁人,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孟半烟原想着先送帖子去张家,和张家讲定母亲的亲事再去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
这会儿见着王苍,又觉着这事不能就自己这么贸贸然上门,还是得先跟外祖家说定,两家一起去张家,才显得郑重知礼。
王家世代在潭州城里开医馆,做大夫的向来没有说按时休息这一说,孟半烟大中午的跟着王苍回到医馆,里头照样热闹得很。
潭州的清明春风料峭,没出太阳便一下子凉下来。医馆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这会儿在前堂坐诊的是王大舅。
“舅舅,外公在后面还是在家里,我找外公有事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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