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会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诉说她的心意。
可后来,当知道仙尊二字的分量时。她便知道,有些话,她再也不能说了。
不过其实,在他为她寻囚龙解药去往魔界前,她险些向他吐露心意。
但只是险些罢了。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雪落在织愉掌心,凉而未化。
这首在他去魔界落入她布下的陷阱前,她给他的词,下半阙是……
她苍白的手指颤了颤,喃喃轻语: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
风拂过,吹乱她满头霜色
织愉视线变得模糊,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的白究竟是雪,还是她的发。
她恍然回到了在凡界嫁给谢无镜的那天。
耳边是梳头婆在念: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他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发。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望着镜子里的他。
突然发现,原来那天他为她梳发的手,有点紧张。
他为她绾好发髻,为她戴上那根他倾家荡产换来的赤金簪子。
她握住他为她戴簪的手,问他——
“我戴这根簪子,好看吗?”
织愉对他笑,倚在亭中,合上双眼。
空荡荡的手,终是落下。
“夫人,夫人,我将钟渺……”
香梅带着钟渺穿过荔枝林,瞧见霜雪吹入亭中,洒落那亭中女子一身,忽然停了脚步。
她嘴唇颤抖地唤:“夫人?”
钟渺望着亭中女子,耳边响起香梅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
她恍惚间却听见谢世絮曾说过的,那位李二小姐和一位小道长的故事——
他们相识在一个春日。
那天,春风和暖,繁花正盛……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出生在温暖的春三月,谢无镜出生在最寒冷的冬腊月。
他们的宿命也在春天开始,在冬天结束。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
——宋·史达祖《留春令·咏梅花》
第158章 方外之人 ◎正文完◎
香梅的哭声飘荡在雪里。像一无所有的人,只剩下歇斯底里、嘶声哭喊的力气。
钟渺还记得,就在方才,香梅来找她时还笑着,同她说起去年她给织愉算卦的事。
香梅道:“夫人说,你为她和仙尊卜卦,算出她与仙尊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我知道你卜卦很有些本事,我相信你卜的是真的……”
可香梅不知道,织愉也不知道。
那天,她卜出的卦辞还有一句,她没说。
“生生世世,命定相逢。情深爱重……不得善终。”
香梅的哭声忽然停了,呆滞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完整的卦辞。”
钟渺不忍看香梅,不忍看亭中那身披风雪的姑娘,低下头,“这才是我为仙尊和夫人卜出的,完整的卦辞。”
香梅忽然静了,愣愣地望着亭中的人。
忽有熟悉气息靠近。
香梅浑身一怔,凛冽目光扫向来人,看清来者,召出鸳鸯钺直攻而去。
“你们来做什么!是你们!你们害了仙尊和夫人!”
铭千古召出天魔枪挡住香梅的攻击,“你冷静一点。”
香梅不听,招招狠绝,誓要杀了这二人为夫人和仙尊报仇。
谢世絮容色苍白,似是大限将至。
他遥望亭中的姑娘,声音缥缈如风:
“如今她已轮回有名,我来代上苍,还她因果。”
三千年后。
某界,陵安城。
十二月廿八。
从菩提山前的街市到归一观内,全都挤满了人。
由家奴开道,一顶华盖八抬大轿平稳地抬上菩提山。
这轿鎏金顶、贡锦帘,连轿壁上的雕刻都是鬼斧神工、出自名匠之手。
一名小丫鬟一身绸缎绒裙跟在轿边,任道两旁的百姓打量,神情倨傲。
单看这阵仗,这跟在轿边丫鬟都能穿绸缎。即便她今年又换了顶大轿、即便她还没露面,百姓们依然认出了坐在轿中的人。
“这李国公府的二小姐又来拜神啦。”
“年年都是十二月廿八来拜,也不知十二月廿八是个什么特殊日子。”
“这日子特不特殊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两天就要年节了。”
“李二小姐年年都这时候回陵安,赶不回京城过年。国公府上下就得年年陪着她回族地过年,连宫宴都去不得。”
“那么大一家子全都要随着这位二小姐的性子来,这大轿也是年年换顶新的……就没见过哪家大族这么惯着自家小姐的。”
跟在轿边的小丫鬟听到这一句,拧眉扫视周围百姓。
她一边试图找出是谁说了这样不敬的话,一边倾身靠近轿窗,“小姐,要不要桑果去教训他们?”
轿里传来不以为意的娇声:“查清了是谁说的,把他们拉出来教训两句就得了。别训错了人。”
桑果应“是”,旋即目光灼灼地盯所有人。
人太多,没多少人留意到轿里李二小姐和桑果的反应,都还在继续说。
“你不是咱陵安人吧?不然怎会不知道,李家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他们家有这位李二小姐。”
“此话怎讲?”
“这要从三千年前说起。那时李家还是陵安城一小商户,生出二女儿之后,便开始商运亨通。后来还因救了当时的开朝皇帝,一路扶摇直上,入京做了官。”
“在一次宫宴上,当时的李老爷带着当时的李二小姐入宫参宴,李二小姐因生得貌美而被太子看中。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二小姐做了太子妃?”
“非也非也。结果李二小姐不愿,当时的国师也百般劝阻,说李二小姐有龙魂护身,来历不凡,万不可如此冒犯。当时的太子不信,结果……”
“结果?”
“在强娶李二小姐之前,太子死在了女人床上。皇后气急,下令要斩李家满门。结果——”
这人摇着头卖关子,啧声道:“反倒是皇后一家突然被查出大逆不道,意图谋反,落得个满门抄斩。”
“如此这般不信邪之人颇多。直到后来想要冒犯李二小姐的人,全都落得个身败名裂至惨死的下场,再不信,也得信了。”
“可那是三千年前的李二小姐得天庇佑,如今这位……”
“诶,莫急,你听我慢慢说来。”
这人摇头晃脑,说书先生似的。
引得一大帮子百姓一边随着轿子往山上走,一边聚在他身边,听他讲述李二小姐的故事。
“自从李家三千年前出了那么位李二小姐,每当李二小姐寿终正寝之后,再隔一百年,李家就又会生出一位李二小姐。”
“只要李二小姐出生,无论当时的李家是何种落魄境地,不出一年,便会荣华富贵滚滚而来。”
“每一位李二小姐都是如此,每一位李二小姐也都从三千年前起,只要会说话,便要嚷着来归一观拜神。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直到归一观的高人算出,每一世的李二小姐乃同一人。有如此不凡命格,又屡屡轮回转世在李家,皆因李二小姐三千年前有一世本命不该绝,却因天道之错香消玉殒。”
“那高人说,由此,天道欠下了李二小姐一段三千年的因果。便随她心愿,魂归此界,再做三千年李家后人。算是把欠下的命,为她补上。”
“也由此,李家有了祖训,坊间有了传闻,无论你是天子还是得道高人,万万不可冒犯李二小姐,也不可利用李二小姐谋权夺利。否则,就要遭受天罚。”
“因一直遵守祖训,李家成了陵安屹立千年的望族。无论朝代如何更迭,李家从那时起,就没落魄过。”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显然是不信,“我看呐,这都是李家为荣华富贵骗人的。”
有位老妇人道:“就算没有那些传闻,李二小姐虽骄奢了些、娇纵了些,却是极心善的。每年来归一观,都会捐赠大把的银钱,用于救济百姓。你最好放尊重些,否则你要倒霉。”
那人又“嗤”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我能怎么倒霉。”
说话间到了归一观门口。
这人大摇大摆刚要从侧门迈入归一观,下一瞬竟一脚滑在门槛上,摔了个脸朝地。
后面的人一时刹不住,不慎踩了他好几脚。
他连声痛呼,周围人纷纷远离他。
那老妇人道:“你看,遭天罚了吧。”
周围有人哄笑。
轿子里也传出几声娇笑,笑罢,道:“算了,不必再教训那些人了。”
反正他们自己会倒霉的。
桑果应是,轻哼一声:“活该。”
大轿从正门抬进归一观。
那刚爬起来的人“诶”了一声,指着大轿道:“她怎么能从正门抬轿进去?”
要知道归一观数千年来飞升了好几位高人,就是帝王来拜,都得在山门前下轿,走入归一观。
“你又少见多怪了。归一观是屹立数千年的大观,李二小姐三千年前就开始来这儿拜神,自是与他人不同。”
正说着,众人忽见几位华服公子带着各自的家奴去追入观的大轿。
“李二小姐,李二小姐,我是秦家的,咱俩小时候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吗?”
“李二小姐,我是赵家的,咱俩小时候也一起玩过的。”
“李二小姐……”
他们跑得匆忙,将刚爬起来的人又撞到在地,摔得鼻青脸肿。
这下这人不敢再多嘴,眨巴着眼望大轿。
旁边有人见怪不怪:“自打李二小姐过了十二岁,年年回陵安都有一众公子追着她跑。”
“抛开那些传说和富贵出身不谈,李二小姐也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谁不想娶她呢?”
“但是据说,她每一世,都是不嫁人的。”
闲话间,又有一位举止端雅矜贵、温润如玉的公子领着小厮,走向已经在归一观广场落地的大轿。
“织愉。”
那公子唤。
如此亲昵的称呼,引得众人向他侧目。
他气度雍容,一身竹纹锦袍,腰间佩龙纹玉。一看便知,其身份必是皇亲国戚。
众人纷纷为他让道。
桑果倒是不急不缓,撩开轿帘扶轿中女子下轿,低声道:“太子殿下竟然追来陵安了,也不知陛下和皇后怎么允的。”
周围人都瞧着大轿。
只见一只娇小的雪绒白兔桃花登云履踏出轿门,很快十样锦金绣裙摆遮住鞋。
她弯腰走出轿子。
一身胭脂色描金牡丹绒氅,配十样锦桃花白兔裙。一头如云墨发盘成娇俏明丽的发髻,戴的是星月冠、榴花钗。
珠钗琳琅,奢贵而娇丽。
天地间仿若忽然静了一息。
只剩她柔胰纤纤理裙时,腕上珍珠手链配红玉冰镯碰撞的清脆声响,如玉珠落盘。
唯有她发间一支赤金簪子,在一众精致钗环中显得格外突兀。
人群中又有人问:“她怎的戴那样的簪子?”
不是说那赤金簪子有多差,而是和她这身打扮太不般配了。
“你又不懂了吧。这支赤金簪据传是神仙赠与第一世的李二小姐,在李家流传了三千年,每年她拜神都会戴上,也只有她能戴。”
“说起赤金簪,我想起李二小姐还有件奇事。”
“什么?”
“据说,李二小姐从三千年前起,就不会流泪。就算哭,也只是干哭,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归一观有高人为她卜算,说也许是受她魂魄里的龙魂影响。龙魂乃神魂,而神无泪……”
这些闲话织愉几乎每年都要听一遍。
她不以为意,信步往大殿去。
“织愉。”
身后人又唤她。
见他来,那几位追她的公子不敢贸然靠近,讪讪打了个招呼,退到一旁。
织愉停步。
萧翊莞尔,正要说“难得你愿意等我”。
就见她忽然抬手,一片雪花落在她粉嫩的指尖。
她仰头望天:“下雪了。”
桑果立刻为织愉打起伞,织愉却道:“雪不大,不必打伞。”
“织愉。”
萧翊又在唤她。
他是太子,她总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织愉转头对他道:“萧哥哥,有什么话,等我拜完神再说吧。”
她不便在外称呼他太子,也不便直呼名讳或与他生分,只能喊他哥哥。
萧翊:“我随你一起。”
织愉示意桑果拦住他,“萧哥哥,你忘了吗?皆归殿除了洒扫的道长,只有我能进。”
皆归殿,是专门让她拜神的大殿。
萧翊抿了抿唇,仍保持着温和的笑,“好,我在这儿等你。”
织愉颔首,往皆归殿去。
桑果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忽觉今日有些奇怪。
往年的善客可都是会一直看着小姐,直到小姐去皆归殿后才散去的。
今日他们竟都在往乾坤殿去,没多少人在意小姐了。
桑果不能和织愉一同进皆归殿,待织愉进了皆归殿,她便去打听消息。
皆归殿中。
所有人都以为,以织愉的性子,这里一定会有一尊金身大像。
但其实,皆归殿中空荡荡的。
案桌上只放了敬拜的贡品,却没敬拜的神像。
因为织愉也不知道,她要拜的是谁。
想来,大概是赠她金簪的那位神吧。
织愉的敬拜和普通善客的敬拜不同。
她不跪,不上香,只是在这座大殿中,对着案桌静静坐一会儿,想一下自己要拜的那位神。
她每年都想不起来。
看案桌上空空如也便知,她三千年都没能想起来。
织愉静坐小憩片刻,如往年那般,对着面前的空旷笑道:
“无名的神,来年也要记得保佑我。”
说罢,她起身理理衣裙,转身推门,离开皆归殿。
皆归殿外,桑果已经打探完消息,一见她出来,便激动地迎上去:“小姐,小姐,我知道今日那些百姓为何没有一直盯着你看了。”
织愉诧异,桑果竟然关注这种事情。
桑果毫无知觉,兴奋道:“小姐,据说——”
迎面一人走来,瞧见织愉,惊讶地打量着她,打断了桑果的话。
桑果拧眉问:“你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不知道这里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吗?”
织愉奇怪地回望那人:“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他其貌不扬,却气息不俗。看她的表情充满讶然,满脸都写着:怎会如此。
此人摇头,斯文有礼:“是我寻错了路,告辞。”
他转身离开。
桑果对他背影哼了声,转面接着兴奋道:“小姐,我听人说,今天有神下凡了!就在乾坤殿!说是那几位神,算到今日会有一位什么人来此,想请那人开坛授道。”
“今日各地的人都跑来归一观了,怪道往年虽然人多,也没这么多人呢。我们也去看看吧?”
织愉:“不去,我今天想吃红枣银耳羹,走前叫人在炉上炖着了。我算好时间的,迟了就化了。”
每年拜完神都吃红枣银耳羹,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桑果腹诽,扁了扁嘴,跟在织愉身后,往大轿停放的广场走,“小姐,你就不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那些神不惜冒险下凡,请他授道吗?”
“……”
“据说,是一位方外之人呢。”
“……”
“小姐,你知道什么是方外之人吗?”
“……”
“他们说,方外之人,就是这个世界以外的人……”
“孤云闲,你来迟了。”
“那位圣人与归一观颇有缘分,曾为归一观主,故如今的归一观主勉强能和他说上话。”
“归一观主已替我等求见,待会儿就在常青峰上问道。不用你再凭你那本事,四处去寻人了。”
“那圣人隐了气息,凭你我的本事,是寻不到他的。”
乾坤殿内,两位其貌不扬却气度不凡的人抚着长须对来人大笑。
孤云闲颇有些魂不守舍:“可我方才,寻到一人。”
常怀与絮痕子饶有兴味:“什么人?”
“一名女子。一名凡人女子,却有着不凡的魂息。就像……就像……”
孤云闲试图形容,忽然感受到什么,眼眸一亮,转身指向内殿,“对,就像这种气息。”
常怀与絮痕子望向内殿,恰见一人从中走出。
他一身云袍,发若霜雪,额间有道圣印。
姿容殊绝无双,风仪傲世无尘。恍若神山之雪,苍穹之月,却有日曜临世之威。
他已收敛气息。
但即便常怀与絮痕子即便没有孤云闲感受气息的特殊本领,也只一眼,便能辨出此人就是那位踏破虚空而来的方外之圣。
孤云闲三人立刻姿态恭敬,向其行礼。
三人模样都比他还老,却在自我介绍后,齐声道:“请前辈赐道。”
来人颔首,虽看似礼待,却莫名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望。
他信步走出乾坤殿,往常青峰去。
孤云闲三人紧随其后。
走出位于高台的乾坤殿,见乾坤殿外大雪纷飞。
乾坤殿下方的论道广场上,百姓群聚。
百姓一见他们,便喊道:“神仙!神仙出来了!”
而后齐齐跪了下去,各自为各自所求祈愿。
“小姐,咱们真的不去见见神仙吗?据说是真神呢?”
“真神又如何?能让我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吗?”
桑果说了一路,织愉有些不耐烦了,“你再说,我就要把你赶走了。”
桑果连忙闭嘴,又仰头看看天,“小姐,雪下大了,咱们是该赶紧回去了。”
桑果拿出绿叶红荔的油纸伞,为织愉撑开,替她挡雪。
织愉快步往大轿走。
走到轿边,竟见萧翊还在这儿等着,一见她便笑:“织愉,咱们现在能说说话了?”
织愉望着他的笑颜,分外无奈,“萧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不想嫁人,只是,我不想嫁给我不愿意嫁的人。而我,现在还没遇到过想嫁的人。”
“你应该也听说过,据传李家历代二小姐都是我,而李家的二小姐三千年来都没嫁过人。你还是早日去喜欢别人吧。”
桑果收伞,要扶织愉上轿。
萧翊拦住她,“怎样的人,是你想嫁的人。”
织愉望着萧翊执着的面容叹了口气,认真道:“能让我落泪的人。”
她是故意这般说的。
世人皆知,她三千年无泪。
她是不可能落泪的。
萧翊开口,欲说些什么。
广场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连声大呼:“神仙!神仙出来了!”
广场上众人全对着乾坤殿呼喊、祈愿,纷纷跪拜了下去。就连萧翊也不例外。
织愉无言以对,再度弯腰要上轿。
忽觉,有道视线在望着她。
她直起身愣了下,回头循着视线望过去。
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隔着茫茫飞雪,她看见他站在高台之上,遥遥地凝望她。
她看不清他面容,只见他朦胧身影。
可那一刹那,有水珠从脸上滑落。
织愉愣怔抬手,摸到眼下湿痕。
是她三千年不曾落下的泪,忽然落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在这里结束,这不是织愉与谢无镜的结局,是他们宿命被打破后的开端,感谢宝贝们的阅读~
提前说明一下,织愉没有转世。
谢世絮曾对谢无镜说过,如果他能活着出来,会和织愉有一面之缘,那时起谢无镜便开始谋划了。
留给织愉的信,是不愿织愉苦熬。
具体见番外啦~
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他与她有夙世的因缘,这一世凡界相识,他将她带回灵云界。
而她回报给他的是欺骗,是与他人勾结的迫害,是她最后不知廉耻地祈求原谅。
最后,她死在了他手里。他也因堪破大道,为护佑三界,投身天脉。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一年前谢无镜从天脉出来,回想起前尘时,便在怀疑。
他并不恨她,对她无甚感觉。
他的魂魄少了一缕,不知去向。
他回到尧光仙府养息,却发现尧光仙府里的布置,处处是她的痕迹。
而他竟已想不起来,他为何会为一个将他践踏入泥的女人布置这些。
他养息一年,身子恢复七成,便离开仙府去山下游历。
他如今已不需要游历,可他忽然想知道,在世人眼中,李织愉是个怎样的人。
茶楼酒馆里有说书的在说他们的故事。
“……这李织愉与天命盟勾结,害死仙尊后,又为稳固自身地位,勾搭上了魔族……”
他们所言,和他记忆相差无几。
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李织愉就是一个恶毒的女人。
娶了她,是他此生唯一的败笔。
但他仍旧又去了黄泉。
他在黄泉看到了天命盟的去向,看到了很多人的生死。唯独不见她的踪迹。
仿佛她已从这天地间彻底消失了。
原来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前尘已了,谢无镜回到仙府,专心道法。
可那一年,他忽然看到晓天暮云院里的荔枝都开了花,结了果。
琳琅满目的红果压弯了树,无人来摘。
他忽然想起,她很爱吃荔枝。
忽然发觉,他的芥子里,还放了很多荔枝。
倘若,她只是他的仇人。
他为何要留下这么多荔枝?
谢无镜决定回一趟她与他最早相识的地方。
他记得那里有他和她的坟。他打算把这些早就该给她的荔枝都给她,然后将晓天暮云里的荔枝树清干净。
他踏破虚空,去了那一界。
在归一观中,得知了他与她的坟早已消失在千万年的岁月之中。
观主深感惭愧。
谢无镜倒很平静,仍打算将荔枝扔在这山上。
左右那不见了的坟,也仍在这山里。
只是在他去扔之前,有三名来自此界上界的仙者,托观主向他请求论道。
因他们三人,许多人都来了归一观,请求神仙庇护。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
不吝赐道、庇护苍生是他应做之事。他应允了。
观主感恩戴德,那三人亦是。
去往常青峰论道的路上,他却见到了那黄泉都寻不见的人——
李织愉。
她遥遥望着他,落了泪,而后仓惶离开。
那一眼,他便知,她认得他。
或者说,她想起了他。
有一男子追她而去,追上了,又被她打发了。
他不再与人论道,也寻她而去。
他无意惊动他人,却似乎吓到了她。
当他出现在她轿中的刹那,她瞪大眼睛,身子撞在轿壁上,险些惊呼出声。
他道:“你还认得我。”
她目光闪躲:“不认得。”
他道:“你身上,有我的魂魄。”
她垂下眼:“不知道。”
她显然不想和他搭上关系。
是害怕他报复吗?
但谢无镜仍道:“你我前尘已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若是碰到其他人,他不介意再费点时间,让他们魂飞魄散。
但是对她,他确实没有再报复她的念头。
他不想她为此害怕。
她却眸光闪了闪,抬眸瞧他一眼,禁不住又红了眼眶,又落了泪。
“哦。”
她只这样应了声。
好似有无法言说的委屈,无法言说的心绪。
他问:“你哭什么?”
“我没哭。我只是……”
她顿住,泪眼婆娑地对他露出个笑,“我高兴。”
她这样笑得不好看。
起码,没有他记忆里好看。
李府快到了,谢无镜一个眨眼便又回了归一观。
那上界的三人仍在等他论道。
他没理他们,去菩提山上撒荔枝。
那三人跟在他身后讨论:“圣人此番作为,有何用意?”
他道:“没人吃,不扔占地方。”
三人陷入沉思,又开始讨论他这番话有何深意,有何禅理。
谢无镜随他们去想。
荔枝撒了一半,瞧见红果在雪地上滚动,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她的低呼,听见她骂他:
谢无镜,你这样多浪费啊!给我吃呀!
他撒荔枝的手顿住,转眸望向身侧,她明明不在。
谢无镜原计划撒完荔枝便离开。
可他的荔枝撒了不到一半,便不再撒了。
他去了归一观,在观中歇下。
时间对如今的他而言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长短皆无感觉。
就这般待到某日,他坐在廊下忽听有几名道士,找那天观察他撒荔枝的三名仙者苦恼道:
“……听说那李二小姐病了,病得厉害,不知缘由。”
“观主去看了看,竟也看不出端倪。照这情况下去,怕是不到春日便要香消玉殒。”
“怎会呢?不是说她受上天庇护,有龙魂护体吗?”
“不知呢。可否请三位仙人去瞧瞧?”
那三人应下,离去。
谢无镜继续饮茶。
他无意听他们说这些,只是如今他的修为,天地间一切细音皆能入耳。
不多久,他翻阅道经时,他们回来,竟也愁苦脸着道:“看不出缘由,竟似早早便入天人五衰了。”
观主跟着他们,忽然想起什么,一拍手掌:“对了,许是三千年到了!”
三人不解:“三千年到了?”
观主压低声音:“是这样的。那李二小姐其实是龙神托付而来的。”
“三千年前,有一龙神奉天命将她带来,说她有天道因果加身,最初便为李家女儿,因天道之故早亡,故而天道允她再做李家女儿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