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千年,她将超脱六道,不入黄泉。准确地说不是轮回,而是返童。我观祖师问,何为返童?龙神言,神仙重伤意外入凡界,虽不死,却会变回幼婴之态。这便是返童。”
“我观祖师讶然,如此特殊的命格,合该修道。为何要做李家女儿三千年?龙神只道她身有龙魂相护,天道亦佑她生生世世荣华富贵、寿终正寝之命格。唯独一点,她不得修道。”
“其一,她此身根骨会因返童而毁,不得修道。其二,天道不允她修道。”
“如今这般情况,应是李二小姐三千年寿限已至了。”
三名仙者啧啧称奇:“不曾想世间竟有人有如此机缘。早知道前几日应去拜访她,如今她已重病在床,不能与我等论道了。”
观主笑:“她对道一窍不通,是个贪图红尘享乐的人。不过知晓她如今这番情况因何,就有得医了。”
仙者惊奇:“哦?如何医?”
观主:“嫁人。嫁人,有了孩子,断了这三千年为李家女儿的命,做他人妇,为他人母,便可不药而愈。”
三名仙者再次称奇。
观主喜道:“我要赶紧去告诉李家这事了。三位仙者,请。”
四人离去。
观中只剩下琐碎之声。
谢无镜仍旧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待一壶茶饮完,他也去了李家。
彼时观主与三名仙者已离开李家。
他到时,站在织愉房顶上,正听见她娘劝她嫁人。
人已定好,是太子。
虽说有冲喜之疑,但凭她命格,凭她龙魂在身——龙魂配真龙天子之子,皇家必定乐意。
她沉默许久,竟道:“我……考虑考虑。”
她娘道:“想必这三千年,将在你生辰过后尽。只剩两个多月了,你早些做决定,咱们到时还要赶回京城呢。”
她软声应下,又与爹娘说了会儿话,她爹娘与伺候她的人才离去。
屋里吹了灯。
谢无镜入她房。
她刚睡下,还没睡着,透过帘幕,他还能看见她的身影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在桌边坐下,“你并非做了三千年李家女儿。”
她一惊,转过身,隔着夜色、隔着帘幕,睁圆了眼睛看他。
“你我未和离,你亦未投胎,你是做了三千年谢无镜的妻。”
谢无镜道,“天道不是不允你做李家女儿,是不允你做我夫人。”
毕竟,太上忘情的圣人怎能有妻?
织愉不语,就那样看着他,良久才开口:“你没有失忆?”
“从来没有。”
“那你为何……”
他明白她的意思:“有忆但无情。”
织愉再度沉默。
也就是说,他记得她,但对她生不出半分情。
织愉又问:“你已知道我的事?”
谢无镜:“已从归一观主处听说。”
织愉沉吟,应了他的猜测:“确是如此。”
什么做三千年的李家女儿,都是假的。
天道欠因果,谢世絮给了她两种选择:
要么她入轮回,从今以后修道也好,不修也罢,都随她意。
若修道,凭这三千年不死的庇护,她必定能得道飞升。
要么不入轮回,从此生生世世不得修道。
就用这凡身不断返老还童,将她一身根骨与曾经从谢无镜身上得来的仙气、修为、神力全部耗尽。
三千年尽后,再去入轮回。
无论怎么看,都是前者更好。
但她选了后者。
谢无镜问:“为何?”
织愉凝视着谢无镜。
因为我知道,这其中有陷阱。
我若选了第一种,从此以后我与你的相遇,便不再是随缘,而是绝无可能。
因为我问谢世絮,这天意,是不是不想让我再见谢无镜?
谢世絮说:圣人,岂能有私情呢……
不过现在看来,是谢世絮多想了,是天道多虑了。
谢无镜既为圣,便是忘情了。
怎会有超脱天道法理的私情,违背本性的情爱呢?
她用自身作为代价,换得三千年不入轮回。
所求不过是再与他有一面之缘,能亲眼看到他一切安好罢了。
织愉转过身,不再看他,合上眼似是要睡了。
她懒懒地道:“因为我觉得,做凡人很好。”
谢无镜不语,只想起,她曾说她想长生,想美貌永驻。
她说她喜欢吃,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喜欢话本子,喜欢好看的风景……
喜欢的,说都说不完。
说喜欢的时候,在看他。
此刻谢无镜问她:“是吗,你当真只想做凡人?”
她忽的转过脸来,对他笑:“既然前尘已断,话也说开了,不如给我封和离书吧。”
夜色与帘幕,朦胧他的身影。
织愉等他回复。
却见他转身就走,没理睬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无镜:不爱听,没听见,走了。
谢无镜的记忆被改成织愉先前梦见的天道和谢世絮安排的剧情了。
但是下章谢无镜就会要把织愉带走咯~
织愉没有主动相认的顾虑下章也会说开。
别慌_(:з」∠)_
返童就是谢无镜最初落入凡尘的情况。
仙者问:“是为保命而做此决定吗?”
观主道:“二人或许也有些情谊在,毕竟他们青梅竹马,太子又贤良方正,当得良配。”
仙者问:“你是如何知晓?”
观主道:“今日下山采买的弟子,听李府的人说他们二人相约看灯会了……”
后面的话,谢无镜没有再听。
自那日从李府回来,他没再出观。
今日他出了观,下了山。
见到织愉时,她正站在河边。身旁男子刚刚离开,去取他们方才写下祈愿后、再由匠人用祈愿纸做好的河灯。
城中很热闹,不少善男信女都在河岸放花灯。
她含笑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他身上时略有停顿,又故作无事地避开,垂眸看着烛光倒映如星的河面。
谢无镜走到她身边,也没与她说话。
等到那男子过来,他才开口:“你不能与他成亲。”
织愉一愣,问:“为何?”
那男子从她身后而来。她未看到他,他的脚步却随着她的话音放缓。
谢无镜:“你我仍是夫妻。”
织愉笑了:“那已经是久远前的事了。更何况你不是说,你我前尘已了吗?”
谢无镜:“前尘不了,如何有来日。”
织愉不解。
谢无镜:“我说前尘已了,是说不记你我之仇。”
织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懂得了什么,“在你的记忆里,我是怎样的人,对你做过什么?”
谢无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织愉迟疑须臾,“请你稍等,待萧哥哥回来,我与他说一声。”
“不用等。”
谢无镜的目光看向她身后。
织愉顺着望去,瞧见萧翊正手捧着两盏未点亮的河灯站在那儿。
莫名的,她竟有种被抓奸的荒唐感。
织愉觉得好笑,从萧翊手中接过一盏河灯,对他颔首:“我还有事,抱歉。”
萧翊点点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织愉身边的男子,想说什么。
织愉对他压了压眉眼,他终是一言不发,看她双手护着河灯,与那男子离开。
那男子与她所说之言,却是在他耳畔回荡。
萧翊颇失魂落魄地将手中河灯拿到河边,正要点燃放灯,却见河灯里写的字,并非是他所祈愿,而是她的。
原是织愉拿错了。
萧翊垂眸看着上面的字,失神。
终是点燃,将其放入河中。
谢无镜与织愉去了赏灯的一处雅亭。
从此处,能眺望满城繁景,静谧又热闹。
谢无镜言简意赅地将自己的记忆告知。
织愉闻言只觉一阵恍惚,久远前那场她背叛谢无镜、被他杀死的梦,历历在目。
原来即便事实并非如此,天道也会将历史变成如此。
就这么怕她与谢无镜有半分可能吗?
织愉觉得好笑又好气。
但她终究没有纠正,只道:“你不打算同我计较,想同我有怎样的未来呢?这样的过去,不会让你如鲠在喉吗?”
谢无镜反问她:“这是事实吗?”
织愉摩挲手中花灯,忽然发觉拿错了,望着花灯上萧翊的祈愿,失神地道:“是与不是,重要吗?我如今根骨尽废,注定只能做凡人。待到来世或许能修道,能长生,能……”
能伴你左右。
“可是来世,天道不会让你找得到我。”
天道,也不会让圣人为我动情。
“说实话,谢无镜,我有点怕了。我怕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怕……”
怕你再因我而受威胁,不得不再为苍生而去。这一去,再不回来。
“既然你已经放下,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谢无镜也看向那花灯,花灯上写着:
[祈求上苍,佑萧翊与李织愉永结同心。]
她的字迹变了,仿佛人也随着变了。
倘若这是她的祈愿,那么事实与否,确实毫无意义。
如今他尊为圣人,合该爱护众生。或许该大度地对她说一声:既然如此,我赠你和离书,祝你与心仪之人百年好合。
可他身为圣人,却觉不该有任何起伏的心腔里,好似有风雪吹了进来,空洞洞地泛着寒意。
谢无镜起身,只道:“你若执意嫁他,我不会拦。但他必会为冒犯圣人之妻付出代价。”
织愉诧异抬眸,不懂,已然忘情的他,还在执着什么。
他似乎也不懂,只是在这黑夜里凝视她。
他还是那样清冷不入红尘的表情,可看她的目光,专注得让她恍惚觉得,他仍是从前那个谢无镜。
织愉忽然笑了,捧着河灯离开。
这次,她丢下他,先走一步。
谢无镜没有追上去。
他比她更能感受到,天道是多么不希望他见到她,更不希望他与她再有任何瓜葛。
倘若她也这么想,他没有理由去追她,更没有理由让她面对与他牵扯的后果。
谢无镜看着她背过身去,看着她穿过人群,走回河边,去找萧翊。
这城太热闹,他听见满城人都在小声祈愿。
请上苍保佑他们有情终成眷属。
请上苍保佑家人平安健康。
请上苍保佑夫妻和乐。
太多众生祈愿,太多的声音,乱得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只见她走到河边。
而萧翊还在等她。
萧翊正望着满河的河灯发呆。
织愉将萧翊的河灯还给他:“不好意思,你的祈愿被我看到,恐怕是不能如愿了。”
萧翊接过河灯,点燃放下:“不能被看到,都是骗人的。只有被看到,所祈求之人,才可能应允祈愿者的愿望,不是吗?”
织愉:“那恐怕更不行了。”
萧翊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与她沿着河岸走向李府,送她回家。
他问:“他就是你拒绝我的原因?”
观主向李家人说了,织愉嫁人才能保命。
李家人告诉了他,给他安排了与织愉相处的机会。
但连日的相处,也只换来今日织愉与他碰面时,便回复他:抱歉,我不能嫁你。
此刻,织愉语调轻松:“他也是我三千年没有成亲的原因。他曾给我写婚书,要我这一世守着他,来世再忘了他。”
“我答应了。”
萧翊道:“那他来找你,你为何不与他走?我看他……”
织愉打断道:“你看过我的河灯了吧?”
萧翊一愣,点头。
织愉:“那就是原因。”
萧翊微拧眉,他还是不懂。
织愉语带调侃:“你知道他是谁吗?”
萧翊不解。
他们已走出人群,走在李府附近的清冷大街上。
路旁灯笼与皎白明月照着她,照着路。
她转过脸来,神采飞扬,骄傲又得意:“我的夫君,他可是圣人。是超脱天地,纵横三千界的圣人。”
“太上忘情,非是无情,乃忘情而至公。神不会保佑某一个人……”
织愉复述着记忆里谢无镜说的话,想到他后面接着说——我出生在你隔壁,倒是可以保护你。
她止住话音,仰头望明月:“圣人若只护一人,是会遭天罚的。”
萧翊不再言语,也仰头望天:“天道护你,人人艳羡。我也曾觉得,你真是好命。原来,天道对你最是残忍。”
织愉点头,故作嗔怪,“是啊,真是讨厌。”
说罢,她又仰着脸笑:“但是,萧哥哥,你知道吗?”
“那天看到他的时候,我真的很感谢天道。感谢天道,让我还能在最后遇见他。感谢天道,让我来得及知道,他安然无恙,像我曾经想象的过得一样好。不会被世俗束缚,不会再有闲情杂绪……”
萧翊问:“那你呢?”
你怎么办?
织愉白净的手抹了抹眼下,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往家走:“我没有关系。”
“下一世,我就不记得他了。”
萧翊跟着她的脚步,轻声道:“那下一世……希望我能遇见你。没有他,你应该就会嫁给我了。”
织愉:“那可不一定。”
萧翊:“怎么不一定?我自认应当会比旁的男子优秀些……”
织愉“噗嗤”笑出声。
萧翊也笑起来。
谢无镜在亭中坐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起身。
他走到河岸边,看那些流水中的河灯。
河中倏然涌起波浪,一阵阵,将河灯吞噬。
河边人惊呼:“这内城河怎还会有这样大的浪。”
谢无镜置若罔闻,拂袖离去。余光却见一盏河灯上,写了一个“谢”字。
他心知许是城中其他人姓谢,却仍是目光一顿,看见河灯已被水打翻,灯上墨迹渐被水模糊:
——愿谢无镜平安长乐,逍遥自在。
这世上,还有其他人叫谢无镜吗?
这世上,会有人为超脱天地的圣人祈愿平安逍遥吗?
谢无镜不知道。
河岸边的人突然发出惊呼,但见一位身着竹月道袍的年轻道士跳入河中,捞起了一盏湿漉漉的河灯。
他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单手捧着河灯上了岸,注视着河灯走出人群。
他确定,这是她的笔迹,她的字迹没有变。
他确定,这个谢无镜是他。
这世上,会为圣人祈求平安逍遥的——
也只有她。
织愉回来得晚,洗漱沐浴后歇下时,已近子时。
她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觉有冷风拂来。
织愉翻身裹紧被子,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人在看她。虚着眼睛瞥了眼,就见一湿漉漉的人影站在床边,吓得差点叫出声。
好在她很快认出了这人,才及时把尖叫压回肚子里。但还是没忍住,骂道:“谢无镜你有病啊!”
谢无镜对她的骂语听而不闻,问她:“我所记得的,是事实吗?”
织愉呼出口气,转身背对他,敷衍道:“是。”
谢无镜:“既是事实,你合该补偿于我。”
织愉不解:“什么意思,你要什么补偿?我的命?”
“可。”
谢无镜俯视她,“你的命,以后便是我的。”
他平静到极点的嗓音令她心里陡然发毛。
织愉从困倦中惊醒,从前他折磨人的手段在脑海浮现。
不会吧?
三千年过去了,难道她没经历的折磨要在这时候补上?
她连忙改口:“我刚刚睡蒙了,你问了什么,再问一遍?”
谢无镜好脾气地重问:“我所记之事,可是事实?”
织愉连连摇头:“不是,绝对不是。”
谢无镜:“既如此,辛苦夫人多年等待,我来接夫人回去。”
织愉:……
织愉:???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世俗与天道的道理讲,谢无镜该放手了。
但谢无镜行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还有,其实……
织愉这三千年一直都在享受荣华富贵,不记得谢无镜。到了快老死的时候返童成为婴儿,忘记返童前的事,重新作为一个普通凡人长大。
可以说这三千年她一直在过无忧无虑的骄奢生活,是看到谢无镜才想起前尘的。
就像谢无镜当年落入凡尘返童,被灵云界的人找来才想起仙尊身份一样。
【不过返童本身对根骨与神魂是有损伤的,相当于拿修为和神魂的损伤,换一次死前大治疗,是神仙才能用的功法。
织愉是天道帮她,又有龙魂与命格加身,才能承受住返童,但对她神魂还是有一定损伤的。
所以每次她返童前,都要用百年来休养。(这就是正文最后一章提到一位二小姐死后,再过百年才会再出一个二小姐的原因。)】
以及当初谢无镜会爱织愉不是天道安排的~
天道要是能安排,谢无镜就不会那么多世都因为不动情而无法渡情劫了。
谢无镜就是有着可媲美天道、以至于天道无法掌控的神魂,又有着近乎于天的寡情冷静,才会被选中去养天脉的。
也不用担心织愉的身体问题,相信谢无镜啦~
她怀疑自己做了梦,又或是谢无镜在梦游。
否则只记得她曾是仇人的谢无镜,为何会对她说出这番无论她如何回应,他都要将她带走的话?
谢无镜问她:“你想何时与我走?”
织愉:“我不走。”
谢无镜:“那便三日后。”
织愉拧眉:“我不走。”
谢无镜:“三日后我来接你去灵云界,你的时间不多了。”
无论是她与此地亲友告别的时间,还是她的寿命,都不多了。
织愉气起来,撩开床帘骂道:“谢无镜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在干什么?”
谢无镜垂眸:“带我夫人回家。”
织愉一怔。
她看见他手上多了一盏湿漉漉的河灯。河灯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还能辨认出,那写的是她的祈愿。
谢无镜:“你的祈愿,我收到了。上苍不能让你如愿,但我能。”
织愉茫然地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他素白的手指抚了抚花灯的花叶,只听他道:“我为圣人,无病无灾,超脱天地,纵横大千,平安逍遥是没问题的。但你若不跟我走,恐怕我不能长乐。”
织愉:“可我……”
她欲言又止。
可她根骨尽毁,就算跟他走,也活不了多久。
更何况,他就不怕遭天罚吗?
谢无镜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抬眸凝视她的双眸,“你只要跟我走便好。”
“三日后,我在归一观等你。”
谢无镜在天脉玄境待的三千年,并非是没有意识的。
但在天脉玄境之中,即便天地无声,孤寂常伴,他对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丝毫触动。
上元后的三日,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时间。
这三日,他每日坐在廊下,望着太阳。仿佛能看到太阳一点点移动,很慢很慢。
一天之中,他会忽然想起织愉很多次。
想起记忆里,她时常坐在尧光仙府的廊下看话本。
想起那会儿她在等他之时,是否也会觉得时间太过漫长。
就这般想着,她的背叛好像都变得情有可原——怪他让她等他太久,没能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边。
三日到了的那天,他彻夜未休憩,坐在廊下看着太阳升起,看着日上中天。
她还没来。
他想起在久远的记忆里,他还只是一个小道长的时候,她如约来找他,撩开马车帘子对他笑。
可如今,他已成了至高无上的太上至尊,她反倒不要他了。
太阳渐落西山,染红天际群山。
归一观中响起暮钟晚课之声,一声声,无尽苍远。
谢无镜合眸拂袖,饮下最后一盏茶。
茶水入喉,原本的温热已成穿肠的冷。
“你怎么不去接我?”
突然,他听见一声埋怨。
睁开眼,瞧见她拧着眉向他走来,抱怨道:“你想要带我走,还要我自己上门,一点诚意都没有。”
虽然,在他的记忆里,对不起他的是她。他也说了是在归一观等她。
似乎是该她主动些,有诚意些。
但织愉才不管,反正就是他不对。
他若还是这副自说自话的冷淡样,她立刻转头回家。
却听他道:“是我错了。”
织愉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道:“好吧,原谅你了。”
她转眸看向他,笑了。
暮色已晚,可她笑容灿烂,胜过春日朝阳。
只是这般看着她,他唇畔便不经意地有了放松的弧度。
圣人要离开了,还要带人离开。
带的不是三位仙者,也不是任何修道之人,而是一名女子。
一个陵安城人尽皆知的女子——李国公家李二小姐。
明阳子与常怀是难以接受的。
孤云闲满心的:我就知道!
当初找圣人反倒找到那女子时,他就觉得那女子不一般。
归一观主是诧异的。
他自认与织愉、谢无镜有些旁人没有的因缘,壮着胆子问:“为何?难不成,三千年来护佑李二小姐的是您?她身上的龙魂也是您的?”
他问时,织愉正指挥谢无镜把她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收进他的芥子里。
她带了三辆马车来,满满当当全装着她的东西。
考虑到谢无镜忙着收东西,没空回答,织愉便回答:“嗯。”
归一观主仍有许多不解,但不敢多问,只试探地问出三位仙者也很好奇的问题:“所以,你三千年前就是圣人的信徒……或者徒弟?”
所以,她才拜了圣人三千年?
织愉沉吟,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她要和谢无镜回去,虽然谢无镜不给她和离书,但是要说他们现在仍是夫妻……
织愉觉得,还是和谢无镜挺生疏的,她不太说得出来。
“她不是我的信徒,亦不是我的徒弟。”
谢无镜收拾完东西,向她走来,“她是我的夫人。”
三位仙者:???
圣人不是忘情吗?怎么能有夫人!
观主:???
圣人不是忘情吗?怎么能有夫人!
织愉抿了抿唇,没说话。
谢无镜拉住她的手,对旁人的惊疑视若无睹,带她去往两仪峰巅,破虚空,入他界。
他问织愉:“你还有什么没带的吗?短时间内,你是回不来的。”
织愉思索:“已经和我爹娘说过了,也安排好桑果的去处了……”
爹娘虽然只是她三千年来众多养父养母之中的一对,对她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但是他们对她该有的照顾都有,织愉也给了他们应有的尊敬。
桑果伺候她多年,她也给了桑果不少银钱,并且把桑果的卖身契还了她。
这些年来她亲近的人不多,也就这些了。
哦,对了,还有——
织愉回眸,看向身后一直安安静静目送她的萧翊。
她对萧翊笑了笑。忽然想起三千年前的萧公子。
此刻的萧翊亦对她笑了笑,轻轻挥手告别。
一如三千年前的萧公子。
无论是三千年前,还是三千年后。
她都选择了放弃安定,走向未知的路途。
因为,那条路上有谢无镜。
织愉收回目光,抬眸看身边的谢无镜。
他正凝视着她,嘴角下压。原本清冷的面容,显出几分明显的不悦。
织愉笑出声,问他:“你还记得大梁国公府家的萧公子吗?”
谢无镜:“他就是。”
织愉一愣,惊诧地回头看萧翊。
耳边是谢无镜云淡风轻的声音:“怎么了?知道他是萧公子,舍不得走了?现在还来得及的。”
织愉睨他一眼。
怎么他成圣忘情后,性子变得不似仙尊谢无镜沉稳,反倒更像凡界时的刀客谢无镜了?
说话阴阳怪气得很。
她作势要往回走:“好啊,我去找他。”
被他握着的手突然一痛,织愉低呼一声,拧眉踢他一脚,“你干嘛,不是你说还来得及走的吗?”
谢无镜任她踢,神情平静得近乎面无表情,继续往两仪峰走。
织愉:“你不是说我可以去找他吗?你怎么不松手?”
谢无镜不语。
织愉晃了晃手,试图挣脱,手上反而更痛了。
织愉又踢他一下,“轻点,弄疼我了。”
他放松了力度,但仍握着她不松开。
织愉笑起来,身体一软,懒懒地靠在他身上,“谢无镜,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我和萧翊真的有些缘分。”
虽然她心里清楚,这份缘,应该是天道希望由萧翊来取代谢无镜,成为她的夫君。是天道又一次不容她与谢无镜在一起的证明。
但能见到三千年前的故人,她还是觉得挺奇妙的。
谢无镜:“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织愉闻言,好笑地笑出声。她倚着谢无镜,问:“那你我呢?”
谢无镜不语。
他不是会说谎哄她开心的人,他心里很清楚:
天道理法不容许他们有缘分。
他说不出,他和她能有什么缘。
她和他,不过是他强求。
织愉忽然问:“谢无镜,你还记得以前在陵华秘境的时候,你说我若想回凡界去找萧公子,你会想办法送我去,是真的吗?”
谢无镜不语。
织愉用手指戳戳他的腰:“是真的吗?”
谢无镜仍旧不语。
但织愉已经知道答案了——假的。
他会和现在一样,说随便她走,实际上根本不会放开她。
她靠着他笑出声。
说笑间,已走到两仪峰巅。
身后已无其他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
山巅有风雪,但在他身边,她丝毫不觉寒冷,浑身都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