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来回回地在附近走,在附近找,在附近喊他。
她担心他受伤了昏迷在哪个地方,又担心山里有野兽把他拖走了。
可最终招来野兽的是她自己。
她招来的,也只有野兽。
她躲过野兽,一身狼狈,失魂落魄地回了山居。
她安慰自己,也许谢无镜已经回家了。
回到山居时,仍不见谢无镜。
黎明时的山里,寒意刺骨。
织愉身上满是夜露的水汽,神情恍然。
一夜过去,她着了凉。
谢无镜没有像从前那样回来照顾她。
但是没关系。
她告诉自己,也许再过段时间,谢无镜就回来了。
她很坚强,烧水烫了手,做饭烧不着灶,都没有哭。
她认真地回想谢无镜是怎么做的,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照顾自己。
还有,等谢无镜回来。
可直到她的风寒好了,谢无镜还是没有回来。
那天,她在院门口枯坐了一夜。
瞧见天光渐亮,她突然就红了眼眶。
她深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兀自笑了笑。
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她开始早睡早起,自己做从前一切有谢无镜帮她做好的事。
如果做得不好,就耐心重做。
她学会了自己梳发髻,每天还是打扮得那么漂亮。时不时去街市上转一圈,用攒下的银钱买柴米油盐,买她喜欢的首饰。
她还时常望着别人思考,要如何赚银子维持以后的生活。
没有谢无镜,她也在好好地生活着。
可当囚龙之毒发作的那一刻,她突然落了泪。
她蜷缩在床榻间,咬着唇颤抖,哭着唤:“谢无镜……”
好似只有借着囚龙之毒,她才敢哭出来,才敢脆弱得再一次唤他的名。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挺不过这场毒发而死。当意识已经恍惚,她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露出了解脱的轻松。
但就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她看见了谢无镜。
他走过来,将她拥入怀中,一如既往地缓解她的毒性。
明明是渴欲之毒,她却感到痛到骨髓的苦。
她委屈地抱着他大哭起来,“谢无镜,你怎么才回来!”
她喃喃自语般骂他,骂着骂着,疲惫地倚在他怀里睡过去。
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去了趟大梁皇宫审问皇后。
织愉醒来时不见他,还以为一切都是场梦。
她启唇,又无声地闭上,弯起唇角笑起来,只眼底有一点化不开的落寞。
突然他的声音响起,问她好些了吗?
她眼眸亮起来,望向门口。
看清他模样的刹那,她脸上的惊喜蓦然淡了下去。
他一身帝释青兽纹袍,发束莲纹神冠,清逸出尘,气息已全然不似凡人。
他天然的威压会令所有凡人都感到心惊,自然也包括她。
她问:“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不待他开口,她用玩笑的口吻道:“我记得之前走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喊你什么慈仙尊。你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谢无镜纠正:“慈琅,那是道号。”
他问:“你可愿随我回灵云界?”
她愣住,眸中没有任何欣喜,紧接着她才扬起笑脸,“你真的是神仙啊?”
谢无镜向她解释来龙去脉,解释他的身份,解释灵云界。
她始终都是茫然之色。
他说的那些,对她来说都太陌生,太遥远。
谢无镜同她说清,因她被通缉的现状,还有她身上的毒,她最好还是和他一起回灵云界。他会养她至她寿终正寝。
她喜悦道:“那我当然要去灵云界。”
她下床,要他去外面等候。
她梳妆打扮,穿了一身韶粉桃枝春裙,梳了漂亮的发髻,在镜前照了许久,带上自己的包裹,出门找他。
谢无镜在门口等她,接过她的东西收进芥子,带她腾云而起。
织愉却没有飞起来的惊喜。
她欲言又止地指了指那曾经生活过的山居。
他问:“怎么了?”
她放下手,终是什么也没有说,靠进他怀里,“谢无镜,你是神仙,岂不是会活很久很久?”
他道:“嗯。”
她问:“那去了灵云界之后,我可以修炼,活很久很久吗?”
谢无镜:“也许不能。”
他没有把话说的太死。
她只“哦”了声,不再说话。
灵云界中,一众修士等着看她这位仙尊夫人。
她刚落地,四面八方的目光便都投向了她。
身为公主,她不惧被人看。
她对这些陌生的、她以为的仙人们友好地笑了下。
而灵云界回应她的第一声,是孟枢的一声冷嗤。
紧接着,是这些人蔑视的言论。
谢无镜护她,他们很快噤了声。
但她还是听见了,他们口中,她和仙尊谢无镜的云泥之别。
谢无镜将她送回尧光仙府。
她无比沉默,入屋躺到床上。
谢无镜以为她累了,同她说了声,便去处理正务。
织愉躺了很久,才起床走出房门。
她望着这偌大的仙府,走下长廊,却一不小心触动一个小小的水系阵法,吓得立刻跑回廊下。
然后,这一天她再也没有踏出过长廊。
到灵云界的第一天,她在廊下坐了很久,连话本也没有看。
她就这样坐着,直到谢无镜回来,一如往常般娇气地向他抱怨,“你们灵云界的东西真吓人。”
他同她解释,说那是一个常见的小阵法。
她又“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无镜在灵云界缺席了十八年,刚回来,很忙。忙得抽空回来看一眼她,便要立刻去处理积攒的事务。
他叫她有事可以随时找他。
她应下,但总是坐在长廊下发呆。
他对她很细心,在忙碌中仍然发现了她的异样,带她去找了一名仙侍。
仙侍入府后,她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很多。
而他也在这时去了巫咸退魔。
他告诉她,他最早七日后回来。
她问,“退魔?我可以去吗?”
他道:“战场危险。”
她又问:“那我可以修炼吗?等我修炼成功了,我是不是就能和你一起去了?”
他道:“道途没有成功一说,灵云界也从没有凡人修炼。”
她不再说话。
他手抬了下,像是想触碰她。可能是想摸摸她的头,或者拍拍她的背。
可看出了她对他的生疏,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垂下手,转身叫来仙侍。留下一句“好好照顾夫人”,便匆匆离去。
他又一次离开。
不过这一次,她安心许多,她确定他一定会回来。
谢无镜离去后的第四天,各方庆贺仙尊有了夫人的礼送到了尧光仙府。
送礼来的人第一次见织愉,多多少少说话都透着鄙夷。
织愉也不客气,全部都骂了回去,骂得那些人脸涨得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送礼的最后一人是来自桑泽城的武侍,奉柳别鸿的命送来一棵隔世梦花树。
柳别鸿要武侍带话,武侍不敢不说。
他硬着头皮,做好被骂的准备,开口道:“此树乃神族时期,梦神留下的隔世梦花树。树如琼玉,花若云霞,实乃举世罕见的美景。”
织愉对这棵鬼斧神工的神树喜欢极了,满面笑容地对武侍道谢。
但那武侍接着一拍脑袋,仿佛刚刚想起来般道:“对了,隔世梦花树,花期百年。这棵树的花期今年刚过,下次开花要等到百年之后。”
“夫人一介凡人,也不知能再活个五十年还是六十年?凡界祝福人,都说长命百岁,夫人今年十八,就算活到一百,恐怕这辈子也都看不到花开了。”
“还有,待仙尊回来,您可记得劝仙尊千万不要闭关呐。修士随随便便闭个关便有可能是几十年,仙尊一闭关,你此生恐怕再也看不到他了。”
说罢,那些人哄笑起来。
伶牙俐齿的她却突然一句话不说,只是瞪着眼睛。
他们都无措起来,陆续告退。
仙侍去送他们,独留她站在院中面对那棵不开花的树。
她等到仙侍回来,问:“凡人真的不可以修炼吗?”
仙侍:“是。灵云界从未有凡人修道。”
她问:“我不可以试试吗?”
仙侍:“灵云界没这样的规矩。夫人执意如此,恐怕会让仙尊为难。”
她不再说话,只是站在树下,仰头望了这棵树很久很久。
久到仙侍收拾完了其他东西,问她如何处置。
她才收回目光,“扔了,用来嘲讽我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她神情傲慢,目送仙侍将树收走,却突然背过身去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微微地颤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听到仙侍回来的声音,她才站起来,快步跑回房中。
第二天她无事发生般,照常睡在廊下看话本,时不时朝院门外望一眼。
仙侍看出异样,问道:“夫人是在等仙尊吗?”
她道:“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他。”
仙侍问:“什么问题?”
她没有回答,支使仙侍去给她做桃花糕。
仙侍告退去了厨房。
她就躺在廊下,用话本盖住了脸。
只剩下她一人的院里,响起她的低声回答:“我想问……如果我死了,他会像我一样,不知道要怎么好好活下去吗?”
“世间有那么多法术,有没有传说中能让人失忆忘情的法术呢?他的寿命那么长,我不在了,他要怎么熬过去呢……”
“他看起来和别人都不亲近,只有我一个……朋友。”
她轻轻笑了一声。
书盖着她的脸,无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终于等到谢无镜回来消息的那天。
她穿了一身她很喜欢的漂亮衣裙,睡在廊下一边看话本、吃糕点,一边等他。
可他回来的半路被各方修士拦截,为正事去赴了宴。
她没有等到他。
她等到了囚龙毒发,等到了她以为的上苍以她性命要挟,要她助他飞升。等到了上苍许她生生世世幸福,要她与谢无镜永别。
囚龙毒让她痛得蜷缩起来,浑身发抖。
就像在凡界,她等来了仙尊谢无镜,却没等到那位少年刀客的那天。
当她幽幽转醒,听着仙侍用传音玉牌联系他,听着玉牌里的丝竹乐舞。
她伸出手勾住玉牌,“谢……不、不用管我,你……”
是恶意的玩笑,还是真心之言,或许只有那一刻的她清楚。
她话没说完,不再说,闭上了眼。
仙侍惊慌地大叫。
谢无镜走近廊下的幻象,轻抚她的面庞。
可这只是过去的幻象。
他穿越不了时空,永远触碰不了那时他没陪在身边的她。
他向她伸出手,手中只有一场空。
谢世絮愣怔,望向谢无镜,望向那个过去受他威胁的李织愉,满面无措。
谢无镜拂袖,召出鬼神不知。
神异玄刃在他掌中一震,碎裂成片,落在地上。
幻象变幻,至最终阙:
——是她不信那场梦,执意留下谢无镜,在屋中拉着他说话。
谢无镜听着她明快的声音,捡起地上破碎的刀刃,一把一把吞下。
天脉之刀划过喉肠,融入脏腑。
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他却好似不觉得痛。
谢世絮惊愕呼喊:“谢无镜!”
天脉之力岂能吞噬,会灰飞烟灭的!
谢世絮想要阻止,却被磅礴力量隔绝,不容靠近。
幻象中织愉与谢无镜说完了话,送他离开。
门刚关上,那时的他便已走远,看不见屋内的她倒下。
一旁的床帐里,恍然出现她的幻影。
那是他刚带她回来的一个清晨。
她趴在床上,放下床帐,从床头那些堆叠的话本中,抽出一本。
那不是话本,是她的手记。
“我又一次问他,凡人能不能修道。”
“他委婉地说不能。”
“我真不开心。”
“可我没有办法怪他。因为我知道,他从不会拿这种事骗我,他说的是事实。”
“世上所有人,一遍遍告诉我,凡人不能修道。”
“我听着、看着他,也一遍遍告诉自己。”
“做凡人很好。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陪你到老而已。”
床帐里的幻影消散,只剩下她还倒在地上。
她痛得控制不住发抖,终于确定,那场梦是真的,确定……她除了与他生离死别,再无其他选择。
不过,等他成了神,他或许会忘了她。
她不用担心他会因为她的离开,像她那样去思念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让思念贯穿他漫长的一生。
所有修道者最终的追求,都是成神。倘若他能成神,也许会开心。
这样想来,天道给她安排的命运,也没什么不好。
她捂着心口,痛得呼吸都在颤。不知是因毒而痛,还是无论怎么安慰自己,也终究控制不住心痛——
做凡人很好,唯憾此生平凡、年岁太短,不能与神厮守。
天脉之刃尽融入身,元始威能灌入神魂,仿佛要将谢无镜撕裂。
熬得过,是飞升。
熬不过,是形神俱灭。
他用自己的神魂与三千界的法则一搏,也不愿,她伤分毫。
谢无镜踉跄地向她走去。
他唇齿开合,一字一句,鲜血淋漓,以神魂,宣誓天地。
“天道既要我护佑苍生,我便要这天地为奴,永生永世,为你护佑。”
“从今以后,无论我是否记得你,无论我是否还有情……你都会生生世世,长乐无忧。”
“别怕,等我……”
等我回来——这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跌跪在她身边,伸出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
可他已经做不到了。
她渐渐从痛苦中缓过来,躺在地上,眼眸有了焦距,好像能看到他似的。
他对幻象中的她笑,嗓音嘶哑,近乎无声:
“别怕,我在。”
作者有话要说:
织愉助谢无镜飞升的根本原因,还是她不做,她和谢无镜都会没命。
但她行动的每一步,都不只是因为受到威胁。
于是她的情,也成了缘起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威胁,她原本是要向他倾诉的。而他也一定会满足她的所有想法。
就像第 四 章她想的那样——
“她趴在他肩头,真的很开心。转念又感慨谢无镜原来是愿意帮她修道的。”
可太晚了。
明明谢无镜那时,才刚刚回归仙尊之位一个月。还没从身份的割裂与情感的缺失中缓过来,便立刻循着记忆去找她。
明明他们重逢才半个月。
这半个月,她刚刚适应灵云界,准备向他倾诉。
这半个月,他刚刚有了空闲的时间,可以听她诉说。
却还是太晚了。
可说太晚,似乎又刚刚好。
刚刚好赶在他们互通心意之前,告诉她他们的宿命。
否则在她刚刚有了与他厮守的希望的时候,告诉她,她注定早亡,这要叫他们如何面对呢。
香梅正与铭千古大眼瞪小眼,屋内传音玉牌忽有响动。
香梅连忙进屋拿起玉牌,铭千古紧随其后。
她蹙眉瞥铭千古一眼,无暇让这陌生人滚出去,接通玉牌。
她以为那头是谢无镜,正要开口唤仙尊,忽听玉牌里传出柳别鸿的声音:“李织愉,近来可还好?”
香梅一愣,施术保留他的话,待之后给织愉听,正要回答:夫人现在不方便。
却听出柳别鸿声音不对劲,带着几分沧桑的笑:“我的时间不多了,你不需要说话,听我说就好。”
“你还记得,从应龙神殿出来的那天,我说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吗?我可没有说谎,我真的知道你的秘密。”
“在应龙神殿里,我寻出路时,误入了一处大殿。在殿中无数神族卷轴里,我看到一本格格不入的手记。我无意间打开翻阅,未能看完手记,便招来了天道的警告。”
“它对我下了禁制,不允许我将我看到说出去,而我也在那一瞬间,终于明白为何你不情愿与我等为伍陷害谢无镜,却比我们任何人在这条路上走得都要坚定。”
“因为你也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也得到了天道的示意,是吗?”
他调侃,“或许别人看不出来,但我看得出来,你对谢无镜的情意,已无所遁形了,”
香梅与铭千古俱是一怔,诧异地盯着闪烁的玉牌。
柳别鸿继续说着话,身边响起了风吹树叶声,似乎是在某处林子里。
他笑道:“不要生气,我开个玩笑。还有……”
他声音沉下去,“我很抱歉。当我知道你我注定成为谢无镜飞升路上的踏脚石时,我迷茫过。我知道你我无法逃脱,但我不像你那样心甘情愿。”
“我还期盼着能够摆脱宿命,或者,让你逃脱。可是我失败了,差点让你与谢无镜更加反目成仇。我无意如此害你,真的。”
他笑了声,语调又轻扬起来,“不过我现在,马上就要为我这一生付出代价了。当那一场布局再次推动你我命运之后,我知道我注定逃不过死亡的下场。”
“但我还是想要在死前,去看看你那么喜欢的凡界。”
“我去不了凡界,便到了相庭山,去了你曾住的那座宅院的后山。这里确实很美,这里的人也很有趣,难怪你喜欢这里。”
他话语间出现了杂音。
香梅与铭千古隐约能听见呼喊之声,好像有人在喊:“柳别鸿在那儿!杀啊!杀他祭天,平天怒,救三界!”
但柳别鸿仍旧镇定,仿佛正悠闲地独坐在树林间欣赏着风景。
他打趣道:“好了,我的天命已至,我要先走一步了。还有……”
他的声音在越来越近的高亢厮杀声中,变得模糊,“我真的很抱歉,在没见到你的时候,托人给你送去了那一株隔世梦花树,嘲讽你活不到花期,笑话你与谢无镜仙凡有别。”
“听闻你讨厌隔世梦花树,我只以为你记仇。当得知苍天之意,看着你不愿看隔世梦花树的神情,我才知道——”
“你比任何人都希望谢无镜能够成神,并非全然是因为上苍示意,也是因为我的恶意。或者说是我的恶意,又一次提醒你……”
“你和谢无镜,凡人与神仙,本就绝无可能。”
“所以,你希望他飞升断情,忘了你。”
“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是将你推向这场宿命的推手……”
他声音倏然一顿,混着血涌出唇间的淋漓,颤声道:“那时我并不知,我会……对你……请你……原谅我。来世……还能……”
他断断续续的话,逐渐被血腥的杀声取代。
玉牌里最后只剩下一人激动地大笑:“我杀了柳别鸿了!我杀了柳别鸿了……”
随着一声玉牌碎裂的声响,玉牌断了。
传音再无声,屋内亦无言。
香梅与铭千古愣怔在原地。
良久,香梅最先反应过来,喜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夫人绝不是真心舍弃的仙尊的。这该死的柳别鸿,该死的天命盟,死得好!”
“什么天意,全是放屁!仙尊才不会舍下夫人飞升。”
她殷切地望向床上的织愉,心疼地道:“待仙尊归来,救回夫人,我将这番话放给他们听,一定能让他二人冰释前嫌,重归旧好。”
“不能了,不能了……”
铭千古喃喃自语,竟是满面呆滞。
香梅横他一眼:“你是什么人,说话注意些!”
铭千古连连摇头,凄惶地望床上的织愉一眼,“我错了,我和老谢都错了……”
他拿起玉牌就往外跑。
香梅连忙追出屋外,就见他嚷着:“不能是现在,再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啊!”
直往外冲。
她想追,但顾念屋里的织愉,还是停步拧眉。
仙尊让她好好照顾夫人,夫人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误会,等仙尊回来,由她亲口解释也是一样。
只是……
天怎么突然黑了?
香梅疑惑地抬头。
桑泽城上雷云滚滚,犹如末世之景。
紫电雷蛇如黑海中翻腾的蛟龙,齐齐往梦神山去,仿佛要吞噬梦神山的一切。
香梅望向梦神山,令人惊骇的力量如天地之力俱凝聚于梦神山顶,她顿时心神一颤。
铭千古拿着传音玉牌,急奔于街市。
如末世降临的异境,让城中所有人都聚集在了街市之中。
他们仰望着苍穹,或惊慌,或抱着身边亲朋,满面悲怆。
亦有一批人不断往桑泽仙府奔来,高声大呼:
“三界将亡,仙尊救命!仙尊救命啊!”
人潮挨肩擦背,挤得水泄不通。
铭千古与他们逆行,直往梦神山奔去,一路高声大喊让开。
然他的大嗓门,这一次却淹没在人群呼喊中,微弱得谁也听不清,谁也不在乎。
他欲施术飞过去。
可禁制压制着他。天地之气皆汇向梦神山顶,蓄势待发着一场灭世般的雷劫。
此刻不仅是他,所有修士皆是什么术法都施展不出,如同凡人。
他们无措,他们大喊,他们绝望又无能为力。
铭千古亦是无比的无力,只能举着玉牌,随着人潮涌动。
轰然一声,如毁灭天地,惊得天地俱寂、人群噤声——
第一道天雷在梦神山降下了。
铭千古瞳眸一窒,遥望着那花树开始破碎纷飞的山,突然觉得那山变得如此遥远,远得他好像这辈子都到不了了。
“谢无镜……谢无镜!”
铭千古嘶声大喊,“她……是我错了,是我们错了啊!”
他的叫喊淹没在一道又一道的雷声中。
他知道,谢无镜永远听不见,却还是大声地喊着:“错了,都错了啊!”
好像这样喊着,他心里就能好受些。
为救苍生,他们牺牲的,何止是一个谢无镜,分明还有李织愉啊!
他想起与她说着谢无镜过往时,她专注的表情,她失神地笑。
或许谢无镜说的是对的。
她不是喜欢听他说故事,她只是想听没有她陪伴的谢无镜,过得好不好。
铭千古嘶喊着,喊到声音沙哑。
最后一道紫金天雷,集万钧之力,轰然降下,仿佛要将大地夷平。
爆裂的声响,震得所有人耳朵都聋了一瞬。
在那一刻,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铭千古张着嘴,看着雷降下后,烟尘散去,梦神山仍旧完好。
他心中霎时好像有什么空了。
手中握着的传音玉牌,突然变得仿佛有千钧重,重得他险些握不住,踉跄了身形。
黑云渐散,寒风忽起。
一条玄金龙影从梦神山上直冲云霄,隐没苍穹之中,不再归来。
天空忽然飘下白雪。
一片片雪,落入荒芜,令在天灾中被毁的树木花草起死回生。
灵气回归,变得更加丰沛,滋养万物。
寂静的桑泽城中,骤然爆发出一声声欢呼:
“仙尊,是仙尊!”
“仙尊真的是龙,仙尊飞升了,仙尊是要救世!”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护佑灵云界,护佑三界众生!”
“一心为众生,慈爱悲悯,舍身救世人,这才是咱们的慈琅仙尊啊!”
“看来先前仙尊要杀我们开黄泉,只是对我们的一个考验。他终究是不忍心舍弃我们的!”
“不是的!”
铭千古爆喝一声,吓了桑泽城民一跳。
他们惊愕地看向这个看上去精神恍惚、格外狼狈的人。
他悲凉地看向他手中的传音玉牌,说话突然变得无比艰难:“他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她,只是舍不下她。
桑泽城民满脸莫名,只当他疯了,对着梦神山祈愿欢呼。
人群逐渐散开。
铭千古握着传音玉牌,恍惚地向梦神山走去。
他还抱有一丝丝幻想。万一,到了梦神山,还有办法将这玉牌里的话,传达给谢无镜,让他知道她的心意呢?
他走了两步,瞧见迎面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定睛看去,是谢世絮。
谢世絮同样神情凝滞,瞧见他,嘴唇颤了颤,“谢无镜成功飞升了。他将会入天脉玄境之中,直到天脉修复后才会出来。”
“要多久?”
“或许千年,或许万年,或许……永远出不来。”
这是早就知道的答案,可铭千古还是又问了一遍,谢世絮还是又说了一遍。
铭千古呆愣愣地望着传音玉牌,“他救了世,可谁来救救他和李织愉呢?”
谢世絮望向梦神山,幻象中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你知道,我在梦神山看见了什么吗。”
铭千古一怔,了然:
原来不用递去传音玉牌,谢无镜就已经知道李织愉的心意了,他没有误会她。
铭千古觉得自己该为此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谢世絮走向仙府,“我看见,天道与我,将一个凡人姑娘,逼得走投无路。她的夫君为救她,殉了道。”
铭千古转身,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谢世絮:“你知道,我又对李织愉做了什么吗?”
“我将她放进芥子大殿中,让她看到了她母亲留下的手记。那手记本被她母亲阴差阳错遇见的友人,战不癫的亡妻带回了魔界。”
“战不癫的亡妻猜到了李织愉转世与谢无镜有关,猜到谢无镜不能死。出于对李织愉的爱护,她不希望李织愉看到手记上的一切,不希望她为了生生世世的不得善终,背负痛苦。”
“而我却认为,她性情恶劣,自私自利,也该让她在死前,明悟谢无镜对她的付出。所以我不仅让她看到了手记,我还给她留下了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