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温辞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么一句话,他把手里的杯盖掀起,扣在茶杯上,仿佛一锤定音。
“正好我想到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做。作为交换,等你找回修为和记忆后要替我完成。”
他的语速极快,仿佛要把这些话一股脑丢出去砸在叶悯微脸上似的。
“所以说?”
温辞这次放慢了语速:“没听明白?我答应了。”
叶悯微的眉梢眼角提起来,她欢欣地瞧了温辞片刻,郑重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温辞的眼睛低下去,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有个人对我穷追不舍,你要帮我,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他慢慢说道。
谢玉珠好奇地凑过来,问道:“原来您真的是在躲仇家啊?是谁在找您?他要干什么,要杀了您吗?”
温辞斜了谢玉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小孩子少管大人的闲事。”
十七岁的谢玉珠瞅着面前这两位百岁老人,悻悻地闭嘴。
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波三折的重逢后,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居然隔着二十年的龃龉和“杀身之仇”的传闻,暂且握手言和,共同出发去寻找魇兽了。
温辞当晚便借着魇术之力带她们离开宁州,仿佛要快刀斩乱麻,早办完事儿好与叶悯微再次分道扬镳。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朝北边儿去,打探魇兽的消息。一到晚上,温辞手上那白日里静默无声的铃铛就开始叮当作响,从梦魇里召出的神奇玩意儿纷至沓来。他晚上几乎不合眼,便是不用魇术的时候也不睡觉,仿佛已经日久天长习惯如此。
而一到白天,温辞就会昏昏沉沉,直到太阳落山之前都精神不振,到处寻地方趴着或者躺着补觉,永远也睡不够似的。
叶悯微则全身心投入对“万象森罗”的研究中。她摆弄视石弄出了个功用,可以从中看到灵器的脉络构造,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虽然万象森罗是个未完成品,却有数十个术法的灵脉图交织在其中。叶悯微开始自学成材——现在的自己学习以前的自己,试图成材,忙得不亦乐乎。
客栈里,大中午的谢玉珠着急忙慌跑到温辞的房间:“巫先生巫先生!我师父她在地上来回打滚!叫她也没回应!师父是不是魔怔了!”
温辞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闻言头也不抬:“她算不出来犯头疼了。”
“那我……”
“把桌子板凳架子瓷器搬远点。”
温辞摆摆手不说话了,言下之意是——让你师父撒开欢儿地滚,你也有多远滚多远别烦我睡觉。
谢玉珠忙不迭地跑走。
傍晚的时候谢玉珠又来了:“巫先生巫先生!我们马上要出发了,但是师父还在算,我怎么叫都不应!”
温辞摸了摸口袋,扔出一本书来:“从里面挑一题,最难的,在她耳朵旁边念。”
谢玉珠捧着这本数术书,又忙不迭地跑过去她师父的房间。
一打开门,叶悯微果然正戴着视石,聚精会神地望着万象森罗,手指不停地在桌面上上上下下来回划,也不知道在算什么。要是多住几天这木头怕不是要被她划个坑出来。
谢玉珠围着叶悯微转了一圈,叫了几声又没有得到回应。她半信半疑地打开书,在眼花缭乱的题目里选了一道长的。
“今有均赋粟:甲县二万五百二十户,粟一斛二十钱,自输其县;乙县一万二千三百一十二户,粟一斛一十钱,至输所二百里;丙县七千一百八十二户,粟一 斛一十二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丁县一万三千三百三十八户,粟一斛一十七钱,至输所二百五十里;戊县五千一百三十户,粟一斛一十三钱,至输所一百五十里。凡五县赋输粟一万斛。一车载二十五斛,与僦一里一钱。欲以县户赋粟,令费劳等,问县各粟几何?”
叶悯微终于听见了,她手指划动的速度稍慢一刻,便开口答道:“三千五百七十一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五百一十七、二千三百八十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六十、一千三百八十八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七十六、一千七百一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一千三百一十三,九百三十九斛二千八百七十三分斛之二千二百五十三。”
谢玉珠瞠目结舌,心说这是算的吗?不……这是人能算的吗?她师父该不会把整本书都背下来了吧?
就在她愣神的一刻,突然有身影从她身侧而过,铃铛声音清脆作响。那花蝴蝶般的彩色身影一步跨上桌子,伸手抓住叶悯微的肩膀向后压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二人同时倾倒。
叶悯微仰面落地,白发散了一地,眼神迷茫地落在身上之人的脸上。
谢玉珠大吃一惊,难道梦墟主人终于决定报仇雪恨,对她师父痛下杀手了?
只见温辞半跪在叶悯微身侧,驾轻就熟地摘掉她的视石:“算够了没?要走了。”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再算一炷香。”
温辞明显是半点儿也不信,冷笑道:“一柱香?你算一柱香就能停下来?骗谁呢?快起来!”
他经验丰富,说罢干脆利落地起身,叶悯微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眼可惜地拿起万象森罗。
温辞走过僵立在原地的谢玉珠,轻描淡写道:“看见了吗,以后要这么叫醒她。”
谢玉珠僵硬地点点头。
温辞迈过门槛走进廊上的暮色中,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中,便有一只舟乘风而来,晃晃悠悠地停在栏杆边的树梢上。
他一撑栏杆,干脆利落地翻过去站在小舟中,转头看向后面的两个人。
“上来吧。”
谢玉珠啧啧赞叹着,奔过去翻过栏杆,站在那漂浮在暮色里的小舟中。楼下传来感叹声,有人在小声议论,这是什么神通,又有人提起魇师这样的字眼。
叶悯微穿好斗篷走到廊上,神情仿佛梦游一般,慢慢地撑着栏杆坐上去。
温辞皱起眉头,朝她伸出手,暮色里手指泛着冷光,指间铃铛叮当作响。
“回神,快上来!”
叶悯微握住他的手跳进小舟里,她落在船上的瞬间,小舟便一个旋转,朝着天际而去。
谢玉珠坐在小舟里,只觉风声凛冽地在耳边吹过。夜色深沉又浓郁地在头顶铺开,人间烟火邈远不可见,星辰仿佛砚池里的珍珠,她们在云海中航行。
小舟前方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叶悯微坐在船侧而温辞站在舟头。
谢玉珠撑着脑袋看着他们,他们把月亮剪出两个轮廓清晰的黑影,风吹得白发与彩衣交织,他们并不交谈,唯有铃铛声轻灵。她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昆吾山上的两人。
谢玉珠头脑放空,漫无目的地想着:梦墟主人和传闻中也是大不一样啊。
当然梦墟主人神出鬼没,关于他的故事比叶悯微还要稀少,这个人在传闻中的形象,唯有神秘二字。
便是去梦墟三十二重梦境里学成魇术的魇师,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传说第三十二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本人的梦境,只有闯到那里才能见到梦墟主人。
按这么说,除了从前的叶悯微,世上也就那只留下个名字的“苏兆青”见过梦墟主人了。
虽然没几个人见过梦墟主人,但人们按照对世外高人的传统印象,给他虚添了许多脾性。说他超脱红尘与世无争,又说他三头六臂翻云覆雨,一会儿听起来像菩萨,一会儿听起来像妖怪。
从前的叶悯微在人们口中的形象也是如此,或许更像是菩萨一些。一朝风云变幻,叶悯微成了“妖怪”,那被她“杀死”的梦墟主人,便盖棺定论成了菩萨。
谢玉珠摇摇头,感慨地想:结果大家都是凡人而已嘛,宗师也不例外。
这位梦墟主人眼高于顶桀骜不驯,放着好好的宗师不做,乐意隐姓埋名去做伶人。他伶牙俐齿肝火旺盛,每每对她师父冷言冷语,仿佛仇恨难消。
可若说温辞真的与她师父有什么深仇宿怨,除了不替她师父澄清杀友谣言外,他却一直在帮她师父。
巫族人长寿,生长与衰老都非常缓慢,温辞如今应该有百岁,看起来却还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么当年在昆吾山上她师父第一次看见温辞时,他外表大约只是个孩子,然后在后来的数十年里,他从孩子模样长成少年,再成年。
也不知道他们这前前后后相处的五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玉珠她娘曾说,至亲至疏夫妻,温辞和叶悯微虽不是夫妻,但关系也是这般微妙。
至亲至疏,菩萨妖怪,挚友仇敌。
第018章 遇劫
在感慨之余,谢玉珠往前挪了挪,靠近温辞道:“巫先生,我天天喊您巫先生,却不知道您本名叫什么啊?”
梦墟主人低头看她一眼,不咸不淡道:“巫恩辞。”
谢玉珠沉默片刻,露出理解的表情,说道:“确实,这年头谁行走江湖谁还用本名啊,您不愿意说也是正常的,温辞这个别名儿也挺好听的。”
谢玉珠说着说着,就心生疑惑。自己如此善解人意,温辞为何要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自己?方才不是他说自己就叫温辞吗?这不是摆明了不愿意她再追问本名嘛。
谢玉珠丝毫没考虑过“巫恩”这俩字连读被她当成“温”的可能性,话锋一转,回到正事儿上来:“我老叫您巫先生,您又是魇师,这太容易暴露了。不是还有人在追杀您呢吗?我觉得我得换个称呼。”
“哦?你想叫我什么?”
“我叫您二师父吧!”
呼呼的夜风吹得温辞一个趔趄,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向谢玉珠,挑着眉毛重复道:“二师父?”
“是啊!是这样,您看我们三个人同行,这关系怎么说呢?不好说呀!但是如果你们俩都是我的师父,俩师父带一个徒弟出来历练,那就很合理了。”谢玉珠理直气壮,眉飞色舞。
温辞指向叶悯微:“凭什么她是大师父,我是二师父?”
叶悯微正趴在小舟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明显还想着她的灵脉图,完全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
“这不是有个先来后到嘛,而且算年龄的话,大师父也比您大。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不重要!”
谢玉珠急忙安抚。
温辞冷冷地盯着谢玉珠,后者在这种目光下渐渐收起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其实我就是这几天看您施展魇术出神入化,也想跟您学学。”
温辞干脆利落地回绝:“不行。”
“您别这么急着拒绝呀!您不是说我对大师父殷勤又关心嘛,您收了我那也有这样的徒弟了!您先考虑考虑,我不着急,我就先把您当师父尊着。”
谢玉珠不管那么许多,她爹常说时机最重要,要能抹得下脸面,她先把坑占下来再说。
于是从此之后,不管温辞如何回应,谢玉珠就只管喊叶悯微大师父,喊温辞二师父。
温辞不胜其扰,对叶悯微说:“那晚在浮舟上,我就该把你徒弟丢下去。”
“她也是你的徒弟。”
“她什么时候是我徒弟了?”
“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这么说来,她喊你师父,你就是她师父了。”
叶悯微说得理所当然,温辞瞪圆眼睛,气道岂有此理。
他们三人每日白天投宿,夜晚出行,真正是昼伏夜出。七日之后,转转悠悠来到了北边的冀州青阳渡。上一次叶悯微的魇兽传出消息便是在此地,仅三日就消失不见,期间也未留下灵器或苍晶。仙门与魇师都没来得及抓住它,估计它是途经此地要去往别处。
他们刚到此处不久,在一家酒楼落脚。青阳渡本就是个小地方,这酒楼规模也不大,生意却十分兴隆。自他们坐下后宾客络绎不绝,此时大堂乌泱泱的坐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大家高谈阔论,人声鼎沸。
他们一行三人便坐在这酒楼偏僻的小角落里。温辞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臂弯里,脸越压越低,仿佛马上就要沉入梦乡。
按计划他们要在此地停留几日,寻找有关于魇兽的线索。
菜与酒散发出的热热蒸气间,来回晃动的人头之上,日光朦胧弯曲。从那朦胧日光中掠过一面破旧模糊的旗子,有个人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来。
“倒霉啊,真是倒霉!老板你今天要倒大霉!”
来人一袭藏青色道袍,浑身连同左眼缠满布条,挥舞着竹竿一样的胳膊装神弄鬼。
谢玉珠瞧见那面写着“神机妙算”的旗子,吃了一惊:“那个人……不是苍术先生吗?”
温辞闻言抬起头来,叶悯微也转头去看过去,在这种人群拥挤的环境里,她并没有戴视石,视线里朦胧一片。
只看到那高高的旗子摇摇晃晃,老板高声骂道:“死算命的,说什么胡话呢?老子今儿生意这么好,赚钱还来不及,什么倒霉,晦气!”
几个伙计来想把苍术轰走,推搡间苍术嚷嚷:“事出反常必有妖!您今天生意突然这么好,福兮祸之所伏,您要遇灾喽!”
伙计们拉扯着苍术,苍术瘦瘦弱弱却居然没有被扯开,抓着柜台就是不松手。一时间柜台那里围了一圈人,你拉我拽热闹成一团。
正在谢玉珠惊奇于苍术的出现时,温辞的却慢慢地从桌上直起身体,说道:“酒楼里的人有问题。”
谢玉珠环顾四周,纳闷道:“哪里有问题了?”
“他们在看我们。”
叶悯微虽然看不清楚,却实在地回答:“那应该是因为你好看。”
“柜台那边闹得那么热闹,他们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总比不上热闹好看。”温辞已经清醒过来,冷声说道。
他抓住叶悯微的手腕,不急不忙地站起来:“我们走。”
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起身。谢玉珠没察觉到什么不妥,她可惜道:“二师父,刚刚点的菜还没上呢……”
她话音未落,刚一起身就见满堂食客唰得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刚刚还热闹的大堂转瞬寂静,唯有筷子落地的声响清晰得惊人,高矮胖瘦打扮各异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在他们三人身上。
谢玉珠被这些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瞬间想起来雨巷撑伞姑娘们的噩梦,浑身汗毛直立。
窗户透进的日光中浮尘弥漫,水气蒸腾,满屋子高高低低的人影落在他们三人身上。温辞攥紧叶悯微的手腕,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凝着一点光亮。
叶悯微则一如既往,安然地看着面前这一大团虚影,仿佛这些人不是人,只是混在一起的一群面团。
“各位客官……这是怎么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啊!”柜台后的老板颤抖着出声,显然是慌了。
苍术悠然地拿回自己那神机妙算的旗子,说道:“都说了,老板您今天要倒大霉。”
温辞突然动身,拉着叶悯微朝侧门跑去,谢玉珠赶紧跟上去。满大堂的人仿佛得到信号般立刻行动,互不交谈却整齐划一,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围堵他们。好在这些食客手上没有拿武器,一个个只是赤手空拳近身肉搏。
太多人在狭窄的酒楼里难免转不开身,温辞借着这一点,抓住叶悯微在四面八方扑过来的人之间灵活穿行,借着柱子桌椅打转躲避。谢玉珠一路跟着他们,手脚并用,拿盘子砸拿牙咬,和那些人打成一团。
苍术被拥挤的人群裹挟,左摇右晃地往前扑,一个踉跄扑倒了酒架子。一时间坛子纷纷碎裂,酒浆泼洒一地,老板躲在柜子后头心疼地大喊:“我那三十年的女儿红呦!”
酒架子正好倒在叶悯微三人面前,温辞立即掏出火折子,吹燃往酒里一扔。霎时间烈火熊熊而起,直蹿到二楼高,浓烟滚滚,阻隔开他们和其他食客。更有追逐者正踏在火里,瞬间被点着。
在老板的惊叫声里,被火烧起来的人瞬间变成一张人形剪纸,飘飘悠悠地被烧成灰。
“这是……牵丝术?”谢玉珠惊讶道。
灵津阁的牵丝术,可以在人形剪纸、土偶或布偶中系上丝线,以灵力让它们短暂化为人形,操控它们行动。
温辞借着这道火墙阻隔,飞快转身向连通后院的酒楼侧门:“快走!”
“来了!”谢玉珠扭头跟上。
他们三人从侧门中奔出,飞快穿过酒楼后院,从后门跑到街中。而那些“剪纸人”也跟着追了过来,来势汹汹瞬间占满街道,真正的百姓们纷纷惊叫躲避。
“灵津阁……来抓……师父了吗?”谢玉珠拼命逃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灵津阁多的是手段,没必要用牵丝术埋伏我们。”温辞说道。
“所以说……”
“是灵器。”叶悯微不知何时已经戴上视石,视石上蓝光闪烁,她指向身后那人群:“他们身上的灵力来自于苍晶,背后丝线向东南方向收束,被某人操控。”
温辞冷然道:“世上灵器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是鬼市,灵匪又常去鬼市活动。看来鬼市已经放出万象森罗现世的消息,有灵匪想黑吃黑抢灵器,他们应该还不知道你的身份。”
“说的没错,诸位可以朝右转了。”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温辞、叶悯微和谢玉珠一齐朝右看去,那“神机妙算”的苍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侧,正和他们一起狂奔。别看他瘦得好像推一下就能垮掉,此刻健步如飞,跑得十分灵活,浑身布条子被风吹得朝后飘荡。
这边三个人都是目瞪口呆,温辞紧皱眉头说道:“你到底是……”
“转弯!”苍术一个转身,拽着谢玉珠朝右边跑去了,谢玉珠被拽得哇哇大叫,温辞与叶悯微只好跟着跑进右边窄巷。
只见巷子两边堆着竹篓子草席子,还有几个立着的石磨盘,路极其狭窄。他们四个一个接一个正好通行,温辞断后把两边堆的东西扫落一地,将石磨盘踢到中间。只见后面追来的剪纸人们一涌入巷子,就在窄巷子里堵了起来,前面的人过不来,后面的人还在往里冲,人一重重地叠起来。
他们四人继续往前逃命,叶悯微道:“这个人操控得并不熟练。”
温辞点头:“是个新手。”
这里的巷子细细长长,四通八达,仿佛蛛网迷宫似的。他们转过几道弯去,苍术突然停下步子,说道:“且慢。”
后面三个人一个趔趄差点扑到他身上。刚停住脚便见巷子尽头的大街上,一群目光直愣的剪纸人乌泱泱地跑过去,没人转头看见巷子里的他们。
苍术的手指飞快掐算着,待最后一个人跑过,他手指一顿,笃定道:“我们出去左转,第二个街口右转。”
说罢他便率先跑出去,谢玉珠、叶悯微与温辞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奔去,又刚好踩着时机躲过一群剪纸人。他们在街巷中左右穿行,跟着苍术的指示,总能在撞到剪纸人之前转向,或者差点被追上时甩掉他们,有时候还能在墙根下休息一会儿喘口气。
苍术的手指动得眼花缭乱,所有的路线与时间节点都精确无误,仿佛他长了第三只眼睛能看见那些剪纸人往哪里跑似的。
谢玉珠奇道:“苍术先生,您真是神机妙算啊!”
苍术一边掐算一边指示一边逃跑,百忙中还能抽出一丝时间,笑着回答道:“我收了各位的铜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理当如此。”
温辞明显满腹怀疑,奈何此刻无暇质问。他们终于在一处高墙下停住,可以暂缓脚步修整片刻,谢玉珠气喘吁吁道:“都是做灵匪的,灵匪何苦为难灵匪呢!”
“都做灵匪了,敌不过仙门又不去天上城,没志气的为难百姓,有志气的当然为难自己人。”
温辞说得理所当然,顿了顿,他骂道:“什么时候为难不好,偏要白天来为难不让老子睡觉,这混账王八羔子!”
“……”谢玉珠没想到温辞气的是这个。
温辞环顾四周,然后向叶悯微伸出手:“把视石给我。”
叶悯微问道:“你要做什么?”
“这么逃下去不是办法,我去解决那家伙。”
“难不成能靠躲撑到日落吗?”
温辞熟悉牵丝灵器,想来对面是个新手,未必能伤他。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今日尤其困倦,眼睛脑仁一齐疼,只欲赶紧了事去大睡一觉。
温辞戴上视石,立刻被视石后的画面晕住,叶悯微那十尺之外人畜不分的眼睛所用的辅助,他还是无福消受。
他用右手食指在视石上有节奏地点了点,视石上便出现蓝色的圆形,圆圈轮转中视野清晰平稳起来。他又从手串上摘了一个铃铛摘下来,放在叶悯微手里。
“铃铛响的时候,你发动捆仙术。”
说罢温辞便攀着巷子两侧摆放的杂物,衣摆旋转间,几下子跃上屋顶。一上屋顶视野瞬间开阔,透过视石便可见街上那些剪纸人身后长长的蓝色丝线,一直往东南的方向延伸过去。剪纸人们也看见了屋顶上的温辞,一个堆一个奋力爬上屋顶,纷纷追逐温辞而去。
苍术、叶悯微和谢玉珠躲在高墙之后,只见温辞在屋顶上如履平地,飞快地奔跑。他并不动手,只是闪避前后左右蹿出来的剪纸人,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上,流畅得仿佛他平日里就是这么走路的。
谢玉珠仰望着温辞的身影,叹道:“二师父身手是真好,这么多年优伶不是白做的。”
温辞一路飞奔,像只矫健的七色鹿在屋顶上跳跃,街上的百姓纷纷惊呼,瞧着这声势浩大的追逐,议论声鼎沸。那些剪纸人跃上屋顶追逐温辞,他们后背的丝线没了房屋遮挡,轨迹便一览无余。
阳光炽烈中,视石所见的蓝色丝线逐渐收束,指向东南方一座四层高楼。温辞奔跑而去,闪过扑上来的剪纸人,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高高跃起插在屋檐下的椽子里,一个翻身跳上那高楼的三楼屋檐,撞进四层窗户里,几番翻滚后落地。
温辞抬头,只见屋内站着个矮壮的中年男人。看打扮像是个普通匠人,满手老茧,手里拿着个四方形的盒子,盒子中心正亮着一颗苍晶。
男人明显慌了神,连连后退,屋内七八个剪纸人扑上来就要抓住温辞,温辞的匕首直接划穿几人,白纸飘飘悠悠地落下来。温辞一个伏身躲过对面挥拳,喝道:“就是现在!”
铃铛忽而叮当作响,狭窄的房间内狂风大作,叶悯微瞬间携风而来,手臂与温辞捆在一处,另一手抓着谢玉珠。
捆仙术绑来了叶悯微,叶悯微拽来了谢玉珠,而谢玉珠又拉着苍术。房屋内突然出现连成一线的三人,如一条长鞭甩过来,苍术挥舞的手掌好巧不巧,就抡到了那灵匪脸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耳光,那灵匪被这大力抽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直接从大开的窗户里翻倒出去。
万象森罗圆环快速旋转,温辞与叶悯微解绑,那灵力扭结成的绳索直奔灵匪而去,在他落地之前将他五花大绑,吊在了空中。
那人双手反绞,在空中晃晃悠悠,活像是山林里被网吊起来的一只野兽。
温辞跟着跳出窗户,顺着屋檐滑下去,稳稳落地,就像是杂戏表演似的。他掸掸身上的灰,抬头看着在半空中屋檐下晃晃悠悠的男人,皱着眉头骂起来。
“都当灵匪了还这么大摇大摆的,光天化日之下黑吃黑,不知道收敛点吗?就不能晚上来吗?非得白天来,我晚上把你从被子里抓出来赶你一路跑你愿意吗?”
若是谢玉珠在此,定要感叹她二师父终于困得失去理智了。
灵匪拼命地挣扎着,如同一只从地里挖出来的蚯蚓蠕动。满街的剪纸人已经停止动作,呆呆地站在原地,拥挤地占满楼下这条小巷子。
待叶悯微他们从楼梯上跑下来,温辞便摘下视石还给叶悯微,叶悯微戴上视石,像温辞那样用右手食指点点视石,眼前蓝色圆圈轮转间,视野又重归清晰。
清晰的视野里,温辞悠然接近那俘虏,他因为方才的追逐而面色泛红,真正是面若海棠。在白日见到这么精神的温辞,可真是难得。
温辞从吊着的男人手里把四方形的灵器抠出来,在手中颠了颠,那只有手掌大小,雕纹繁复机关精巧的漆木盒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金光。
“许久不见,牵丝盒都磨圆一个角了。”温辞淡淡感叹道。
谢玉珠稀奇道:“这就是能发动牵丝术的灵器吗?”
温辞运转牵丝盒,目光却一凝:“主丝不在这个人身上。”
牵丝盒下有千丝万缕连接着无数人形物件,上有一条主丝拴在主人食指上,以食指经脉与心念沟通。刚才明明是这个人在控制纸人,他身上的主丝是何时被抽出来的?
此时那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努力扭了个身,灰头土脸黑不溜秋,忽然像是看见什么般眼睛一亮,急切地大喊道:“孙哥!孙哥救我啊!”
温辞抬眼朝屋顶上看去。
呼吸之间,叶悯微听见血肉被穿透的微弱声响,视石上忽然多了几滴血色。更多的血洒在她的脖子上,衣服上,烫得仿佛被火灼伤。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温辞那双上挑的凤目也骤然睁大,映着满身血迹的她。
血不是她的,血是温辞的,来自他被丝线贯穿的左侧心房。
温辞半边脸上溅满鲜血,玉白的皮肤上仿佛开了无数花朵,鲜红地挂在他的睫毛之上,落在他凤目之下。
他平日里衣服饰物色彩缤纷,却唯独没有红色。此刻殷红的鲜血迅速渗透藤黄衣襟青色褡护,仿佛暴晒下的冰川融化奔流不止,一路蔓延,给他染上浓重的色彩。
他仿佛想往前走一步,刚刚提起腿便整个人倾倒下去。就像一朵海棠迅速失去颜色,颓败坠地。
叶悯微并没有伸手去接他。温辞的肩膀擦过她的肩膀,血沾湿她的袖子,倒在她身侧的地面上,轰响过后,尘土飞扬,血腥弥漫,静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