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奔流不息,所谓命运机缘,他们缘何分离,又缘何重聚?
林雪庚在那门前站了许久,阳光从室外漫进室内,她仿佛阳光中的一个剪影。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屋子里磨墨的弟子,再唤道:“夏司正。”
一个白袍男子隔壁屋子里走出,行礼道:“祭酒。”
“替我磨墨的这个弟子,你说他所有考核成绩都拿了甲等?”林雪庚问道。
“是啊,唯有最优秀的弟子才能来祭酒这里受教。”
林雪庚拿烟杆往后一指,道:“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师父是谁。”
夏司正面露惊诧之色,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林雪庚继续道:“他宫史一科的甲等如何拿得?”
“这这这……”
“你现在再出一张宫史卷子,把术部的首师叫来,你和他看着这孩子重考一遍。”
房间里传来毛笔落地的声音,夏司正冷汗直流,瞪起眼睛看着屋子里惶然的弟子。
林雪庚正欲走,却又回头,对他道:“准备准备,学宫要来一个新老师了。”
言罢林雪庚便走向高台边的阶梯,吞云吐雾之间,沿着台阶逐级而下,一路穿过中庭,走向天下学宫的正门。
在她的身后,是夏日里聒噪的学子们,聪慧又狡黠,骄傲又莽撞。
是未来又一个新人间。
合并番外:往事今朝
小孩子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叶悯微没见过别的孩子,所以当她得出这番结论时,这其实并非“他们”,而是“他”——是巫恩辞。
巫恩辞是这世上最难以理解的事物,比她的术法灵脉研究更甚。灵脉研究悉心深究便能感觉到其脉络,然而巫恩辞却一天一个样,令人摸不着头绪。
叶悯微从一段演算中抽回思绪时,抬起头来才发现巫恩辞站在她面前。
夜幕深沉,木屋屋檐下占风铎随风作响,门扉不知何时已经大开,风撩起满地纸张。那个漂亮得不像个真人的孩子举着烛台,面色阴沉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然后他从身后端出一个白瓷药碗来,神情仿佛他拿的不是一碗药而是一把刀。
在这仿佛要同归于尽的氛围里,巫恩辞开口,言简意赅道:“喝血。”
叶悯微偏过头看着这孩子。
她记得刚见面的时候,这孩子是怕她的,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躲着她。如今他却变得十分强硬,前几日还大吵大闹说她不把他当人看,大骂她混蛋,愤而出走。
不过几天的功夫,到了喂血的日子他竟然又自己回来了。
叶悯微接过药碗,便听巫恩辞说道:“知道自己该喝血了,还不早点来找我?”
叶悯微想说她忘记了要喝血的事,但是她生来不会遗忘,所以说道:“我没有想起来。”
巫恩辞夺门而去时她正好有了想法,洋洋洒洒演算下去,同样也没有想起来去找巫恩辞。
“没有巫族血脉给你研究也没关系吗?你以后不来找我了吗?”
那孩子盯着她,语气冰冷,仿佛是在威胁。
叶悯微瞧着他的神情,还有他手上洇出血的纱布。
若是她用术法取血,伤口总是很小,且不怎么痛的,巫恩辞自己来便不一样了。
“你不是怕血吗?”她忽而问道。
巫恩辞把手背到身后。
叶悯微说道:“你上次流鼻血,吓得一直喊救命,抱着我不放手……”
“叶悯微!”他嚷道,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顿了顿,他说:“我怕的不是血。总之……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叶悯微思索一番,承诺道:“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在喂血的日子之前找到你的。”
那孩子僵硬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叶悯微心想,这孩子莫名其妙地又开心起来了。
从那以后,只要巫恩辞负气出走,叶悯微就会立刻去寻找他,再也没有遗忘或耽搁一次,认认真真地在深山中搜寻直到将他找到。
日子一长,叶悯微便觉得这是件很耗时间的活儿,次数多了实在耽误她的正事。
虽然她难以预料巫恩辞生气的契机,但她可以想办法让这孩子愉悦和气的时间延长一些。
于是她开始常常询问巫恩辞有什么愿望,注意他平日里说的话,在研究的间隙抽出时间来想办法为他实现心愿。
每当这时候巫恩辞果然便笑逐颜开,欢欣不已,满眼都是惊叹与快乐。他会忽然变得非常柔软,围着她叽叽喳喳,就像落在柿子树上的麻雀。
当他生辰那日她把那串“好梦”手串送给他时,她竟看他眼睛里有些潮湿。
他说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的,你怎么全都记得呢?”
她想了想,十分真诚地回答:“因为我过目不忘,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得不记下来。”
巫恩辞愣了愣,眼里的笑意消散了一半。
然后她说道:“而且这样你会很开心,你不跟我闹脾气,我就能有更多时间做我的事情了。”
巫恩辞眼里的笑意顿时完全消散,咬紧下唇面色不虞地望着她。
叶悯微想,他怎么又生气了?
巫恩辞这次生气没离家出走,但是很久没跟她说过话。
这冰冷的气氛维持了许久,直到昆吾山上又落下一场大雪,叶悯微推开窗户,对他说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雪地里站着。你长得太漂亮了,我还以为你是妖怪。”
巫恩辞正在生火,满室热气蒸腾,他沉默一瞬,转回头来看她。
那时他看起来十二岁的模样,神色淡淡道:“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怕我?”
“之所以被称为妖怪,是因为不了解才会觉得是怪,弄清楚自然就不会觉得怪了。所谓妖魔鬼怪,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叶悯微坦然答道。
巫恩辞眸光微动,他道:“是吗?”
柴火烧得旺盛,映在他的眼中,有几分暖意。
“把窗户关上,你不冷我冷。”
巫恩辞似乎又愉悦起来,虽然语气不佳,但也开始像往常一样同她说话。
叶悯微瞧着他片刻,感叹道:“你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
巫恩辞嗤笑一声,理所当然道:“我在人们的梦里看过,漂亮的人总是脾气差。我长得这么好看,脾气差一点也是理所当然。”
这话叶悯微难以反驳,因为巫恩辞确实长得非常好看,因为她确实不懂人间。
而后的日子继续在她不知为何惹怒巫恩辞,又不知为何将他哄好,这样的起起伏伏中度过。
令她与巫恩辞之间收获了长久和平的,竟是研究灵器之事。
她意外发现这孩子的手灵巧得惊人,他们就此开始了合作,由她画灵脉图而这个孩子来将这些灵器制作出来。
或许不应该叫做孩子,那时的巫恩辞已经是个少年。
他似乎很喜欢做灵器这件事,兢兢业业触类旁通,不过他做东西的时候总有个毛病——他总喜欢挨着她。
为了方便她做自己的事情,巫恩辞便会与她背靠着背。在那山顶的木屋之中,她面前铺满了纸,巫恩辞的面前则放着各种材料,蓝光终日闪烁。
这种和睦,最后由她清理有关巫恩辞的记忆一事而彻底毁灭。
关于那段过往,她所能记得的只有春日融融里少年的一个吻,一双艳丽得过分的眼眸。
他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说他只是为了叫醒她而已。
她觉得奇异,因为她居然能被他的亲吻所唤醒,因为她忽然发觉他已经长大了,越发俊美又艳烈,仿佛不可阻挡的锋芒。
因为她莫名奇妙感到心慌。
而后便是万丈悬崖边,巫恩辞一字一顿地威胁她,若她再敢遗忘他,他便去死。
他说,他死了她便再没有巫族血脉可以研究了。
这仿佛为她当时的心慌找到了合适的道理,以至于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叶悯微说道。
与那些过往相隔数十年的星明之夜,闻名遐迩的天下学宫中,叶悯微与温辞相对而坐。
她说起那些过往,神情十分认真,而温辞撑着额角,在灯火摇晃中专注地看着她。
“其实那时候我清理关于你的记忆,应当也是因为不明白这种心情的含义。其实那时你对我就已经很重要,是你而非巫族血脉。”
叶悯微坐得端端正正,她说道:“我在心想事成之地里,闲来休息便去翻以前的记忆,回忆每一次你生气时的情形,理清那时你为何而生气。”
这是她在心想事成之地里的解谜游戏。每当她想念温辞时,就去解开她与温辞五十年的时间里,那些曾经令她疑惑的大大小小的谜题。
她十分自信地说道:“我觉得每一次你生气和消气的原因,我现在都已经想清楚了,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温辞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叶悯微莫名其妙。
他前倾身体认真地端详叶悯微,说道:“叶悯微啊叶悯微,原来你说起我时,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啊。我还以为只有在讨论起术法算题时,能看见这样的你呢。”
满目光彩,踌躇满志,自信而热烈。
显露出不容置疑的爱意。
叶悯微安静了一瞬,抿抿唇也靠近他,她问道:“你为什么总叫我叶悯微呢?”
温辞愣了愣。
叶悯微说道:“我听别人说,亲密的人之间总有些特别的称呼,可是你只叫我叶悯微,从你还是个孩子时就是这样。”
顿了顿,她补充道:“而且语气还总是咬牙切齿的。”
温辞被叶悯微说得一时语塞,他转过眼睛,有些不自然:“那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除了叶悯微之外,你最常喊我什么?”
温辞思索片刻,道:“……混蛋?”
“……”
叶悯微望着温辞,唤他道:“阿辞。”
温辞睁圆了眼睛,竟因为这一声称呼,耳朵瞬间红透了。
在叶悯微期待的目光下,温辞张开嘴,艰难地支吾了半天:“阿……阿……”
他结巴了半天,最终闭上嘴巴,捂着额头吐出一句:“悯微。”
“别看我,别逼我!我只能说这个了!别的我说不出口,我……我还从没有这么心平气和地喜欢过你……”温辞艰难道。
正在温辞万分为难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不合时宜的微弱笑声,浓浓的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温柔缱绻的气氛霎时凝滞。
温辞目光骤冷,他抬抬手,铃铛叮咚间,那笑声的来源处便传来一阵惨叫声。
“都给我滚出来!”他喝道。
三个少年被树叶裹着从草堆里丢出来,四仰八叉地落在叶悯微和温辞脚边。他们你牵我我拉你,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上身上沾着草屑树叶,狼狈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首师!”
“叶宗师!”
“久闻叶宗师大名,果然仙风道骨,气质非凡,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们挨个喊完,相鸿便立刻开始舌灿莲花。
温辞的目光在相鸿、伊姜和闻人歆脸上依次划过,他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几个,偷听得挺开心嘛?”
“不是不是……”
相鸿眼珠子一转,指着闻人歆道:“闻人歆有问题要问叶宗师,我们这都是陪他过来的!”
“问问题,你们又有什么问题?”
相鸿拿胳膊肘猛戳闻人歆,闻人歆便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那面镜子实则非常粗糙。我听说叶宗师是自心想事成之地向外而来时,恰好与我的灵器相感应,所以才得以脱离众生识海的。”
他看向叶悯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想来请教宗师,关于心想事成之地的情况,弄清楚我的灵器是如何与您感应的。”
听到这种问题,叶悯微果然被他们吸引去了注意。她从乾坤袋中拿出一支笔来,在桌上四周一划,桌面便仿佛变成了纸张。
她的笔尖带着蓝光,在桌上留下莹莹发光的字迹。
“就我目前的研究来看,识海实际上是由这样一种仿佛琴弦的物质构成。它们聚合在一起后,由这样累算,成为心想事成之地里的……”
“所谓力量是被规律和法则赋予的,识海老人看起来拥有掌控心想事成之地的力量,实际上他也是法则与规律的一环。只要能找到其中的规律……”
叶悯微刷刷刷在那桌上奋笔疾书,语速十分之快,看得那三个少年睁大眼睛,不知道从第几句话开始就如闻天书了。
相鸿小声问闻人歆道:“你听懂了吗?”
闻人歆摇摇头,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郑重道:“叶宗师,你来我们魇部教魇理之学吧!”
温辞在旁边支着下巴看着,闻言轻笑一声,道:“今日各部各科早已经来抢过你们叶宗师一轮了,这学宫里样样由她而生,谁不需要她?”
三个少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伊姜高声道:“可是我们部不一样啊!我们部有温首师啊!”
温辞便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伊姜往后退了两步,继续嚷道:“我们有宗师您的阿辞啊!”
“小兔崽子!”温辞怒道。
伊姜一拉身边两个人的手,三个挤眉弄眼的少年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闻人歆的一声高呼,在空中打着转。
“您一定要来魇部啊!”
叶悯微瞧着他们消失后空旷的草地,道:“这个小姑娘魇术很厉害啊。”
温辞漫不经心道:“她是魇部三级弟子里的魇术第一,那个闻人歆是魇理第一。”
“还剩的那个呢?”
“三级里的倒一,但鬼主意多,每次考核总是出奇制胜。”
叶悯微似乎觉得十分神奇,出神了片刻便转眼瞧着温辞,她好奇道:“你怎么会想到要建立魇理之学呢?”
温辞沉默一瞬,笑道:“你不是说你现在已经把我看明白了吗?那你说说看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是为了要救我出来吗?”
“嗯,没想到这帮孩子还派上了一点用场,我还以为我还要等他们长大才行呢。”
叶悯微若有所思:“看来我真的要去教魇理才行。”
温辞却头疼:“唉,我以后要被那群小孩追着喊阿辞了……”
夏夜里虫鸣鸟叫,灯火摇晃,亭子里两个人终于起身。他们牵起手来,顺阶而下,行走在这广阔的天下学宫之中。
西庭有各种神奇的魇物在空中行走交错,北庭则是蓝光交映,阵法浮空。
叶悯微太久没有来这人间,看着周遭的变化,只觉恍如隔世。
“悯微,一个时代要落幕了。”温辞拉着她的手,慢慢说道。
叶悯微转回头来,看向温辞。
他轻轻一笑,道:“你还记得苍术说过的那个预言吗?”
“王道将衰,新神将出,得神通者统御天下?”
温辞点点头,他说道:“以前大家都觉得这新神是你,如今你看看这些学生,他们身上好像又有这所谓新神的影子。”
仿佛新神是一种新的信仰,对于天地自然法理的追求。
“从此以后的皇帝还会是皇帝吗,门派还会是门派吗,术法会变成工具,每个人都可以获得知识拥有神通,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争权夺势者并未看清楚叶麓原的谜底。
有朝一日人人得神通,则人人均可统御天下。
温辞抬头看去,叶悯微便也跟着他仰起头去,望着天下学宫上的漫天星斗。亘古不变的星辰光芒交相辉映,这是她与她兄长的来处。
他或许已经先她一步,看见这个人间了。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林雪庚屡次让出祭酒之位,然而叶悯微却始终不肯受任。
叶悯微真的去了魇部教魇理。当然,她还在各部教了许多课,据说没多少人能听明白,考核结果十分惨烈。
她给魇部的学生们立了规矩:别的不论,最首要的一点就是不可以唤温首师阿辞,谁喊了这门课就能不过。
叶悯微坦坦荡荡道:阿辞是只有我能叫的。
再后来这宫里每当温首师去吵架时,终于有人敢上去拉架了。
只要叶宗师喊一声阿辞,温首师便是再能言善辩也得给自己呛得连连咳嗽。
这个人间,依旧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