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各位,自然会见到她的。”
温辞探究道:“你想说你神机妙算,能改他人命数以利自己,如今却不知道那个姑娘的所在,还要跟着我们吗?”
苍术从容以对:“我自然知道她在哪里。只是菩萨畏因,凡人畏果,我要以最好的因果与她相遇。而跟着各位,就是最好的因。”
温辞目光深深,不置一词。
苍术转向叶悯微,主动问道:“万象之宗怎么一言不发,您对在下没什么疑问吗?”
叶悯微点点头,说:“有。”
然后她便开始了她的长篇推演。
“你说你偷走这个姑娘的好运,以至于摧毁她的一生,这种说法并无道理。假使天机自有定数,便如在四边设墙的冰面上弹出一颗冰球,从它滑出的一瞬间开始行动轨迹便已注定。你只是天机设在此处的一道固定的墙壁,它以某个方向撞向你,再经由你滑向下一道墙壁。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而是天机如此,事实上没有人有选择,她从出生开始这一生便已注定。”
“假使天机并无定数,便如在广阔无垠的冰面上弹球,你只是突然出现在她轨迹上的一面墙,她撞上你然后转向。那么在她之后的滑行中,她还会撞上无数突然出现的墙,她在所有的碰撞中都未能彻底转向,仍然落入了湖中的大洞中。这其中,又有多少归因于你?”
谢玉珠与苍术一齐瞪大眼睛瞧着叶悯微,温辞却并不惊讶,只是嗤笑一声。
叶悯微说完之后与他们面面相觑,似乎发现有些不妥,于是补上一句:“由此看来,我认为你对于她的影响,远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大。”
苍术沉默不语,谢玉珠还适时地插了一把刀:“大师父,按你这么说他这些年还债,不都白还了吗?”
苍术的脸色青白得十分好看。
叶悯微认真地在地上划出一些符号来:“我说的只是一种推论,这个被称作天机的东西十分玄奥,若其中相互影响的因素部分固定部分可变……”
她说到这里,烛火正好燃到了尽头,嗖的一下熄灭,悠悠升起一道白烟。破庙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下去。
苍术好像终于解脱般松了口气,欣慰道:“太好了。其实在下双耳已聋,只是会读唇语而已。如今没有光,在下便什么都听不见了,还是早点休息,养生要紧。”
他说着就利索地躺在地上,便摸索着捞到旁边的一堆干草,撒在自己身上。很快便从那黑影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得很沉,不怕我们杀了他。”温辞在黑暗中冷冷道,语气仿佛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他能睡得这么沉,应该是算到我们不会杀他。”叶悯微答道。
“大师父二师父,咱们真的要带他一起走吗?”
“带与不带有什么区别?他手指一掐就能找到我们。与其让他落在别人手上来算我们,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我怕是上辈子把你叶悯微坑到家破人亡跟苍术坑那丫头似的,所以这辈子要管你的闲事!还有你!”
温辞越说越来气,他愤愤不平地骂完叶悯微,怒气一下子转向谢玉珠:“你再叫我二师父,我就把你扔到地道里,让你顺着台阶滚回青阳渡去!”
谢玉珠瘪了瘪嘴。
月亮刚刚升起来没多久,时间实在太早,远远不到要入睡的时候。叶悯微走出破庙坐在门槛上,靠着破庙的破门,戴上视石举起牵丝盒。
视野里骤然出现蓝色的灵力脉络图,浮在牵丝盒之上,复杂而精细,环环相扣。叶悯微旋转牵丝盒,视野里的脉络图随之转变角度。
她很快把化形、感官传递、四肢控制等等每一部分拆分出来,再层层细分下去。这件事仿佛是她的本能,她几乎用不着多少思考,依靠直觉就能分辨出来。
万象森罗里所有的灵脉都叠在一起,灵活搭配可有万千效果,但缺点在于错综复杂不好辩识。这种专注于一种术法的灵器,不同功用的回路一目了然。
在这样小的一个盒子上刻下如此复杂密集的脉络,应该是温辞的手笔。
她在阜江城曾随庄叔去过一家玉器行,见过那里师傅做的微雕,可在桃核、甚至米粒大小的竹片上雕刻,图画栩栩如生,纤毫毕现。温辞应当也可以做到。
“真是一双巧手啊,为何能这么灵巧呢?经脉骨骼看起来也不比旁人多什么。”叶悯微喃喃道。
谢玉珠正坐在叶悯微旁边,看着用来叫醒叶悯微的那本数术书,闻言她随口道:“大师父您这话说的,好像想把巫先生的手砍下来研究似的。”
受到了温辞的最终警告,谢玉珠终于把“二师父”又换回了“巫先生”。
叶悯微目光一亮:“对啊,可以这么做吗?不过……这样装回去的时候,可能就没法像原来那么灵巧了。”
“……”
谢玉珠由衷道:“大师父,您有时候挺可怕的。”
顿了顿,她纳闷地问道:“对了,今天巫先生装死的时候,您也太冷静了吧?您真不知道他是假死吗?”
“不知道。”
“那当时您就不悲伤?不遗憾?不痛惜?”
“没有他找回魇兽确实会比较困难,也没有更加了解我的人了,但总会有别的办法……”
“等等,我不是说这个!”
谢玉珠沉默片刻,合上书开始认真和她大师父讨论这个问题。
“大师父,做人要讲良心啊!您想想巫先生今天要真死了,那都是为了帮您啊,进一步说,他是为您丢了性命啊。”
“我们之间有交易,按照约定他要帮我。”
“什么交易能比命还重要啊!没命了什么都干不成了!谁能不怕死啊,大师父您能不怕死吗?”
叶悯微点点头:“不怕。”
谢玉珠睁大眼睛:“您不怕?您怎么连死都不怕呢?”
“为什么要怕?死去就可以研究死后的世界,不过如今这个世界我尚且还没弄清楚,确实有点遗憾。”叶悯微一本正经。
谢玉珠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她大师父为什么总能把超出常理的东西说得那么有道理。
怀揣着绝不能被她大师父说服的信念,她试图把对话掰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不是……咱们从头捋一下啊。师父,您和巫先生是五十年的朋友,这个您知道的吧?我看您是左撇子,却用右手拿筷子吃饭。巫先生是右撇子,却用左手写字。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不等叶悯微回答,谢玉珠就说道:“您一想就能明白,因为您早在百年前就辟谷不食,上昆吾山时恐怕也有十年不见碗筷了。大概是为了陪巫先生,你才重新吃饭的,所以你学他右手拿筷子,连执筷姿势都错得如出一辙。”
“而巫先生是巫族人,他原本应该不识汉字,于是跟您学写字,虽然右手便利却用左手拿笔,字迹都您一模一样。你们在朝夕相处里染上对方的习惯,虽然您不记得了,但巫先生也是您生命的一部分啊。”
“您再想想,以前没有我,谁会在您打滚的时候,把会伤到您的桌椅摆设挪开呢?谁会在您思考入神的时候,念数术问题叫醒您呢?谁会在您心不在焉的时候扶着您不让您摔倒呢?那个人分明是巫先生啊。”
“您再看今天,他逃跑时候最紧张您,一直拉着您的手护着您。再看看我,巫先生完全都不管我的!”
谢玉珠由浅入深鞭辟入里,一番论述结束,斩钉截铁道:“所以巫先生对您挺好的,他帮您除了交易之外更多是情义。如果您当真失去了他,应该伤心难过才是啊。”
叶悯微点点头,她赞同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谢玉珠喜上眉梢。
叶悯微接着说:“可是我确实不伤心,也不难过。”
“……”
谢玉珠一败涂地。
她泄气地弯下腰去,头沉在手臂间,心说她大师父会和梦墟主人决裂不是没有道理的。或者应该说他们能当五十年的朋友,真是奇迹。
但是不管前尘往事如何,如今大师父巫先生再次同行,正是弥合伤痕,修复关系的机会。总得做出点改变,不能停滞不前,甚至重蹈覆辙吧?
谢玉珠重整旗鼓,抬起头认真地嘱咐叶悯微:“大师父,咱刚刚说的这些话,您可千万别对巫先生说。你得表现得在意他,关心他,他有事儿你也帮他一把。就比如今天,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就在你眼前,伸一下手的事儿,他摔下去多疼啊!你扶一下,他肯定会很高兴的。”
叶悯微面不改色道:“他如果真死了,是不会疼的。”
眼见着自己的徒弟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叶悯微难得良心发现,补充道:“不过我会试试看的。”
谢玉珠到此终于鸣金收兵,只觉这一番劝说实在劳心劳神,她师父简直是油盐不进。说完她心累人乏,只想早点去睡觉。
然而她刚伸着懒腰走进破庙,一转头便看见了温辞。
他抱着胳膊背倚窗框,正站在大开的门扉边,被破窗格分割的月光照了满身,神情模糊不明。
显然刚刚她们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谢玉珠吓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此刻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夜不仅大费心力,最终还白费了心力。
这正是弟子干活——徒劳啊!
第022章 噩梦
今日虽然温辞成功“诈尸”, 但他到底是流了很多血,此刻面色苍白如纸,气色差得十分符合诈尸这一传说, 端的是一具美尸。
他转过头来淡淡看了一眼谢玉珠, 看不出什么情绪。在谢玉珠慌忙找补之前, 他起身迈步出门, 把消息珠扔给门边的叶悯微。
“鬼市发了新消息,两日前你的魇兽在崇丹山现身,崇丹山距此处四百里,我们明晚启程。”
那颗珠子一落入叶悯微手里便旋转起来,白色的光芒把几行字投在半空,叶悯微面露好奇之色。
“你敢把这珠子拆了, 我就把你徒弟扔了!”温辞指着她威胁道。
谢玉珠悲愤不敢言, 而叶悯微果然露出了可惜的表情, 仿佛被他猜中了心思。
“我能装回去。”
“鬼市的消息流通十分严格,我留了孙胜一缕死梦在珠上,伪装成他持有此珠。你若拆解时让那头鬼市的人察觉到这边已经不是孙胜,消息顷刻之间便会被断绝。”
巫族人独有可以保留死人生前梦境的能力。当年梦墟之所以成为梦墟, 便是巫族人与各路仙门英豪垂死挣扎的瞬间, 纵梦术与其他术法交叠,遗留下大量混乱的死梦。这些死梦由死者高深的修为撑着,经年不灭。
据传梦墟主人光是梳理这些梦境, 就花了数年之久。
温辞警告叶悯微:“别多生事端, 早日找到你的魇兽,你早日恢复记忆修为把我的事儿办完, 我好早日解脱。”
说罢他便转身而去,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起刚刚她们所讨论的事情, 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叶悯微更加一无所觉,拿着那颗消息珠左右端详,潜心研究。
谢玉珠不由得想,真难得,巫先生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温辞说明天晚上才启程,乃是因为他白日里绝不会做什么费力气的事情。毕竟虽然他夜里头可以把任何人踩在脚下,然而到了白天不用别人踩,他自己就先躺下了。
天亮之后,他们一行四人便找到路边一家小客栈投宿,温辞受了伤又一夜未曾合眼,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必须拿手撑着下巴,才能维持住脑袋不掉下去。
谢玉珠和苍术休息得挺好,不需要睡觉的叶悯微研究了一晚上消息珠和牵丝盒,此时更是容光焕发。他们吃得正欢快时,就听到不远的柜台处客栈老板和伙计的闲话家常。
老板磕着瓜子,疑惑道:“我昨晚做了个怪梦,梦到天上下金子雨,豆子大的金子劈哩叭啦往下掉,满街的人都在捡,我也捡了一大袋子。”
伙计感叹道:“这是好梦啊!”
“可刚捡满一袋子,突然有个人出现在我面前,劈头盖脸地骂我!他骂我傻,说天上真下金子雨重得能把人打死。还说什么下金子雨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捡别人也捡,货物没多只是金子多,柴米油盐跟着涨价,我捡了金子到头来买不到多少东西,捡了也白捡,高兴也是白高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说法我可从没听过,我正琢磨这事儿呢就醒了。”
那伙计惊诧道:“掌柜的,这么巧!我梦里也被人骂了!我梦到我终于娶上媳妇,我媳妇长得特别漂亮,又温柔又体贴,我刚揭开盖头媳妇就不见了。换了个人指着我鼻子骂我,说我又懒又馋成天耍小聪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点儿不改还想娶这么好的媳妇,让我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哎呦怎么回事,撞邪了?你看到那人长什么样了吗?”
“这真记不得了。”
“我也想不起来……”
掌柜和伙计啧啧称奇,谢玉珠默默抬起眼睛,看向温辞,对方回以烦躁又坦荡的眼神。
“二师父……是你吗?”
“是我又如何?”
温辞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我心情不好就想骂人,怎么了?我骂错了吗?我骂你了吗?”
谢玉珠心说温辞果然没那么大度。真想象不出对面这位活了近百年,还能活成这么个脾气,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吧。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只听温辞漫不经心地说:“还有,你刚刚叫我什么?”
谢玉珠一哆嗦,抬头看向温辞。她虽然叫了他二师父,但这已经不是破庙了也没有地道,温辞总不能让她滚回青阳渡吧?
温辞睁着一双熬夜充血的眼睛,只是轻轻地一笑,没再多说什么。他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牵丝盒研究完了吗?”
“研究完了。”叶悯微把牵丝盒交还给温辞。
那扁平的盒子又像任何到温辞手里的东西那样,灵活地在他指间旋转起来,在他手中起舞片刻,便被他出其不意地丢给了谢玉珠。
“既然你叫我师父,那这个就送给你做礼物。”
温辞说得轻描淡写,而谢玉珠捧着这四面雕花的盒子,只觉得受宠若惊。她居被认下还得了这么厉害的灵器,实在是天上掉馅儿饼,砸得她措手不及。
温辞撑着下巴,手指在桌上敲打出节奏:“我这个人不喜欢多事,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我不管你是为什么要跟着我们,是觉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足够惊险刺激呢,还是想要多学点东西一鸣惊人呢,随便你怎么想。但是你要明白,从你使用这个牵丝盒开始,你就是灵匪了。”
“灵匪大都是什么人,你看昨日的孙胜便知。从那一刻开始,你怎么看孙胜,别人也会怎么看你,孙胜怎么死的,你也可能会怎么死。你想说你不像他,你不会恃强凌弱,不会滥杀无辜,可那又如何?你谢玉珠算什么?谁会听你说话?这条路你一旦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温辞指着谢玉珠手里的牵丝盒,对着这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慢慢地说:“我把它给你,选择在你。你想清楚了要是不要,不要就还给我,什么师父徒弟我只当没听过。你要走,叶悯微也不会拦你。”
“谢家的小姐,本不用趟这趟浑水,我言尽于此。”
他说罢便放下筷子,欲起身离去,站起来的时候身躯却晃了晃,有些站不稳。叶悯微及时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低头看着叶悯微抓住他的那只手,目光慢慢移动到叶悯微脸上。叶悯微只是仰着头,灰黑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温辞。
温辞勾勾嘴角,仿佛觉得可笑:“现在记得要扶我了?”
他干脆利落地甩开叶悯微的手,转身几步走过仍在闲谈的老板和伙计,迈步上楼去,那身影挺拔步伐流畅,再没晃过一下。
吃饭期间一直默默无言的苍术放下饭碗,淡然道:“温先生真是记仇啊。”
谢玉珠拿着牵丝盒,茫然又犹豫望向叶悯微,小声喊道:“大师父……”
“怎么了?”叶悯微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谢玉珠想了想,叹息一声:“没怎么。”
这种问题问她大师父,还不如她自力更生呢。
这还是温辞第一次同她条分缕析讲明形势。虽然话不好听,但是温辞说话一向不好听,能说这些已经是关照了。
谢玉珠一边忧愁,一边想着莫不是她昨夜说她师父没良心被温辞听见,温辞十分赞同因而特地对她多了几分良心吧?
她是来缓和关系的不是站队的,这实在不是她的初衷啊!
这一顿早饭大家各怀心事,吃完便散去各自的房间休息。春末初夏的时节,空气里花香淡去,渐渐有些燥热。叶悯微打开窗户,让窗外树枝的绿意填满视野,便满意地坐在桌前,将万象森罗从手腕上脱下放在桌面上。
“幸好昨日温辞来得及时。”叶悯微一边拿出雕刀一边低声道。
昨日孙胜实在是输在了没有耐心上,他再等一刻,她就能把万象森罗修好了。这修复思路本是兵行险招,若不是情况紧急她也不会采用,没想到效果不错。
若温辞不来,她不仅无法继续修下去还要将它毁掉,实在可惜。
叶悯微将视石戴上,她的视线里出现无数的灵脉图,布满了整个世界。她在那些无人能理解的图形中悠然自得地摘取运算,雕刀在万象森罗上细致而缓慢地游走。
一刻过去,叶悯微举起镯子,仰头看着它笑道:“好了,这下能用很长时间了。”
她这几天终于将吹烟化灰术和生棘术所需的灵脉回路,从万象森罗里错综复杂的灵脉中分离出来。
然后她把除此之外其他的灵脉全部抹除了。
万象森罗里灵脉过于复杂,原本苍晶的灵力在错综复杂的灵脉之间涌动时,容易互相影响,以至于毁坏原本设好的回路。所以其中能发动的术法有限,而且术法发动几次之后灵脉就会失效。
反正那些灵脉图也发动不了还互相影响,留着做什么呢?她已经全部记住,留在她脑子里继续研究就足够了。
不过如此一来镯子术法的灵活性大大下降,叶悯微想该去和温辞讨论一下。
于是她从桌前起身,欢欣地准备出去寻温辞。她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木窗里落下的树影阳光,在走廊上拐了个弯,来到温辞的房门前。
这个时间温辞通常在补觉,他的房门紧闭。这客栈不算大,那只是一扇狭窄而寻常的木门,叶悯微也十分寻常地伸出手去敲门。
食指叩响门扉的那一刻,敲门声突然变得沉闷而含混,叶悯微只觉浸入了水中,窒闷感和晕眩感如海潮般涌来。她闭眼再睁眼的瞬间,便站在了一座巨大的色彩鲜艳的门扉前,走廊阳光树影消失不见,只余无边无际的苍白。
叶悯微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后退几步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绘着鲜艳奇异图案的木门足有十丈宽,高耸入云,看不见顶端在何处。与之相比,她就如同蚂蚁一般。
这样巨大的一扇门,在苍白无物的世界里压在渺小的她面前。
叶悯微收回目光,喃喃道:“是梦魇。”
此时是白日,按理说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召她入梦,而她方才也没有碰任何和魇术有关的灵脉。
这又是谁的梦魇?
叶悯微偏头想了一会儿,便伸出手去推动那扇紧闭的大门。
那门扉如此高大本应当相当沉重,但在她的手下却意外的轻巧,她只是试探性地一推那门便慢悠悠地向两边打开。
世界顺着门开破开一线,而巨门的背后,大约二十丈开外,又立着一道一模一样的巨门。第一道大门长长的影子落在后面这道门扉上,笼罩着门上的彩绘。叶悯微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地上,微小的一片,远远地朝第二扇门延伸过去。
四下里一片宁静,就连门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仿佛这是个拒绝声响的梦魇。
从视石上看来,梦境的核心在大门之后。
叶悯微不紧不慢地走到第二扇门前,伸手推开大门。不出意外,门后又是一扇大门,大门之后还是大门。无数的大门色彩模样丝毫不变,让人昏昏然不知到底走过了多少门,前面还有多少门,心生惶恐与绝望。
叶悯微却不着急,步履不断一直往前走去,一扇一扇地推开大门,看着视石上梦境的“竹骨”越来越密集。
推开了数十扇大门后,宁静终于被打破,远处隐隐传来声音,像是有人推门奔跑靠近,脚步声慌乱。
叶悯微再推开门时,便看见下一扇门已经轰然大开,巨门之下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瘦小孩子跌跌撞撞地飞奔来,仿佛背后有什么恐怖之物在追他似的。他摔倒在地又拼命爬起,猛冲向她把她扑倒在地。
叶悯微仰面栽倒,双手撑地把自己支起来。那身高还不到她腰际的孩子呼吸急促满头汗水,低着头死死抱住她的脖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叶悯微抬起他的头,终于看清他的面庞,漂亮又熟悉的一张脸。或许因为年幼的原因,他的眼睛更黑更大,氤氲着一层水泽,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接连往下掉,落在叶悯微的手背上。
叶悯微讶然道:“温辞?”
这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温辞惊慌失措,和平日里嚣张骄傲的温辞实在是大相径庭。
“救救我……求你……求你救救我……”
他好像不知道她是谁,也没听见她的话,只是低低地颤抖着哀求,恳切至极,仿佛被恐惧所淹没,六神无主。
叶悯微从他的背后看过去,那里一重重立着许多扇同样被打开的大门,他似乎是一路推门跑来的。而在那些门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城,阴云之下依稀能看见蜿蜒的街道和层层叠叠的房屋楼阁——以及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叶悯微皱起眉头。
男女老少的尸体铺满了城池,一层压着一层,一路堆到最远处的那扇门前,仿佛堆不住要塌下来似的。从尸体中突然涌出大量鲜血,极速汇聚如汹涌洪水,冲开半掩的门扉,浓稠的红色席卷一切而来。叶悯微立刻去扯那孩子的手臂。
“温辞,你放开我。”
那孩子充耳不闻,把她抱得更紧。
叶悯微说道:“你不会被自己的噩梦所杀,但你不放手,我会被你害死的。”
那孩子怔怔地眨了眨眼睛,他好像突然痛苦难当,泪流满面,无声无息。
这次叶悯微再去扯他时,他没有再反抗,甚至没有使一丁点儿力气。他的手臂被顺利地拉下来,那因汗水冷却而冰凉的手臂从叶悯微的颈窝中滑落,垂在地面上。
他身前的那个姑娘松了一口气,她迅速站起身来,灰色的衣角旋转继而远去,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而他低着头跪坐在地,没有去看她,没有再哀求,也没有站起来继续逃跑。仿佛在她放弃他时,他也一并放弃了自己。
血水翻涌之声在苍白世界里回荡着,充斥整个梦魇,一扇又一扇门被冲开,水声铺天盖地摧枯拉巧地逼近。男孩只是沉默地低着头,神情麻木。
携带着血腥味的风袭来时,他忽然在水声里依稀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模糊变得清晰。
他抬头的瞬间,蓦然被来人抱起。
那个人托住他的后背,转过身飞奔远离刺目血海,灰色的兜帽随着她的奔跑落下,露出一头银白的长发。
那银白拂过他茫然的眼睫,一时间竟然盖住了滔天血色。
第023章 发烧
男孩被这个姑娘抱在怀里, 鼻子贴着她的肩膀,草木的香气盖过血气,陌生又熟悉。
“你为什么……回来了?”他低声问道。
那个姑娘托住他的手稍一离开, 扶上旁边的木门, 刹那间从木门中生出枝条, 包裹着他们向上升去。那只手只是短暂离开, 很快又回到他的后背上,继续把他抱紧。
这个问题叶悯微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许谢玉珠会有更好的答案。
她只是在奔跑的时候回过头去,看见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男孩,突然想起来谢玉珠的话。
——“至少他倒下去的时候,你得扶他一下吧?他摔下去多疼啊!”
叶悯微说道:“嗯……虽然这是梦境, 虽然你所见的一切都是假的, 虽然它们杀你不死、伤你不痛, 但是……”
她能说出无数个虽然,却说不出一个但是。
就像她并不理解谢玉珠为什么要她去扶温辞一样,她也找不到能支撑这个“但是”的理由。她不明白这种行动的意义何在,明明无济于事、多此一举, 即便只是举手之劳, 也没有做的必要。
虽然不理解,但是她毕竟答应了。
她答应过温辞再“倒下去”时,她要去扶住他。
“但是我决定, 要救一下你。”叶悯微如此回答道。
男孩把头埋进她的怀抱里, 再次抱紧了她的脖子,默默地不再说话。
血海呼啸着冲过巨门, 携着雷霆万钧之力而来,天地震动。巨门被那强劲的力道冲得前后摇晃, 生棘术长出的枝条攀着木门向上生长,此时也跟着剧烈摇晃。叶悯微一步没踩稳便跌落下去,万象森罗旋转间,无数新生枝条伸出来接住他们。
叶悯微抱着温辞在枝条间撞来撞去,只听一声巨响,最远处的那扇门竟然被血水冲得松动,摇晃着倒下来。仍旧是高到看不到尽头,如同山峦崩塌,压在下一扇门上。
一时间所有门一扇接着一扇轰然倒塌,瞬间便来到叶悯微与温辞眼前,将她们一起压入血海之中。头没入血海之时,叶悯微忽然听见一个遥远而苍老的声音。
“回来吧……你答应我会回来……”
“你要逃到什么时候……你欺骗了我……巫恩辞!你该回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我会找到你的!等我把你捉回来……你就绝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