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们掌声震震,口哨声满天飞,温辞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大骂道:“哪里来的混账,居然把万象森罗当玩具使!”
那边谢玉珠和野狗一个拽一个咬,脱手了的再去抢,脱口了的再去叼,镯子就在这一人一狗间来回折腾。
这边绳索上的温辞和叶悯微跟着来回折腾,一会对面绑,一会儿后背绑,一会儿抱着绑,横着绑竖着绑,各种花样轮番上演。全靠着温辞反应快又技术高超,几番险象环生居然也没掉下绳索。
到另一头的木桩的短短路程,两人走得比西天取经的路还要艰难漫长。待快到终点时,温辞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只觉怀里一松,束缚他的力量蓦然消失。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温辞就伸手抓住叶悯微,被她拽得往下直坠,攀住绳索将叶悯微吊在半空。
叶悯微的双脚在三人高的空中摇摇晃晃,温辞咬紧牙关拽着她的胳膊,愤恨道:“这夯货吃错药了吧!”
不停转模字也就罢了,还突然解除术法,真是胡折腾!
底下的观众以为这又是什么花样,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准备鼓掌的手都举在半空了。偏偏温辞手心出了汗,滑得他攥不住叶悯微的手臂,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胳膊留下几道红痕。
叶悯微看了抓住自己的那只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高度,叹息道:“腿要摔断了。”
温辞的瞳孔紧缩,咬紧下唇。
叶悯微正想着怎样掉下去能伤得轻一些,攥住她的那只手突然发力,她被甩得腾空一个转身,然后就全无挂碍地掉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她的腿上没有生出断裂的疼痛,而是落进某个温热的怀里,鼻息间全是潮湿的花香。她被抱着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慢慢停下来。
在周围观众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叶悯微晕眩了片刻,只觉得周围模糊地围上来许多人。她支起身体看向自己身下的温辞,迷惑地说道:“你怎么认输了?”
是她要掉下去,又不是他要掉下去。他本可以赢的,他不是说一定要赢的吗?
温辞躺在地上,汗湿了额上发丝,也湿了发间绑铃铛的绳子。春日阳光里,他的皮肤仿佛上了釉的白瓷般,那如画的容颜上复现出复杂难解的表情
最终他只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用不着你管。”
温辞一把将叶悯微推开,这动作似乎带动了他刚刚摔出的伤,他吃痛地捂着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即便是落败掉下绳索,温辞气势也不弱,他对那已经从木桩上下来的江虎盛道:“今日算你走运,放你一马。”
江虎盛目睹了刚刚那一番精彩绝伦的走索过程,也实在无法夸口,面露惭色抱拳道:“老兄索上功夫确实远超江某,老兄的索上花样我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温辞额上青筋跳了跳,他这一番迫不得已的表演实在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夸赞。他对于周围观众的叫好也没有多理会,转过身去拨开人群,径直离去。
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在后面大声喊他:“温辞!”
温辞头也不回,脚步走得飞快,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中。
“我攒够钱了。”
她从怀里拿出那两张银票举在半空,补充道:“一千两。”
“什么!一千两啊?”
“真是一千两!”
“这么多钱……”
这巨额银票够普通百姓无忧过一辈子的,叶悯微一拿出这两张银票,周围便爆发出惊叹声,所有人目光都集中这那两张银票上。后面还有人踮起脚吵嚷着张望,惊讶之后便有许多眼睛里露出贪婪神情。
那已经走出去好远的身影一个旋转,色彩缤纷的衣摆一阵飞舞,温辞黑着脸走了回来。
他攥住叶悯微的手腕就快步往前走,冲出人群七拐八拐,一直走到无人处,温辞才放下手。
他冷着脸回头望向叶悯微,说道:“你干什么呢?炫耀你腰缠万贯吗?想被谋财害命吗?”
叶悯微摇摇头:“我想和你说话。”
温辞皱眉望着她片刻,“一千两银子”和“和你说话”两段信息在脑子里转悠几圈,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摘月楼楼梯前他们的一番对话。
他嗤笑道:“随口一说的话你也当真,谢家小姐对你倒是真好,一千两说给就给。”
“这是我的报酬。我假扮她待在房间里,还有带她看魇术赚来的。”
“你带她看魇术……”温辞说着说着声音却低下去。
他看向叶悯微手里那两张银票,若有所思:“所以你会进梦魇,不是因为好奇,是因为……”
“因为要攒钱见你。”
温辞的神情莫测,他沉默一瞬,嘲笑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吗?如若我开口要一万两呢?”
叶悯微不假思索:“那也攒给你。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温辞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叶悯微。她披着灰色的斗篷站在墙边的阴影里,望着他的眼睛迷蒙如大雾弥漫,白色的发丝随风飘荡,拂过她的眼睫,越过她的鼻骨飘进阳光中去。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要追寻到一个甲子之前的岁月。那时她的头发还未全白,眼睛也没有那么不好,某一日走了三十里崎岖的山路,徒手爬上山崖,满身泥土,伤痕累累地站在他面前。
那时他们常常争吵,他经常躲起来等她来找自己。那次他等待的时间格外长,原本要发火来着,见她这个模样反倒怔住了。
——你不是大能吗?你不是会很多术法,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吗?怎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不以为意地擦去脸上的土,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经断了,甚至还把血也擦到了脸上。
——上次你不是说,不许我用术法找你吗?
他想说那是气话,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怒道——我说不让你用术法你就不用术法,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的话了!
她偏过头去,一派认真——是我有求于你,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个自幼修道的术法天才,从小到大没走过几步路,也不曾攀过一寸山的人。只不过是他一句气话,她也认认真真地照做了。
数十年的时间过去,她忘记了一切,却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个需要抬头仰望她的孩子,如今他已经长得很高,落下的影子都可以将她完全笼罩住了。
“骗子。”温辞低声说道。
“什么?”
他并不回答,也不收那一千两,只是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帮我想起我自己。”
温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帮你找记忆对我有什么好处?”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有些苦恼地叹息道:“不知道。不过真的没有吗?”
“你没有想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吗?我没有可以为你做的事情吗?”
她靠近他一步,诚恳看着他的双眸。
温辞同时后退一步,攥紧拳头。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满小巷,两人安静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仿佛滞留在数十年以前又仿佛在今日,暧昧不明。
偏偏在这时,一道石破天惊的呼喊声打破了寂静。这声音带着哭腔,嚎道:“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温辞和叶悯微从寂静中解冻,一齐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满眼泪汪汪地冲他们招手,正是命途坎坷的谢玉珠。
而在她身边站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穿一件破旧但干净的藏青色道袍,身上露出道袍的部分都缠着白色布条,就连左半边脸上都缠着白色布条遮住了左眼。
这模样活像是受了重伤刚包扎好就从医馆里跑出来的病人。
然而被布条裹了大半身体的男人竟活动自如,右手提着一只叼着包子的黄狗,左手拿着一根长杆。杆子上挂着一块同样洗得褪色的旗子,上书:神机妙算。
打扮古怪的算命先生看见温辞与叶悯微,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摇着头说道:“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三位可真是这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数一数二的倒霉蛋!”
第016章 算命
有道是五湖四海皆朋友,太阳西斜之时,古怪的算命先生和三位倒霉蛋一起坐在了谢玉珠吃午饭的那家酒楼里,共进晚餐。
谢玉珠目光在叶悯微与温辞间来回打转,心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谁能想到万象之宗和梦墟主人还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眼观稀奇物,令人寿命长。她今日满街追狗折的寿,这下子全能补回来。
温辞一点儿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他打量着那算命先生,反客为主道:“谢小姐,不介绍一下你这位朋友吗?”
谢玉珠立刻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向各位介绍她的大恩人——苍术先生。
不久前,正在谢玉珠与野狗的搏斗陷入僵局时,这位名叫苍术的算命先生如神兵天降。他以一只肉包子吸引野狗的主意,谢玉珠趁势而上,这才一举从野狗嘴中抢回了镯子。
谢玉珠开心不过一瞬便想起来,镯子是拿回来不假,可是她今天刚认的师父丢了。见她一筹莫展,算命先生便为她算上一卦,然后带着她走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见到了叶悯微。
谢玉珠绘声绘色讲完这段故事,算命先生便继续他的感叹:“倒霉啊倒霉,各位实在倒霉,不仅以前倒霉,今日倒霉,以后还要一直倒霉下去。”
谢玉珠不免紧张起来,毕竟这半个月来她逃出家门就被捉回去,要看魇术就掉进噩梦里,刚认师父就丢师父,这倒霉程度和算命先生说的简直分毫不差。
她问道:“苍术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可有法破解?”
算命先生伸出他缠满布条的手,手指灵活地掐弄一番后,叹出一口悠长的气:“为今之计,必须要一位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与您同行,方可化解。”
“这里就有个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温辞指向旁边的叶悯微。
算命先生转过头来,振振有词道:“要扭转谢小姐一人的运势,只需这样生辰的一人,但若要扭转在坐三位的运势,那就需要此生辰的两个人了。”
“那么另一位想必……”
“没错,在下也是阳年阴月阳日阴时出生之人。若与在下同行,便可祛邪免灾,我一日只收这个数,便宜得很。”算命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温辞冷笑一声,看那算命先生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骗子。
算命先生接着说起自己儿时怎么全身被火烧伤,重伤不死之后便有了神通。别看浑身裹满布条遮伤,然而心似明镜,每算必中。
叶悯微打断他的话,像是头一次听见这些说法似的,满眼好奇地问道:“你能预知命运?”
“那是自然。”算命先生不假思索。
“你如何能预知?”
“姑娘听过易卦吗?”
算命先生娴熟地从怀里拿出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撒。那三枚铜钱旋转后摇晃地躺下去,算命先生指着那铜钱说道:“姑娘请看,铜钱落阴阳生,此为一爻。六爻而得一卦,可卜得过往将来,吉凶祸福。”
叶悯微低头看向那三枚铜钱,拿手指挨个拨了个面:“可是人的命运,如何归于这三枚铜钱之上?”
三枚铜钱怎么和命运联系在一起?算命先生边回忆边说:“这《易经》中说……”
“《易经》说天地人三才,兼三才而两之成六爻,共六十四卦,每卦每爻均有昭示。可为何如此呢?”
“为何?您说为何,是想问……”
叶悯微想了想,指着桌上的菜:“比如说这道菜,你知道它的食材是鸡肉与蘑菇,也吃到了菜,但是它是如何烹制的呢?《易经》也是如此。知道卦象,也知道卦象的昭示,可卦象是怎样得出这些昭示的呢?所谓阴阳,乾兑离泽巽坎坤震,我觉得解释过于含糊了,且若非要由人解释定然会有差错,应当能够精确到完全用数字与图形衡量。那么所有命运的路径,就再无含糊其辞,都可以精确地固定下来。”
算命先生睁大了眼睛看着叶悯微,叶悯微总结道:“所以说,命运与卦象的联系,究竟是通过怎样的路径而存在的呢?世间所有因果应当有一整套抽丝剥茧,环环相扣的演算过程吧?”
“我没懂您在说什么……人心又怎么能用数字衡量?”
“若人心不能用数字衡量,那你手上这三枚铜钱,这六爻,这六十四卦,又是什么呢?”
“这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哪里有这么明确的……”
“为什么不能明确?既然有这些数字,不就是为了从混沌中把种种可能确定下来吗?既然能确定,那么在已知之中更加微小的混沌,也可以层层确定下来。”
“天机不可泄露,神明自有论断。这样层层细定,岂是人力可以做到的!”
“天机、神明?”叶悯微望着算命先生的眼睛,她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要把不明白的东西,交给更不明白的天与神明呢?你拿着三枚铜钱已经接触到了命运,掌握着如此神奇而强大的法则,若根本不知道这法则是什么,不觉得可惜吗?这样就可以满足吗?纵然天机有十分,总要算到九分,剩下一分才能敬之为神吧?”
算命先生愣了愣。
叶悯微就如刚刚降生的蒙昧孩童,遥遥地冲一个已经在世上走远之人发问。然而路那头的人无法解答她的疑问,即便他走得再远也无法解答。
又或许走得越远,就越无法解答。
温辞此时却眉目舒展,显然心情愉悦。
他甚至悠然地拿起了筷子,在叶悯微不断发问的间隙吃起了桌上的菜,还有心情跟正看热闹的谢玉珠说一句——油焖大虾还凑合。
那边的交锋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回合,算命先生已经是强弩之末,道:“说来……说来您就是不相信我。”
而叶悯微则皱起眉头,她真诚答道:“我不知道要相信什么。”
顿了顿,她问道:“难道你在说服我吗?”
算命先生被噎得没话说,温辞却直接笑出声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搭在嘴前克制笑意,悠然地对谢玉珠说:“素烧鹅也不错。”
算命先生这顿饭大约是吃得上不来下不去堵得慌,故而中途便落荒而逃。待他走后,憋了半天的谢玉珠终于发问:“你们觉得那位苍术先生是骗子吗?可是他算到了师父的所在啊。”
温辞悠悠答道:“我和她捆在一起走索,方圆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消息只会传得更远。这算命的带你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就见到我们,说明你们离我们并不远,他大概是刚刚看完我们走索就遇见了你。听到你要找鹤发朱颜之人,除了走索的那个还能有谁?”
顿了顿,他嗤笑一声道:“不过……师父?哈……叶悯微也收徒弟了,真是稀奇事儿。”
或许是此刻心情愉悦的原因,温辞态度比昨夜缓和许多。
他夹着菜,不咸不淡道:“谢家小姐胆子也真大,你难道不知她的名声如何?”
“我觉得师父是好人,这其中应当有误会。”谢玉珠诚恳道。
温辞的筷子顿住,他抬眼看向谢玉珠,似乎觉得稀奇:“你凭什么觉得叶悯微是好人?”
“师父在梦魇中数次救我于水火。而且我害怕之时的啰嗦,师父全都认真听着,而且都记下来了。师父如此关照我,心地定然善良。”
温辞挑挑眉,眼里突然充满怜悯之色。
他转向旁边的叶悯微,突兀地问道:“方才我们上楼,这楼梯有多少级台阶?”
叶悯微须臾之间便回答:“十一级。”
“算命先生见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察见渊鱼者不祥,未老而先衰;悔吝无方者不幸,穷追而必伤;昏而未觉者不知,妄行而失路。”
她说得一字不差,这还不算,温辞又问起来魇师盟会的分组顺序。叶悯微流畅地把那整整一面长木板上的名牌顺序背了出来,仿佛那板子正在她面前似的。
温辞和叶悯微几番对话之间,谢玉珠眼睛越瞪越大,只见温辞转过头来,指着叶悯微说道:“看到了吗?她脑子有毛病,举目所见双耳所听,都会事无巨细地记下来,想忘都忘不了。你以为为何一旦人多她就晕眩想吐?那是因为人身上的信息最为繁杂,她片刻间所见所听太多,就如洪水灌瓶,灌得她要溢出来了。”
“你以为她想记住你的话吗?你以为她关心你吗?你以为她真的在乎你吗?那只是她的病而已!”
谢玉珠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哑然无语。
而温辞的话还没有结束,他的语气越说越冷,最后几乎是带着刀子:“看来你还没搞清楚,跟叶悯微相处,最忌自作多情。”
叶悯微对温辞的嘲笑不以为意,她只是觉得新奇,仿佛第一次知道除了魇修失忆之外人还有自然遗忘的能力。她问道:“只有我能全部记住吗?难道你们不行吗?”
谢玉珠只觉得这两位关注的方向南辕北辙,很难想象他们从前说话是不是都这么鸡同鸭讲,一团乱麻。
这边说得热闹,饭桌头顶客栈二楼的“骗子”苍术先生那边却是一派宁静。他正独自坐在房间里,摩挲着手里的铜钱。
谢玉珠慷慨解囊,包了他一晚的房钱,于是他风餐露宿多日后,终于得以在客栈里住上一晚。
他没讨得同行庇护的差事,临走时还是厚着脸皮,问那三位样貌不凡的陌生人各要了三个铜板,说是驱邪灭灾用。他们大概并不相信他,又不想他纠缠,纷纷破财免灾。
现在这九枚铜板就在苍术缠满布条的枯瘦手中颠着,上上下下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坐得很端正,若有所思。
烛火把苍术的影子投在纸窗上,仿佛画在纸窗上似的一动不动,许久之后这影子才慢慢低下头去。苍术看着手里的铜板,唯一完好的右眼里映着烛光,仿佛火苗并非在蜡烛上燃烧,而是在他眼眸深处跳动。
“真是执着……”
他自言自语一句,然后浅浅一笑,将那些铜钱撒了出去。九枚铜钱在桌上轻快地旋转起来,苍术叹息一声,说道:“若我能像她这样向命运讨一个为什么,或许就轮到我对命运穷追不舍,而非被命运穷追不舍了吧。”
遥远的扶光宗宗门内,以善占闻名于世的策因道长突然睁开双眼。他的弟子循霜上前,紧张道:“师父,怎么了?”
策因坐在蒲团上,望着面前轮转的巨大浑仪,低声道:“线索断了。”
“未能占出万象之宗现在在何处吗?”
“即将占出之时,被人扰乱。”
循霜惊讶:“何人竟能扰乱师父的卦?”
策因的手指停止掐算,眉头紧锁,仿佛不可置信般说道:“……竟是非生非死,阴阳不测,非命之人。”
客栈内,全身被布条一直缠到左眼的苍术慢悠悠地喝完茶,便伸个懒腰,起身上床睡觉了。与白日里那穷酸落魄,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同,他的睡姿十分端正,竟有一丝儒雅之气,像是高贵门庭里养出的公子。
房内的蜡烛仍旧燃烧着,光芒昏暗闪烁,一盏茶之前撒出去的铜钱竟然还在旋转。它们在烛火明灭间阴阳交错,不知疲倦,仿佛要转到天荒地老,永不会落下。
命运的线索,始终悬而不决。
第017章 同行
算命先生就寝的时间实在太早,城里正是热闹时刻,街上人流熙攘,酒楼里一派人声鼎沸。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三个人仍然坐在雅间里,被楼外的热闹声响包围。
谢玉珠想起来正事,赶忙从怀里掏出她好不容易保护下来的视石和镯子,一齐递给叶悯微。
“东西都在这里,我收得好好的。师父您看看摔坏没,还能修不。”
谢玉珠想起来叶悯微被风卷走之前说的话,叹息道:“这些东西不是您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叶悯微扭过脸看向温辞,谢玉珠不明所以地跟着看向温辞,继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温辞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那视石和镯子,轻描淡写地丢出石破天惊之语:“是我做的,怎么了?”
谢玉珠怔了半天,脑子转得飞快。
“所以……您不是因为发现师父私造灵器才和她决裂的,您从一开始就是师父的同谋啊!”
“同谋?”
温辞嗤笑一声,不以为意:“我重病在身不得自由,她满腹奇思难以实现。于是她给我治病,我帮她做灵器,我需要她的脑子,她需要我的手,这是公平交易。”
“那……师父魇兽散播出去的那些灵器……”
“几乎都是我做的。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让我再做一批?别做梦了,我只是照着她的图纸做东西,她如今画不出图纸,神仙也做不出来灵器。”
顿了顿,温辞拿过金镯子,在手里掂了掂:“至于这个万象森罗,本来就是个半成品。她将每种术法制成不同的灵器后异想天开,想把所有术法都做在一个灵器上,灵脉图画得太复杂,我做到一半便做不下去了。”
“魇兽倒有眼光,把所有好东西都抢走,就留下这么个破烂。”
叶悯微想了想,拿出一直带在身边的乾坤袋。那其貌不扬的袋子里可以容纳高山般庞大之物,她平时便将视石和各种工具放在里面。
“魇兽留给我的不仅是这个镯子,还有这些。”叶悯微拿起袋子往掌心一倒,哗啦啦掉出一大把蓝色石头。
温辞原本还在悠然夹菜,一见那些石头便脸色大变,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捂住那些苍晶,另一只手一挥将窗户尽数关上。他沉声道:“快收起来!”
谢玉珠看得眼睛都直了,结巴道:“这些是……苍晶啊?这么多苍晶!”
苍晶也是万象之宗的杰作。它之于灵器,便如风之于风车,水之于舟,乃是灵器的力量源泉。若灵器中的苍晶灵力消耗殆尽,灵器便无法发动,需要更换新的苍晶。
无人知道苍晶原料为何又如何制造,所以除了魇兽时不时丢出去的苍晶之外,再没有新的苍晶产生。因而苍晶在鬼市上的价格远超黄金,甚至超过许多灵器。
叶悯微刚刚掏出的这一把苍晶,比那千两白银还招人。温辞严肃地问道:“你手上还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敞开乾坤袋口,递到温辞面前。温辞伸手进去摸了摸,面色几变。
谢玉珠好奇地问:“师父有多少苍晶啊?”
一扇窗户悠悠地打开,温辞指了指窗外远处一个巨大的弧顶:“看到那个粮仓了吗?”
“嗯。”
“堆满。”
“堆……堆满?”谢玉珠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此刻的江东首富,不是她那金陵城里的老爹谢昭,该是她面前这位刚认的师父。
谢玉珠在满脑袋震惊中,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将术法造为灵器这件事,是梦墟主人和万象之宗共同的谋划。就算她师父是主谋吧,那梦墟主人也没少出力,俩人明摆着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既然以前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这绳子又引发了诸多乱子,再乱下去对谁都没好处,现在更应该同舟共济啊!
谢玉珠当即说道:“巫先生,有句话说得好——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您和我师父的恩怨终归是二十年前的事情,如今灵器的灾乱,说实话是您二人共同引起的,我师父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和我师父能不能……从头开始,一起寻找魇兽,平息祸乱呢?”
由于面前坐着的是大名鼎鼎的梦墟主人,谢玉珠说出这些话总还有些忐忑。只见温辞望向她,面色阴晴不定。
温辞果然觉得可笑,他勾勾嘴角,扬起下巴道:“既往不咎?从头开始?这话要说也只能我来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说?”
谢玉珠便朝叶悯微使眼色,说道:“那……师父您说呢?”
叶悯微得了谢玉珠的暗示,便放下筷子,转过身来面向温辞。她郑重其事地凝视着温辞的眼睛,空濛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光亮,俯身一拜说道:“温辞,我们能否既往不咎,从头开始?”
既往不咎,从头开始。
温辞手背上的茶杯盖停止旋转。
他望着叶悯微弯下的脊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地一动不动,目光深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叶悯微直起身来时,他才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叶悯微眉梢眼尾落下去。
温辞抿了抿唇,他皱着眉头,将杯盖紧紧捏在手中,满眼愤怒与不解。
“叶悯微,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回你的魇兽?你失去的修为和学识,以你的天赋要不了几十年就都能重新学回来,你还是你叶悯微,和以前又有什么区别?总比你现在搅和进乱局之中,丢了性命好上百倍!”
叶悯微不为所动,问道:“可是我的记忆呢?”
“你的记忆?你的记忆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需要知道我是谁。”
温辞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荒唐:“你居然觉得这东西重要。”
顿了顿,他接着说:“你重新活上几十年,自然就会知道自己是谁。你叶悯微这么独一无二的怪人,怎么活都是你自己,还能活成别人不成?”
叶悯微一言不发,目光却安静地落在他身上,并不退缩。
温辞与她对视片刻,仿佛是读懂了她眼神的含义,他一字一顿道:“你还是要找。”
叶悯微点点头:“我还是要找。”
然后她执着而真诚地再一次提出请求:“你帮我一起找吧,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做。”
温辞沉默地望着她,拳捏得咯咯作响,似乎气恼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仿佛在过去的很多年、很多次里,在这样的对峙中,他也一样从来没有说服过她。